《致命弱点》之续集《致命武器》连载
★ 《致命弱点》之续集《致命武器》连载开始 ★

《致命弱点》之续集《致命武器》全书共32万字,近日将由香港开益出版社在香港和台湾出版发行。为了方便海外华人能够在第一时间阅读此小说,开益出版社社长王锴先生和作者杨恒均先生决定小说出版之前就开始在海外网站连载。

《致命武器》是作者杨恒均锥心泣血之作,全书一气呵成,比预计推出时间提早一个月,一是为了报答广大读者对《致命武器》的厚爱,二是决意开创中文文学新题材,把推理、政治间谍、社会问题和人心人性融入创作之小说中。

作者声明:本小说纯属虚构,务必请大家以平常心阅读之;并欢迎读者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对小说知无不言,您的任何批评和评论都是对我这个文学新手的帮助。谢谢!

《致命武器》目录:

第一部:残肢断臂
  第一章:阳具
  第二章:血迹
  第三章:断臂
  第四章:残肢
  第五章:较量

第二部:盲流之歌
  第六章:土地之歌
  第七章:流浪之歌
  第八章:垃圾之歌
  第九章:拆迁之歌
  第十章:盲流指南

第三部:往事如烟
  第十一章:风雨仓皇五十五年
  第十二章:少年壮志不言愁
  第十三章:往事并不如烟
  第十四章:我是一名农民
  第十五章:播种机、宣传队和宣言书

第四部:决战境外
  第十六章:神秘的传销网
  第十七章:台谍落网的秘密
  第十八章:长生不老术
  第十九章:决战境外
  第二十章:CIA 的疑问

第五部:致命武器
  第二十一章:情报局长的两个愿望
  第二十二章:国家安全部部长
  第二十三章:不愿意当间谍的三个理由
  第二十四章:十粒子弹
  第二十五章:国家利益
  第二十六章:独臂大侠
  第二十六章:尾声——《致命追杀》之序幕

★ 第一部:残肢断臂 ★

2008年7月18日上午10点30分,华盛顿白宫西厢地下情景室(Situation Room)。

“先生们,在这个言论自由的国家,只有两个小房间才能够让我们大声地畅所欲言而不至于泄密。”手里捧着杯咖啡、手臂里夹着案卷的中央情报局长戈斯进门后用脚关上身后的门,扫了一眼情景室。他显然没有得到自己预期的回应,挤得满满的房间里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识趣地追问他这话的意思,甚至,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只好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走到长条形会议桌靠近主持人的唯一的一个空位坐下来。情景室里挤满了大约三十人,打招呼已经结束,大家都在低头翻阅刚刚发到手的案卷。没有人抬头看一眼晚到了五分钟的中央情报局局长。

这些人卷宗里两页纸的绝密情报资料是戈斯昨天晚上连夜准备的。

坐在桌子顶头主持这次会议的是副总统,坐在他和副总统之间的是国务卿,坐在自己另外一边的依次是财政部长、联邦调查局局长和几位内阁成员。坐在副总统左手边的是国防部长,国家安全顾问,国土安全部部长和联席参谋会议主席……副总统对面的另外半间房里,一片人头,让戈斯有些眼花缭乱。他只能勉强把其中几张脸和名字或者职务联系起来,其中包括主管中国事务的副国务卿,两位国防部副部长,国家安全局局长,国防部情报局局长,传统基金会主席,大西洋委员会主席,太平洋总司令以及好几位白宫一直依赖的中国通……戈斯使劲皱了皱眉头,天啊,华盛顿能够找到的自以为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佬们都可怜巴巴地拥挤在那里!好久没有开这样不伦不类的国家安全扩大会议了。他使劲想了想,到底有哪些人可以参加这类紧急的国家安全扩大会议呢?想不起来了!不过很明显,今天参加会议的人数是前所未有的,而且由于是多少年没有开针对中国的国安扩大会议,所以那下面的三十位面孔中有很多显得陌生。中情局局长感觉到手脚发冷,但额头却冒出冷汗,担心保密出现漏洞是他冒汗的原因之一,而想到要在这些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也不禁让他汗颜。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为什么出汗!戈斯心里想,出汗的原因很多,也许通风设备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呼吸,也许冷气器该换一台日本的。他正准备嘀咕两句以让大家理解他为什么出汗,这时副总统先开口了。

“各位,”副总统切尼清理了一下嗓子,“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我们多年来喊叫‘狼来了,狼来了’,现在狼真的来了。确切情报显示,台海战争即将爆发!两岸现状将彻底改变,台湾可能不保!”

靠近副总统的几位显然预先知道这个消息,但副总统的话音未落,他们仍然个个条件反射地露出肃穆和沉重的表情。他们都抬起头,朝桌子那一边看过去。几十位刚刚听到这个“狼来了”的故事的人一个个脸上都混杂着惊讶、迷惑、不信、惊恐和恼怒的表情。这些表情看在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等的眼里觉得特别受用,难怪,在华盛顿这个地方,权势和地位是和情报的密级分不开的。

“总统已经匆匆结束和伊拉克总统、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国王的会谈,也取消了他在戴维营的休假,将于今天中午赶回白宫。下午一点他将主持在椭圆形办公室召开的国家安全紧急会议。”国家安全顾问平静地通报了总统的情况。她的声音让桌子那边的骚动慢慢平息下来。

“七十二小时前,我们才获得确切的情报,”副总统指了指国防部长和中央情报局局长,“事关重大,我们不敢掉以轻心,我们三人当时就对此情报进行了多方核实和推演。结合这些年的一系列蛛丝马迹,我们坚信:台海战争已不可避免!总统听到汇报后,已经以三军总司令的身份,密令三军结束休假,随时待命。并且以航空母舰回本土集训为由,同时调派六个航母战斗群奔赴台湾海峡。情况非常严重,总统回来后,将即时召开国家安全会议。为了这个会议,也为了给各位一些时间思考和准备,总统同意,在他回来前,我们先请各位过来,一是向你们通报有关情况,二是也想听听各位的问题和建议!”

虽然说白宫在重要决策前,都会请华盛顿有影响的官员、大亨、学者和各界人士来白宫“畅所欲言”,但如此急地召开如此规模的会前会还是911之后的第一次。

“真是匪夷所思!这个会议是我提议总统召开的,七十二小时内我已经和总统通过三次电话,我想,他像我一样不解和愤怒。我希望在这个会前会上,把问题搞清楚,如果我们都没有明白,等一会如何让总统明白?大家有问题只管开口!”一向被认为温和派的国务卿语气里的不满和不信任谁都可以听出来。

“是的,我完全同意!”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抢着说,“大家可以问任何问题,不要担心,你们甚至可以提高嗓子问,这个房间很安全的。”

戈斯又想起来了自己刚刚进门时开玩笑受到冷落的事,他是想向在座的各位强调,这个房间和椭圆形办公室是白宫里唯一两个无论什么间谍手段都无法渗透的房间。在历次情报和反情报演习中,中央情报局都可以使用特殊手段或多或少窃听到白宫的各个角落,这让财政部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伤透脑筋。不过戈斯安慰他们说,中央情报局的窃听器材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国家都没有这个本事。这并不能让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释怀。好在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就是中央情报局从来没有成功渗透椭圆形办公室和西厢地下室这间铁皮屋的纪录。所以早从里根总统时代开始,美国最重要的决策都是在椭圆形办公室和这间叫情景室(situationroom)的地下室做出的。

“这次会不会也是狼来了?”国家安全顾问提出问题的同时,大家都想起了,她并不属于那个三人最高决策层。

国防部长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眼睛空洞地看着通风透气口,好像没有听见国家安全顾问的问题。副总统看了看戈斯,戈斯放下擦汗的纸巾:“我真希望这次也是狼来了的游戏,可是很遗憾,这次狼真的来了。”

说罢他让自己的视线扫过每一位脸朝着他的人,心思慎密的戈斯需要确定大家都理解了中国典故“狼来了”的故事,当他发现除了几位中国问题专家以外的几十张脸上都出现迷惑时,他认为有必要先讲一个中国故事让大家轻松一下,也让自己不停冒出的汗水停下来。于是他是用简洁的语言把中国民间故事“狼来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竟然只用了两分钟,吸引了桌子那边好几十双欣赏和愉快的眼光。之后,中央情报局长严肃地咳了下嗓子眼,接着说:

“多少年来,台湾海峡的局势就像太平洋一样,从来没有稳定过。特别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开始,台湾逐渐走上民主之路,本岛意识开始复苏,台湾人民当家作主的要求越来越强烈。2000年,台湾主张独立的民进党上台执政,从此以后,台湾在陈水扁的带领下,一步一个脚印在台独的道路上艰难跋涉!这期间北京当局几乎隔三差五就咆哮要武力解决台湾,而且经常在对岸实行年年升级的武装演习。台湾由于有了台独的日程表,也并没有被大陆的文武两手吓到。每当大陆文攻武吓时,台湾也针锋相对搞什么武装演习和公民自决。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搞得我们紧张兮兮的,使用胡萝卜加大棒,不停周旋于两岸之间,搞得大家都疲于奔命。

“不过后来,我们中央情报局发现无论是北京还是台北,好像都在那里虚张声势,大声叫嚣喊‘狼来了’吓唬人而已。北京中共当局时不时叫喊要保卫祖国统一,不惜武力解决台湾问题,搞得十三亿人紧张之极、万众一心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呢,他们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而已。据我们中央情报局这些年获得的大量情报显示,北京既没有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能力,更加没有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意志。他们不时找那么几个御用学者到美国来高喊两句,可是军队的实际作战能力和备战能力愈来愈被腐败侵蚀,于是我们最早研判,北京这样叫喊主要是为了威吓台湾警告美国的。不过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推翻了,我们的情报和研究显示,北京叫嚣武力解决台湾的主要听众还是中国大陆的民众!说起来,得出这一结论并不难,那就是自从北京升级武力攻台的调子后,台湾不但没有被吓倒,而且从李登辉到陈水扁都越来越起劲地搞台独。有好几次,李登辉明确表明:别怕中共,他们是哄骗小孩子的!事实上,李登辉先生说出了实情,中共叫嚣武力攻台确实是哄骗小孩子的,这个‘小孩子’就是十三亿把共产党比喻为‘母亲’的中国人民!北京早就知道他们的叫嚣不但对台独毫无阻碍效果,反而让台北在台独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可是他们却不停叫嚣?为什么?因为他们并不是喊给台北和华盛顿听的,他们的听众是十三亿中国人民!中国人民是不会答应台独的,共产党政权当然知道这点,他们还知道,中国人民也绝对不会答应纵容态度的北京政府。于是他们就每天叫嚣武力攻台,以掩盖自己的无能和凝聚民心!

“现在再来看台湾。我们原来以为民进党是为台湾民众请命的民族英雄,他们主张台独是为了民主自由的台湾,于是当他们不打招呼,不把美国的国家利益当回事的时候,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女士和先生们,看清他们的德行吧!民进党为了拉拢选民,获得选票,不断利用台湾岛上台湾当地人占多数这个情况挑起族群对立、撕裂台湾岛,把自己打扮成反对中国大陆和美国的独立英雄,目的却完全是为了一党甚至一人之利。正因为他们知道了北京政府的软弱,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如果北京真的大动干戈的话,那些民进党比谁都跑得快,最近台湾国家安全局秘密联系我们,要求在北京攻打台湾时,能够协助他们转移总统到海外。你们看看,这些都是什么玩意!”

中央情报局局长停了下,他满意地看到整个房间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现在总结一下,北京政权知道自己只是喊叫两声,根本没有能力和意志攻打台湾岛;不幸的是,台湾当局也知道这个事实,他们从李登辉总统开始就早看穿了对岸的北京政府,于是台湾当局每次面对大陆打压都好像不畏强权,要挺起腰杆和他们针锋相对的样子。更不幸的是,只有我们美国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这两岸政权在那里演戏。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坚信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在演戏。两岸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们的观众,或者说他们共同要欺骗的对象就是两岸的中国人民和台湾民众!”

“先生,”坐在桌子那头的某位中国问题专家不客气地问,“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在演戏的?”

“哦,”戈斯对于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中国问题专家打断自己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因为这个问题也正是他下面想讲的,“中央情报局不是吃白饭的,最早可以追溯到1996年,那时我们就开始怀疑他们在虚张声势。可是先生们,问题是,中国人和我们长着不一样的脑袋,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呀。所以虽然我们已经多次评估两岸开战的可能性接近零,可是我们还是得未雨绸缪,积极备战,对不对?再说,他们都在演戏给本国的人民看,我们政府也不能表现太差,不是吗?所以,这些年,大家都看到一幅奇异的中美台三边关系:当北京政府动不动拿民族大义在那里假装义正词严反对台独要不惜一切解决台湾问题时,当台湾那些混蛋马上高举民主自由自决的大旗摆出一幅寒冬腊梅‘越冷越开花’的嘴脸的时候,我们美国政府也不得不装出一幅焦急的模样,上窜下跳来往两岸进行调节。当然,这好像对我们并没有坏处,只要能够乘机多签订几笔贸易合约、不停把台湾的美金拿过来换几艘军舰,我们没有理由不和他们玩下去,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台湾购买武器让美国人找到了就业机会,而对华贸易让我们的穷人可以从Kmart和Wal-Mart里买到价廉物美的中国货!”

“呵呵,”国防部长显然对戈斯的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插话道,“下面我接着说两句吧!虽然摸清了两岸领导人的心态,知道他们都在玩弄自己的人民。但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例如,我们卖武器给台湾时心里都有时不禁发毛,你说,两岸统治者都在演戏给自己的人民看,会不会他们也在演戏给我们看?大家想想,我们为了拉拢和和平演变中国大陆,和他们做生意套近乎甚至还一度建立了莫名其妙的战略伙伴关系,这些年他们的经济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美国功不可没;而与此同时,为了支持台湾抗击大陆侵略,保持恐怖平衡,我们又把先进武器和军事技术转让给台湾。如果北京和台湾都在对我们演戏,如果某一天,他们突然从中华民族的利益出发,到时突然宣布‘一国两制’或者干脆统一了……我的上帝,那拥有大陆的经济发展势头和台湾的美式武器,再加上这些年大陆取得的苏式先进武器,统一的中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抗衡美利坚合众国的世界超级强权?!”

大家一片嘘声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心中诅咒国防部长抢了自己的风头,但表面仍然笑着并调侃道:“他们中国人称那叫和平崛起。哈哈……哈哈……,不过笑话归笑话,先生们,我们中央情报局确实曾有些担心。大家都知道,中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我们不怕他分,就怕他合。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如果一夜之间合起来的话——噢,我能说什么,诸位,我只能告诉各位,至少我不认为美国已经准备好迎接一个强大的中国!”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统一?!”后排一个戈斯记不起名字的官员大声严肃地喊道。声音过后,整个会议室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从国防部长尴尬的面部表情,戈斯判断那个怕人家听不见而高声喊出来的白痴一定是国防部长的手下。他心里暗暗高兴,这个白痴,怎么可以把这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话高声喊出来呢?今天会议不但会有详细的会议记录和全程录音,而且很可能会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的重要历史文献。在表达外交政策和构想,特别是直接涉及到美国的国家利益,资深的政客和外交官都应该知道把“和平”、“民主”“自由”等字眼塞在句子里最显眼的位置。例如对于台海政策,美国就反复声明“不允许片面改变两岸现状,不允许武装解决两岸问题,两岸必须通过和平手段,台湾现状的改变必须经过台湾人民的……”。难怪在戈斯眼里,国防部部长手下都是一帮只会打仗不会外交辞令的蠢蛋。

这时副总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我们大家都有这样和那样的怀疑,但我们还是相信这些年两岸在两种价值观的影响下,已经走上了水火不容的道路。不可否认,如果通过两岸和平协商解决统一问题的话,至少需要几代人或者几十代人。哦,不过我们美国人爱好和平和稳定,我们有这个耐心一直等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几位脸上都现出会心的微笑。副总统接着说:

“就目前和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况看,两岸任何一方要片面改变目前的现状,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武力!”副总统把眼光转向身边的国防部长,于是国防部长接着话茬说道:

“正如我们的评估,大陆可以使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可是他们至少在未来20年内只能使用武力去企图改变两岸现状,却绝对没有办法改变两岸的现状!”

国防部长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议论。来自国家安全局的一位高官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

国防部长面露得色,傲慢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显然他期望大家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虽然根据我们的评估,确信北京没有任何意志和能力攻打台湾。可是脑袋长在他们头上,对不对?我们不能排除他们丧失理智,穷兵黩武,在没有制胜的把握下悍然出兵攻打台湾。所以我们谁都不会说:噢,我保证北京不会打台湾。可是我们却可以根据各项资讯和情报评估,根据中美台三地武器装备的差异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北京使用还是不使用武力,未来二十年台海现状无法改变!也就是说,即使北京悍然出兵,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就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们搞的炮轰金门一样。当然如果他们一定要升级战争,把美国卷进去的话,那也只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海峡的现状无法改变,台湾是台湾,大陆是大陆,就像半个世纪前我们不支持蒋介石反攻大陆一样,我们绝对不允许大陆攻占台湾。我们美国人认为保持目前两岸现状符合两岸中国人的利益,当然更加主要的是:这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国防部长加重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几个字的语气,而且伴随着有力的手势,让大家切实感觉到美国国家利益的重量感。

这时小房间的门悄声打开,白宫总管探进头来,小声通报道:“总统已经登上空军一号直升飞机,半个小时后到达白宫南草坪!”

副总统皱了下眉头,再次看了一眼墙上的种,脸色变得忧郁,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各位,我们都错了!”

接着是一阵不安的沉默,然后是翻阅面前卷宗的刷刷声,每个人都仿佛想从面前两页纸的绝密情报中找到答案和安慰。这时一个小声音从副总统桌子对面的那边传过来:“就因为这两张纸,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改变了!?”

副总统不高兴地盯了提问人一眼,可当他看到很多人眼里和那个提问人具有相同的疑问和讽刺时,他转头向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点了下头。戈斯喝了口咖啡,开口道:

“是的,不过不是那两张纸,是那两张纸上记载的‘致命武器’计划,一夜之间改变了一切!我们刚刚讲的所有情况,其实都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北京政府没有足以击败台湾、阻挠美国介入台海战争的‘致命武器’。可是现在他们有了,而且中国大陆部署的这个称为‘致命武器’的计划已经部署了多年,现在已经部署完毕,一旦启动的话,一个月内将摧毁台湾,占领台湾!而最可怕的是,我们只能站在太平洋这边,干瞪眼!”

国家安全局局长差一点把自己的咖啡喷出来,他是掌握着美国所有的间谍卫星和通信侦查设备的首领,难怪会大惊失色。戈斯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等着这个家伙发问。果然安全局长擦了擦嘴巴,不以为然地说:“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部署起来,更没有军队可以在短期内动员推进到前线而不被间谍卫星拍摄到的!”

“是的,先生,我相信在花费了那么多美国纳税人金钱购买的最好设备之下,确实没有武器和军队能够逃过局长大人的眼睛,不过这不包括北京的‘致命武器’计划!”中央情报局局长脸上带着嘲笑,他一直觉得自己主管的人力情报经费太少,而几百亿美元的经费都被国家安全局和国防部情报局那帮白痴投进那些不会思考的机器中去了。

主管间谍卫星的国家安全局局长讨了个没趣,但确实又不甘心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带点挑衅和讥讽的口气反问道:“那么,既然我们无法侦察到如此重要的‘致命武器’计划,我倒想请问您,中央情报局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个计划存在,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计划详情的?”

“唉,”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叹了口气,“我们虽然模模糊糊知道在1996年台海危机之后,北京秘密研究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可是,正如你们可以看出,这个计划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是否可以保密,所以北京方面对其保密做足了工夫。我们四面出击,毫无头绪。直到2004年,我们在大陆的王牌情报人员才找到机会接近‘致命武器’计划的制定人……”

★ 第一章:阳具 ★

2004年4月18日,广州市五羊新城《南方周报》大厦三楼总编室。“目前中国的媒体进入春秋战国时代,新时代的特点是,谁能够抓住广大读者,谁就是名副其实一统天下的无冕之王!”《南方周报》总编辑吴力超说到此处不觉从大转椅里挺了挺微驼的瘦削的背,伸出左手在空中做了个“抓住”的大弧度动作,先慢慢伸出张开五指的手掌,然后装出吃力的样子慢慢把五指握成筒状,随即突然急速收回那仿佛“抓住”了固体空气的手,回到胸前时,就停在了空中。

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的杨文峰受到总编辑动作之感染也陡然间直起了腰杆。他看到总编辑的手握成筒状停在办公桌之上两人之间,仿佛抓满读者而无法捏紧成为拳头。杨文峰挺了挺胸脯。

“如何抓住读者?”今年五十五岁的总编辑吴力超提出问题后用循循善诱的目光盯住他,三十九岁的杨文峰脸上立即露出热切好学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空中筒状手后面的总编辑。吴力超说话时没有松开停留在空中握成筒状的手,好像他一松开,读者就会像流沙一样漏下来。

“民之所欲,常在我心!这句话可以作为我们媒体工作者的座右铭,老百姓关心什么?人民想知道什么?大众的焦点又是什么?搞清楚这三点,我们就能够抢新闻,造焦点,在第一时间把广大读者吸引到我们《南方周报》的周围。”

吴总编收回握成筒状的手,拿起桌子上的筒状的杯子,津津有味地喝了口杯子里的液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杨文峰。“杨子,你喝点什么吗?”

杨文峰连忙半起身边摇手边说不用、不用,我来之前喝过一杯热奶茶的。

“杨子,你到我们报社有一年多了,”吴总编放下杯子,顺手挪动了一下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稿件,“大家对你反映都不错。虽然说半路出家,要求不能太高,但你还是有一定素质的。你在大学学什么专业?”

“我学国际关系的,”杨文峰欠了欠身,补充了一句,“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哦,好好。”吴总编笑呵呵地赞道,“好好干,会有前途的。新闻媒体领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年轻人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是会大有作为的。你的简历还是挺丰富的。”

吴总编打开面前的一卷薄薄的案卷,口里断断续续地念着:“1987年毕业分配到上海外事办……1989年六月后辞去公职到海南自谋生路……好好,年轻人有志气,年轻人有志气,人挪活,树挪死嘛!后来被公司派到香港发展,1997年移居广州生活和工作,先后在贸易公司、房地产公司、保安公司任职贸易员、副经理和副总经理……不错不错,经历挺丰富!”

杨文峰在吴总编边看边赞的过程中,好几次想说点诸如“岂敢岂敢”之类的客气话,但觉得不妥,于是只是在总编辑开口赞扬时微微欠身表示一下谦虚之意。

“后来听说你写了本小说?”吴总编合上档案,不经意地问道。“是,是!”杨文峰有些紧张,“我写了本虚构的小说,书名叫《致命弱点》,犯了点错误……”

“那不算什么嘛,年轻人。”吴总编大度地打断杨文峰,“我听人说了,小说写得还可以。不过因为你没有处理好虚构的故事和现实的一些事情,而且还在小说中无意中透露了一些国家安全秘密,结果被公安机关拘留了一段时间,还丢了工作,是不是?”

“是,是被国家安全机关请去说明问题,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没有什么,不必介意。下次你来时,带一本你的小说让我也读读吧。”

杨文峰点头说好、好。吴总编接着说:“我当初聘用你就是看重你在多个部门和地区工作的经验,当然由于你没有记者编辑的经验,我只能安排你适应一段时间。现在你也在发行部干了一年多,我想,是不是可以给你加点担子,调到编辑工作?”

杨文峰感觉到肩膀上一沉的同时,心只往上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采编部一组是我们报社最重要的采编小组,主要负责重大新闻和社会焦点跟踪报道。这个部门目前正需要人手,采编一组的王媛媛组长也多次向我提过要你过去帮忙。我考虑把你安排过去,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杨文峰说没有意见,并当场表示会好好干,不辜负领导的重用。

“我考虑让你过去,主要是想加强这个部门的国际关系、中美交往和台海风云方面的报道。另外你也有一定的法律知识,这个部门本来就很偏重社会大案要案的跟踪报道。我看你是可以胜任的。”吴总编停了停,又喝了口杯子中的液体,“你也在报社干了一年多,今天的谈话我们就长话短说。”

杨文峰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聚精会神的表情。

“干记者这一行最主要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抓住读者!唉,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都存在着差别。目前焦点报道、大案要案和热点新闻等基本上是这两份报纸的天下,我们占有市场份额微不足道。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你们采编一部上。如何夺回市场占有份额,关键还是如何吸引读者注意力,如何抓住读者。吸引读者和抓住一批忠实的读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报纸要想吸引读者,搞两行耸人听闻的彩色标题就可以了,可是要想抓住读者,就需要从内容到创意都要别出心裁。”

杨文峰稍微一个不留神,再定睛一看,那吴总编已然又把抓成筒状的手举在了空中。“抓住读者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他们对我们新闻报导、热点追击的兴趣不减下来。我们使用报纸的标题就可以吸引读者,他们打开报纸的时候,我们就算抓住了他们。可是如何不让他们从我们的手里溜走,就要看我们报社上下记者编辑们的真功夫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抓住读者,不能够让他们软下来,要让他们保持激情,这样我们才可以抓得住。对不对?”

吴总编边说边活动着握成筒状的手。“读者一旦失去兴趣,就会软下来,那样我们就无法握住了。为了让读者保持昂扬的饱满的兴趣,我们就要不停刺激他们,找出他们的喜好,该刺激这里就刺激这里,该安抚那边就安抚那边。有时急有时慢,但却绝对不能停下来。”这时吴总编握成筒状的手开始在空中上下套弄,杨文峰一时不知道是该盯着吴总的眼睛呢,还是让目光随着他上下活动的手移动。

“杨子,注意听,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的诀窍。有快有慢,一上一下,有时松有时紧,读者要泄气要软下来时,我们就算是需要在报道中加点想象,也得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一切都要掌握分寸,要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吴总的手停下上下活动,但大指头却轻轻地好像摩擦着手里握着的看不见的读者的头。“如何做到让读者暴涨而不软下来是一个技巧,然而如何让读者长期保持暴涨的兴趣而不一泄如注则更是高超的技巧!引而不发,硬而不泄可以确保我们拥有一批读者,确保我们快乐久一点,确保我们不被淘汰!好的新闻记者不但必须两面俱到。因为使用文字煽动读者容易,煽动起来要保持住他们的兴趣也还可以做到,但如何防止他们在我们刺激煽动下把持不住,狂暴发泄出来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新时期媒体工作者必须掌握的诀窍!”

杨文峰有些面红耳赤。吴总编放下刚才形象抓住读者的手夹起杯子,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倒进肚子里。杨文峰本来想起身帮忙端茶倒水,但从吴总编喉结的吞咽,判断出他杯子里装的既不水,也不是茶,而是很稠密的糊状物。于是他就继续做出聚精会神聆听的样子。

“《南方都市报》确实可以抓住读者,把我们的生意都抢去了,而且他们可以让读者保持激昂的兴趣,可是……哈哈!”吴总编笑起来,一笑,他那头和下巴两头尖的脸型显得很有意思,杨文峰也开心地笑起来。

“可惜,可惜,两位年轻有为的媒体工作者程益中和喻华峰,哦,对了,他们两位都和你年纪相仿吧,杨子?”

杨文峰连连点头,说差不多、差不多。吴总编脸上显出遗憾的表情,躺在皮椅上,看着天花板边叹气边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当初报道孙志刚在收容所被公安活活打死,后来又连续报道广东省地方政府不顾人民死活隐瞒非典疫情,不要说广大市民读者被他们抓住了,连我都觉得耳目一新呀。那段时间,我们的报纸亏损得我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他们这种抓住读者的做法是值得我们探讨学习的。可是,唉,可惜,这是中国,我们一直讲有中国特色,什么叫有中国特色?这不只是说着听听的,中国特色不但存在,而且还存在于各行各业之中。就拿我刚刚讲的,如果是国外媒体,你抓住读者,然后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让他们激动不已,让他们怒发冲冠也可以,就是鼓动他们砸政府的门,煽动他们到白宫草坪上搭棚子抗议也无可厚非。可是在中国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你一定不能忽视至关重要可以说是致命的一点:要控制住读者的激情,千万不能让他们一泄如注。那样的话,你就会搞得满手污浊,吃不了兜着走!”

吴总编把先前握成筒状的手在空气中甩了甩,好像要清除污浊似的。杨文峰真怕那手上有什么东西,本能地感觉是闪避一下,但理智占了上风。他坚持让自己表情专注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下好,由于他们的报道,读者终于忍无可忍,发泄出来了。广大读者不但要求政府废除遣送法,而且还最终迫使北京党中央开除了两位高级政府高官。这下表面上看起来新闻监督打了胜仗,也让媒体工作者扬眉吐气。结果呢?一个被判刑八年,一个被判刑六年,虽然后来在强大民意之下减了刑,可是他们的事业完蛋了,他们就此完蛋了呀,让人痛心,让人心痛呀。谁不知道,他们被判刑的唯一原因就是报道了孙志刚案和非典隐瞒疫情?可有什么办法,他们年轻呀,不了解中国新闻媒体的国情,能不出事吗?抓住读者,让读者热情高涨,最后控制不住,让读者发泄出来。全国有多少家报纸,有多少个精通新闻学的编辑记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怎么抓住读者,只有你《南方都市报》厉害吗?!”

吴总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但话音刚落,他突然站了起来。杨文峰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站起来呢,还是继续坐在那里。这时吴总编稍微倾过身子,杨文峰立即知道谈话进入最核心的阶段。

“杨子,你悟性不错,有前途。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们搞新闻工作的同志一定要时刻记住的秘笈。前面我们说了要把读者抓在手里,上下套弄,涨而不泄是我们报纸成功的关键。现在我要提醒你注意另外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正是被《南方都市报》年轻记者们忽视了,最终把他们两位优秀媒体工作者送进大牢的关键所在。”

杨文峰也倾过身子,显得浑身绷紧地听着。

“我们把读者抓在手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吴总编突然伸出手,又做成了筒状握着,让杨文峰暗暗吃了一惊。“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也是被人家抓在手里的呀!”

说出后,吴总编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陷进总编辑的皮椅子里,杨文峰也暗暗松了口气,小心地把半个屁股放回到椅子边上。

“作为社会主义、特别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一名媒体工作者,要时时刻刻记住,千万不能忘记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上面还有地方政府,还有党委,还有宣传部,还有北京党中央……,中国的媒体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记住,千万记住,我们是党的喉舌,人民的耳目!我们发出的是党和政府的声音,我们就是要扮演人民的耳目,我们要让全国人民全市人民通过我们听见他们应该听到的,看到他们应该看到的。杨子,一个人脸上最重要的喉舌和耳目我们都扮演了,可见我们有多重要!这是大道理,也是硬道理。但是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喉舌和耳目就觉得飘飘然。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光是扮演脸上的耳鼻喉舌,同时……这样说吧,也是身上的某个器官,也是人家抓在手里的一条东西!

“正如我们把读者抓在手里,我们自己也是被上面抓在手里的!抓住我们的领导不喜欢我们垂头丧气,于是我们就得振作,就得搞出一些像样的新闻报道和焦点追踪。现在不是以前,可以靠行政命令要求人家订阅你的报纸杂志。如果你不能够抓住读者,你再怎么让宣传部高兴,让省委领导开心,都没有用,民众不买你的报纸呀。所以心同此理,把我们抓在手里的领导也希望我们不要疲软,要保持昂扬坚挺的斗志。”

吴总编心情开朗了一些,杨文峰也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就像我们为了保持读者坚硬不得不上下套弄一样,我们上面的领导希望我们不要灰心丧气,所以不时放话让我们媒体工作者好好干。前两年作为总理的朱镕基甚至不小心透露出媒体是人民的喉舌这样的话。真是让人激动呀,不过我们党的政策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媒体是党的喉舌是从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就形成的中国媒体的特色,我们要时刻记在心头才不会重蹈《南方都市报》的覆辙。

“人家抓住我们,不时鼓励我们坚挺,所以我们就得坚挺。可是千万要记住,千万不能坚挺得过头,一不小心就发泄出来了。那样的话就不是报纸有没有读者的问题,而是可能有牢狱之灾的。你一发泄倒是自己先痛快了,可是人家上面抓着你的组织部和党委就可能搞得满手污浊,甚至会丢掉官职,受到中央的批评。你听明白没有,杨子?”

杨文峰连连点头,说明白得很、明白得很。他本来还想表示一下,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不辜负你的期望,把读者抓在手里,让他们激动而永不泄气,也不发泄;同时我自己也会在你们和中宣部手里精神抖擞,保持战斗的激情,做到既不疲软也不发射。杨文峰后来只是在表情上表示出这个意思,并没有说出口。

吴总编亲自为杨文峰开门目送他离开,让杨文峰安慰的是,吴总编没有伸手过来和自己握手说再见。

这一天,4月18日是杨文峰39岁的生日。这一天,他正式成为广州有名的《南方周报》的焦点新闻采访一部的记者。同样在这一天,杨文峰在总编缉吴力超生动形象的教诲下,明白了自己干好一名记者的两大诀窍。只是他暗暗好笑,吴总编真是个文人,把话说得转弯抹角,搞得人心里扑扑乱跳。

说来说去,不就是两句话:读者是我们手里的一条鸡巴,我们干媒体的又是中宣部和党委手里的一条鸡巴!

要当一名优秀的媒体工作者就是要抓住广大读者,小心把玩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手里受到刺激情绪高涨但却不至于发泄;同时如果不想因为当一名优秀的媒体工作者而坐牢的话,那就要时刻意识到自己也是抓在人家手里的,觉悟到这一点,才能经得起被玩弄,才能经常保持旺盛饱满的斗志,才会避免那些年轻的媒体工作者一时冲动的不管不顾,一付为民做主、大义凛然、只顾发泄痛快而不管后果!

*****直到当天下午杨文峰和人事部领导一起来到采编部时,还因为心里想起“鸡巴理论”而有些脸红。采编部在办公大厦二楼,宽大的办公室里摆放了整整齐齐的几十张隔成小格子的办公桌。一进来,杨文峰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像进入了盟军作战的总指挥部。办公室虽然没有多少人,但每个人都忙得好像在指挥诺曼底登陆。人事部领导好不容易把杨文峰介绍给几位愿意暂时捂住话筒和他匆匆打个招呼的编辑,就算完成了任务。采编部总共有五个组,编辑记者都在这个大办公室上班,周围有些小房间则是每个组组长的办公室。

杨文峰所在的一组,组长是报社公认的美女记者王媛媛。杨文峰在走廊匆匆见过几次,一米六五,亭亭玉立,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皮肤光滑白净,穿上超短裙和其他玲珑剔透的衣服时,杨文峰每次见到她心里都扑扑跳。不过,直到今天,杨文峰还没有和她说上过话。报社有人传言王媛媛的美是和中国人造美女郝路路一样被整容医生的手术刀造出的,不然29岁的女人怎么可以保持得那样冰清玉洁的模样,这年纪的女人很多地方应该开始下垂了,可是她的屁股和乳房却仍然饱满坚挺。不过报社的老同志就说,王媛媛五年前刚刚进入报社时就是这样子,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保养得好而已。杨文峰也认为,没有医生可以造出这样的美女,王媛媛虽然用高级化妆品,但她身上却又一种天然生成的魅力。按说,堂堂复旦大学毕业的杨文峰都39岁了,却要在一位29岁的湖南师范大学自费生手下干,心里多少应该有些别扭。不过杨文峰乐天知命,能够在39岁生日这天当上记者已经心满意足了。

采编一组共有六人,今天只有小袁和老康留守。他们两位把杨文峰带到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康说这是王组亲自收拾的,杨文峰感激地点着头。这时小袁的手提电话响了,听到两句后,立即朝老康打了眼色,他们两位就紧张地走开。杨文峰坐下来,发现转椅有些矮,折腾了一会才把椅子摇高一点,于是重新坐下。正好办公桌之间的间隔让大家都有一个私人的空间,同时只要稍微提一下屁股,抬一下头,又可以看见办公室四周的情景。杨文峰这才发现办公室四周挂满了告示牌,地图,图表什么的。小袁和老康正在前面最大的一幅告示牌面前紧张地议论着,告示牌旁边挂了一幅中国地图。杨文峰不觉肃然起敬。这时老康使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为了边讲话边过去看地图,他使用了电话的免提。电话扩音器里传出男人的声音:“目标是昨天傍晚十点钟进入湖北境内——”

“具体线路?”老康大声喊着,拿起加长笔在地图上比划着。

“130国道,130国道!”

老康一边回答“明白了”,一边在地图上划着红线,杨文峰这才注意到,那张地图上有一条粗粗的红线一直从深圳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湖北湖南交界处。杨文峰站起来轻轻走向两位同事,站在不碍他们手脚的距离之外,恭敬地看着。

“继续通报情况,请继续通报情况,总部正在听。”老康又喊道。

“今天一早,目标进入小树林,”电话里是采访一组正在外面采访的同事打回来的,应该是年纪不大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这时,电话麦克风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喘息,“湖北南部和湖南北部今天早上天气欠佳,突然出现一团神秘的雾气,这雾气在小树林里显得很怪异,目标就是这样进入小树林的!我们在路边等了大约半小时,结果目标还没有出现,于是我们冒险进入小树林,结果……”

“结果什么,快说,我们听着!”小袁大声敦促道。

“结果目标神秘失踪,至今杳无音信!”电话里的声音透出急躁和底气不足。

小袁和老康都皱起了眉头,杨文峰也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小袁这时手提电话又响了,杨文峰听出他是向王媛媛组长汇报。这时老康对着电话吼道:

“不能功亏一篑,你们没有一点线索吗,无论如何要找到目标,全社同志的目光在看着你们!”

这时办公室其他一些采编小组的记者编辑也被这临战的气氛吸引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作为湖北人,杨文峰问了一下目标进入树林的树种,然后假装陷入沉思。当然杨文峰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末了电话里传来那边小伙子委屈的声音:“我们实在太累了,目标不吃不睡像个疯子,我们也陪着他三个月了。我们请求支援,请王组支援!”

老康安慰他们两句,解释目前一组人手不够,不过等两天新来的同志上手后可能会支援他们。最后鼓励他们“坚持就是胜利”,同时要继续搜索一切线索,全力以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找回目标!最后老康停下来问了一下小袁王组的意见后对电话加强语气喊道:这也是王组的意见。

下班时间是六点,杨文峰在发行部工作时都是准时下班的。不过眼看已经六点过五分了,采编部办公室的同志没有一位是要走的样子。杨文峰也就不好意思第一个离开,可是桌子上空空的,电脑还没有搬过来,颇有点无聊。好在忙得跑来跑去的小袁有一次经过杨文峰桌子时注意到他,于是停下来说:“没事先走吧!”

杨文峰就先离开了。今天是生日,他在回家的路上推着自行车拐进菜市场,买了几样可口的半成品小菜,然后踩着轻快的自行车,向新市的汇侨新城骑去。到汇侨新城时已经七点半。杨文峰存放自行车后边哼着小曲边上楼。

准备开门时,从门缝里飘出一阵烹调香味,杨文峰有些纳闷。门打开后,他首先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了两碟菜。他正要问谁来了时,李昌威从厨房探出头,“舅舅。”喊了声,就又把头缩回厨房。

杨文峰放下办公包,换了身家里穿的衣服。拎着那几样半成品来到厨房:“昌威,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舅舅家?”说着,一样样打开半成品小菜,准备加点味道加点工。

“舅舅,今天是你生日,还是我来吧。”昌威抢着做。

杨文峰离开厨房,坐在餐桌旁,感觉不错。今天自己生日,也只有姐姐记得,大概昌威从姐姐那里知道了自己生日,就从东莞赶过来。姐姐小时候为了带大自己,中途辍学,结果实去了离开农村的机会。杨文峰自己后来考上大学,大学期间姐姐省吃俭用供养自己。大学毕业后,他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工作又一个工作,一路走来虽然也颇为辛苦的,但基本上温饱都有着落。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还在湖北老家农村的姐姐一家人,可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报答姐姐。两年前自己总算安定下来,用积蓄在广州新开发区新市买了套两房一厅的侨汇房,办了广州市户口。那时暗暗下决心如果再赚到钱的话,就给姐姐寄些回去。只是决心下了一年也没有攒到钱寄给姐姐。

一年前的一天,昌威敲开自己的门,用硬生生的声音喊了一声:舅舅。

那天晚上安顿好昌威后,杨文峰一夜没有合眼。没有想到转眼间姐姐的孩子都十八岁了,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姐姐的信上说:“弟弟,你侄子毕业了,他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们都去温州上海打工,他也要去,被子和棉衣都打包好了。我就想,如果可以到广州不是更好,都不用带棉衣,而且舅舅在那里又是名人。昌威听后也说想去广州,我就是怕给你造成拖累。你侄子很聪明,就是不善于表达,你多包涵点,帮姐姐看着他……”李昌威和自己差不多高,单薄的身体,木讷的表情,和杨文峰每天看到的路边的盲流一模一样,这让杨文峰觉得亏欠了姐姐,如果姐姐当初不是为了自己,肯定可以离开农村,到镇子里去找到事情做的。那天杨文峰动感情地东扯西拉好几个小时,李昌威只是几声舅舅,几次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晚上,杨文峰想着想着竟然不知不觉流出了几滴眼泪。

“舅舅,过生日呢。”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的李昌威打断了他的回忆。杨文峰笑笑,拿起筷子就先每一样菜尝了尝,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没有想到昌威也会做菜。

于是两个人就默默地吃起来。杨文峰知道,昌威这孩子心眼好,就是不善于表达自己,要想他吃饭前说一句“生日快乐”的话是不可能的。不过,杨文峰心想,生日本身到底有什么快乐,每一个生日就意味着你生命中又失去了一年,一个人一生到底有多少个一年,又有多少个生日呢?如果在自己的生日时,有个人走过来说“节哀顺变”的话,杨文峰一点都不觉得冒犯,因为他自己正是每个生日时都为生命又死去了一年而有些后悔和失落。当然今天有些不同,他已经正式成为一名记者。

“舅舅,我回来住两天。”

“哦,好好,还是你的房间,铺上垫子就可以啦。”杨文峰抬起头,关心地看着昌威。两年前昌威住进一直作为书房的那间小房间,白天到外面找小工打,晚上就回到书房看书。后来和外面认识的同伴一起到东莞台商制鞋厂工作,就住到厂里去。忙的时候,一两个月才过来一次,每次回来就带走杨文峰大包的藏书,下次回来又带回来换新的。杨文峰很高兴这孩子喜欢读书。

“住两天好,可以休息一下,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下你读的书。”杨文峰说。李昌威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吃,不一会就放下空空的饭碗,说,“舅舅你慢点吃。”

杨文峰吃惊地看着吃完饭正在擦嘴的昌威,又看看墙上的挂钟,真不可思议,这孩子竟然七分钟吃完晚饭,而且中间还加了一次饭。“别吃这么快,会把胃搞坏的!”

李昌威傻笑着。“我们厂在闹事。”

杨文峰“哦”了声抬起头,原来是这样,不然昌威哪里有时间过来住两天。杨文峰担心地问:“没有什么事吧?”这个工作不容易找,他不想昌威失掉它。台商的工厂工资是按时计,每个月大概有八百元,比以前每天在广州街头等着找杂活零工要有保障一些。

“我们厂是台资厂,有工人两千多人,大多和我一样从内地来打工的。人家隔壁的厂也有台资和港资的,两年前就由工人自动组织了工会。我们厂工人虽然都从农村来,但有好多是以前在乡下就加入共产党的党员。在他们的组织下,我们厂的工人工会是春节后成立的。”

杨文峰吃惊地看着一连说出这么大串话的昌威,心里很有些高兴。他没有打断昌威的话,只是赞赏地连连点头,以鼓励昌威继续讲下去。

“工会里的共产党员带头为我们工人说话争权益。上个星期四在劳资谈判失败后,我们给台商一个星期的最后通牒,昨天时限到了,我们工人开始罢工,堵厂房,闹得挺大的。舅舅,我也是工会的领导,他们说需要高中生,我又会写,我就成了领导。”

李昌威说到这里有些腼腆有些自豪,杨文峰这时已经换了副表情,他对昌威说的事情开始感兴趣,毕竟他现在是记者,又在名牌大学学习过国际关系和国际共运史的。“可是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休息?”杨文峰问。

“我过来给舅舅过生日。另外工会布置我写几个要求,我想正好可以过来请教舅舅,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文峰兴趣更加浓了,这昌威果然越来越有头脑,算是找对人了。杨文峰心里急速盘算着,2千名工人堵厂抗议台资工厂老板,本身已经是大新闻了,如果加上杨文峰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熟悉,对中国工人阶级反抗剥削反抗压迫历史的了如指掌,稍微润色的话,一篇好新闻就出来了。没有想到自己当记者的第一天就碰到一篇绝好的焦点报道题材。

“我会结合国内外工人阶级争取权益,反抗工厂主过度压迫的历史给你提一些建议。不过你们自己首先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这主要是两个方面的,第一,你们需要得到什么?例如你们希望多少个小时工作,多少个小时休息,吃饭需要多少时间等等。第二,工厂主哪些行为是违反劳工法,哪些又是不人道的,哪些是你们最痛恨的等等。你们只要明确这两点,就有了目标,就不会在谈判或者国家法律机关介入时手忙脚乱。知道吗?”

“舅舅,你说的这些我们都准备好了。”李昌威兴奋地跑到门口从他带来的小包里拿出一叠材料,“你看,我们早上八点钟上班,下午七点钟下班,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中途可以上三到四次厕所,每次算十五分钟……”

他还没有听完,就大声为侄子抱不平:“太过分了,工作十个小时,中午没有休息时间,而且才一个小时吃饭,你们小小的年纪,长此以往怎么长身体?”杨文峰停下来,越想越气,就又以记者的身份接着说:“这样无视劳工法,我会支持你们坚持斗争的。舅舅今天已经正式成为记者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昌威,杨文峰微微感到胸口有些隐隐作痛,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于是陡然提高了自己批评的水平和层次:“这些资本家剥削工人也太残酷了,好在我们仍然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他们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地方!”

李昌威木然的表情中夹杂着不解地看着舅舅,当他明白过来时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笑意。看着气愤难平的舅舅,李昌威连着小声喊“舅舅、舅舅”,等杨文峰稍微平静点,他才说道:“舅舅,不是这样的。我们工人罢工、堵工厂不是要求减少工时,我们是想强迫老板延长工作时间,最好让我们加班加点,工厂是按时计工资的。我们身体都好,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也可以。再说,中午用一个小时吃饭,多浪费,我们十分钟就可以吃完中饭,你刚才不是看到我只用了七分钟吃完晚饭?上厕所十五分钟哪里用得着,我们可以跑着去上厕所呀。我们要老板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延长我们的工作时间,老板却推说什么他不能违反劳工法,结果我们就罢工、游行和堵工厂……”

杨文峰目瞪口呆,那天晚上的剩下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开口。第二天他专门到图书馆翻查资料。厚厚的国际共运历史资料显示:自从英国工业革命后,全世界有料可查的工人反对资本家剥削的大大小小运动达到六千七百八十起,但是只有杨文峰侄子李昌威参加并领导的东莞台商制鞋厂的罢工游行运动,是为了要求资本家加强剥削,延长工作时间。杨文峰知道这个应该是属于“人咬了狗”的新闻,但一想到自己是被人家抓在手里的一条……他打消了写新闻的念头。

★ 第二章:血迹 ★

杨文峰成为采编一组记者后的第三天才见到了组长王媛媛。

她一见到杨文峰就像见到了老朋友,省略了一切客套,打个招呼后当着小袁和老康的面把一张机票递给杨文峰:“我们两个下午出差湖北,目标又出现了!”说罢自己就先去总编办公室请示工作。杨文峰站在那里,感觉着机票上她的余温和品味着她留下的“毒药”香水味。为了保密起见,报社记者和编辑在讨论有些独家焦点新闻时都不明说,有时甚至只使用代号,所以杨文峰始终不知道新闻一组正在湖北湖南边境追踪的是什么目标和什么新闻,只是知道这是新闻一组乃至报社今年上半年的王牌。杨文峰刚刚进入一组,王媛媛就带他出差去抓这个大焦点,也难怪杨文峰用眼角瞥见小袁和老康时,发现他们脸上都有难以掩饰的嫉妒。

采编一组组长王媛媛对杨文峰好像老朋友一样大方得体,让他放松下来。在飞机上,杨文峰已经可以找机会偷偷打量坐在旁边靠走道位子的王媛媛。飞机离开地面大家突然都仰面半躺在座椅上时,杨文峰还抓紧时机分别研究了王媛媛的鼻子、嘴巴、嘴唇、眉毛和耳朵等,让他惊奇的是,王媛媛脸上的器官好像都是各具特色惹人怜爱的有生命的小精灵。这使得杨文峰哪怕在偷看她的嘴唇时,心里也扑扑乱跳,深怕被她性感的嘴唇看穿。还有那经常微微扇动的光滑的鼻子,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杨文峰好几次挤压自己近视的眼球都没有看出上面有毛孔,这让他心中惊讶不已。

飞机平稳后,王媛媛转过头,对他说:“时间好紧,我看只有利用飞机上的空档,把这个新闻背景向你通报一下。”

第一次这么近盯着王媛媛的眼睛,39岁明年就到不惑之年的杨文峰差一点迷失了自己。他迅速把眼光移到王媛媛嘴唇,那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杨文峰却听不见声音。于是再把目光移开,这时耳朵才听见她悦耳的声音。

“三天前目标在接近跨过湖南湖北边境时进入小树林,然后就没有出来。这也怪我们的记者没有经验,掉以轻心,我们这个焦点是跟踪了六个月的,绝对不允许功亏一篑!在分析了所有的线索后,我们认为现场留下的血迹是最值得紧追不舍的。结果他们昨天晚上,顺着血迹仔细跟踪,最后找到了目标。目前目标离目的地只有两天路程。吴力超总编交待我亲自过去部署一下。并且,我决定由你来负责完成这个焦点追踪的初稿。”

“王组,”杨文峰小声说,“你看我能够胜任吗?”

王媛媛笑着说:“你一定可以胜任,我了解你。是我要你到我们采编部的。”

杨文峰怔住了,自己刚刚还在偷偷观察王媛媛的鼻子下巴和眉眼的,觉得是那么新奇和美丽;而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的女人,刚刚轻描淡写地说出“我了解你”,而且还告诉他,是自己要他过来的。这让杨文峰心中出现一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他立即压下这种慢慢涌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滋味,竖起耳朵听王媛媛介绍今年报社最大焦点报道的来龙去脉。

“湖北随州市万和镇高家湾农民高大林三年前随着打工的农民来到深圳。由于他已经 48岁了,所以并不像同乡一起过来的盲流一样找到工厂打工的固定工作。他靠在路边等小工的办法,帮人家捅下水道,搬家和临时打扫垃圾为生。这样勉强过了一年,口袋里也有了两千多块积蓄。他高兴了,决定再接再厉,积蓄多一点就回去娶个媳妇,开个小卖部什么的。两年前一天,他在帮人家搬家具时砸伤了腿,伤并不十分严重,但他舍不得花钱到医院,于是就到江湖郎中那里擦了点药。结果伤口一直化脓,下腿肚子都烂掉了。他失去了工作能力,口袋里的积蓄也越来越少。不久在同乡的劝说下,他开始一瘸一拐地来到东门天桥边乞讨。可是那里虽然行人如潮,并没有几个人停下来看高大林一眼的,更不要说有人愿意给他零钱。

“后来一个河南来的小乞丐路过这里,看到他可怜,就点拨了他一下。于是高大林就把那条烂掉的腿肚子的裤腿卷起来,把胡乱缠在上面的破布片撕开。果然他那条几乎露出骨头的小腿和阵阵恶臭确实让一些过路的少男少女们捂着鼻子远远地丢过来几个硬币,不过好景不长,伤口由于日晒雨淋,竟然变成了腊肉的颜色,也流不出鲜血,丢钱的少男少女也就失去了像玩套圈一样丢硬币的兴趣。”

王媛媛快速地讲着,杨文峰一边听一边享受着王媛媛的表情。

“高大林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想到那位河南的小乞丐。于是找到他,小乞丐问了一些情况,就约他第二天再来。高大林第二天被小乞丐正式介绍给河南丐帮深圳罗湖口岸的帮主。高大林那时才知道在这里乞讨是一定要加入丐帮依靠组织才有前途的。但是湖北在南方丐帮的势力非常小,深圳的丐帮主要是河南、云南和贵州为主;罗湖口岸的乞讨主要是河南丐帮把持。一般按照帮规,河南丐帮是不收外省乞丐为弟子的。由于湖北和河南一衣带水,罗湖口岸的丐帮经过高层商议,决定网开一面,接纳高大林为丐帮弟子。”

杨文峰渐渐被王媛媛的故事吸引住。

“能够进入河南深圳丐帮成为弟子,高大林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因为丐帮会根据深圳市改革开放的总体形势,结合丐帮弟子的具体情况,为每一个丐帮弟子安排适当的乞讨地点和乞讨方式。当然他们在研究高大林的个案时也伤了些脑筋。高大林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的年纪,唯一可以作为卖点的就是那条像腊肉干一样的残疾的腿。不过在丐帮中,每个人都可以撩起衣裤,露出一两处残疾伤痕,有些是天生的,大多是人家打的,还有些是自残造成的。所以丐帮领导层认为,让高大林瘸着腿去乞讨所得可能连他自己的温饱都无法解决,更不要指望他能够讨得结余上交丐帮,为丐帮弟子奔小康作贡献了。”

飞机进入气压不稳定区域,开始颠簸得厉害。杨文峰一直以来是害怕坐飞机的,但王媛媛平静温柔的声音却让他异常平静。而且,他想,如果现在真要出事,他一定过去抱住王媛媛,这样死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后来丐帮高层决定:使用铁汉柔情这一招,让高大林从丐帮租一个残疾幼儿或者儿童,每天带着残疾小孩瘸着自己的腿到罗湖口岸天桥一带行乞。租这样的小孩每月需要付租费一千元,河南丐帮帮主先为高大林付了首月租金。按照一般行情,带着残疾儿童乞讨的人一般月收入达到三千。高大林高高兴兴接受了安排,当天就从专门出租残疾儿童的人那里租来一个三岁小童。

“从来没有结过婚的高大林看到三岁小男孩,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被其他丐帮弟子教了好一会,才学会了几个基本姿势。那小孩很正常,两个眼睛像我们城市人小孩一样充满可爱、天真、顽皮和好奇的神情。但是由于一条小腿上有一条深入骨髓的伤疤,所以无法正常走路。大多时间是靠爬。但让高大林不解的是,那孩子右腿上的伤虽然比自己左腿上的伤看起来还要严重,可是好像那孩子从来不叫痛。农民高大林就想,也许疼痛这玩意本来就只是一种感觉,如果你不去想不去感觉,那痛就不存在了;又或者如果你生来就带着痛苦的话,也就是说你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不痛苦’的话,你也就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了。就这样高大林带着三岁小孩早出晚归,以乞讨为生,收入还可以,交了租金和上缴部分给丐帮组织之外,每个月都剩下一些。积攒下来的钱,高大林舍不得用,但由于温饱解决了,不久高大林发现自己腿上的伤有了好转,走路也利索了些。

“可是,三个多月过去了,高大林却发现那三岁小孩的腿伤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不时流出鲜血。经过这三个月朝夕相处,高大林对这小孩从利用到同病相怜,最后这铁汉竟真生出丝丝柔情。在每天晚上把孩子还回去之前,他都为小孩子耐心擦洗伤口。看到三岁的小孩子忍着痛,对自己眨巴着泪水只转的童稚的眼睛,有时还用小手在高大林胡子拉碴的脸上摩擦,高大林心里都会升起一股柔情蜜意。可是无论高大林如何照顾孩子,每天早上接过孩子后反而发现休息了一晚的孩子的伤口反而更加恶化。老实的高大林就是想不通。第四个月,偷偷数了数藏在内裤里的积攒下来的钱,高大林决定带孩子去医院。”

王媛媛停下来喝了小口法国矿泉水,杨文峰也喝了几大口可乐,仍然聚精会神地听。

“医生在检查了孩子的腿伤后,问高大林这孩子这几天出什么事了,高大林说这几天没有出事,这伤至少是三个月前的。医生起了疑心,一边继续为孩子疗伤,一边暗暗报了警。警察到来后,医生才当着警察和高大林的面说:小童腿上的伤可以确定是刀伤,虽然从刀痕和新旧伤口可以看出不下十处刀伤,但让医生困惑的则是每一刀刀伤的时间不同。最新的刀伤就在这几天。公安的同志当场审问了高大林,高大林由于进入丐帮时间比较短,并没有受到过系统的保密教育或者熏陶,所以就一五一十的讲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警察根据高大林的线索,抓获了丐帮的首脑和那些丧尽天良地出租小孩作为乞讨工具的女人。原来,人贩子以绑架和收买流动人口新生婴儿,再转卖给南方一些以乞讨为职业的女人。这些人得到婴儿后会以最残酷方式维持这些孩子的生命,让孩子活在半死不活营养严重不良的边缘,然后自己把孩子带出去乞讨或者租出去。城市人看到带着婴儿的乞讨妇女一般都会生出些同情,特别是那些有独生子女的城市母亲们,一看到骨瘦如柴的农村婴儿,大多会停下来给个一两块钱。但是随着婴儿会满地爬会蹒跚走路时,这些乞讨之人就得另外想办法。最常用的就是对孩子下毒手,让他们成为残废,让他们受伤,最好常常保持流脓流血的新鲜伤口,这样他们带着这些本来应该活蹦乱跳的孩子去乞讨时,又能够得到一些城市母亲和父亲的同情。高大林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每天带着这样的孩子去乞讨。他哪里知道,他租的那个孩子的腿上本来就是被人故意砍伤的,但孩子长得快,又具有天生的从母体带出的抵抗力,那流血的腿伤即使完全不医治也会在一两个月内痊愈的。为了不让这孩子腿伤好转失去出租博得众人同情的利用价值,狠心的女人竟然每天等高大林还回孩子后再根据情况在孩子腿上补上一刀或者使劲踢打旧伤口……”

王媛媛停下来。杨文峰心口一阵发紧。他随即想到作为记者的基本要点,不要被感情迷惑住,要就事论事,抓住事实,追求真相,发掘深意。于是他强迫自己从一名记者的角度调整心态。他想这样的追踪报道应该不难写,仅仅刚刚王媛媛讲的就可以整理出一篇深刻的报道,抓住广大读者的心。想到这里他小声对正喝矿泉水的王媛媛说:“这个焦点追踪很震撼,可以……”

“你说什么?”王媛媛放下杯子,打断杨文峰,“这不是我们的焦点追踪,这只是新闻背景。我们要追踪的焦点我还没有说到呢!”

杨文峰心里暗暗吃惊,没有想到这竟然还不是焦点,那可想而知这次焦点追踪多么具有吸引力。他安静地等着王组长把焦点追踪讲出来,一边盘算着如何要以这个焦点追踪让自己一炮而红。王媛媛接着说:

“以上的事情虽然也很吸引人,但那不代表社会的主流,不能反映人性向上的积极态度,何况公安的同志在了解情况后也一举抓获了非法之徒。如果我们把上面的事情写出来,社会效果不好,搞不好还会得罪宣传部和市委省委。”

杨文峰想起了总编辑吴力超的教导,脸红红地一个劲点头。

“公安的同志考虑到高大林并不知情,所以就没有对他采取刑事拘留的措施。高大林当天就自由了。不过获得了自由的高大林立即陷入困境,他不但身无分文,而且丐帮已经对他下了‘禁讨令’,就是说,高大林如果再在他们势力范围内乞讨,他们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同样这时的高大林也已经厌倦了低三下气的讨生活,他现在只想搞到一笔路费回家乡湖北随州市万和乡的高家湾。他在罗湖口岸转了几圈,肚子不停叫,眼睛也饿得只冒金星的他终于恶向胆边生。他看到从香港过来的港客一个个肚皮胀胀的,屁股口袋鼓鼓的。如果可以偷到一个钱包,也就够回湖北的路费了。”

“他失手了吗?”杨文峰焦急地问。

“没有。”王媛媛说,“他在罗湖口岸也好几个月了,算是比较熟悉当地的地形,所以当他选择一处偏僻的地方下手时,竟然成功了。从那个港客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的钱包足足有两千港币,还有一些身份证件之类的,外加两三个避孕套。估计这港客是过来嫖妓的,所以不敢多带钱,正好够一炮和一餐饭的费用。高大林得手后激动不已,准备再干几单就欢欢喜喜回湖北过年。当时正是2002年12月份,距离中国人民扬眉吐气全国欢腾载人神州飞船成功返回地面只三个月,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高大林第一次得手后就马上找在这一带游逛的盲流换钱,小摊小贩不收港币,高大林总得先换点人民币买个馒头填饱肚子吧。没有想到就出事了。”

杨文峰挺了一下,眼睛里露出关切。王媛媛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故事。

“乞讨有丐帮,偷窃集团也有组织,深圳当时就有大大小小六十七个上一定规模的扒手党。比起丐帮以可怜博得人家同情为主,扒手组织就要严密和残酷得多。如果你不是丐帮的组员而擅自在他们的地盘乞讨,最了不起的是被他们抢了钱撵走了事。可是扒手就不同了,如果你不是扒手党成员而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偷窃,有可能因为你的‘不统一行动’而招致公安报复从而危及这个地区的扒手党,所以扒手党绝对不允许散兵游勇在他们的地盘行窃。这些高大林当然不知道。他当时还拿着偷来的港币和人家换。而这个和他换钱的人正是盘踞在罗湖口岸的深圳最大的扒手党成员之一。

“可怜的农民盲流高大林哪里知道,这深圳的扒手、抢劫党早就把深圳划分得整整齐齐。当地和广东本省的扒手主要有东莞帮和潮州帮,他们的地盘在皇岗、沙嘴、下沙一带;新疆帮则把东门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东北帮的总部设在八卦路。至于最有油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荷包鼓鼓的香港人来往的罗湖口岸,则被湖南扒手党霸占。他们当时的首领来自湖南攸县,外号‘大灰熊’。此人曾经当过五年的特种兵,身手敏捷不凡却又心狠手辣。在他严密的控制下,这个地区的扒手都成了他的手下,扒手大多以来自湖南、四川的盲流为主。

“要想贪污腐败包二奶必须走入党当官或者做人民代表这条路,乞讨也需要加入丐帮,这当小偷也必须正式加入扒手党。朴实的高大林哪里知道人生这么艰难,世事如此复杂呢?结果他被那个要和他换钱的扒手党徒骗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这时好几个湖南扒手党手下一拥而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而后又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物。高大林没有招架之力,他只能本能地用手一会抱住头,一会捂住腰和胸脯。等他们打累了散开,他蜷曲在那里好一会,等他逐渐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肺还没有破裂时,想挣扎着站起来,这时,却突然发现感觉不到腿。不仅是那条受伤的腿,右腿也感觉不到了。原来他的左腿的旧伤被踢得旧伤复发的同时,右腿竟然被生生打断了。”

杨文峰听得越来越紧张,呼吸都有些急促,但当他看到王媛媛沉着的表情,立即让自己也冷静下来。

“他当时也爬到医院去,但人家最多能够帮他免费上一次药。医院也承包了,还要运转,不可能免费收留病人,就像饭店宾馆不可能免费招待客人一样。从医院爬出来的高大林抬头望天,可是透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只能看到一小块被挤压得变了形的天空。这时万念俱休的高大林突然想起了老家农村,他突然想回家。

“这想回家的愿望随着每一次从两条腿上传来的刺骨的疼痛而增加。那两天高大林就求好心的同乡用自行车把他拖到火车站和公共汽车站,他求车站同志能够免费把自己运回湖北。如果他们同意,他可以坐在厕所里,一路帮列车员洗厕所。结果没有一个人同意。”

“真不象话!”杨文峰生气地小声说。

王媛媛看了一眼杨文峰,摇摇头说:“话不能这样说,高大林是我们故事中的主角,所以你就觉得谁都应该帮他一把。可是我们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并不是共产主义,不是因为同情就可以什么都免费的。你知道这高大林被同乡拖到深圳火车站后,人家站长怎么说吗?人家说,仅仅今天已经有三十个民工来请求我们免费提供火车票,当然两条腿都断掉的不多,可是也有断了胳膊,少了一条腿的。你以为你的情况很特殊吗?人家站长说得也是,如果高大林这样的情况可以搭乘免费交通工具的话,全国铁路不出一年就要宣布亏本而破产。”

杨文峰“哦”一声,问:“那这个高大林怎么回湖北?他两条腿都断了,连乞讨和偷都没有办法了。”

王媛媛沉吟了一下,微微抬起头,轻轻说:“我们的焦点报道就这样开始了!这些年虽然社会发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无奇不有的事情层出不穷,可是真正能够反映人性光辉,触及人类灵魂的值得作为焦点追踪的题材实为凤毛麟角。现在想起来,也就那么几个,从刘胡兰到董存瑞,从雷锋王杰黄继光到焦裕禄。自从姓焦的被树为典型后,中国就再没有成功树立起任何英雄人物。为什么?因为这些被树立起来的英雄人物都太高太大太全,让全国十几亿人民在他们光辉形象面前都显得猥琐和渺小。我们的这个焦点追踪就要报道真正的普通人,从真正的普通人的心灵里发掘人性的光辉!我们今天要报道的高大林不但不高大,而且他无法站起来,他是趴在我们面前的!”

王媛媛说到这里,脸上泛出光辉。她回过头看到杨文峰一脸不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跳跃了故事情节。于是补充道:“是这样,这高大林在被火车客运和汽车客运都拒绝后,益发激起了归乡的热望。那天,当他再次抬头透过高楼大厦的缝隙看到一块仿佛高加索笔下被扭曲的蓝天白云时,他下定了决心:爬回家乡去!”

看着目瞪口呆的杨文峰,王媛媛微微笑了一下。“这位高大林自己在心中计算了一下,从深圳到湖北随州大概2300多公里,如果自己现在开始每天坚持不懈地爬,每天可以爬10 公里,不要一年就可以爬回去了。2004年的新年就可以在家乡过。当然这里他还没有计算有时可以搭一下好心人的便车。这样算计后,虽然两腿还在不时渗出鲜血,但高大林心里升起了希望。

“经过我们后来的明查暗访,我们可以确定高大林是2003年一月初开始从深圳罗湖起爬的。从开始起爬一直到广州东站,这段路竟然花费了他整整两个月。爬到广州东站后,他开始总结经验教训。他发现由于自己顺着高速公路爬,这路上的汽车都比较好,所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载他这个满身血污浑身发臭的盲流。当然高速公路也有好处,就是很多小车司机或者乘客经常从车里丢出一些没有吃完的食品和不要的破布或者衣服,有好几次他还在路边找到可以为自己补充营养的小半块巧克力。”

由于讲到了主题讲到了焦点,王媛媛讲得更快了。杨文峰却感到一阵阵心寒。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注意到王媛媛的美。

“高大林两条腿伤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严重,不过他心中归家的意志也越来越坚强,这让他拖着两条断腿爬起来仍然不屈不挠。他爬到韶关后事情有了转机。爬过一个村庄时,有好心的村民为他做了一个有四个小轮子的平板车,就是那种小孩子们用一条绳子互相拉来拉去的玩具车。有了平板车的高大林觉得自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他开始了白天黑夜的滑行,加上他不再走国道,选择走小道,这些道路上经常有当地农民的拖拉机和小货车,大家都会不嫌他脏臭,捎带他一程。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他顺利地进入到湖南境内。当时春天都快过了,但湖南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是归心似箭的高大林没有心思停下来多看一眼。他日以继夜地用手用两条棍子在地上划呀划呀……累了就打个盹,饿了就在路边垃圾中找吃的。让高大林心中升起温暖的是,越快接近家乡,他发现这里的人越慷慨,在湖南他几乎有连续两天不用在垃圾箱找东西吃的纪录,那里的人施舍他馒头和青菜,还有鼓励和同情。”

飞机已经开始降落,杨文峰忘记了扣上安全带,王媛媛提醒了他。

“我们编辑部接到线报的时候高大林已近连爬带划进入长沙境内。当地一个小报刊登了一条消息,简单地报道了‘深圳打工仔迢迢万里归乡路’的事迹。我们总编辑吴力超看到后,就让我赶到当地小报做了解。吴总编听了汇报后几乎从桌子上跳过来,他当时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发布了我们大家戏称的《南方周报》的第一号令:不惜一切找到高大林,全程暗中监视跟踪直到他爬回湖北老家;封锁一切消息,贿赂小报总编辑不得再就他们已发的消息回答任何问题,如果有人问就声称是编造的;跟踪过程中如果有发现其他媒体或者个人接近高大林,要当机立断切断高大林和外界的联系,确保独家焦点报道……”

“这个焦点追踪有什么特别吗?”飞机降落后正在跑道滑行的时候,杨文峰忍不住问。王媛媛没有看他,点点头:“这个事实只算特殊,但如果我们抓住了,就可以发掘很多东西出来。除了我前面说到的人性的光辉外,吴总编甚至说,还可以无限广的引伸开去。例如,吴总编启发我们时说,是什么激励两条断腿的高大林一路爬回湖北?是归乡似箭,是对家乡的怀念。从这里我们就可以联想到当今两岸严峻的形势:祖国的宝岛台湾人民也在思念大陆呀,他们也想回归故乡!”

杨文峰听得胆战心惊,不过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一下飞机,王媛媛就打开手提电话,上面已经有三个信息。王媛媛接通一个号码,说了两句,就紧张起来。杨文峰提着小箱子,一路小跑跟着她来到出租车站。上了出租车,杨文峰才知道他们要到下一个县城。原来高大林本来在这里,但有一个好心人让他搭一下便车,这一搭竟然到了另外一个县城,采编一组的记者非常紧张,紧追不放。王媛媛一下飞机就得到了通知。所以他们两人得赶到下一个县城黄皮。

三个小时后,他们赶到预先约定好的黄皮县西北郊关公庙附近,当杨文峰看到两位同事时,大吃一惊。三十多岁的陈军和大学刚刚毕业不久的小吕斜靠在桑塔拉上,疲惫不堪,头发好像有几个月没有洗,脸上尘土混杂着汗水,衣服更是邋遢不堪。陈军一见到王组就委屈得很:“王组,你发多少奖金也无法补偿我们,你都不知道我们受的是什么罪。那个疯子越接近家乡越起劲,没有休息时间,不停下来吃饭,一有点劲就继续爬,搞得我们坐在车里跟着他都快受不了啦……”

“好了好了,别只知道抱怨,救兵不是来了!”王媛媛笑着说,之后东张西望起来。小吕看到后,指着远处的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好像有一个小黑堆正在一晃一摇地移动着。

王媛媛皱了皱眉,问:“奇怪,都快到家乡了,他为什么不走大路,这样不是可以拦到车吗?”

“我们也不清楚,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什么近路吧。不过,王组,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陈军停了一下,“这个时候特别重要,如果他走大路,说不定就正好有一部随州万和的车让他搭顺风车,这样我们不是功亏一篑?”

王媛媛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简单地介绍了杨文峰的情况,陈军和小吕点点头,显然早就知道了杨文峰到编辑部来的事。王媛媛对杨文峰说:“你的工作就是在最后这几天紧紧跟着目标高大林,千万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另外严防其他媒体特别是当地小报记者编辑接近目标。如果有人对他突然产生兴趣,你立即接近目标,假装成顺风车载他一程。当然如果没有这种情况出现,那末任何情况下不能接近目标,更不能够用车帮他,否则就有可能在这个焦点曝光后被人诬蔑为造假新闻。”

杨文峰心情沉重地点着头。王媛媛关心地问:“你需要小吕和你一起吗?”杨文峰转头看见小吕一幅残样和近似哀求的表情,摇了摇头,说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这是自己的家乡。小吕感激地冲杨文峰咧嘴笑着。

“现在听着,陈军赶回广州准备做焦点报道的前期宣传,这里跟踪工作由杨文峰负责,小吕把手提电话交给杨子,对了,杨子,回广州后你也要配备一部手提电话。我和小吕立即赶到目的地,也就是高大林的家乡湖北随州市万和乡高家湾。我们去准备发动村民搞一个欢迎仪式,陈军你到时一接到我电话就通知电视台,但是千万不要提前呀。这就分头行动吧。”

“王组,”小吕记起了什么似地问,“红线带来没有?”

“什么红线?”王媛媛问。

“哎呀,这个老康!”陈军接过来说,“我们俩个人想出个主意,就是在高大林经过一年零五个月终于爬到家乡的村子时,我们不但要发动村民出来欢迎,而且要在村口牵一条红线,让高大林爬过这条红线,就好像是奥林匹克运动会长跑冲刺一样,也是对爬了一年多的高大林的鼓励和肯定……”

“好主意,好主意!”王媛媛高声叫起来,“我们一会进入随州市就先去体育用品商店买冲刺用的红绳。”

说罢,又向杨文峰交待了几句如何使用手提电话何时需要电话联系等等的事,三个人就朝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留下孤零零的杨文峰一个人坐在桑塔纳里。

★ 第三章:断臂 ★

他透过桑塔纳积满灰尘的挡风玻璃死死盯住远处的那团黑影像个大刺猬一样慢慢朝天际移去,眼看就要消失于前方小路和天际之间时,杨文峰就会启动车子,轻轻松开刹车,然后朝目标慢慢滑行过去。等到那黑影渐渐出现,从刺猬渐渐变成人形的时候,他就把车在适当的位置靠边停下,再静静死死盯住那蜷曲在平板滑车上的人形艰难地划向远方,渐渐变成一个大刺猬,然后是渐渐变小和消失的黑影……这个循环的过程在一个下午之间重复了多少遍,他没有计算,但一个下午都是这样过去的。

夜幕降临时,天边挂起了红彤彤的晚霞,为了消磨时间,杨文峰开始让自己沉浸在迷人的晚霞之中。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不觉之中,黑暗向原野和小路铺天盖地地罩过来,杨文峰开始有些紧张。今天不是农历月中,等一会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就会占领大地和天空,那时如果前面还没有村子,目标会怎么样呢。

杨文峰正在焦急时,从自己车后面过来一辆牛车,那牛车慢慢停在刺猬旁边,杨文峰又有了另外一种紧张,随即想到不过是牛车也就决定静观其变。那牛车上的老农模样的人和刺猬交谈了几句,然后农夫跳下牛车,把高大林连人带滑车搬到牛车上去,杨文峰松了口气。

他小心地远远跟着牛车,并且趁机给王组拨通了电话。按照预先约定,任何行程上的变化,都要及时通报。牛车在进入孝感县境内后进入大路,开始靠边行。一个小时左右过去了,牛车慢下来,最后停在一栋看样子是废旧的仓库旁边。赶车的农夫把高大林搬下来。看着离去的牛车,高大林招招手,然后慢慢向仓库墙边移去。杨文峰知道目标要睡觉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高大林移动到挡风的墙角之后就不再动弹。杨文峰借助车里灯光,在陈军小吕留下来的记事本上把今天下午的行程作了如实地记录。然后他把桑塔纳椅子放平,躺下来。按照高大林这一年多的生活习惯,他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基本上不爬行,除非白天因为腿伤耽误了行程,晚上才会加班加点。于是杨文峰在车椅子上躺下后,就想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他失败了,身体越疲乏脑袋却越清醒。一直想当一名记者的杨文峰,当初一心想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但后来在父亲的坚持下进入国际政治系。自从进入国际政治系,杨文峰一直有一种误入歧途的感觉,在他看来新闻和政治可谓南辕北辙,一个是制造谎言的地方,一个却以揭露谎言为己任。

没有想到,折腾来折腾去,在自己39岁的时候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一名记者。而且,当上记者这短短几天,就被委以重任。从报社投入的资源可以看出,高大林的新闻追踪是报社的重头戏。现在自己就是这个焦点追踪的执笔人。高大林为了回到家乡,爬了一年多,从深圳一直爬到湖北。就算是新手,也知道这样的焦点可遇不可求,而且很容易写出来,一旦发表则肯定引起轰动。虽说到时焦点出来后,读者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可是高大林身上思念家乡的淳厚感情,克服艰难险阻的不屈不挠的农民精神却是无法磨灭的。至于高大林的事迹是否可以引申到使用浓浓的乡愁引起台湾人民从思念家乡大陆再到最终回到祖国怀抱完成两岸统一大业,杨文峰还拿不准。不过他想起几天前从新闻上看到总理温家宝说到中国还有七千万残疾人需要关怀时的沉重表情,自己心里当时就有点想做点什么的感动,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自己笔下的焦点报道出来后一定要激起全社会关心残疾人的爱心和热情。

温总理说中国有七千万残疾人时,杨文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他整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残疾人也就是一个邓小平的大公子、中国残疾人协会的主席邓朴方,出出进进都有好几个人推着走、围着走、抱着走和抬着走。陡然听到温总理讲,中国竟然有七千万残疾人,而且大多都缺乏基本的照顾。杨文峰这才隐隐约约感到,其实每天自己都会碰上一些残疾人,只是他们多在路边墙角或者其他不起眼的地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所以从来不挡道或者影响正常人的活动。杨文峰再次暗暗告诫和鼓励自己,一定要利用这个焦点报道引起社会上对残疾人事业的关心和热情!

最后他迷迷糊糊睡过去,然而他仍然感觉到脑子在活动,等到他睁开眼时竟然太阳都出来了。他猛然坐起来,大叫一声不好,才发现仓库墙角下已经没有了高大林的踪影。杨文峰立即启动车子,慌忙把座位拉高。好在这里通向随州市的路只有一条,杨文峰把车子驶到公路上,然后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前行,两个眼睛紧张地搜索着道路两旁。他担心高大林也许搭上了顺风车,如果那样的话,就要赶紧通知王组,要求他们在县城、乡镇或者高家湾的路口设置哨所。据说跟踪高大林的这六个月中,这样的情况也有过两次,每次都靠围追堵截才重新找回目标。

接电话的王组显得很紧张,有些生气。电话里她说她和陈军还在随州市,要两天后和广州来的电视台记者汇合后才可以一块赶到高大林的家乡高家湾。她在电话里详细问明情况后,分析指出,这个时间高大林搭上顺风车的可能性很小。经过一晚的休息,他的伤口一般停止流血,但早上一动,就会有新鲜血液渗出。一早开车的司机本来都是忙着赶路的,再加上看到高大林流血的腿,很少有人愿意给他搭顺路车。

杨文峰心想如果是这样就谢天谢地了,否则这个焦点新闻就要砸在自己手上。果然开出不到五公里,杨文峰看到路边正在使劲划着的高大林。杨文峰轻松地把右脚从油门转到刹车上,松了口气,随即向王组作了汇报。

他看到高大林两只手抓着两根竹枝拼命地在地上划着,明显感觉到目标是近乡情更急。然而,虽然目标两手和浑身好像都显出劲头十足,杨文峰还是注意到目标移动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他心中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这预感一整天都堵在他心口。高大林爬爬停停,除在路边小卖部讨了两次水喝,和靠路边从长途汽车窗户丢出的没有吃干净的饭盒解决了饥饿问题外,没有停下来休息。

夜晚再次降临的时候,高大林大概爬了10公里。杨文峰不知道他是否累了,只知道自己身心都很疲倦。不知道是天上没有出现晚霞,还是杨文峰没有了心情,黑暗几乎是一下子就把大地笼罩起来。他看了看时间,七点半,高大林这时爬到路边的草丛中,无意再爬的意思。

杨文峰看到高大林用路边捡到的布片左缠右缠把左腿死死缠住,然后又抓了把积存下来的干粮塞进嘴里。之后撒了泡尿,然后就用肮脏的外套罩住自己的头,躺在了尿旁自己的四轮小车上。

杨文峰把车停在路边,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只有回到路上这唯一出路,也就放心躺下来。他想,这高大林一定像自己一样困极了,否则应该可以再往前爬一会,找到小市镇或者村庄的墙角再睡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轰轰的雷声使杨文峰在车里连翻了几个身,从车窗缝隙灌进的雨水才让他从睡梦中惊醒。惊起后急忙把车窗关严,把脸上的雨水擦干净。本能地做完这两件事后,他才有时间稍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时一个亮闪闪把大地和天空刺穿在一起的闪电让杨文峰打了个冷颤。他打开桑塔纳的引擎,开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然后静静一动不动地等着另外一道闪电。当另外一道闪电刺下来时,他清清楚楚看到同暴风雨一起疯狂飞舞的野草和草丛中那堆黑乎乎的目标。

杨文峰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们临走时没有交代他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处理,杨文峰抓起旁边的电话,按了一个键盘,电话屏幕亮起来时,他又把电话关上。现在才早上四点钟。他再次借着闪电观察了那个没有动静的高大林,比针刺和皮鞭还狂暴的雨点打在高大林身上,他却一动不动?不久杨文峰注意到,高大林周围积起一团水,那水团越来越大,使得目标看起来像漂在水上的孤舟。

他停止了思考,从后座抓起雨伞,打开车门跨了出去。但当他一步步接近目标高大林时,心里渐渐有些害怕。站在目标旁边时,裤腿和鞋子全湿透了,他犹豫了一下,弯下腰,伸手推了推,没有回应;他又使劲一推,那堆东西从小车上滚进水里。

杨文峰一慌神,一把过去抓住掉到水里的高大林。这时又一条闪电刺过来,杨文峰第一次看见自己焦点新闻的主角的面貌。胡子拉碴的脸被雨水冲刷了一夜却仍然呈现泥土的颜色,脸上布满东一条西一条的伤痕,眼睛微微闭着,杨文峰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他正在犹豫时,又一道闪电击过来,那闪电射进高大林半睁半闭的眼睛,又折射进自己的眼睛。这一刹那,杨文峰好像被高大林眼睛里深藏的东西击中一样,使得他本能地双手拎起高大林,向桑塔纳走去。

高大林萎缩变小了一半的左腿和毫无生气晃来晃去右腿上流下雨水和血水。一手打开车门,杨文峰从车里抓出几个购物塑料袋,铺在后座上,然后把高大林平放在上面。这时陷入昏迷的高大林因为疼痛本能地叫了几声,多少让杨文峰感觉到这荒野中另外一具生命的存在。放好高大林,他再次下车,把高大林的小滑车和背囊拖过来放进桑塔纳的后盖箱里。等他返回车里,关上车门时,才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肉的臭味,也不管外面狂风暴雨,杨文峰摇下了一半后座的两扇玻璃。

这时杨文峰心里才开始不安。王组和陈军都叮嘱过自己,盯住目标但要保持距离,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能近身接触目标。现在杨文峰不但接触,而且让目标睡进自己的车子里。下一步怎么办?等雨停了再把高大林抛到车外,接着让他爬?杨文峰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爬得到家。可是如果把他送到村子口,再让他下车去当着电视台和村民的面爬过去冲刺的话,老实巴交的高大林今后迟早会漏出杨文峰造假新闻的丑行。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已经微微发出鼾声的面部表情平静得似孩子的高大林,又扫了一眼他发烂快要长蛆虫的腿,做了一件差点彻底断送自己记者之梦的事。

*****

当天下午王组和陈军坐着出租车来到高大林的家乡高家湾时,远远看见杨文峰在村子口低着头等他们。王组脸色铁青,陈军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高大林这时已经被杨文峰一车拖回高家湾,不但电视台没有能够及时赶到,王组和陈军虽然买了冲刺的红线,也没有能够来得及赶到村子发动村民们搞一个像样的欢迎仪式。而且,高大林回到家乡后,那一年多支撑他的激情和勇气倏然而去,突然间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了无生气地昏睡过去。

杨文峰搞砸了报社最大的焦点报道,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刚刚开始不到一个星期的记者生涯可能就此划上了句号。凌晨四点那随着狂风暴雨而生出的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头已经过去,现在心里有些后悔。

王组只是冷冷地问了一下经过,陈军在一旁仍然不时地摇头。之后始终低着头面有愧色的杨文峰同他们一起回到随州市云水饭店。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几次想开口解释一下,但都被陈军摇头制止了。陈军去结账的时候,王媛媛叹着气说:

“让你不要接近目标,你却不听。我们当时规定这一条保持距离的规定就是怕我们记者对目标产生同情而无法客观公正的追踪报道新闻。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最怕感情用事。现在倒好,你以为你帮了一位意志坚强的残疾人的忙,可是搞砸了我们精心追踪了六个月的新闻焦点,我们焦点报道就是要赋予高大林一年多艰辛的归家之路一些深远的发人深思的意义。可以这样说,你的一时冲动算是让高大林一年多都白爬了。这个焦点新闻如果按照我们计划的问世后,不但可以激起人性的光辉和在海峡两岸上具有现实意义,而且还可以激起全社会对残疾人的关怀和同情。现在倒好,你意气用事,当了一次见义勇为的英雄,你以为你救了一个残疾人,对不对?杨文峰,我们是记者,不是拯救队。拯救队只能拯救个别的残疾人,我们记者则是要用自己笔写出脍炙人口的焦点报道,引起全社会的重视。”

杨文峰听着,惭愧的点着头。“我以为他要死了!后来开车送他回来的路上,我都忍不住流眼泪。”

王媛媛停了停,“哎,他不会死的,人的生命力强得很,他在爬回家乡之前不会死的,可是爬回家乡后,是否会死,我就说不清楚了。在流浪在外的盲流的心目中,家乡是最美的,所以高大林历经磨难爬也要爬回来,可是当他爬回后,看到的还是那荒凉的村子,荒芜的田地和年轻人都走空了的土房的时候,再看看自己残废的腿,他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我知道你听了他的故事,产生了同情,可你以为我自己不同情他吗?在飞机我向你讲他的故事时,我一边讲,一边强迫自己想其他的事,免得自己讲不下去。唉,其实我一直不敢走近他,怕自己也受不了而放弃这样绝好的新闻追踪。你知道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小吕好几次要放弃,他都抗议罢工了好几次,后来才在陈军的教育下慢慢坚强起来。我们是新闻记者呀,我们要帮的残疾人成千上万,你从宾馆的窗子看出去,那些蜷曲在墙角下的残疾人和孤老无助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每一个都值得我们去帮助,可是你告诉我,过去多少年,你向几个残疾和孤老人士伸出过援助的手?”

杨文峰更加惭愧,在广州每天都看到无依无助的残疾人,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听一听他们的故事,更没有想到要帮他们一把。而偏偏在执行新闻采编任务时同情心大起,搞砸了报社的焦点新闻。

这时陈军走过来,把手提电话递给王媛媛:“吴总编辑的电话.”

吴总编辑一早就得到消息了,现在又打电话过来,杨文峰紧张地低着头。

王媛媛讲了两句,就把电话递给杨文峰。杨文峰紧张地接过电话。“吴总编,您好,我……”

“不提这个,事情过去就算了。下一次不要感情用事。”电话里吴总编声音很温和,杨文峰刹那感觉到有些感动。这时吴总编还在继续说:“文峰,你是不是有个外甥在东莞台商制鞋厂工作?”

杨文峰一听,连忙说:“是的,他叫李昌威,他怎么啦?”

“哦,医院和厂里都打来电话,说他出事了,在制鞋过胶工序中,不慎摔倒,整个左臂卷进机器里。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杨文峰头嗡的一声,听不到话筒里的声音了。王媛媛赶紧拿过电话,问了几句,然后当即决定大家一起驱车赶到武汉,乘飞机返回广州。

在飞机上陈军仍然不说话,一个人看着窗外。坐在杨文峰和陈军之间的王媛媛则找机会安慰杨文峰。

杨文峰却一直神情恍惚地保持着沉默——

那一天他开门后看到昌威站在家门口,心里百感交集。姐姐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读高中因而失去了离开农村的机会,转眼之间姐姐的孩子昌威已经18岁了。那天杨文峰告诉昌威:“就在舅舅这里住,这里就是你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昌威木讷地呆望着舅舅,这让他一阵心痛。

杨文峰推开一直作为书房的小房间,李昌威发出了一声惊叹。后来昌威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书。杨文峰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搭着简陋的书架,书从地板到天花板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四面墙,只露出了门和窗户的位置,虽然使得房间更加小,但杨文峰觉得用书来装饰四面墙壁比什么都好看。这些书都是他最喜欢的,从天文地理,到政治经济学几乎包罗万象。

由于四壁的书堆得满满的无法挪动,他们就在房间中间为昌威铺了个地铺,杨文峰细心地把家里的棉被都垫在地上,让床铺柔软舒服。第二天早上起来,杨文峰看到昌威眼睛肿肿的,就问睡好没有。昌威说,“我晕了。”

杨文峰赶紧问怎么回事。昌威说,晚上一躺到地铺上就感觉四面墙上的书好像要向自己压过来似的……

杨文峰觉得有趣,说那叫晕书。然后就给昌威出主意,“今天如果你再感觉到那些书要向你压过来的话,你就仔细一本一本看书的标题,看着看着就会睡着的。”第二天,昌威说,这法子真好。然后就说,“舅舅,你的书真多。”随后就说出了一大串书名,杨文峰惊奇地看着他。

“舅舅,妈妈说你是她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让我向你学习。妈妈还说,你是个作家。”

杨文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笑说,“我只是喜欢看书而已,作家就称不上,我只写过一本小说。”

“我今后也想当作家!”昌威满脸向往地看着舅舅。这表情让杨文峰暗暗心惊。听姐姐说,昌威的语文基础不错,就是数学和英语没有考好,所以没有考上大学中专。不过杨文峰知道,虽然成千上文的中国人都或多或少地怀抱作家梦想,可是对于高中毕业的后就出来打工的外甥昌威,那理想也远大了。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趁机鼓励道:“多看点书吧!不管想干什么,都要从看书开始。”

不知道是听进了舅舅的鼓励还是这孩子本来就喜欢看书,从那以后,白天到处找工的昌威,晚上回来后就沉浸在书房中。他如饥似渴地把杨文峰珍藏的书一本本拿出来读。杨文峰发现,从门口开始书被一本本抽出来读后又放回去,一年下来动过的痕迹已近延续到窗户。杨文峰暗暗吃惊这孩子的读书热情和速度。也同时开始担心这孩子到底看懂了没有,消化了书中的内容没有,也许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吧。

找了个机会杨文峰问他读了哪些书,有什么看法,昌威就说从门口的鲁迅杂文已经读到窗口的伤痕文学,说罢也就没有什么话了。这让杨文峰越发觉得有必要引导这孩子读书,于是就找机会拿他读过的书向他发问,昌威的答案都很简洁,于是杨文峰就借题发挥,讲一些正确的看法和认识。这时,那孩子就微微张着嘴巴,面无表情地听,很少开口,杨文峰经常在循循善诱后等不到他的插话而微感失望。久而久之,他也就搞不清这孩子到底听进去自己的滔滔不绝没有,慢慢就失去了开导昌威的兴趣。

然而昌威读书的兴趣却有增无减。到东莞制鞋厂工作后,每个月都回来换一袋书过去。厂里晚上要准时关灯,所以昌威回来广州专门买了个可以充电的躲在被子里使用的读书灯。不久,杨文峰发现书架上空出一排书的痕迹绕过窗户又向门口延伸回来,这孩子竟然把自己的藏书快读完了!

“我想当作家!”有一天李昌威又慎重其事地说,杨文峰微微一怔,心想,这孩子还挺固执的。看了这么多书,竟然没有吓着他,竟然还这么天真。杨文峰也一直想当作家,但读书越多就越灰心丧气。这个世界上作家确实太多了,该写的和值得写的东西几乎都被人家写过了。

“想写点什么?”杨文峰假装不经意地问。

“什么都想写!”李昌威对舅舅问自己显然有些兴奋。

杨文峰“哦”了声,继续吃饭。

“我想写一部历史电视连续剧,从上古时代到春秋战国,再到唐宋元明清,最后还写孙中山、蒋介石和毛泽东。我要完全根据历史记载,例如二十四史来真实地反映历史。电视剧完成后,中学生小学生和农村的不认识字的农民都可以一边看,一边了解中国的历史。”

杨文峰又“哦”一声,停止了吃饭,“可是现在电视台不是充斥着各种历史剧吗?”

“我知道,舅舅,可是那都是假的呀,那些历史剧都是以篡改历史为目的。你们城市人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电视剧要是让没有读过历史书的人例如农村人看到,就会对整个中国历史产生误会的。”

杨文峰想了想昌威这孩子的话。他一直觉得这孩子和自己不同,也和自己周围的人不同,无论在自己家住多久,他始终是更多的属于街边的盲流。而杨文峰虽然每天都看到甚至接触到盲流民工,但对他们了解有限。他像大多数城市人一样认为,那些盲流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了解,在架设电线时,他们是架设机器,在建设高楼时,他们和起重机无异,平时他们站在路边时则和广州街边那些还来不及拆迁的土墙一样成为城市的特殊装饰。

杨文峰虽然也是在李昌威这个年纪的时候离开家乡,但是经过四年的高等教育,他已经改头换面了,或者至少他这样认为。

杨文峰说,他的想法很新鲜,自己也对目前充斥在电视上的歪曲历史的电视剧很反感,如果国家可以协助电视台拍摄一套真正尊重历史从历史文献改编的电视剧,那末对于中国青少年和文化水平有限的农民将大有好处。不过要自己写这样的电视剧本可不是容易的事。看到昌威认真地边听边点头,杨文峰建议道:

“你可以写一写自己熟悉的题材。”

李昌威想了想,看着舅舅说:“那我就写农村小说!”

杨文峰又说:“农村小说都被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写透了,你很难再写出什么有新意的。”

李昌威想了想,大概在回顾那些北大荒和伤痕文学,过了一会,才说:“舅舅,我觉得你的藏书里虽然有很多城市人写农村的书,可是没有一本农村人写农村的书。”

杨文峰微微一愣,半带不解半带鼓励地看着他。受到鼓励的李昌威接着说:“我知道很多城市青年当时上山下乡到我们农村,妈妈讲过很多他们的故事。那些城市的文化人回到城市后就写农村题材的小说,我看到舅舅这里有很多,我也都看过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写的是他们眼中的农村,不是我们的农村。他们反思文化大革命,反思上山下乡,揭露农村的艰苦和文化的荒漠,最终他们都在呐喊:自己到农村是受苦受难,是被耽误的一代人。可是舅舅,农村一直有九亿我们这样的农民住在那里呀。如果我们眼中的农村都像知识青年眼中的农村,我们还怎么过?我们又是被谁耽误的呢?”

那一晚谈话后,杨文峰几乎一晚都在想昌威的话。总觉得昌威的话有一定道理,却又不知道道理何在。昌威这孩子虽然表面木讷,可是喜欢看书,又喜欢思考。而且他的思考都会引起杨文峰的思考,不过杨文峰觉得这孩子虽然也思考,然而他思考的路子完全和自己不一样。当然这不影响他越来越喜欢外甥,并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正确引导这孩子成才,也算是自己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

可是现在——

飞机要降落时,一直陷入回忆的杨文峰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任凭泪水从眼角流下——姐姐唯一的孩子,到广东来打工,姐姐交待自己要照顾好的昌威在工厂失去了左臂,现在正在抢救——这孩子能挺过来吗?姐姐能够接受这严酷的现实吗?自己今后还能够良心平安吗?昌威还想当作家吗?

温柔的纸巾轻轻擦在脸上时,杨文峰睁开泪眼模糊的眼睛,看到王媛媛温柔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正用散发着清香的手为自己擦眼泪。杨文峰感激地轻轻想推开王媛媛的手。王媛媛没有收回手,反而把温柔的手放在杨文峰的手上,轻声细气地说:

“你好好照顾外甥,休息几天再回来上班吧!”

★ 第四章:残肢 ★

吴力超总编听完王媛媛的话,沉吟了一会,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人是你点名要的,焦点新闻搞砸了,你也要负一定责任。既然你为他开脱,还想继续留着他,我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吧。”

王媛媛站起来,谢了吴总编,说办公室还有“新闻”在等自己,就告辞了。

七年前22岁的王媛媛刚刚从湖南师范学院毕业,好不容易托关系进入长沙一份地方小报。那时的王媛媛充满干劲,东奔西跑,仿佛自己头上真有一顶闪闪发光的无冕之王的皇冠。她凭着干劲和激情,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跑新闻找焦点。两年下来报道了不少独家新闻,写出了好几篇在国内颇有影响的焦点报道。其中她连番报道的湖南女教师被当地恶霸官员强奸致死,抗美援朝的老军人因为生活无着流浪乞讨,被拐卖儿童的辛酸童年、被拐卖27年的妇女经过一年徒步跋涉回到家乡受到家乡父老的列队欢迎和农民抬着尸体抗议政府苛捐杂税等新闻或者焦点报道都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关注。

美丽大方,青春活泼是记者王媛媛给人的外在印象,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正是在那两年追踪各种新闻和焦点的过程中,她的内心经受着熬煎,最终一天天消沉下来。

她出生在小城镇,是父母的独生女,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可是父母还是一直把她包围在他们力所能及营造的象牙塔里。刚开始当记者,王媛媛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干什么。但随着自己跑来跑去,一单单骇人听闻的社会不公和政治丑闻在她面前暴露无遗,王媛媛惊恐地认识到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

让她困惑的是,自己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可是只到当上记者,才发现身边如此多恐怖事件,如此多邪恶的人和事,还有那么可怕的贫困和无知。这些加起来,对于24岁的王媛媛实在是太沉重了。终于,有一天她垮了下来。

她辞掉了工作,想忘掉自己两年来一直追寻的焦点和新闻,可是这些先前被她追的东西却噩梦般地缠绕着她。那段时间她常常在梦中惊醒,梦中是无助的儿童,走投无路的农民和穷凶恶极的政府官员和黑社会。

朋友建议她到南方去旅游,借这个机会忘掉那些自己追求的后来又反过来追着自己不放的焦点和新闻。

五年前的一个春天,来到南方的王媛媛立即喜欢上了广州。这里和家乡完全是两个世界,高楼大厦林立,车水马龙不停。在这里光明多过黑暗,富裕的表现无处不在,贫穷只是一小撮;社会正义和公平每天都通过报纸广播和电视传达到千家万户,邪恶和丑恶虽然无法根除,但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喜欢上这里的王媛媛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找工作。当时曾经一个月换过三个工作。最后不得不再到新闻媒体找工。吴力超总编辑早听说过王媛媛,面试后当场拍板录用。

进入《南方周报》后,王媛媛主要侧重文娱新闻和名人的焦点追踪报道,凭着勤快,也取得了一些不小的成绩,好几次受到吴力超总编辑的亲自嘉奖。王媛媛在跑新闻追焦点中体会到,不管干什么,人其实都有不同的活法,就看你选择哪一条路。以前当记者辛苦不说,还让自己难受。现在当记者,周旋于名人之间,久而久之,自己也成为名人之中的名人。想出名的人或者想更加出名的名人经常找机会和她套近乎、拉关系,久而久之,王媛媛不但不去跑新闻追焦点,反而是新闻和焦点来找她。

有一天吴总编叫她到办公室,表扬了几句之后,语重心长地开导起来。吴总编说,沉湎于报道名人轶事虽然也会拥有一批读者,但是却无法造就一名好记者。要想成为优秀的记者,要想追求卓越,就必须报道社会真正的焦点,就必须报道能够抓住广大读者的新闻和焦点。广大的读者也许会有闲情逸致地浏览一下娱乐新闻,但真正抓住他们的,让他们激动的却是那些突发新闻和震撼的事件,例如贪污腐败大案要案,偷渡客活活闷死在铁皮车厢里,投毒案让广东人民人心惶惶,英国情报机关贼心不死继续操纵香港人民上街游行等等。

接着,吴总编话锋一转,希望王媛媛可以去主持采编一组,追踪重大新闻和震撼人心的焦点。吴力超主编也暗示,王媛媛目前相交的那些名人资源对她主管采编一组也是很有用处的。

到了采编一组,王媛媛干得很不错。不过慢慢地她才发现,这里和自己的家乡一样,只是这里的邪恶和丑陋隐藏在繁华和灯红酒绿之下而已。这里的社会不公和怪现象一点也不比家乡少,只是“层次更高”而已。只是她自己对于那些震撼的事件经常是只做幕后策划,免得自己感情用事,临阵退缩甚至逃脱。就像这次吴总编指示跟踪采访的高大林事件,王媛媛可以很客观公正地策划采访计划,并且可以平心静气地发掘这个焦点的深刻内涵。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却是她自始自终回避接触高大林。她在心中把高大林设定为一个采访目标,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件,尽量不去想这个物件也是有血有肉,流出的也是红色的鲜血,会疼痛,甚至会思想。她让自己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如果成功报道这个目标的事迹,将会产生的社会效果。所以当她向杨文峰介绍高大林的“事迹”时,可以平心静气、不动声色。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出现了杨文峰这档子事。坏了这单新闻,却也同时把王媛媛一下子拉回到五年前。到广州这么多年,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她几乎没有看到男人哭泣过,更不要说为别人而哭泣的男人。所以看到杨文峰在飞机上为自己外甥流出了眼泪,想到他因为同情而把高大林一车运回家乡的事,王媛媛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像大多数女人一样,王媛媛心中崇拜和景仰的是那些“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刚强铁汉;然而,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的是,王媛媛心中爱恋的却是那些温柔而愿意为别人流泪的男人。可惜在广州这个城市,这样的男人几乎绝种了。

当他们告诉他必须接触杨文峰时,她很不服气,不过她也同时产生要找出杨文峰特殊地方的念头。不知道他这让自己感到异样的柔情是否算是一种特殊。

离开吴总编办公室的王媛媛边走边想起杨文峰已经几天没有来上班,决定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和他受伤的外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广州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梁科长站起来。王媛媛招招手让他坐,就不再客气了。

梁科长今年32岁,由于当过交警,所以看起来足足有四十岁的样子,可是一见到王媛媛就会故意甜甜地叫声王姐。他是最近几年给王媛媛送来最多新闻和焦点的朋友。两年前有一位叫孙志刚的湖北大学生在广州拘留所被活活踢死时,王媛媛得到的消息比《南方都市报》的还及时和详细,她的消息来源就是眼前的梁科长。只是总编辑吴力超在省委宣传部有熟人,经过打探消息后硬是把这个焦点报道压了下去,结果不但挽救了王媛媛免遭牢狱之灾,吴总编也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梁科长散漫地坐在那里,那形象让人无法联想到公安干警,当然更加没有人会相信,眼前的人还是广东省政法干线的第一神枪手和快枪手。

“王姐,有什么想不开的?”看到王媛媛脸上有不开心,梁科长欠起身,关心地问。

王媛媛摇摇头,“没有。对,这次有什么新闻,有必要亲自来吗?电话告诉我不就行了?”

“我想看看王姐你呀!”梁科长嘻嘻哈哈地,随即咳嗽了一下,收起了笑容,表情严肃起来。“这次可是大新闻!”

王媛媛耸了耸肩。梁科长不紧不慢地说:“你记得上次深圳抛尸案吗?就是一对变态残暴的夫妇以介绍工作为名,到人才流动市场找一些刚刚到南方来找工作的小姑娘,把那些信以为真的小姑娘骗到家里后就杀掉,然后肢解尸体,最后把这些残肢断臂抛到深圳河偏僻的地方。”

王媛媛皱了皱眉,打断梁科长:“知道,知道,别讲那么详细,你写现场分析报告还是写报告文学?有怪癖呀!我知道,当时公安发现了一堆尸体。破案后,惊奇地发现案犯就为了几十块钱就把外来的打工妹肢解了。这新闻全国无人不晓。”

梁科长站起来,走近两步,神秘地说:前天在广州新市附近的建筑工地,公安局发现了更加恐怖的一堆尸骨。初步估计,至少有六具尸体,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因为都是残肢断臂的。

王媛媛大吃一惊,站了起来,眼睛盯着梁科长。

梁科长得意地退后两步,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比这还让人吃惊的是,我们上个月也在广州番禺地区发现类似的尸体。当时只有两具,又没有破案,所以消息就压下去了。这两起尸体案件应该是互相联系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王媛媛连连点头。随即问:“条件呢?”

梁科长笑笑,“好说,好说,这案件是我们处长接手,上面限令尽快破案,并要求务必对外保密。我想如果你可以给我们提供一部车,再适当为办案人员报销一些加班费的话,这案件破获后的新闻焦点非你这个大记者莫属。怎么样?”

“没问题。哎,你们也真苦。”王媛媛心里盘算着,这次要发挥杨文峰的才能,不要再搞砸了。又补充道:“我也有条件,你办案时如果可能,随时带一个我们的人在身边。他很棒,会对你破案有帮助的!”

“什么玩意?”

“不是玩意,是人,他写过一本叫《致命弱点》的小说,是关于破案的呢!”

“原来真不是个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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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昌威由于流血过多而呈现出土色的脸,杨文峰的心已经痛苦得麻木。他伸过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昌威睁开眼,看到舅舅脸上的表情,安慰道:“舅舅,我好多了!你也该去上班吧。”

杨文峰笑笑,“我请假了,陪陪你。”

“舅舅,其实也没什么,当时都不觉得疼,送到医院时才开始痛。只是那医生看着我的表情让我难受,他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觉得为什么我也会觉得痛,农村来的打工仔的痛觉本来就比城市人迟钝。那医生给我做手术时竟然问要不要打麻药,那麻药是进口的,很贵。后来切掉剩下的手臂后,我好多了。现在如果一直躺在这里,我都不会觉得少了一条手臂。只是起来上厕所时感觉到有些站不稳。”

杨文峰回避着昌威的眼睛,瞥见被单下左手处塌下的一块。

“舅舅,我不能回鞋厂打工了,不知道今后干什么好?”

“你这个孩子,”杨文峰伸手把床单角折好,假装责怪地说,“还想什么打工?等你恢复后,舅舅送你回你妈妈那里,好好休息。今后想到舅舅这里时就再来吧!”

“我会来的,舅舅。”李昌威用右手吃力地让身体抬高一点,“我家没有书看,农村也找不到题材和灵感,舅舅忘记了我想当作家吗?”

杨昌威的让他一阵迷茫,这时孩子脸上透出一些微笑,“真是万幸呀,舅舅,我失去的是左臂,如果是右手,那我不是没有办法写字了?”昌威说完,支持不住,又躺下来,从被单下伸出右手。杨文峰轻轻抓住,把它放进被单里。

这些天杨文峰越是沉默,李昌威的话就越多。不知道是这孩子故意找话来安慰舅舅,还是经历失去左臂的灾难让这孩子性格大变,昌威这些天说的话,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多。杨文峰已经和湖北乡下的姐姐通了电话,劝她不要赶过来。答应等昌威恢复了就送他返乡下。

这时,昌威又把右手伸出来,作势写东西的样子。杨文峰看到后又心疼又好笑,说:“你当然还可以写,还可以当作家。昌威一定可以的!”

躺在那里的昌威开心地嘿嘿笑了起来,停下笑,看着舅舅认真地说:“都该多谢舅舅,如果不是舅舅的书,我连一点当作家的信心也没有,就是有信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写。”

杨文峰心口又是一阵痛,和东莞制鞋厂的赔偿谈判还在进行,不过厂方说李昌威不遵守厂规,熄灯后还躲在床上看书,结果上班时神情恍惚,致使事故发生。想到这里杨文峰就充满自责,打工的孩子看不看书有什么区别?要不是自己鼓励昌威看书,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不过躺在病床上的昌威显然不这样认为,他仍然饶有兴趣地说:“舅舅,还记得你告诉我,当你每读一本书,就好像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的话吗?我当时不是太理解,可是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我越能理解你的话。这些年我读过你所有的书,现在在我心里正好像打开了无数扇通向世界的窗户呢。”

昌威停了一下,看到舅舅在若有所思地听,于是接着说:“每读一本书,就打开了一扇窗户,而每当一扇窗户打开,我就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有些好书一读完就让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杨文峰爱怜地看着孩子,没有打断他。李昌威继续说:“可是总这样一扇扇窗户打开,结果会怎么样呢?你说过学海无边,可是我总觉得打开那么多扇窗户,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舅舅,你说,这读书会不会像金庸小说里研习武功秘笈的武林人士,每读一本武功秘笈,自己的功夫不知不觉之中就精进不少,最后某一天突然浑身发热,原来上下经脉已经打通,天灵盖也豁然开朗,原来,自己已经是武林绝顶高手啦!”

昌威说得兴奋,连连咳嗽起来,杨文峰也听得入迷,忍住制止昌威。

“舅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感觉到,在我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扇门。以前我看不见那扇门,是因为读书少,没有打开那一扇扇的窗户。现在打开了那么多扇窗户,心里也照亮了,于是才看见那埋藏在心底最深最黑的地方的那扇门。那扇门紧紧关着,不过我感觉到,总有一天那扇门会‘呯然’一声打开来的。如果说心里的窗户通向世界,那么那扇门又通向哪里呢?”

杨文峰注意地听着,使劲地思考着。昌威以为舅舅没有听懂,又加重语气地说:

“舅舅,看多书,打开好多扇通向世界的窗户后,我才用心里的眼睛看见心底的那扇门。你说会不会再多看书的话,有一天那扇门会怦然打开呢?舅舅,你说心底深处那扇门后面又会是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可以打开呢?会不会那就是我通向作家之路的门?”

杨文峰默默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说,也许藏在那扇门后面的就是你自己。人只有在打开通向世界的所有窗户,认识了世界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认识自己。杨文峰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也不能够确定,也许打开那扇门后会发现另一个崭新的陌生的世界。那个和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吧。杨文峰突然想,在自己的心底是否也有一扇这样的门,打开过没有?这样想时,一眼瞥见昌威微微冒汗的鼻尖,他才打住了思考。他不禁暗暗吃惊,失掉一条胳膊的昌威好几次把他的思路引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方向。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

“昌威,最近读了什么书?”

昌威说出一大串书名,有些是杨文峰都没有看过的,昌威看出舅舅的迷惑,腼腆地解释道:“有些书是我在星期天书摊上买的盗版,舅舅要看可以拿去看。”

李昌威说着从枕头下抽出两本书,杨文峰看到那是自己三天前带来医院给昌威读的,一本是《往事并不如烟》,另一本是《中国农民调查报告》。“昌威,你已经看完了吗?”

“我翻了一下,不过我不想看这两本书。”昌威脸上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表情,看到舅舅疑惑的样子,他微微喘着气解释道:

“《往事并不如烟》我第一章没有看完就不想看了。”

昌威勉强自己支起半个身子半坐起来,用右手把书翻到第三页,“舅舅,作者的父亲是中国最大的右派,作者写书也许是想让人同情自己的父亲的遭遇,也想澄清历史。不过我看到第三页就看不下去了。作者说,‘那时,父亲官场得意,我家住的是座有七十九间房的大四合院。宽阔的庭院,已是绿叶成荫……’,后来作者又写到父亲被打成右派后,虽然还有司机和厨师,但房子住小了。‘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下……’舅舅,我们村子百多号人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拥有过七十间房。这个章伯钧在成为右派前过得真是天上的生活呀。”

杨文峰听得心里暗暗吃惊,这孩子不但知道读什么书,而且开始学会不读什么书了。只是,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呢?杨文峰后悔自己没有花多点时间引导这孩子读书。他真担心孩子读书而不求甚解从而拥有了扭曲的世界观。这时停顿了一下的李昌威的声音又响起来。

“舅舅,再说这本《农民问题调查报告》吧,听说你们城市人读得很起劲,有些是一边读一边哭的,我觉得有些好笑。那书中的事几乎在我们每个乡,甚至每个村子都有类似的。那几乎是九亿农民的简单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到现在为止,这本写农民的书,好像还没有一个农民看过,更没有一个农民出来说一声好。我想这书也就是给你们城市人作为忆苦思甜的材料,让你们读后感觉到城市人是多么幸福……再说,舅舅,这本书里有两个致命的错误,他反映的所有欺负农民的人几乎也都是农民,例如大队干部,乡镇派出所,以及县城的干部。这些人大多还是农民出生。倒好像只要城市人多关心点,北京开通更加通畅的上访渠道,把农村的恶霸地主都打倒,我们农村人就会过上好日子似的。不错,把恶霸的乡村干部、派出所的黑势力清除掉,农民的日子应该好一些,可是这不是九亿农民痛苦、贫困的根本原因。农民痛苦和贫困的根本原因不在农村,而在城市,在北京!

“另外一个误导就是,书中写农民的负担重,好像中央一年少收几十块钱,农民就过上了幸福日子。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呀,舅舅,农民的收入少到几乎没有,你就是不收任何税,不去压榨农民,农民也是贫困潦倒的。农村的问题虽然在农村,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和农村的希望却绝对不在农村。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总觉得和我们这些盲流有关!”

杨文峰已经目瞪口呆,看见昌威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帮助他躺下。昌威躺下后,心口还在起伏不平。“舅舅,等我想通了,我就把我的想法写出来。我就是作家了。舅舅,也许我、我、心里的——那扇门的那一边就是答案。”

这孩子真是变了,失去了一条手臂,却获得了满脑子的奇怪想法。杨文峰表面装出不经意的笑意点着头,心里却异常焦急,这孩子三年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以致有时让杨文峰怀疑他到底是否会激动;在杨文峰的记忆中,昌威也从来没有一次连续说过这么一大段话。他把手伸到昌威的头上,抹掉一层薄薄的汗珠,轻轻说:“休息吧,医生说好好休息才可以恢复快点!”

脸上的汗珠抹干净后,疲倦渐渐袭上来,昌威在舅舅的轻抚下,慢慢进入梦乡。

看着平静的不脱孩子气的脸,杨文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一直以工作忙,以及想等昌威多读点书后再和孩子好好聊一下当作家的事。可是现在却因为孩子失去了一条手臂而错过了这个机会。他后悔。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自己没有好好引导这孩子读书吗?杨文峰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些书,从黑格尔到鲁迅,从弗洛伊德到香港的反共刊物,从共产党写的党史到香港明镜等出版社出版的揭露中国真相的出版物,从哲学到心理学,无奇不有。自己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读过来的。从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有些书直到自己工作了好多年,接触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后才开始读;而有些书虽然早读过,但也只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和经验的积累才慢慢明白其中内涵。可是自己的外甥昌威来打工时才18岁,就如饥似渴地用这三年时间读完了自己所有的藏书。他读懂了吗?他会钻牛角尖吗?会走进死胡同吗?

从外表上看,他始终和广州街边那些三五成群等待小工的盲流没有区别。可是杨文峰却绝对无法想象一个读了这么多书的盲流会是什么样的?如今,无法想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昌威就是一个读书的盲流。今后会怎么演变呢,一个喜欢读书的学生会不停地追求学位和文凭,一个读了不少书的公务员会想着升官或发财包二奶或者想着为民做主,商人们也开始从书本中找到“黄金屋”,可是一个喜欢读书、读了很多书的盲流又能干什么呢?而且这个盲流还是只剩一条手臂的……

迷迷糊糊的杨文峰俯在昌威的病床边渐渐进入梦乡,梦中他隐约见到读过很多书的昌威带着街边那成群结队的盲流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他觉得滑稽和奇怪,嘴巴想说什么,却无法说出来,这时那终于脱胎换骨的李昌威,仿佛悟出了至高的武功秘笈……“独臂大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飞墙走壁、行侠仗义……

温柔的小手在杨文峰头上磨擦着,杨文峰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见身边站着美丽的小龙女——他抬起头,揉了下眼睛,发现王媛媛站在自己旁边。

她大方地收回自己的手,杨文峰不好意思地笑笑。王媛媛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轻轻问:“好些了吗?”

杨文峰点点头。“好多了,再有几天就可以出院。”

两人为了不打扰昌威,走到外面的走廊,王媛媛关心地打量着杨文峰:“你瘦了,好好休息吧,等你外甥出院后,你再上班不迟。”

从王媛媛的口气,杨文峰听出自己没有被赶出采编一部,他感激地看着王媛媛,“我只要找时间去他厂里把赔偿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上班去。最多一两天。”

王媛媛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目前正需要你追踪一件案子。随后王媛媛询问了一下和厂方的赔偿谈判,杨文峰只接触过厂里的代表律师,就把上次见面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媛媛。听的过程中,王媛媛不停皱眉头,末了,她说:“看起来他们在糊弄你,赔偿一万五千元,打发一个叫花子吗?你没有经验,到现在才只能见到他们的律师,这哪里能行。这样吧,你和他们约个时间,我同你一起去。”

杨文峰连声说好好,一边心怀感激地握住王媛媛的手,王媛媛突然脸上升起红晕。杨文峰又连忙不好意思地放开王媛媛的手。

“你相信梦吗?”杨文峰突然问王媛媛,“你来时我正在作梦,但好像又不是梦,仿佛是真实的一样。”

★ 第五章:较量 ★

三天后的星期六早上,王媛媛驾驶着深绿色的广州本田雅阁来接杨文峰,穿着皱巴巴T恤衫的杨文峰爬进前座,立即被王媛媛身上传来的淡淡女人香吸引住。王媛媛今天穿着贴身的浅绿的套装,显然没有擦上“毒药”香水,身体玲珑浮凸。杨文峰坐进来后,就不敢转头看她。

在出市区的路上,王媛媛询问了李昌威的恢复情况,随后交代杨文峰,自己先不插进去谈判,站在他身后了解一下情况后再说。如果问到自己的身份,就说是女朋友。

杨文峰“哦”了一声,侧了下头:“那人家也不信的,你这么漂亮,又比我年轻这么多,怎么看也不像我的女朋友。”

王媛媛开心地咯咯笑起来,边笑边说:“那说我是你的同事、是你的顶头上司人家就相信吗?”

杨文峰也笑了,车很快上了高速公路。一出市区,杨文峰就开始观察路边的景色,路边一律竖立着形状类似的厂房和工人住房。厂房干干净净,大概工人正在上班,工厂里的空地上看不到人。吸引杨文峰的则是那些五六层楼的工人宿舍楼,虽然一看就知道里面都是空的,但每一个阳台和窗户都挂满洗后晾晒的衣服。从衣服的颜色又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男宿舍,哪些是女宿舍。

珠江三角洲地区每个乡镇几乎都被高速公路串起来,而每条高速公路旁都有密密麻麻这样的工厂和工人宿舍。杨文峰无论走到哪里,眼睛总被这些千篇一律的楼房吸引着,思想总在围绕那阳台上的衣服转。可是却总是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被这一景象吸引。

“你在想什么?文峰!”

杨文峰没有转过头看着王媛媛,好久没有人问他在想什么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说:“我在看那些阳台上的衣服。”

“那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这样。”王媛媛扫了一眼两边的楼房,把车速加到120。杨文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工厂宿舍阳台和窗户里的衣服的,但记得那些拥挤的衣服给他最早的想法就是“那房间怎么可以住那么多人?”,后来又出现“那是些什么人”以及“他们又都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在想什么”等等经常让自己浮想联翩陷进去就无法自拔的问题。直到侄子李昌威在东莞找到工作后,杨文峰一次到鞋厂看他时才发现,原来昌威就住在这样的宿舍里。杨文峰还特意问,洗过的衣服晒在哪里。昌威就把舅舅带到阳台。杨文峰第一次站在阳台上,可是由于挂满了衣裤而无法伸直腰。昌威用手分开扯出挤在里面的两条裤子。杨文峰看见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原来那就是侄子的,和其他工人的一点区别都没有。

按说,杨文峰该停止了对这些阳台的好奇,可情况恰恰相反,他只不过想得更加奇怪,更加摸不着头脑。当他再看着那些挂满衣服的阳台时就想:里面住的都是像我昌威一样的农村来的打工仔打工妹,十几个人拥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可是如果不是这些阳台上的衣服,谁都不会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不到十点,雅阁进入东莞常平镇市区。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永台制鞋厂在镇子南头。厂房的门面很大,门卫问清情况后,王媛媛把车缓缓开进来。厂里干净而平静,不时有几个穿制服的工人笑嘻嘻从前面经过。

按照杨文峰指引,王媛媛把车停在办公楼门前。厂里的常驻律师已经坐在小办公室等他们。杨文峰和王媛媛进入后,律师看见杨文峰后面的王媛媛皱了皱眉头。杨文峰坐下前,简单介绍了王媛媛的姓名和自己的关系。

律师打开一个文件夹:“杨先生,我还以为这只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会谈,啊,好吧,都不是外人,我就先说一下厂里会议决定吧。上次我们谈的那个数字,也就是除开医药费住院费再补助李昌威一万五千人民币的数字,报到董事长兼厂长王永台先生那里后,被否决了!”

杨文峰紧张地看着律师,王媛媛表情沉稳地坐在杨文峰旁边,自然地把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臂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律师接下来说:

“正如我们都清楚的,李昌威没有按照厂规操作,而且这道工序并不是易出事故的,事后经过安检部门检查,我们厂方在安全措施上没有任何责任。李昌威虽然上个月带领厂里工人闹事要求加班加点,但硬是被我们董事长顶住了。所以他这次出事并不是在加班加点的情况下太疲倦造成的。据同宿舍的民工反映,他是熄灯号响后仍然躲在被子里看书以致第二天上班无法集中精神造成的。可是,厂长说昌威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很爱读书,爱思考。而且我们厂十年来没有发生这样的严重事故,今后也会尽量避免发生。所以我们并不怕开一个不好的先例。我们厂长台商王永台昨天亲自决定,把补助金额提高到五万人民币!”

杨文峰身体微微一抖,王媛媛却有些紧张,她怕杨文峰马上答应下来,于是轻轻捏了他一下。杨文峰会意,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律师等了一下,眼睛从杨文峰转到王媛媛,又从王媛媛脸上转回到杨文峰微微张开的嘴巴。他没有等到结果,于是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

“厂长的决定也是我们厂方最后的意见!”

杨文峰往前倾了下身子,王媛媛又紧张地拉了他一下。她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律师。

“我本来没有发言权,不过作为记者,我觉得一条胳膊五万块人民币一定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焦点追踪报道。我们先认识一下吧!”

律师把王媛媛的名片在里翻来覆去地看,虽然脸上表情不变,但杨文峰注意到他心里肯定很紧张。律师抬头看着杨文峰,稍带不满地说:“杨先生,我们都说好的,这事先私下协商,怎么把记者卷进来?”

杨文峰刚想说话,王媛媛抢先开口了:“不能这么说,以我和杨先生的关系也不能算外人。其实,杨先生自己也是记者,在我的部门工作!他只是没有告诉你们而已,他这人与人为善,办事一向低调的。”

律师吃惊地张着嘴巴,杨文峰谦虚地点点头。他从湖北回来后见了律师,但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因为杨文峰当时也搞不清搞砸了报社最大的焦点追踪后自己是否还能呆在编辑一部。没有想到这事情被王媛媛说出来,起到了秘密武器的效果。

律师这时已经显出局促不安,脸上也透出了一些汗珠。他喝了口水说:“我们王永台厂长,哦,也就是永台企业董事长来大陆投资十年了,又两次当选东莞台商协会副会长,和政府的关系很好的。东莞有六千多家台资企业,永台制鞋厂一直是广东省作为重点台资企业在扶持的。你们到东莞街道上走走就知道了,到处是台资企业,到处是台湾香港商人。省里领导来看到这情景都笑得合不拢嘴。这样缺胳膊短腿的少数事件报道出去是否合适,是否会打击东莞台商的热情,我想就算你们报社不考虑,省里的宣传部门不会坐视不管的。”

律师的话不软不硬,却句句击中要害。王媛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把自己挑起的较量进行下去。杨文峰看到王媛媛脸微微有些红,咳了下嗓子,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南方周报》是面向广大读者、广大大陆人民的,我相信,广大的读者一定不会忽视东莞有六千台资企业的事实,但他们可能更加想了解、更加关心被这六千家企业雇用的几十万从农村来的民工。据我所知,自从三十年前中国广东省改革开放到今天,省领导虽然无数次视察东莞的台资港资企业,但他们一次也没有接触过成千上万的盲流工人。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借这个事件提醒他们注意,东莞不光有台资企业,也有几十万中国大陆民工。”

这次该王媛媛微微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杨文峰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出这么一大串软中带钢的话,但这事多多少少与他平时老观察民工宿舍阳台上拥挤的衣裤有关。律师这时已经无法掩饰紧张,本来预定半个小时搞定,然后开一张支票,签一个字的约会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和权限。他一边说房间温度太高,顺手把房间空调的温度调低了度数,一边站起来说,“我打个电话,失陪一会,不好意思!”说着,走出去。

留下杨文峰和王媛媛两人。办公桌上就是电话,律师却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话到办公室外面打。两人会心地笑了笑,杨文峰注意到王媛媛手还搭着自己的手臂,有些不自然。王媛媛也注意到,却故意用两只大眼睛盯住他。杨文峰眼睛一接触到王媛媛的眼睛,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唰”的一下红到脖子根。王媛媛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却偏偏不缩回自己的手。

律师进来时满面春风地打着哈哈,“我说两位,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王永台厂长,哦,也就是董事长从台湾经过香港回来了,刚刚电话里说专车已经通过皇岗口岸。他说,无论如何也得留两位中午一起喝个茶。两位可要赏面呀!”

杨文峰刚刚想谢绝推辞,王媛媛抽出了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抬起来看了一下手表。律师连忙说:“王记还有事忙吧?王董事长说也就见个面,要不然我现在打电话到茶楼先定位子,大家边坐边等?”

“这样也好。”王媛媛应答着。杨文峰这时才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估计喜欢睡懒觉的王媛媛也没有吃早餐。

放下电话的律师请两位和他一起到茶楼。奔驰车已经等在办公楼门口。他们在东莞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门口下车,被专门等在那里的服务员迎接进入豪华中餐厅。三人进入一间叫玫瑰的包厢。一进门,杨文峰就被豪华的装修吸引住,三套沙发,高级音响和平面电视;杨文峰看到旁边还有两个门,竟然是休息室和洗手间。王媛媛暗暗拉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杨文峰连忙和律师一道坐在足足可以围坐二十人的大桌子。杨文峰有点纳闷:如果菜摆在中间,自己不得爬上桌子去夹菜?

三人先点了一壶茶,边喝边等王永台董事长的到来。在律师和王媛媛套近乎的间隙,杨文峰打量着四壁挂的名画和照片,有两幅广东名画家的山水画,还有四大美女的肖像,在正中央,却用一幅人物上半身放大像,相中人微笑地看着桌子这边。用这样的方式把画像挂起来,杨文峰只记得十几岁时看到的毛主席和华国锋主席的像。杨文峰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个房间的大幅相片是谁。

隔着套间的门杨文峰就可以感觉到有一群人从大堂走过来。果然,不一会,小姐打开房间门后,一群人带着一团热气扑进来。律师首先介绍带头的中年人为酒店的总经理。然后总经理开始介绍身后的七八个男女。杨文峰盯着中间的中等个头的老头,才发现这人就是墙上照片上的那个人。原来酒店经理都准备了这些老顾客的半身照片,他们来时就提前挂出来。

“这就是我们东莞台商协会副会长王永台董事长!”没等总经理介绍完毕,王永台就大步过来热情抓住杨文峰的手,使劲摇了摇,然后就对王媛媛弓了弓腰,“幸会幸会!”

乍一见面,王永台就给杨文峰一个好印象。他大概六十出头,个头中等,腰背挺直,头发有些稀疏,脸上皮肤保养得不错,虽然刚刚从香港过来,但却并没有给人风尘仆仆的感觉。这王永台一点都不像其他台商,在杨文峰眼里,一般的在大陆的台商,大概是腰包里有几个钱,同时又崇尚西方人的户外活动,结果个个晒得黑不黑、黄不黄、红不红的,而且由于山珍海味吃得多,头上脸上和脖子上都油光泛亮,看在杨文峰眼里,这些台商的头个个都好像勃起的阳具。

杨文峰边想边微笑,也没有记住王董事长身边那些人的名字和职务。十几个人坐下来后,服务员立即开始上酒菜。杨文峰松了口气,他最怕点菜,特别是人家请客。当然自己请客而人家点菜也让他紧张。

接着他又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不用爬到桌子上去夹菜了。三位美丽的服务员小姐把菜接进来后并不放到大桌上,而是端到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把菜分成十几份放进小碟子。再由三个婀娜多姿的小姐把小碟子分别放到食客的面前。这样好,杨文峰想,又卫生又不需要起身夹菜。只是杨文峰有点饿,吃完第一碟菜,觉得不过瘾,又不好意思要求加。

这样想的过程中,杨文峰并没有失礼,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一进门嘴巴就没有停过的王董事长不停点头。他瞥了眼旁边的王媛媛,大吃一惊,原来王媛媛只是试了一小口碟子里的菜就招手让服务员收走了小碟子。王媛媛保持着高雅的仪态和表情,让杨文峰暗暗惭愧,不过他心里就想,傻瓜,看你一会饿不饿!

王董事长已经停下夸奖杨文峰侄子李昌威,喝了一口XO蓝带,然后就开始评论广东三份报纸《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和《南方周报》。当董事长提到上个星期的《南方周报》的焦点报道时,王媛媛和杨文峰都开口夸奖王董事长忙里偷闲还关心世界和国家大事。

“我这个人呀”,在一帮手下面前受到省里大报记者的表扬,王董事长有些得意,“就喜欢关心国家大事。不然老是埋头赚钱有什么意思!”

上到第三道菜时,杨文峰还是一扫而光,菜的味道实在太好了,鱼肉怎么可以烹调成这种味道、颜色和形状?杨文峰心里佩服不已。他再瞥了一眼王媛媛,发现她这次也只吃了一小口。

“我喜欢你侄子李昌威,这小伙子爱看书。”喝得稍微有点醉的王董事长在上第八道菜时把话题扯回到李昌威的身上,杨文峰心不在焉地表示了相同的看法。这时杨文峰不觉暗暗心惊,原来从第六道菜开始已经无法叫出菜名,鸡鸭鱼肉上到第五道为止。而且从第五道菜开始,味道异常鲜美,只是杨文峰从第七道开始觉得有些胃涨。看看王媛媛,仍然大方得体,只是每碟菜都只小吃几口。杨文峰看到旁边的小姐还在出出进进,估计至少还有十道菜。不觉心里有些后悔。

“其实,我们厂里两千多名农村来的工人,每个都不错!”王董事长眼睛都有些红了。又喝了小口酒,凑过来小声神秘地说:“我想问问两位有学问的大记者,在中国,谁代表先进的生产力,谁又代表先进的文化,又是谁代表广大人民的利益?”

三个代表!杨文峰想,这个谁不知道,但看到王媛媛笑而不答,他自己也就含笑不语,继续研究不断推陈出新的小碟子。杨文峰依依不舍地看着服务员把还剩半碟子的鳄鱼嫩肉端走,又心有余而胃不足地盯着新换上来的小碟子鱼翅炖火腿。

“三个代表总结得好啊,今天不妨告诉在座的各位真心话,我们台商和外商一样,就是冲这三个代表才来大陆投资设厂的,我们就是冲这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和全中国人民的利益来投资的!”

一位台商这么露骨地歌颂“三个代表”让杨文峰微微有些反感,而当他想到这王永台也许是为了少赔点钱就如此肉麻地歌颂“三个代表”时,差一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鸡鸭鱼肉吐出来。

“这三个代表总结得精辟呀,可是各位,这三个代表其实并不适合用来描述共产党!”微微喝醉的王董事长突然提高了声音,环视了一周,像演讲一样连问带答讲开来:“共产党代表哪门子先进生产力?从1949年上台到今天,三番五次迫害知识分子,破坏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还差不多!目前中国的生产力在世界之林中遥遥落后,很多先进的生产力得靠引进和外商带进来。可是无论是台商还是港商,抑或是外国投资者,没有人到中国投资是冲着共产党而来的!

“再说第二个代表,先进的文化吧,共产党实行的是一党专政,毛泽东时代更加比封建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顶多代表了中国几千年封建文化中的糟粕。共产党上台后焚书坑儒,把很多代表中国文化精髓的经典作品禁的禁,烧的烧。真不知道这共产党代表先进文化一说从何而来!稍微有大脑的人都不敢贸然提出如此无耻的说法。

“好,我今天就班门弄斧,在两位大记者面前来个不吐不快。还有一个代表是什么?对了,共产党代表全中国人民最根本的利益?请问两位,广大中国人民最痛恨的是什么?我想只要你到路边去随便拦一名大陆人问一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他痛恨的是共产党干部的贪污腐败,痛恨的是国家司法部门的贪赃枉法,痛恨的是那些打着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旗子中饱私囊的高干子弟,痛恨的是那些靠关系靠特权‘先富起来’的‘人民公仆’……就算是古代的暴君也不可能感觉不到人民的这么多‘痛恨’,‘代表广大人民最根本利益’的共产党难道一点都不清楚?”

杨文峰觉得不妥,心思从第十道菜上收回来,想说点什么。但看到王媛媛只是停止了微笑,自己也便显得严肃起来,并不再点头,同时打了个饱嗝。

“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台商和外商都是冲着中国的‘三个代表’来投资的,因为在我们心中,中国真正的‘三个代表’是农村进城的民工,也就是盲流!”王董事长大声宣布着,激动得站起来,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两位记者和自己紧张不安的部下,接着说:

“诸位,中国的沿海地区发展完全靠台资港资和外资的不停注入,外资进入的同时也带来的较为先进的生产力。可是我们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来大陆投资?这里官员贪污腐败不说,对我们有时还使用黑社会手段敲诈勒索,谁会冲共产党来投资?外资进入几乎没有例外都是冲着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如果算上中国人的勤劳和任劳任怨,这里的劳动力几乎比非洲的还便宜一半!中国劳动力便宜当然不是指国营工厂的工人,他们吃大锅饭习惯了,更不是指你们沿海省份的城镇居民,他们靠出卖国家的土地和剥削内地人而致富,廉价的劳动力指的是一个亿的农村进城盲流。他们吃粗粮住通铺,可是干起活却生龙活虎。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却干足三十天,天天十小时!他们自己就算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但也至少是吸引先进生产力和外资进来中国的代表!

“再拿文化来说,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下最优秀的文化是什么?当然就是广大中国农民的勤劳和任劳任怨。没有这些,一切古代的发明和辉煌的文化都只能是统治者暴君镇压人民的遮羞布。一提到中国古老的文明和灿烂的文化,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长城。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这长城是秦朝暴君用皮鞭奴役社会最下层的民众赤手空拳、肩挑手扛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当时被征集去修筑长城的十个去只有两个能够回到家里……中国几千年历史中都是闭关自守的农业时代,如果没有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夜劳作,哪里有那些兵马俑和金丝玉缕衣?又哪里会有四大发明和文人骚客呢?如果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需要有一个代表的话,在座的各位,有谁可以否认这代表正是农民,正是我们的盲流兄弟姐妹?!

“再看看中国的大城市,每天在扩大,城市人的住房越来越宽,城市越来越漂亮。外国人都奇怪,哪里有那么多钱盖这些高楼大厦?却不知道盖这些高楼大厦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用最便宜的盲流!还有还有,中国九亿农民靠那点土地哪里养得活自己,更不要说奔小康了。可是这些年农村毕竟也有发展,为什么?不就是有流浪在外的一亿多盲流向家乡寄钱吗?我这样说,你们都知道是谁在让城市发展,又是谁在照顾八亿农民的利益吧?不错,就是盲流!他们才是当之无愧的全中国人民最根本利益的代表!”

王董事长醉了,说到激动时忍不住口沫横飞,杨文峰庆幸,好在这张大桌子上不摆菜。而且他也不太介意那唾沫星子是否溅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因为从第十三道菜开始,他几乎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这道菜是炖烂的精牛鞭合着小鸡的卵子蛋精制而成。

在王董事长停下来吃这道壮阳菜时,酒店总经理婉转地暗示王董事长喝醉了,请两位记者原谅他的口无遮挡。王董事长听到这话可不乐意了,擦了擦嘴,声音沙哑地说:

“省里领导我都认识,好几个副省长到我这里来视察过!”

杨文峰还没有完全理会王董事长话外音,坐在旁边好久没有开口的王媛媛紧接着王董事长的话问道:“哦,董事长都认识哪些领导,我倒都和他们挺熟的!”

王董事长突然怔了一下,看到说完话的王媛媛微笑着低下头品着茶,并没有等自己回答的意思。也就顾左右而言他去了。

酒足饭饱的杨文峰这时才突然发现,这两人已经过了第一招,而且显然王媛媛获胜。

“上次,”王董事长抬起头,显得不经意地说,“上次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领导过来和我喝茶,向我征求台湾总统大选的事时,我还不是把刚才的话直说出来。没事的,他们比省委地方政府更知道深浅,权力也大着呢。”

杨文峰浑身一激灵,看起来今天占不到便宜。这位台商王董事长竟然不经意就把他和当地安全部门领导的关系讲了出来。他瞥了一眼王媛媛,她竟然还在喝茶。杨文峰就感到她也没有什么对策了。

这时只听王董事长哈哈一笑,拿起筷子,客气地劝大家道:“吃吃,不客气!”

“其实,”这时王媛媛放下杯子,声音清脆柔和,“中国现在言论很自由的,王董事长快人快语,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就真有什么事,这里还有杨文峰呀!”

杨文峰愣愣盯着笑看着自己的王媛媛,他是没有完全会过意,否则就会像王董事长一样手中的筷子差一点拿不住。

王董事长镇定了一下自己,装着自然地看着杨文峰,“哦”了一声,双手一拱:“今后还得杨先生多多帮忙!”

杨文峰一头雾水地谦虚地点着头,不过看着王董事长盯住自己的眼睛并不移开,显然在等自己说点什么,心里开始些发毛。这时王媛媛柔和的声音又响起来,杨文峰松了口气。

“文峰有个忘年交,文峰管他叫周伯伯。”把王董事长和大家的眼光吸引过去的王媛媛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茶,“他周伯伯原名叫周玉书,王董事长一定听说过?”

王董事长含糊地答应着,把头向下左下右各动了两下,杨文峰立即看出了学问。他这么把头不向下也不向左右的移动,让你搞不清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不过杨文峰随即被王媛媛的话吸引住。王媛媛还是用那柔和的声音,而且根本没有看向杨文峰。

“他周伯伯是国家安全部成立以来一直主管情报局的老资格情报首长,现在虽然退休了,可是国家有什么大事,党和国家领导人还是点名要听听他的意见的!平时也没有闲着,隔三差五就被总书记和军委主席请到政治局会议给大家讲讲课、谈谈国际形势什么的。”

“这是,这当然,政治局现在很喜欢学习的,好好!”王董事长附和道,然后开始吃几口小碟子里的鸡卵子。杨文峰陡然间觉到王董事长疲态毕现。看起来王媛媛又赢了一招。等杨文峰回过神来,不觉暗中大吃一惊,思忖:这王媛媛怎么把周伯伯也扯进来,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等大家都吃完这顿饭,杨文峰有些焦急,因为王董事长和王媛媛都没有提到李昌威的赔偿问题,看起来一会也没有时间了。这顿饭显然不用王董事长当场结帐,所以当杨文峰一听到王董事长要对面的秘书把自己私人支票拿出来时,放松了一下随即又紧张了一下。

王董事长打开支票本,龙飞凤舞地划了几下,“啪”的一声撕下来,然后折叠起来客气地交给杨文峰:“昌威是个好孩子,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

杨文峰接过折叠的支票,正想打开,就感觉到脚上被王媛媛狠狠踩了下。于是就忍住不打开折叠的支票,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塞进了上衣口袋里。然后大家客气几句,王董事长亲自送两位到厂里,又把两位送进车里。杨文峰因为一直想着口袋里的支票,也不知道大家都在客气中扯了些什么其它的,最后车开动了,王董事长那独特的并不像大多台商一样好像阳具的头被甩到车后。

直到王媛媛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杨文峰还在猜支票到底写的是多少,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可以拿出来看。王媛媛侧过头,笑着说:“你怎么回事?现在还不看看支票。刚才倒猴急得很。”

杨文峰“哦”了声,赶紧拿出支票。这时王媛媛说:“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把你周伯伯搬出来了。那王永台还能怎么样?”

杨文峰这时已经打开了支票,不禁惊叹了声,“二十万人民币,这么多!”

“小气!”王媛媛不满地哼了声,“刚才那顿饭都至少吃了两万元!”

杨文峰“哦”了声,那顿饭?杨文峰有些遗憾,要知道,后面上的最后七八道菜,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可肚子现在还被前五道菜的鸡鸭鱼肉和猪杂碎撑得难受。

★ 第二部:盲流之歌 ★

2008年7月18日上午11点30分,华盛顿白宫西厢地下情景室。

由于在短短的十分钟咖啡休息时间,有好几位专家走近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身边请他解释那两张纸上的内容,所以会议再次继续时,戈斯首先就卷宗中两张关于“致命武器”计划的情报作了一些深入浅出的解释。

听完戈斯五分钟的解释,大家脸上都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不过戈斯心里明白,大概只有一半人听完解释后达到一知半解,另外一半人仍然糊里糊涂或者比刚才更加糊涂,只是为了不显出自己的愚蠢和对中国局势的一窍不通,他们才个个装出豁然开朗、“原来如此”的表情。有几个听完后嘴巴里喃喃感叹道:天呀,原来是这样的致命武器,真是想不到,刚才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我原来还以为是什么新式核武器,又或者是化学武器、激光武器、电磁脉冲武器之类的呢,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真致命呀!

“可是,我还是有些怀疑,这个致命武器真有那么厉害吗?现在我们已经获得了情报,难道不能阻止吗?”又是国家安全局局长发话,现在他心情显然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松感,难怪自己手里几百亿美元的设备都无法侦察到这个致命武器,因为这类“武器”的侦察工作,本来就是中央情报局的职责范围。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警觉,这“致命武器”计划真那么厉害吗?该不是中央情局局长为了争夺权力,为了争取更多经费故意夸大其词吧?

于是他甘冒被在座各位指责为迟钝的危险,直视着戈斯,提出了上面的问题。

戈斯真想把咖啡杯子砸过去,他拿起刚刚加满的一杯滚烫的咖啡,举起来,轻轻用嘴唇碰了下杯子边,准备什么也不说,忽略这位腰缠亿万贯的对手。不过当他慢条斯理地把杯子放下时,才注意到会议室全部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副总统和国务卿也期待地看着他。

戈斯马上清了清嗓子。

“各位,当我们过去一直断言台海无法爆发大规模战争的时候,我们不是单单凭主观愿望和推测,我们不但详细比较中美台武器资料,分析中国领导人的意向和意志,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们有完全的准备!这些年,在国防部,国土安全局、联邦调查局和盟国情报机构的大力配合下,我们中央情报局设立了防止中国大陆武力改变台海局势的三道防线。这三道防线直接由国防部部长和我掌握,一直以来都是直接向总统汇报、由总统控制的最高机密!”

讲到这里,戈斯故意停了下,下面有人开始议论,一个坐在墙角的声音传过来:“先生,你能确定我们可以听你解释这三道防线吗?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安全保密级别没有这么高吧。”

戈斯叹了口气:“不错,这个保密级别高到这里的一半人无法呆在这里,不过,现在不同了,自从北京部署了‘致命武器’计划,这三条防线已经不存在了!”

会场一阵阵惊叹和小声的议论。戈斯等了一会,才继续讲下去。

“这三道防线可谓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他们会搞出这样的‘致命武器’,轻松地一夜之间就让我们的三道防线不保。哦,对,也不能说是一夜之间,只是我们在一夜之间才发现而已。我想他们也计划部署了好多年……可是,还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三条防线。防止北京采取军事冒险攻击台湾的第一道防线就在北京!我们称之为‘红色防线’,取意于北京红色政权,也暗示这一条防线一旦遭破坏就是踩了红线的意思。‘红色防线’包括多方面的内容,我这里尽量去繁就简,让大家明白。

“‘红色防线’中最重要的内涵就是威慑北京不得军事冒险。要起得这一效果的第一要素就是在军事发展和武器供应上限制北京,破坏北京,使得他们无论从武器装备这军事硬件还是军事理论等军事软件上都远远落后于美国。这一点我相信我们做到了,西方发达国家特别是欧洲至今都在美国的压力下仍然保持着‘六四’以来对中国的武器禁运和技术转让。而且我们也和俄罗斯秘密达成了协议,俄国人如果还想看到美元是什么样子的话,就不得出卖最新一代的武器装备给中国。这些年一方面通过压制限制中共军事发展,一方面我们大量售卖先进武器装备给台湾,竭力保持两岸现有的军事差距。大家如果知道要保持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小岛维持可以抗击十三亿人口的大国是多么困难,就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有多么艰难,不过这里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做到了。中国大陆直到今天,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战术,以他们现有的武器装备和军事理论都无法在战争中占到优势。悍然出兵台湾,只能是自取其辱!

“‘红色防线’中的第二个重要因素就是经济因素。改革开放以来的整个中国已经沦落为经济发展的奴隶。由于统治人民多年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荡然无存,共产党又没有能力为人民找到更好的依托,中国人从上到下都精神空虚,崇拜金钱。久而久之,能够保持中国经济发展成为人民判断北京政府是否合法的唯一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经济发展,可以牺牲人民的民主和自由的权利、社会的正义和公平;为了经济发展,政治改革可以放到一边;同样以经济发展需要稳定的政治局面为借口打压异己,到今天有几千年文明的中国竟然还在实行地球上渐渐绝迹的一党独裁专制制度。多年以来,共产党以高速经济发展为傲,并以此为约束人民的法宝;然而殊不知,不知不觉中,共产党自己也沦落为经济发展的奴隶。他们现在一切以‘经济发展为中心’,深怕稍微不顺利就会引起人民的不满和躁动。而对台湾开战,无论在一开始可以凝聚多少民意,战争一旦打响,中国的经济将会和战争的规模成正比地向后倒退。如果冲突升级最终导致美国的全面卷入,那么无论战争结果如何,最保守的估计是大陆的经济要向后倒退至少十五年。而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经济倒退,而在于中国人民不可能在经济倒退的情况下还能容忍共产党独裁政权的统治。

“‘红色防线’的关键不是在于以上是否事实,也不在于我们是否明白这个道理,关键在于北京是否明白以上的道理!我们的工作就是让北京明白!我们和中国保持既围堵又接触的政策使得我们随时可以从正反两方面对他们晓之以理!”

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得意地品尝着咖啡。但这时却听到不满的嘀咕声:

“这就是你们的固若金汤的第一道防线?我听起来只不过是中学课本的常识!”

大家一阵窃笑,戈斯抬起头,鄙视地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那大概是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于是他收回眼光,讲道:

“表面上看,这第一道防线只是常识,可是我们却让北京政府明白另外一层道理:他们的政权!我们让他们明白战争一旦打响,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任何军事上的失败,都有可能导致北京政府垮台。至于经济上的倒退甚至停滞不前,肯定会激怒中国人民的。到时,北京政权就摇摇欲坠了。你们知道北京政府是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数的几个不是靠自己的人民选举产生的政府,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失去政权。当我们向他们明确表明战争将导致北京政府陷入危机时,他们就只能够装腔作势地咆哮战争了。”

哈哈…哈哈…,除了副总统、国防部长和国务卿之外,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笑声中一位高级官员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中国领导人真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吗?”

“当然,你忘记了,在全世界领导人中,中国领导人的智商最高!”

哈哈…哈哈…,虽然这是世界上权威统计公司所作的最新统计,但大家听后,觉得特别有趣,于是大家接着笑了一阵子。

“万幸的是,”戈斯微微提高声音,“万幸得是,这些高智商的中国领导人大多在窝里斗,在争权夺利,他们的智慧和时间大多花在如何控制自己的人民上。这一点,我们在场的都得感谢上帝。你想,如果这些高智商的中国领导人,真要不计个人和一党之利,为中华民族和中国未来运筹帷幄的话,那么这个地球上,哪里还会有我们这个诞生才两百多年的美利坚民族立锥之地?!”

“不过,他们既然智商那么高,就应该知道我们是在借此威胁他们吧?他们会不会向相反的方向思考?”

“说得有道理!”戈斯说,“上面只是关于第一防线的粗线条,我们还有很多具体的操作,有些不便在这里说出来。”

“来一点吧,让我们见识一下。”

“我们也听说过一些,不过……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举个例子吗?局长大人!”

中央情报局局长为难地左顾右盼,当他看到国务卿和国防部长都微笑地看着他,他想了一下才慢慢开口。

“聪明和高智商的人总是更会为自己打小算盘。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也如此。这些年中国经济改革取得了成就,但是取得最大成就的还是共产党的家属子女们,在中国工人下岗,农民流浪的时候,他们早就一个个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共产党政权一边要求中国人民认识到中国还处于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离小康还有段距离,另外一边却让自己的家属子女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让他们把国家的资产都共有了。共产党政权一边号召中国人民抵制西方的精神污染,一方面却想方设法把他们的子女家属送到西方和美国让他们沐浴在精神污染之中。我们掌握了大多共产党高级干部的这一特性之后,在1996年台海危机之后,借助两本写中国的书,一本是《红龙崛起》(ReadDragonRising),一本是《中国威胁》(ChinaThreat),明确表明:台海战争一旦由北京政府打响第一枪的话,美国将宣布所有中国军人和共产党官员的子女和家属的财产为非法。哦,哈哈,当然财政部后来抗议我们。因为我们的暗示出来后,那短短几个月大约有多达五百亿美元的来自大陆的资金悄悄转移到香港和东南亚、欧洲。有意思吧!”

大家长吁短叹了一番。副总统这时看了眼墙上的钟,说道:“不管怎样,至少在七十二小时之前,我们一直认为‘红色防线’万无一失。没有想到,他们部署了致命武器,让第一防线顷刻崩溃!”

这时白宫总管再次进入情境室,小声告诉了副总统一些事。副总统清了清嗓子:“各位,总统即将到达南草坪,但是由于驻扎在白宫的媒体记者们已经赶过去,我们最好不要抛头露面。总统还需要消息一下,半个小时后,我们几位将要进入椭圆形办公室。现在请戈斯讲得快一点。”

大家安静下来,再次转向戈斯。

“我们都以为第一防线万无一失,所以稍微放松了第二条防线的经营。这第二条防线就在台湾岛。我们不妨称为‘蓝绿线’。这条防线的基石有两个,一是基于台湾那些闹台独政客的本质,二是在危机发生时让北京突然之间找不到动武或者升级武装冲突的借口。

“大家知道,这些年在台湾执政的民进党一直在台独路上一路小跑,虽然跑跑停停,但总是一路进逼,几乎没有退让过。大家都知道,台湾本来就是主权独立的国家,如果台湾能够独立,我们当然会举双手赞成,而且那符合美国的最高国家利益。问题是这样的情况出现的话,要付出的代价太高。多方衡量,我们宁肯选择维持现状,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当然只要台湾当局渐进式的台独不激怒北京,我们没有必要说三道四。可是如果台湾当局以为有我们作后盾而肆无忌惮地激怒北京,最后导致北京忍无可忍冲破我们精心设立的第一条防线的话,我们就不能够坐视不理了。我们的第二条防线就是迫使台湾当局立即放弃台独政策,立即放软身段,必要的时候,即刻宣布承认‘一个中国’这个大原则。如果北京还无法平息,我们甚至可以强迫民进党下台,由‘蓝色’阵营的大佬上台组成紧急临时政府。这样做,就是让北京找不到侵略台湾的借口。至于这之后如何运作,那就要看我们有多少资本和王牌在手上了,但按照我们对台湾的控制,我们相信在危急之时,我们可以强迫台湾这样做,而这样做就可以让中国无法找到攻岛借口,最后也就保持了台海维持分离的现状!”

“这个防线不错!”国务卿开口说道,“但我想知道,为什么现在无法使用这第二条防线?”

“很遗憾,”戈斯表情尴尬地说,“首先,这‘致命武器’计划根本就是攻占台岛于无形之中,是不宣而战,不战而胜的兵法道理。自然就不用找到动武的借口。另外,由于长期以来我们和台湾的高层沟通受到中共的打压,加上我们错误地以为台湾依赖我们,所以会对我们言听计从,结果到关键时候,我们才发现,台湾在有些政策决策上并不考虑美国的国家利益,也不和我们预先通气,甚至有时还和我们背道而驰。这次,直到我们发现了北京的‘致命武器’计划之时,我们才知道,其实台湾一早就了解了北京这一计划,而且他们也暗中部署了回击‘致命武器’计划的‘决战境外’计划!不瞒诸位,台湾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些情况!我们是从同一位王牌间谍那里获得台湾部署反击计划的!”

“令人难以置信!”国务卿嘀咕着,“台湾简直是自不量力,螂臂挡车!”

“也许,他们是故意想把美国卷入。”大西洋理事会的中国问题专家插话道。

“都有可能,不过,也许,他们确实有好方法,这个今天不讨论!”戈斯欲言又止的表情颇耐人寻味,“不过,也许台湾人认为他们掌握了可以抗衡北京的致命武器,所以才想鱼死网破、决一死战。正因为他们有了这个想法,才使得我们想通过打压台湾的办法让他们屈服,最终迫使北京找不到借口而放弃战争的第二条防线也在顷刻之间瓦解!”

大家对中央情报局经营的第二道防线在顷刻之间瓦解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戈斯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先生们,我的两条防线已经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现在就看国防部的第三条防线啦。”

话音未落,大家齐刷刷把眼睛转向国防部长。

“先生们,”国防部长解嘲地大声说,“美丽的红蓝绿都被中央情报局占据了,所以你们知道,我的第三条防线只能使用‘黑色’啦,不错,第三条防线就叫‘黑线’。我先声明一点,国防部主导的这条防线从来没有松懈过,这倒不是我对前面两条防线没有信心,哦,好,这里没有外人,加上局长已经保证了,这个地下室很隔音,我就直言不讳吧!我确实对前面两条防线持保留态度。这源于我的个人信念,因为我不相信中国人,无论他是台湾的中国人还是大陆的中国人,又或者是美国的中国人,总之,我不相信中国人!

“正是这个信念,多年来,我们始终积极备战,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台海战争。今天,我可以拍胸脯自豪地对各位说,由于我们的充分备战,台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冲突,我们都有万全之策。如果北京准备小打小闹的话,就正中我们的下怀,我们可以乘机把军队部署到太平洋西岸,对北京实行月牙形军事包围和封锁;如果他们决定攻打台湾岛的话,我们就会在三天之内赶到支援,我们会用比他们先进二十年的武器把台海地区变成美国新式武器的试验地和靶场;如果他们胆敢把战争升级,威胁或者准备使用非常规武器的话,我们将会敦促总统重新启动封存了十五年的‘末日计划’,只要总统一声令下,我们保证在48小时内摧毁中国大陆所有的导弹发射基地,瘫痪他们90%的军事基地和指挥中心!到时无论是台湾或者是大陆,总有一个地方的土地将变成黑色的焦土。呵呵,大家现在大概知道了,我并不是不喜欢鲜艳的颜色,我是不得不选择‘黑色’作为我防线的名字呀,哈哈……”

国防部长豪爽的笑声感染了大家,一度让会议室洋溢着美国式的傲慢和自豪。不过笑声停止后,房间再次陷入沉默。末了,又是国家安全局局长小声问:“这第三条防线应该万无一失,现在怎么了?”

“唉,”国防部长低下头,不再说话。

副总统看看钟,边起身边说:“北京部署的致命武器让我们的先进武器有力无处使。这第三条防线在接下来的台海战争中已经失去了作用!”

情景室一片嗡嗡声,受到总统邀请上椭圆形办公室制定政策的七位高官随着副总统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 第六章:土地之歌 ★

2005年4月18日,中国广州市汇侨新城杨文峰家。

杨文峰呆呆坐在那里,桌子上的蛋糕上已经插上了一根蜡烛,他犹犹豫豫不知道是否该把另外三根插进去。“终于四十岁啦!”他在心里感叹道。虽然无法说清楚四十岁生日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但杨文峰却好像从上个生日后就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心里有时是忐忑不安的期待,有时却又突然升起些微的害怕。古人说四十而不惑,杨文峰感觉到四十就好像来到了人生的分水岭。站在这个制高点,回头应该可以看清走过的路,向前看,则应该知道如何走下去。杨文峰一向喜欢在生日这一天缅怀失去的春秋,沉思如何度过未来的寒暑。

去年是外甥李昌威和自己一起过生日,今年的生日自己一个人过,明年又会怎么样?下班后的杨文峰路过蛋糕店时买了个小蛋糕,蛋糕柔软可以插上蜡烛,他喜欢点亮蜡烛之后,关掉房间的电灯时,那种飘忽不定、迷离朦胧的气氛。

他喜欢独自一人在这种近似命运本身的飘忽迷离的气氛中思考人生。

一年前正式成为《南方周报》编辑部的记者,一年下来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2004年好像和每一年都没有什么大区别,对于新闻媒体,这一年从始至终都充满着变数和激动,让大家欢呼雀跃上窜下跳,最后却仍然平安无事。

杨文峰是吴力超总编辑应王媛媛要求调到采编一组充实国际事件和台海风云报道力量的。2004年台湾大选,特别是总统候选人陈水扁肚子上被子弹划了一条印,成为新闻焦点;后来两边都磨拳霍霍,大有大干一场的势头,可是到头来却又风声大,雨点小,军委主席江泽民声称“台海必有一战”,可是说过这话之后,他先败给了自己的年龄,不得不交出军委主席的宝座。杨文峰私下认为大陆解放军错过了一次解放台湾的机会。结果等到南京空军指挥学院院长刘广智少将充当台湾间谍被毒针处死,他才恍然大悟,不觉为北京捏了把汗,否则如果按照杨文峰的意思,贸然把战斗机开到台湾打仗,那肯定一架架被台湾轰掉。因为刘广智早把中国空军装备和飞行员的具体情况弄到台湾军事情报局了。这样搞来搞去,杨文峰始终没有写出几篇像样的台海报道。

他倒是写了几篇夹叙夹议的新闻追踪,其中有两篇还不错。有一篇报道前伊拉克总统被美国法庭审讯的报道得到王媛媛和吴力超总编的嘉奖。“可怜的萨达姆!”杨文峰心中感叹道,完全是受害者!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当总统时干了些什么事。这个智力后来被测定只有一般高中生水平的萨达姆靠着专制制度压制异议,排除不同声音,把伊拉克新闻媒体变成自己的喉舌的同时,还把他们变成人民的耳目。久而久之,伊拉克的媒体也成为他自己的耳目。就这样,这位独裁每天听到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喉舌说出来的。要不是美国,他这样还真可以维持自己在伊拉克的长治久安的统治。杨文峰的报道从国内少有的角度,也就是情报误导的角度分析了萨达姆的悲剧。美国当初是使用错误的情报发动了伊拉克战争,但是美国却不是唯一使用错误情报把萨达姆逮捕归案的。萨达姆本身一直在错误的情报中生活着。当他终于靠残酷镇压让伊拉克只有自己的喉舌和耳目之时,他听不到其他声音。长期以来,可怜的萨达姆等于一直在用自己的耳朵听自己讲话,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导演的戏剧。他就这样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由于害怕被窃听,自从1990年以来,他总共才打过两次电话;而且每次看电视,如果有美国人的镜头,他都紧张地坐得远远的,深怕电视里的人冲出来。后来他干脆连美国人的任何电视都一起禁止。在这种他一手营造的美好氛围中,也难怪,当美国要来攻打他时,他坚信伊拉克人民会让美国侵略者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相信伊拉克人民像他一样爱戴自己的政权和他自己。最后当美国小兵把他从一个狗洞拉出来时,他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明真相的人。“可怜的萨达姆!”

对于中国,国际上发生的这件大事有一定的意义,杨文峰抓住了这点;与此同时,在国际上,中国也发生了一些可大可小的事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些发生在中国的事,只有国际上才知道,中国是不报道的,既然不报道,人民基本就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也就等于没有发生。当了一年记者、悟性很高的杨文峰深明这个道理。

其中发生在中国的一件事就是蒋彦永医生被当局秘密拘押,关在北京郊区一秘密地点,进行思想政治教育。杨文峰当时不知道这件事,写了一篇赞扬蒋彦永敢于讲真话的报道,结果受到大众欢迎的同时,几乎让吴力超总编辑害怕得差点去自首。

诸如此类的乱子,杨文峰一年下来就搞了两三起,至少有两起让吴力超总编辑头痛欲裂。但每次他都在王媛媛的庇护下保住了工作。想起媛媛,杨文峰心中升起了和四十的年纪很不相配的甜蜜蜜的感觉。一年来两人若即若离,虽然始终没有上床,但两人的距离已经接近零。在两人交往中,感情和身体接触的防线一道道被突破,而且都是王媛媛采取主动。可是杨文峰心里明白,这最后一道防线一定得自己主动才行。只是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突破最后那道防线、是否可以突破以及突破后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后悔。

像现在这样子,他的感觉不知道有多美好。任何时候一旦心里想起她,想起她天使的脸蛋和魔鬼的身材,特别是想起她心中一直装着自己,杨文峰就有一种幸福的平静和快乐的满足。对于他,王媛媛扮演了他需要的一切角色。表面坚强能干的王媛媛在两人独处时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这时杨文峰就会默默让她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哭个够;有时杨文峰沮丧的时候,王媛媛就会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这一切都让杨文峰无法下决心冲破那最后的一道防线。杨文峰是过来人,过去二十多年几乎谈过不下15次恋爱,虽然有失败有成功,但他隐隐约约感到,给自己心里留下阴影和遗憾的几乎都和性有关。他害怕一旦和媛媛的身体出现零距离,两人心灵的距离反而会增加。还有一点让杨文峰难以启齿甚至自己独自在私下想起来都会脸红的事是:他一直把媛媛作为自己性幻想的对象。在杨文峰的性幻想中,媛媛惹人怜爱,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平时高雅能干的媛媛半睁半闭着梦般的眼睛,用嘴巴、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给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带来欢乐……

想到这里,杨文峰浑身一颤,回过神来。他把另外三根蜡烛一根根插进去,然后用火柴再一根根点亮。熄灭电灯后,房间景象立即飘飞起来。杨文峰静静靠着椅子,微微眯起眼睛。然而这时墙上飘逸的影子却突然变成了飞舞的肢体,他不觉打了个冷颤。从去年开始一直追踪的无名尸体案件仍然没有破案。本来公安局都想放弃了,然而后来又在广州郊区发现两堆共七人残肢断臂,使得公安当局加强了人力物力破案。杨文峰心里明白,这个案子要破也只会是公安局的梁科长和自己可以破,毕竟两人都投入了将近一年的心血在里面。在王媛媛的撮合下,梁科长和自己分工合作,分头进行调查破案。两人都心照不宣,这个案子一旦告破,梁科长就会成为梁处长,而杨文峰也将会推出一篇吸引全国的焦点报道。

杨文峰由于害怕尸体,所以只是在照片上粗粗扫了几眼那些受害者。有关现场的取证和尸体的解剖部分以及公安局内部资料运用都有梁科长负责,杨文峰则围绕证据进行广泛地调查。然而在调查过程中,十几具尸体仍然不停变着样子出现在他眼前。就像现在,蜡烛映照出的影子在墙上变成了飞舞的人体肢体。

他闭起眼睛,墙上的影像不存在了,然而他脑袋里的眼睛却又清清楚楚看到缺了一条左臂的外甥李昌威,昌威站在那里,表情木然……李昌威去年在医院养好伤后,带着台商王永台赔偿的20万人民币回到湖北乡下。之后,昌威一边帮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一边继续看书,时不时来信请舅舅再邮寄一些书过去。杨文峰买了些自己读过的港台的盗版书,在书里都夹一张自己读此书的读后感。从李昌威的来信中,杨文峰发现,和以前在一起不同的是,昌威在信中开始提出自己的读书感想和认识,杨文峰很喜欢读昌威的信,只是慢慢地那些信开始向杨文峰展示了一个另外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李昌威眼中的世界和他自己心中的世界。那个世界对于杨文峰是陌生的。杨文峰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

杨文峰强迫自己忘记脑海中的残肢断臂,他想着昨天收到的一封信……

舅舅:

您好!信和书都收到了。家里的农活不忙,我就有整块整块的时间看书。看了这么多书,我离当作家的目标应该越来越近了吧,不过也说不清楚。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和我心底的那扇紧紧关着的门有关。

村子里静悄悄的,年轻壮劳力都到城镇去打工了,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我也想离开,妈妈还没有同意,您可以帮我说服妈妈吗?

现在我每天面对的就是书和土地。

我喜欢书,真的很喜欢,我想写书,也就是想人家也这么喜欢我的书。舅舅推荐给我阅读的书,几乎每一本都为我打开一扇窗户,每一本都让我进入作者的内心旅游一次,每一本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欢乐、痛苦等各种感觉。那些感觉是我在这块麻木的土地上怎么都无法感觉到的。

只是,看到舅舅随书附带的读书感想之类的,我就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发现很多时候,我读书的感觉和舅舅的如此不同,如果每一本书都在我们心里打开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那我们通过书看到的世界怎么会如此不同呢?

我一直认为只要认识字,就可以读书了。我小学毕业那年应该已经把该学习的汉字都记住了。那时家里没有什么书,我只找到一些缺掉封面的书,我发现我读完全书,都没有发现生字。我真高兴。

可是在整个中学期间,我都面临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虽然我认为我可以读书了,可是老师一直在教导我如何读书。当我告诉他们我读书的感想时,他们告诉我“你根本没有读懂”,真是奇怪吧!老师告诉我,不是认识字就可以读懂书的,要想读懂书、理解书,必须先树立正确的读书观!有了正确的读书观,你读书才能够理解,你认识世界才可以正确,你就不会让自己迷失在书本里。

读书要有正确的读书观,看世界也要有正确的世界观。这就是我们在学校学习的最主要的东西。

现在想想,虽然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没有离开我们村子和镇子,也没有读过几本描写这个世界的书,可是在老师和教科书的指导下,我已经形成了如何看这个世界的世界观。奇怪吧,舅舅,没有接触世界之前,我已经有了世界观,那是被老师培养出来的世界观。在使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之前,我已经被告知应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高中毕业到广州舅舅那里后,我感到自己第一次踏入社会,接触世界。从那时开始,我开始感觉到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不知道是自己的世界观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毛病,总之,用我的世界观看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是黑白不分,又有些时候则好像头朝下地看!

看不懂现实世界的当口,舅舅开始让我看书,我好高兴,感觉到书让我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东西,让我搞清楚了很多现实世界无法回答的问题。同时我也隐约感觉到现实世界虽然只有一个,但如何看待现实世界却可以各不相同。不过这个时候,我又困惑了,舅舅经常引导我读书,舅舅的评论和教诲让我佩服,却无法让我信服。

舅舅,我想问您,什么是世界观?我们的世界观是一样的吗?我们和老师的世界观是一样的吗?中央领导和您和我和广州路边无数的盲流的世界观又是否一样?如果不是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一套去看这个世界吧?如果是那样,又怎么解释,因为这个世界是同一个而且不是因人而随时变化的呀,为什么我们眼中的世界就如此不同。如果真出现这样的事情,那谁的眼中的世界又是对的,更加接近现实的呢?如何分辨出来真伪?在没有分辨出来之前,我们为什么又一定要接受人家的世界观!

还记得舅舅说每读一本书,就在心里打开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可是从舅舅给我的述评和读书感想中,我发现我们透过自己心里的窗户看见的却不是同一个世界。我很困扰,舅舅,您说,这样我们不是南辕北辙,越来越远吗?

舅舅,还记得你们城市人歌颂的土地吗?我现在每天除了书,就是和土地在一起,可是我怎么也无法把土地比喻为母亲,把土地想象得那么浪漫和美好。实际上——

我恨土地!

我知道这样说大逆不道,可是这是事实。歌颂土地的人大概都是住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的离开土地很远而又不脚踏实地的文人墨客。您什么时候看到农民歌颂过土地?不错,农民离不开土地,那不是有感情,而是因为离开土地就会饿死!我们家乡的土地几乎长不出什么东西了,妈妈说,使用了几千年的土地,哪里还有生机?只是我们祖祖辈辈不停给这土地输送源源不断的尸体,粪便和汗水,它才勉强长出谷物稻米。

我们农民对土地没有感情,还因为这土地从来就没有真正成为我们的,以前皇帝拥有它们,他们欲取欲夺;新中国后土地归国家所有。各级官员高兴都可以收回我们的使用权,可以征用土地另作他用。

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土地,使土地拥有我们。我们生在这块土地上,被国家和党培养成热爱这块土地,而且还终生无法离开,最后死后也就葬在这块土地上。土地没有带给我们惊喜,却时不时带给我们痛苦和死亡。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有两百万一度拥有土地的农民——地主富农们家破人亡。那次的经历让农民深深体会到,拥有土地就拥有死亡!

现在全国的农村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青壮年都纷纷背井离乡,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本来已经过度使用的土地开始荒芜……

舅舅,我也想离开这块土地!我不想像父母一样年复一年地等待土地里长出谷物和稻米,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尸体埋进土地里。我想到大城市北京上海打工,那里有很多工作,我虽然失去了一条左臂,不过右臂还是很有力的。您可以给我妈妈讲一下,让我走吗?我把钱都留给妈妈,我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

我现在每天打交道的只有书和土地,所以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写给舅舅,下面是我写的一首小诗:

土地之歌:

土地、土地,我讨厌你!

你像一条黑色的绳索,

几千年来把我们奴役。

有人歌颂你,

那是因为他们拥有你,

而我们,

只不过是你的奴隶!

有人说是你们在养活全世界,

他们却不知道,

是我们,

在把你们供养。

如果不是我们的汗水和泪水,

如果不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尸体,

你一定贫瘠荒芜地无法生长出一粒稻米!

……

等妈妈同意我再离开后,我会不停给舅舅写信的!那时我的世界就丰富多了,那时我就可以找到写作素材和灵感,也许我就更容易成为诗人和作家。

外甥:昌威

杨文峰一边想着昌威的信,一边迷迷糊糊起来,当敲门声响起来时,他第一个感觉就是那孩子就站在门外,而且好像他18岁那年一样,左臂还好好的长在左肩膀上——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呀!

他起身过去轻轻拉开门。

看到王媛媛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他才一下子清醒过来,忙不迭地把王媛媛让进屋子。她今天穿着性感的低胸T恤和超短裙,手里捧着包装精美的红玫瑰。杨文峰接过花时,王媛媛柔声说:生日快乐!随即借着房间朦胧的蜡烛光,媛媛用滋润柔软的唇在杨文峰脸颊上亲了一下。杨文峰霎那间感到自己也随着烛光飘飘然起来,心想:就是今天晚上吧!

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王媛媛愣了一下,说:“你求职的时候不是写上了?”

杨文峰不再说什么,等王媛媛坐下后,他想打开客厅的灯,却被媛媛制止了。但蛋糕上的蜡烛确实太暗,也快烧完了,杨文峰于是过去把厨房的灯打开,光线经过两次转弯进入客厅后,柔和了许多。

两人坐得很近,杨文峰闻到媛媛让自己心动的体香,深深吸了口气。

王媛媛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一年前,当他们向她推荐杨文峰时,她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向吴总编要人之前,她仔细阅读了杨文峰前几年写的一本叫《致命弱点》的小说,也是他唯一的一本小说。她觉得小说有一定特点,特别是写中美情报机构和其运作的部分还比较新鲜,但当他见到杨文峰本人后,发现他只不过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这一年下来,为了找出杨文峰的特异之处,她处处安排他和自己一起,结果竟然在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上发现那么多让自己心动的优点和品质,只是奇怪的是,她却始终无法指出那是什么优点和品质。

实际情况是,从刚开始时带着某种目的的有意安排的接近,到后来王媛媛发现自己的心中再也放不开杨文峰。

在同事眼中,王媛媛很神秘,追求他的男人每年都有一个排,但她始终给人高不可攀的感觉。半年前,王媛媛突然发现,杨文峰不在身边时,自己没有心事干任何事了。当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部下时,她只能叹息造化弄人,没有想到为杨文峰精心设计的圈套,却变成了自己的爱情陷阱。

只是半年过去了,两人关系虽然日益密切,可是这杨文峰却好像没有打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意思。虽然两人的关系中,王媛媛一直处于支配地位,然而这最后的防线最好还是由男人主动。

“媛媛,”杨文峰看着摇曳的王媛媛说,“按说四十而不惑,其实很多事情我早在四十以前就闹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你今天可以帮我解惑吗?”

王媛媛温柔地点点头。

“你说你一直了解我,你了解多少,怎么了解的呢?”

王媛媛抬起头,笑着说:“通过你的小说呀!就是你前几年写的那本描写国家安全部的间谍小说《致命弱点》。”

“这我也看得出来。”杨文峰停了一下,“可是小说是虚构的,我之所以把小说的主人翁也称为杨文峰,是害怕使用了别人的名字惹起官司。你该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吧?”

“我知道。”王媛媛笑着说,随即把手伸过来放在杨文峰手臂上。

“我知道你知道,只是让我不解的是,你竟然知道我小说中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

王媛媛把身子靠过去一点,“我凭感觉,文峰,我很喜欢你的小说。我是通过小说认识和了解你的。”

“哎,”杨文峰叹了口气,“我在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学习,毕业后虽然没有从事国家安全工作,但一直对情报和间谍故事兴趣不减。看了国外很多写间谍的小说,我就想找中国的间谍小说读一读,结果大吃一惊,原来有十三亿人口的中国竟然没有一本正面描写间谍特务的小说。政府让不让写我倒没有多想,当时只是想,再过几十年几百年,那时的后人谁还管我们现在的保密呀、稳定呀,他们如果一本间谍小说都看不到,那如何是好?这正如中国历史上有个三国时代和一本《三国演义》一样,我想,知道《三国演义》的人比了解三国历史的人更加多。我们国家现在正在和平崛起,国际间情报斗争、中国的间谍和反间谍如火如荼,如果我们都让外国人在那里胡乱写书,后人会怎么评价我们呢?于是我就决定自己写一本有关中美间谍的书,好坏先不说,总算是全球首部中国人自己写的间谍小说。当然我也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够抛砖引玉。

“我有很多同学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也有同学移民到美国进入美国政府或者情报部门的外围公司工作的,加上我喜欢阅读这方面的书,结果写起来就得心应手,不到三个月就写成了一部27万字的间谍小说。可是小说在国内无法出版,他们说,要出版也要把里面的间谍机构全部换个名字。后来小说在香港出版。出版后海外有很多网站连载,结果引起一些部门不满,也给我造成了麻烦。

“写之前我就非常小心,特别是人物的名字,我尽量使用我同学的名字,这样如果有人打官司,我就可以说我的同学才是小说的原型。可是还是出了问题,因为我不知道国家安全部那些工作人员的名字,你想想,全国从事国家安全工作的人不下五万名,而中国的名字只有两个汉字或三个汉字组合,常用的名字汉字也就那么一两百,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无论是你给小说里的人物取个什么名字,几乎都会在国家安全部门找到同音甚至同字的名字。第一个问题出在这里,我小说中有个国家安全部周局长。我之所以取姓周,是因为我从同学那里打听到国家安全部当时没有姓周的局长。可是,哎,结果国家安全部有一名退休的周局长周玉书,而且更邪门的是我小说中对周局长的描述几乎和现实中的周局长一模一样。”

杨文峰停了停,看到王媛媛专心听的样子,就接着说:“这书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结果他们一一对照,竟然发现书中还有近百处和现实中的情报机构运作吻合。这下我就麻烦了,有关部门拘留了我,要求我交待小说素材来源。可是,我怎么说呀!我写这小说当然是靠想象,不然也就不是小说啦。至于周局长那人物,在我心中,党和国家优秀的情报首长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我哪里知道在国家安全部局长中就正好出了这么一位呢?!”

“真有意思!”王媛媛咯咯地笑着,慢慢把头靠到杨文峰肩膀上。杨文峰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抚了下媛媛的头发。

“后来在拘留所交待了几个月,他们也多方面取证,发现我确实凭空想象,只是这些想象竟然和现实诸多吻合。最后还是通过那位周玉书局长的亲自审讯证实我没有泄密,他们才释放我。我离开时向他们保证今后再也不写类似的小说了,可他们说,不写就完了吗?你最好想也不要想,国家安全工作由国家安全部门负责,你一个普通的人想这些东西干吗?”

“可是你的小说引起了很多人的重视……”王媛媛不经意地说。

“什么人的重视?”杨文峰微微一惊。

王媛媛回过神来,抬起头说,“你不是反而和周局长成为忘年之交?再说,你那本小说出来后,网络上就出现了很多本类似的中文间谍小说。”

“这也是!”杨文峰心不在焉地说。

“不过,”王媛媛靠过来,“不过,这本小说还有最大的好处。”

杨文峰“哦”了一声,王媛媛娇笑道,“这书让我认识了你,我不是说过,我是从这本书了解你的!”

“我知道,”杨文峰喃喃说,“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了解了多少真正的我!”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也知道你喜欢女孩穿什么衣服,”王媛媛缓缓站起来,退后两步,脸上霎那布满娇羞和兴奋的红润。

杨文峰目瞪口呆地看着娇美的王媛媛用两个指头解开肩膀上的纽扣,上边衣服轻飘的滑落到地上,然后是裙子,杨文峰没有搞清楚那裙子是怎么掉到地上的。这时穿着三点式内衣的王媛媛在杨文峰眼前婀娜多姿地转了一圈,轻柔地说:“喜欢吗?你的生日礼物!”

丁字内裤!就是后面有一条细细的带子顺着屁股沟把洁白柔嫩的屁股吊起来串起来的那种性感内裤!杨文峰立即舌干口燥、上气不接下气。

王媛媛缓缓走过来,坐在他腿上;杨文峰顺势抱住了她,随即两个人嘴唇碰在一起。

那天晚上王媛媛留在杨文峰那里过夜,两个人做爱很热烈。杨文峰一直有种担心,在自己的性幻想中,媛媛被塑造成完美的性爱小娇娃;他害怕一旦现实中的媛媛躺在自己身下,会不会不尽人意?这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那天晚上杨文峰几乎没有时间想起自己曾经有过这种担心。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比二十年前还要厉害,当时他被一位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弄上床献出了第一次,结果刚刚尝到禁果的他就让那个女人几乎下不了床。

一整个晚上都硬梆梆的,好像自来水水龙头一样有泄不完的精力。媛媛虽然从头到尾享受得大呼小叫,但杨文峰深怕自己会弄痛弄伤她。王媛媛享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性爱高潮,而且是不止一次。杨文峰越坚硬,她就越柔弱,最后只剩下娇喘声声。有时他插进她身体里时自己好像浑身就要爆裂开来似的,但却又舍不得文峰抽出来。一晚下来,文峰不止一次用坚铁打通了媛媛浑身上下的经脉,最后还是王媛媛以柔克刚,让杨文峰彻底软了下来,不过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浑身乏力、有腾云驾雾的轻飘飘的感觉。

★ 第七章:流浪之歌 ★

一年下来,三个人这样聚在餐厅包厢互通有关残肢案件的最新发现已经不下十次。自从杨文峰和王媛媛之间的距离从零进一步到负距离,那天晚上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后,虽然两人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但公安局刑警队的精英梁科长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杨文峰是从三人在一起时,梁科长表露出的强烈嫉妒和玩世不恭看出这点的。所以三人在一起时,他尽量和媛媛保持距离。有时媛媛在点菜叫酒时会考虑到杨文峰的健康,这时杨文峰都会不好意思的对梁科长笑笑。

海南渔村是广州上档次的海鲜餐厅,小包厢最低消费是550元,来过一次后,三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喜欢上这里人来人往的噪杂和小包厢可以关门密谈的宁静。在每人点了一两样喜欢吃的海鲜和小菜后,王媛媛放下菜单转向杨文峰问:“来瓶白酒还是红酒?”

杨文峰看了看梁科长,梁科长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杨文峰于是转向服务员。服务员小姐笑吟吟地推荐道:“一般客人如果点了海鲜,就要白酒;如果喜欢吃猪羊牛肉的,还是配红酒更加有味道。”

“那就来瓶红酒吧。”王媛媛知道海鲜始终填不饱杨文峰的湖北肚子,所以他们每次不管在什么海鲜海味馆吃饭,她都替杨文峰点些鸡鸭鱼肉或者山珍最后送饭。

“红酒还是壮阳的。”梁科长冲服务员不阴不阳地笑着嘀咕道。

酒上来后,三人一边慢慢喝一边开始扯到正题上。按照以前早定好的分工,梁科长负责公安局刑警队的取证侦查,这本来就是由他的顶头上司赵处长负责的,所以并不困难。但是由于案子的复杂程度以及公安局的人力财力限制,很多侦查工作最后都落得虎头蛇尾,有时证据和线索如果绕得太远的话,刑警队也不得不将案子暂缓甚至最终放弃。在这种情况下,梁科长就把一些有用的线索交到王媛媛和杨文峰手里,作为记者的王媛媛和杨文峰对于很多工作是比公安局更加容易做到的。

由于三处发现尸体的地点都在广州郊区,而且刑警队在初步勘查现场后就确定三起弃尸案属同类型,所以这十八具尸体就引起广东省政府高度重视。然而,虽然和深圳前几年的谋财害命案件类似,侦查起来却困难重重。首先尸体是赤身裸体,不但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就是衣服饰物也没有一件。这使得刑警队无法确定死者的身份;二是尸体残缺不全,却无挣扎打斗的痕迹,虽然有两处在抛尸后不到两天就被发现,可是仍然无法确定死因。另外给侦查带来困难的就是上级主管部门要求绝对保密,不能引起社会不安,结果侦查取证工作就得躲躲闪闪地进行。这种需要广大群众提供蛛丝马迹的无头案件,对公众保密就意味着侦查工作必须闭门造车。

梁科长随着刑警队赵处长参与了全部案件取证和侦查工作,虽然证据少得可怜,但有两点却引起了公安刑警队的重视,并决定作为突破点。

在番禺和新市两个现场,同时发现了一道小轿车宽轮胎印痕。抛尸地点虽然比较偏僻,但还是有车辆经过的,不过经过的车辆大多为国产小货车和经济耐用型的家庭车,所以当在现场取证的同志发现有一行比较特殊的轮胎车印时,就当场打了模型。等两个现场出现这同一种轮胎印后,经验老到的赵处长就基本断定压出这种轮胎印的就是作案的工具车。

广州到处都是柏油马路,按说车轮很难留下印痕,但抛尸地点一般都是荒郊野林或者工地施工现场,所以依靠轮胎印这个线索是刑警队一开始就想到的。梁科长把轮胎印痕传真到北京公安部证据资料库,很快就得到了答复。原来这种宽轮胎是豪华轿车原厂配备的高级轮胎,是奔驰轿车S型专用轮胎,虽然另外几款高级轿车也可以使用,但那几款高级轿车包括劳斯莱斯和宝时捷,他们原厂本来也配备有专用轮胎。得到答复的梁科长就高兴地把查证工作集中在广州市区的S型号奔驰车上。由于从轮胎压痕的新旧以及从尸体的腐烂程度这两个因素可以准确推测出抛尸的时间,那么只要把这款奔驰车车主一一找出,让他们提供当时抛尸的不在场证明的话,找到破案的突破口指日可待。梁科长把想法汇报给赵处长,赵处长开始听的时候也像梁科长一样高兴,但梁科长讲完后,发现赵处长脸上没有了笑容。

“小梁,你谈谈对车子的看法吧。”赵处长问。

梁科长刚加入公安队伍时干过交通警察,对各种车辆并不陌生。他当即说:奔驰S型是奔驰车的顶级型号,从S320S600,价钱从八十万人民币到一百八十万人民币,堪称车中之王。由于这款车昂贵豪华,所以拥有人应该不是很多,当然这得查过车辆登记才知道。但无论多少,肯定是最好找的,如果是什么广州本田,上海大众这类普通车,广州市区就有成千上万,查起来几乎不可能。梁科长最后还强调,这类豪华车,一般都有司机驾驶,当然也有本人自己驾驶的。无论谁驾驶,这类车和拥有这类车的主人的行程应该都是清清楚楚的,有的还有秘书记录日程,万一有必要,可以核对当时他们用手提电话的时间和地点。

赵处长当时听罢,只是沉吟地点点头。最后也没有表态,等梁科长离开时,他只是淡淡地说,先去车管所查清楚所有奔驰S型车子的车主登记。梁科长走出门了,赵处长又赶出来小声交代:采取任何进一步调查前,必须先向他亲自汇报请示。

车管所得来的资料让梁科长大吃一惊,仅仅在广州地区登记的奔驰S型号的车就达八百辆。我的乖乖,梁科长头上都冒出了汗,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他看着一张张登记表,不过也感到了一些安慰,发现这些车的登记人中除了少数外商、港澳台商和当地富翁的名字外,其他大多是陌生的名字。直觉让梁科长感觉到放心,他随即想到党政军早在中央三令五申下放弃了豪华进口轿车,明查暗访这些奔驰车主的当晚行踪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梁科长汇报完后,赵处长把车主名单拿过去,然后放进夹子里,说过两天再说。一个星期后,梁科长等得不耐烦了,就找赵处长。赵处长说,我们还是从其他的线索入手。

梁科长说,没有其他线索了。赵处长生气地说,没有其他线索也不能顺着这条线索查。梁科长不服气也没有办法。过了一会,气氛缓和了一下后,赵处长说,从那些尸体入手吧。

这件案子的第二条线索就是尸体本身,然而这次找到的十八具尸体却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为此广东省公安厅经过会议决定,向北京公安部发出了请求支援信函。北京公安部当月就派了公安部最权威的法医南下,这位被誉为“可以和尸体交谈”的老法医经过三天的工作,得出了结论。结论只有四个字:器官移植!

梁科长主动承担了追查这条线索的工作,由于一开始就发现工作量比想象的大很多,所以杨文峰暗中也加入到他的侦查中。两人已经顺着“器官移植”这条线索摸索了好几个月,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杨文峰,作为新闻记者,他这几个月获得了其他记者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大量第一手有关器官移植的资料,他对那些资料都特别感兴趣,所以每天他都很起劲。然而和他一起的梁科长却越来越消沉,最后他不得不提醒杨文峰,这些所谓第一手资料和案件毫无关系,并讽刺道,现在大家是在破案,不是在收集写作素材。然而杨文峰总觉得等他把器官移植的所有资料收集到手后,破案就有可能一天之间完成从量到质的转变。梁科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梁科长已经对从尸体到器官移植的线索不抱希望,而他心里却始终没有放下奔驰轮胎印这条线索。他把有关资料复印出来,交到王媛媛手里。王媛媛由于害怕尸体和器官移植,一直和他们两人的侦查保持距离,当时手里得到这份和案件密切相关的奔驰车资料后,就抽时间加入到侦查的行动中。

今天大家聚会就是主要听王媛媛的调查进度,不过梁科长从王媛媛眉头不展的样子判断出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服务员开始上菜,第一道菜就是葱爆大虾。以前杨文峰最喜欢吃广东的拼盘,特别是有猪内脏的拼盘,还每次都必点葱爆腰花。不过在侦查器官移植的过程中,他渐渐改变了口味。王媛媛有些担心,她担心总有一天,杨文峰会开始吃素的。

“这酒不错!”王媛媛用两根手指捏着高脚酒杯轻轻荡来荡去,然后停下来观察杯子中的酒顺着杯子内沿慢慢地流下来,“只有高质量的红酒才在摇荡后粘附在杯子沿上,慢慢滑下来。”

杨文峰和梁科长也试着摇晃杯子,然后看着红酒从杯子内沿慢慢流下来。梁科长放下杯子,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王媛媛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怎么样,我总算知道你们处长放弃这条奔驰线索的原因了。”

王媛媛停了下,接下来讲:“八百辆奔驰S型豪华轿车,其中除了250辆为知名港台商人和广东私人企业老板之外,另外的倒都是没有听说过的普通人的名字。我想只是这250辆名人的车需要花点时间和周折,另外的应该很容易搞定。于是就从另外的550辆轿车登记人开始。可是没有想到——”

杨文峰和梁科长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没有想到,我前几个电话打过去,就被人家一顿教训,而且有的一听到我问那天谁在开车,当时在哪里等问题就开口大骂,弄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文峰和梁科长停止了嘴嚼。

王媛媛顺手从手提包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张,打开来摊在桌子上,无奈地说:“那些豪华轿车登记的名字我虽然都没有听过,可是,你们自己看吧!这些名字你们该都知道吧!”

两人就伸头过来看,梁科长看得胆战心惊,杨文峰却看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一头雾水。看着杨文峰的样子,王媛媛解释道:五百五十辆过百万元的豪华奔驰中,只有三十部是真正首先富起来的广州市个体户的。其它几乎都是广州市党政军的亲戚子女拥有。当然有几十部好像是电影演员和电视台播音员的名字,可是广州市全市都知道,她们都是公认的广州政府高级领导人的情妇。

“真没想到!”梁科长头上都渗出了冷汗,因为他在名单最下面看到广州公安局两位领导的名字,有两部车是他们儿子的名字,不觉心情低沉表情严肃起来。他知道处长为什么不敢查下去了。

王媛媛苦笑着说:“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追查的目的是要找出当时这些车的车主在干什么,如果我们把这八百部车都一一查出来,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车不是在高级餐厅、五星级酒店,就是情妇的豪华别墅,或者……如果公布出来或者被不小心泄漏出来的话,广州市党政军三套班子就会陷入瘫痪。”

三人想想这事,都各想心事,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大家默默吃起来,杨文峰夹了一块日本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

王媛媛独自喝了会酒,抬起头说:“现在只有你们那个线索了!”

“你是说我们那堆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梁科长带着嘲笑地说,杨文峰听到这话,差一点把嘴里的牛肉喷在桌子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杨文峰不满地说。

王媛媛关心地伸手过来给杨文峰拍背,梁科长用眼角瞥见,没好气地顶道:“我怎么啦,你不会那么娇贵吧,不就是十八具残肢断臂的尸体吗?!”

杨文峰突然站起来,怒目盯着梁科长。王媛媛一看气氛不对,马上站起来按住杨文峰坐下,安慰道:“大家都不好过,不然我们就放弃这个案子?”

杨文峰愤愤地说:“那些尸体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最看不惯你这样议论尸体的样子。其实这个案子有最好的突破口,你们如果把那些尸体当人看,只要找到那些尸体姓甚名谁的话,再顺藤摸瓜,就可以破案了。可是你们堂堂的公安局竟然一年多都找不出人家是谁,你们干什么的!?”

其实杨文峰一早就提出过这点,公安局当然也不糊涂,只是一年下来却在最重要的破案关键上毫无头绪,至今连受害人是谁都不清楚。梁科长低着头喝酒,自言自语地说:“我说杨文峰,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里。你觉得天经地义的玩意,我们却无法办到。这就是这个世界。”

“什么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杨文峰气不打一处来。

“世界也许只有一个,可是我们却生活在不同角落里,不同层次里,我们看到的世界也自然不是同一层的。你看的和我看的就是不一样。”梁科长声音中有了些认真,杨文峰也安静下来,思索着梁科长的话。“如果是广州市城市人口失踪了,早有人报案,我们也可以对照尸体找到线索。可是,这十八具尸体显然都是外地来广州打工的农村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广州,大多数人不使用身份证租房子,只是十几、几十人拥挤在一起,我们根本没有他们的任何资料。这样的人广州市往少里说至少就有两三百万。每天几乎都有人因意外或者疾病死亡,这还不算每天至少有十起失踪案件。可是就算他们报到公安局,我们又能够怎么样?这些民工,只要不闹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就算死了残了,谁又可以帮他们呢?这些打工者的家人又多在千里迢迢的内地农村,一般也就是逢年过节收到他们从城市邮寄回去的钱,才知道亲人在外乡怎么样、是否还活着。就拿我们这个案子中的十八具尸体来说,这些年轻的受害人的父母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子女早成为白骨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们?你杨文峰说起来容易,倒好像我们不关心受害人和其家属,你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杨文峰不再言语。大家吃完后也就分头离开了。

*****

一个人回到住处楼下,他打开信箱,里面只有一封李昌威的来信。李昌威保持每个月至少给舅舅写一封信,杨文峰也无意识地每个月盼望他的来信。不像两人在一起时的木讷少言的昌威,在信中他总是很“有条有理”的滔滔不绝。虽然昌威的这些“条理”并不符合杨文峰的逻辑,有些还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可他每次都把外甥的来信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渐渐的,昌威这孩子给了他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一种是这孩子太简单,使用了简单的方式思考复杂的社会问题,使用了街边盲流的单纯和简单的眼光扫视神秘莫测的大千世界;另外一种印象则正好相反,他从昌威的信中隐隐感觉到这孩子“真不简单”,不简单得让这个有学问的舅舅都觉得深不见底似的。

上次他给姐姐打了电话,劝说姐姐同意昌威外出打工,他没有告诉姐姐他真实的想法,他其实是想让读了很多书的外甥能用自己的眼睛多了解外面的世界。回到家,他打开昌威的信。

舅舅:

我又自由啦,你给妈妈打电话还真管用,她同意我外出打工,我现在正和同乡们一起坐在到上海的火车上给你写信。

本来不想坐火车,有点贵,可是这段时间湖北境内到处是下岗工人堵截公路,还有农村一些喊冤的人抬尸体堵路,结果从家乡到武汉的长途车多走了八个小时才到。到武汉后,我们就决定改坐火车。

工人下岗后听说还有几百块钱,当然有的只有一百块,可是这也比我们八九亿农民要好得多呀,我们什么也没有,不是吗?有时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闹,何不像我们一样背着包袱到处打工去?是谁规定城市的人就一定可以当工人拿工资,农村户口的人就只能背着包到处流浪?这公平吗?农民抬尸体堵路我就有些同情,农民有冤无处伸,有屈无处诉,只有抬着自己被屈死的亲人的尸体才能够引起当局的重视。

改革开放让你们城市居民先富起来啦,其中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纷纷移民西方民主国家成为先民主起来的一部分,哈哈,我看呀,我们这些农民打工仔打工女,离开土地也就先自由起来。这就是我们有人先富起来,有人先民主起来,有人先自由起来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虽然现在心里充满彷徨和迷茫,但总觉得有希望。虽然我知道自由是有限度的,但自由的感觉真好。在武汉火车站,我们一起买好火车票,可是却不许进入候车室,我们这些民工被安排在广场上的民工候车处。我上厕所时,看到他们里面的候车室很好,还有椅子,那里有军人候车室,有学生候车室,也有普通的人的候车室,不过我们民工就是不能进去。舅舅,我在书上看到,在美国四十年前有一个黑人妇女勇敢地进入白人的公共汽车,争取和白人同坐一车,我想,你说如果我硬是进入只有你们城市人或者大学生专用的候车室,那会怎么样?你会为我写一篇报道吗?我知道公安会把我赶出来,甩出来的。

舅舅不用紧张,我只是开玩笑。我们这些真正的民工是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麻烦的。我们自由了,这已经很不错了,还争个什么?我们从来不为政府为城市人添乱。记得上次你在广州多次告诉我的湖北老乡孙志刚在广州被公安人员活活打死的事件,现在再次成为盲流,我就对这事有了新看法。

严格的说,孙志刚不是盲流,他是大学毕业生,是去广州找工作的。我们盲流中最高的学历也就是高中啦,很少大学生。孙志刚之所以被公安干警活活打死,不能全怪人家公安。孙志刚也有责任,是书本害了他,也是老师和学校多年灌输给他的世界观害死了他。因为我自己也遇到类似的问题。在我们学校灌输的世界观里,这个国家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无论你是工人农民解放军,无论你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你都是国家的主人,人人平等,享有宪法赋予的平等的崇高的权利。可是如果你真有了这样的世界观,而去当盲流的话,你就是不死,也会天天被人家毒打的。我们出去流浪,离开家乡出去找工作,首先我们就必须知道我们是低人一等或者好几等的农村人,我们没有办法和城里人比,我们不能妨碍任何人……,忘记宪法,忘记人民的主人这些屁话,没有尊严最好,如果万一有那么一点尊严也最好收起来,总之忘记学校老师教你的世界观。这样我们就安全了!孙志刚却因为是大学生,因为读了一些书就忘记了做农民的本色,还以为自己是个人,他在城市人、在公安同志的眼睛里,和盲流无异。你没有什么权利,如果人家要赶你离开,你最好蜷缩在那里,像猪一样被运走,千万不要抗争,更不要反抗。记住,阿Q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被打死,鲁迅先生写得太极端,大家都喜欢阿Q,统治者也一样,哪里舍得打死他?可是如果你抗争甚至反抗,那很可能会像孙志刚那样被活活打死。

退一步说,一个地方不要我们,我们还可以到处流浪,找新地方去。我们毕竟还拥有宝贵的自由!

再说,舅舅,一个人出来闯,也总得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绝招。我们没有家,也不和家人在一起,到处流浪,很多时候会和城市人发生冲突,如果是那样的话,千万不要和人家讲道理,道理不是讲出来的,道理是权力和武力打出来的!我们出来的时候,都有前几年出去的老盲流专门交代我们,如果遇到人家城市人、人民的公安打我们,我们只要学会几个姿势,保护住自己的脾脏,肝脏、眼睛和鸡巴就可以了,人家一般拳打脚踢一阵子,发泄完了,也就收手啦。这些我都学会了。

舅舅,我讲这些是让你放心,你上次交代我的注意事项我都记下来了。我不会因为读了很多书就忘记自己是一个盲流,你不要为我担心,再说,我只有一条手臂,有良心的人都不会来欺负残疾人。

前天,妈妈一直把我送到村子口,最后离开的时候,我都不敢回头,我受不了妈妈止不住眼泪的样子。舅舅,你今后可以每个月给妈妈打次电话吗?我写信告诉你我的情况,你再告诉妈妈,让她别担心。

我有离开家乡和妈妈的经历,所以这次我不会哭了。可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几位男女同乡,他们中学刚刚毕业就离开,结果还没有出村子,眼泪就哗哗乱流。有些到了武汉眼圈还红红的。不过,我知道,这不算什么问题,只要在外面流浪几年,你不但忘记了如何去流泪,而且甚至会想不起为什么哭以及如何去哭了。

你说写东西要从自己熟悉的着手,我就写一些小诗邮寄你看,你修改后暂时留在你那里,我怕自己东走西奔,把那些稿子弄丢了。

眼泪之歌:

白天我们不哭,

因为没有人会停下来看,

晚上我们也不流泪,

因为没有人会帮我们擦干。

你哭是想人家同情,

你流泪是想人家爱怜,

所以无论白天和夜晚,

我们不哭,也不流泪。

可是夜深人静当我们进入睡眠,

眼角的眼泪总是无法抹干,

因为一闭上疲惫的眼睛,

梦中总有爱我们的人出现。

舅舅,等我到上海找到工作,再给你写信。上海有多大?那不是你当年读大学的地方吗?家乡回来的人都说那地方每个人都穿西装,就是盲流也一定需要穿得整齐才可以进去,是这样吗?我有些兴奋,不知道自己穿上西装是什么样子的。

外甥:昌威

★ 第八章:垃圾之歌 ★

北京公安部法医中心那位“可以和尸体交谈”“能够让死人开口”的专家勘查了三天尸体,只在报告上写了四个字“器官移植”算是作为结论,然后就匆匆飞回北京。这件事让广东省公安厅领导颇为头痛,最后大家就解嘲地说,专家都这么一副莫测高深的德行。

梁科长在接下来的几星期,到了广州地区所有可以移植器官的医院了解情况,但毫无结果。最后他由于还要经办其他案件,就把杨文峰拉进来接着调查。没有想到,杨文峰接手后,一头扎进去,转眼已经八个月。这八个月,他几乎掌握了所有中国器官移植的资料。可以不夸张地说,现在的杨文峰完全可以作为全国性的器官移植咨询专家。他收集的资料堆放在小桌子上像小山似的。

只是当梁科长多次提醒他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调查器官移植时,杨文峰才发现,自己对器官移植的调查研究早和这个残肢案件脱离干系。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乐在其中。

公安局刑警队法医部的解剖结果显示,十八具尸体年纪都在17到32岁之间,十二具男尸,六具女尸,生前身体都极其健康。虽然尸体被破坏,但躯体和四肢都不缺少。发现时所有尸体的肚子都呈破裂状,身体器官不全。但由于尸体暴露在荒野好几天,当时法医鉴定不排除器官被野狗或者动物咬走。北京刑侦专家留下“器官移植”四个字的结论后,广东地方法医再次检验,结果发现尸体肚子的破裂口明显为刀子割破;同时发现身体内多个丢失的器官连接处留有外科手术的刀痕。这两个发现证实了北京专家的结论。

杨文峰看到这个结论后,又仔细研究了梁科长到广东各大器官移植医院的有关调查材料。很失望,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梁科长的记录中大多是他提出问题,医院有关领导和专家简单回答。杨文峰觉得不妥,认为这些医院专家和领导的答案几乎都简单地以“是”和“不是”来敷衍。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应该多听听专家的意见,而不是仅仅让他们回答问题。但他想到梁科长一个月至少处理六件凶杀案的日程,就理解了。于是他决定自己按照新闻记者的采访方式再详细调查一遍。

然而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杨文峰连跑了广东省一医院、中山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和广州内科医院等六家主要进行器官移植的大医院,人家一听他是记者,摇摇头二话不说地拒绝了。杨文峰只好找到梁科长,梁科长听后笑笑,解释道:1994年有一名美籍华人吴弘达伙同英国广播公司(BBC)的女记者假扮夫妻潜入中国境内,以要求移植器官为名欺骗四川成都华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泌尿科。医院当时信任他们,允许他们进入手术室观看胸外科体外循环心内直视二尖瓣膜换手术。没有想到这个姓吴的伙同外国假老婆偷拍了全部手术过程,而且回到美国后竟然改头换面,说他们偷拍的是中国政府正在“移植死刑犯肾脏”的镜头。结果在国际上造成极大影响。从那以后,中央国务院卫生部给所有移植器官的医院下达命令,任何记者未经允许不得采访报道器官移植,如果需要报道相关事件,必须得到上级主管部门或者公安部门的特殊批准。

杨文峰傻了眼,问梁科长是否可以通融。梁科长摇摇头,不可能。随后梁科长又笑笑说,你怎么不找王媛媛,她也许有办法。

杨文峰把想法告诉了王媛媛,王媛媛给省里的某位领导打了个电话。不久,王媛媛接到省卫生厅厅长的电话。王媛媛记下了名字和电话,然后交给杨文峰:“你打电话找这位卫生厅的处长,她会带你去了解有关情况。”

女处长姓戚,五十多岁。杨文峰和她见面后客气了一番,谎称报社了解全省器官移植是省领导的部署,目的是向社会大众宣传捐赠器官的必要性和意义。戚处长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当场表示自己是一定要配合的。

据戚处长介绍,广东省器官移植水平在全国仅次于北京和上海,和武汉等地区同水平。目前仅仅在广东省,就有十八家医院可以做复杂的器官移植手术,包括肝脏移植、脾脏移植和心脏移植等高难度高技术的移植手术。戚处长补充说,器官移植的技术进步异常之快,相比于其他医学领域,几乎是遥遥领先。她说:大概是因为器官移植比较前卫,每个国家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所以才会有目前日新月异的景象。要不然,人类直到今天还无法治疗感冒,却可以把一个人的心脏割下来,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胸脯,照样扑通扑通跳动!

杨文峰连连点头,小心地问:“从哪里获得移植的器官?”

戚处长犹豫了一下,考虑好从何处回答这个问题后,说:从器官摘除的角度分,器官移植可以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从活人身上移植器官,这主要是指人体有两个器官或者不致命的器官,例如肾脏,捐献人可以捐出后照样正常生活,严格说,骨髓捐献也属于这种器官捐献;但另外一种则只能从死人处获得,例如心脏等,每个人只有一个这样的器官,缺少了就无法生存。

“肾脏和脾脏从哪里来?”杨文峰问。

戚处长说,主要靠捐献,很多人从亲戚朋友处获得,也有的通过报纸媒体呼吁社会上好心人士伸出援手的。这类手术相对来说简单一些,因为医学上已经有超过六十年的历史。只要找到相同血型和身体组织细胞不互相排斥的器官捐献者,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广东地区每年都至少做上千起这类器官移植手术……

杨文峰不觉惊叹了一声,接下来问:“这上千起都是靠捐献?”

戚处长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声音轻松起来:算了,你不是外人,我也不说官话,只是你不要报道我说的,报道起来,还是要讲究政策的。这样告诉你吧,我们国家不允许人体器官买卖,这是铁的政策,任何情况下不得违反。所以像这类肝脏器官移植只能通过“捐献”,但好好的人怎么愿意缺肝少肾的呢?特别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剩下的那个肾脏有可能出问题,到时就大件事了。于是这样的器官移植基本上都是在私下买卖的,只是在医院进行手术前,双方签具申明,证明双方是本着捐献的原则。由于卷入金钱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一般都在合同上写为受捐者对捐献者的营养补助。

“广东目前市面上多少钱一个肾脏?”杨文峰问。

戚处长笑了笑:这得根据各方面的情况而定,现在不是实行市场经济吗?再说,如果你自己找,可能根本找不到,又或者被骗都说不定,听说一个专门帮人找捐献者的行业应运而生,说得难听点就是人体器官贩子。但是只要他们是建立在自愿捐献的基础上,政府也没有办法干涉,因为政府在政策的限制下,无法自己设立类似的机构,当然得允许人家在私下搞。不然每年一千多个需要换肾的垂死病人到哪里求救?

杨文峰对戚处长的通情达理表示赞赏,戚处长也很高兴,谈兴渐渐转浓,接着说。

我也是听医院的朋友经常谈起,以前广东市面上一个肾脏的价钱基本上维持在15万元人民币左右。这对于一般捐献肾脏的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有些无法养家活口的父母为了子女捐献肾脏的情况很普遍,有些吸毒者没有钱了也走极端,但是这些人捐献的肾脏,无论是疲倦的父母还是已经被污染的吸毒者,都不那么受欢迎。后来听说跌价了。有一段时间,也就是大学刚刚改制的时候,很多大学生无法交学费,于是有大学生开始招贴广告愿意出卖年轻的“聪明的”肾脏。你还别说,虽然肾脏和人的智力没有任何关系,大家还都喜欢在校大学生们捐献的肾脏。有段时间价钱都上升到20万元人民币。你想,与其像以前上海复旦大学等大学的学生因无法交学费而自杀的话,不如卖一个肾脏赚得20万,不但可以读完大学四年,还有剩下的钱安排大学毕业后的生活。

杨文峰说,这倒也是的。其实国家不应该允许黑市交易,应该本着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以及雷锋精神等等,从实际出发,设立国家级的器官捐赠(补偿)机构,统一安排,宏观调控。说到这里杨文峰突然想到,中国每年因贫穷走投无路而导致的青年人自杀事件多达20万起,如果告诉他们可以出卖器官一夜致富,那不就可以把自杀率降下来,而且同时还可以拯救很多垂危的器官需求者。杨文峰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妥,就把心思收回来。

这种事情国家无法做的,戚处长认真地说,我们国家正在各方面和国际接轨,这样的事情国家是不能做的。除非国际上有先例。再说,国家一管就死。就拿这器官移植黑市买卖来说,看似混乱无序,其实却是严格受到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操控的。我刚刚说到大学生的肾脏卖到20万,那其实只是昙花一现。中国人干什么都是一窝蜂,哪里赚钱都向哪里涌。结果……

“结果怎么样?”杨文峰急忙问。

戚处长喝了口矿泉水接着讲:结果现在听说五万人民币就可以买到一只鲜活的肾脏。

“怎么会这么便宜?”杨文峰不解地问。

原因是多方面的。戚处长解释道,而主要的原因是人体器官贩子找到了新血。你想想,看你这记者脑袋是否可以想出来。

杨文峰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好,我告诉你,就是农村进城打工的民工!也叫盲流!”戚处长揭示了谜底。

杨文峰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想到自己了解人体器官移植的本来目的。民工人数众多,大多年轻力壮,身体良好。而且五万元对于他们不是小数字。

戚处长又解释道:盲流加入器官“捐献”的行列后,肾脏等可以捐献的器官的价钱就一路直线下跌。据我了解,目前庞大的盲流队伍基本上把其他捐献团体和个人挤出了竞争队伍,也就是说,盲流垄断了捐献器官这一行。而且……

看到戚处长欲言又止,杨文峰知道事情还没有完,就盯着她。戚处长停了一下,想了好一会,才接下来说。

而且,由于盲流内部竞争激烈,以及器官贩子蓄意压低价钱,使得器官“捐献”的补偿价钱还有下降的趋势。这不但损害了捐献人,也造成市场的混乱。例如外国人特别是港台同胞来做器官移植手术,也开始讨价还价……

“外国人!还有港台同胞?”杨文峰吃了一惊。

当然有,戚处长不解地看了眼杨文峰,我们国家的这方面手术水平相当高,而且在拥有同类型手术水平中的国家里,中国是唯一可以轻易找到器官捐献人的国家!港台一直缺少待移植的器官,从上个世纪九十年开始,每年都有上千名港台病人在大陆喜获内脏呢。到了新的千禧年,他们开始组织“器官移植”旅行团,听说报名很踊跃——这也为我们国家赚取了外汇!

“我明白了,”杨文峰说,“可以谈谈另外一类器官捐献吗?就是那种死人捐献的。”

戚处长说,这类器官捐献就比较复杂了,首先捐献者必须是死人,因为捐献任何这类器官如心脏等之后就是不死也不可能活下去。国外这类捐献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特别是美国。他们主要依靠交通事故中身亡的人的自愿捐献。在美国你申请驾驶执照时,他们就会让你选择,如果出现交通事故当场死亡的情况下,你是否愿意捐献你的器官,以及你愿意捐献哪几种器官等等,然后把你的答案输入全国性的资料库里。所以每次美国出现交通事故,警察首先检查是否有人死亡,一旦确定死亡,就马上检查死者的驾驶执照,如果发现死者是器官捐赠自愿者,那么警察最先通知的就是医院的直升飞机。直升机上的医护人员会在第一时间把死者的器官摘下来,紧急送往医院。因为美国全国的医院都住满了等待着器官捐赠的垂死病人。那些人躺在医院里算着自己的死期,可怜巴巴地盯着电视屏幕,巴不得新闻广播一些严重交通事故这类对他们来讲是喜讯的消息。当然美国也出现过医护人员急于获得器官而在事故人还没有完全死亡时就把人家器官割下来带走的。

“我们国家死于交通事故和其他意外事故中死亡的人数每年都有几十万,如果可以学习美国,那不就解决了器官移植的这个大问题?”杨文峰说。

事情不这么简单。戚处长解释说,器官移植最主要的是及时性这个问题,一般来讲,像心脏等重要器官的移植,最好的方式就是从一个躯体里取出后尽快移植到病人身体里。中间间隔的时间越长,成功性越少。如果相隔一个小时以上,就需要特别精密的仪器维持。如果你考虑到器官移植前还需要进行严格的血液化验、DNA对照等程序,就知道在我们国家这个方式几乎完全不可能。因为全国交通事故中当场死亡的人确实不少,但在死亡后,首先需要警察第一时间赶到,第二则需要就近的医务单位有24小时待命的直升飞机和高水平外科医生,第三则是需要有全国病人资料库,因为在获得鲜活的器官后直升飞机必须在起飞的同时就知道目的地,也就是就近哪个医院躺着需要何种器官的病人,否则时间太长器官无法保鲜,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从上面三条可以看出,我们国家还远远达不到。

“可是,”杨文峰不解地问,“我们国家也做这类器官移植,我是指心脏呀,肺部呀,等等,那都是哪里获得的器官!?”

“我们国家这方面器官移植水平也是出类拔萃的!”戚处长突然再次犹豫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样,这类手术需要鲜活的器官。也就是说,不管器官捐献人是活的或者半死不活又或者刚刚死去身上还是热的,捐献出器官后就必须得死。”

杨文峰点点头,说:“可是按照您说的我们国家无法使用意外死亡人的器官……”

“也不是绝对的,不过只是极少量而已。例如广州今天发生了车祸,而医院正好有一名病人需要肝脏什么的,而这个病人又正好有路子在第一时间找到死者家属,获得同意,而这一切都正好可以在两小时内完成。因为医院必须在两小时内从尸体上取出肝脏。”

杨文峰摇摇头,“这样的事情太少了吧?可是我们国家还是不停在做这类手术。难怪人家外国人要认为我们是使用死囚的器官……”

“不要乱说,”戚处长很紧张,压低了声音,“其实,死囚的器官确实是最理想的。这里当然不是说非法获取。有些死囚杀人越货,死时也是很后悔的,为了积阴德,他们听说有器官移植,有些愿意捐献出来。还有些死囚家属也认为自己亲属贻害人间,如果死后可以遗爱人间的话,会获得一定的安慰的。”

“死囚还真是个好捐献者,”杨文峰接住说,“他们是按照法庭命令,在固定地点和固定时间死去的,如果医生在旁边等着的话,就可以获得新鲜热辣的器官。”

杨文峰又问:“全国一年枪毙那么多人,不知道广东一年有多少个死囚捐献器官?”

戚处长不说话,看了看手表。杨文峰没有理解过来,戚处长等了一下,说:“这个我也不清楚。”

杨文峰“哦”了声,“处长你怎么会不清楚呢?难道医院的器官移植没有统计吗?”

戚处长明显有些不高兴,“我们国家很多事都无法搞清楚,这点杨先生不是不了解的。哦,时间不早啦。明天开始,杨先生可以拿着我开的介绍信参观一些医院,好不好?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是不是今天就到这里?”

杨文峰离开时想,如果器官移植没有一个部门有强制性登记,那自己如何可以查出来?不过他还是决定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了解一下情况,特别是搞清楚在广州公安局发现那十八具尸体的时候是否有医院做器官移植手术。

*****

回到家楼下的杨文峰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外甥李昌威的信,他一边上楼一边打开信,自从昌威离开家登上前往上海的火车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杨文峰真有些担心。草草看了一遍李昌威的信,他才放下心来。

舅舅:

我现在在上海,虽然暂时住在南翔垃圾场处理站,但很快会想办法进入上海。

当我们的火车到达上海火车站后,一出站门我们五个老乡就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吸引住了。

他们四个只有一个比我大,另外三个都比我小,小虎子只有16岁。他们两个初中毕业,另外两个算是读完了小学。本来从家乡出来的时候,他们听人家说南方好,所以都想南下广东,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到北京或者上海。于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资料说服他们和我一起北伐北京或者东征上海。我告诉他们南方的开放已经到了尽头,由于南方不搞政治体制改革、加上天高皇帝远,贪官污吏和黑社会沆瀣一气,到处鱼肉人民,像我们这样的盲流,那地方是去不得的,搞不好会像孙志刚一样被人家活活打死。但北京就不同啦,那是党中央和以前毛主席的地方(毛主席现在还躺在天安门广场那个用酒精浸泡的棺材里呢),那里的人民晚上睡觉都枕着宪法。在宪法的保护下,我们只要拼死拼活地干活就不会饿死或者被人家打死,而且由于2008年奥运会越来越近,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至于上海就更加了不起,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这里也是出领导人的地方,我们有一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上海培养的,上海既然培养了他们,他们飞黄腾达后,就反过来培养上海。结果,这些年几乎把上海发展得像美国一样,把全中国都远远抛在了后面。我们到那里肯定有用武之地。他们四个当时还听不太懂我的话——当然我也不全懂,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听我的来到上海,只是一路上都问东问西,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下好,离开火车站不久,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啦。小虎子听到上海人嘴里软绵绵的上海话,直拉着我的衣角紧张地问:李哥,这是外国吗?

这里真像电影上的外国,到处是高楼大厦,不管多高的大楼都窗明几净(你说他们是怎么爬上去擦窗户的?),地上都是水泥地,一尘不染(这里根本就没有城里人歌颂的“土”地!);从我们旁边走过的人都西装笔挺,油头粉面(一个个都好像电视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经过一个不锈钢外墙的玻璃大楼时,我看到我们五个人的影子,这让我很不安。我们衣着寒酸,每个人背一个大包外加一床棉被套,和周围改革开放的新上海格格不入。当时我应该早感觉到另外一件怪事,那就是和中国其他城市不同的是,我们好像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民工。等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在火车站我已经研究了上海地图,大家心里向往的地方,也是全国人民都羡慕的地方浦东在火车站南面,于是我们就开始向南边走。好在我带了个指南针,这才让我们在高楼大厦的森林中不至迷路(这里很难看到太阳!)。

都怪我警惕性不高,如果我当时不是太得意洋洋的话,应该一早就注意到我们身后一直有人跟踪。跟踪者是年轻男人,手臂上还套着红臂圈,上面写着“治安”两个字。其实我在火车站看地图时,就感觉到有人用警惕的眼睛盯着我们五个,只是当我们离开火车站后,原先跟踪的人停止了跟踪,所以我就放松了警惕。当我们离开火车站,向南走了20分钟,又有人跟踪了,只是又过了一会,他们不跟我们走了。不过等我们走了阵子,又有新的红袖章跟上来。这样搞了几次,我终于明白了那些人在接力跟踪我们。这时我们也走累了,于是就在一栋叫人民大厦的楼前休息。

我们的屁股还没有落地,后面跟踪的红袖章突然趋前,大声说:“起来,起来,这里不能坐!”

我们吓得立即跳起来,小虎子第一次出远门,听到那吼声连忙躲在我身后。那个红袖章戴个眼镜,凶巴巴地盯着我们,用软绵绵的上海口音恶狠狠地说:“你们干啥子呀,你们哪里来的,在这里干吗?有没有工作?有没有上海市临时住居证呀?这里不好坐得呀,侬知不知道呀!?”

他们四个都吓得不敢说话,我就站出来对那个红袖章解释,可是他根本不听,挥了挥手:“这里是我的管区呀,我不理那么多呀,你们不好在这里坐得呀,侬走就得的啦!”

于是我们五个人就被他连推带拉,轰出了他的管区。可是我发现一离开他的管区,立即就有另外的红袖章盯住我们。就这样我们走呀走呀,一直不敢停下来,走了三个小时,问人家,这是浦东吗?人家说,你走到五角场啦,坐车吧。

我们在五角场坐公共汽车,一个小时后到了浦东。舅舅,你什么时候离开上海复旦大学的,这浦东可真厉害呀,像画里的城市。只是我们到后才发现,我们根本不该来的。

这里根本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五个人已经疲惫极了,可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我们一停下来,就有人来赶我们。天黑了,城市亮起来,这里的景色越来越迷人,我们也越来越绝望。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办?这里不像广州,到处可以找到破房子住一晚,到处是和我们一样的盲流,随时有老乡带我们过去暂时落脚。

我突然知道上海为什么这么美丽了,我也突然憎恨起上海。上海的美丽是因为路上没有我们这些盲流到处晃荡。我当时还奇怪,难道上海没有大粪,没有肮脏的垃圾,难道上海没有见不得人的下水道,没有城市人不想干的活计如搬运和砌墙吗?因为据我所知,只要有这些活的地方,就有我们盲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肮脏和重活的地方,就应该有盲流!

后来我才知道作为中国通向世界的橱窗,上海市政府对盲流采取了特殊的遣送方法,采取把没有工作和暂住证的盲流及时遣送到郊外的办法,而且使用带红袖章的上海人,及时赶走那些疲倦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在这个大都市某个角落歇一下脚的盲流,盲流发现自己无处落脚的时候,也自然回到郊外或者盲流区。

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盲流区在哪里,所以等晚上有红袖章和警察来询问我们时,我们好像罪犯一样诚惶诚恐。不过那警察同志觉悟高,他在决定遣送我们到南翔的时候,和颜悦色地解释:中国就只有一个上海,爱我上海维护我上海是中国人的责任和光荣。不要把上海搞得乱七八糟,无业游荡的盲流在这里是不允许的……

那天我们被送到南翔收留站过了一晚。第二天我们茫然了。他们四个是被我说服来上海的,我当时很是着急。我虽然身上有些余钱(妈妈总是给我带几百块),可是他们四个基本上身上都没有回去的火车票钱。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一个好心的人告诉我们,到垃圾场去试试,那里有便宜的住房,住下来再想办法,就是一时想不出办法,在垃圾场总饿不死的。

我们顺着人家指的路走下去,不久阵阵扑鼻的恶臭传过来,大家几乎都想停下来,不过谁也没敢停下来。慢慢又走了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了三座大山。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堆积如山的垃圾。这时我们的鼻子也渐渐习惯了那恶臭。于是我们继续走过去,在接近第一座山时,我们才注意到,那垃圾山中有好多人在弓腰驼背地捡着什么。再走近点,有些人抬起头看我们,我们也看到垃圾堆中有很多小孩子,最小的只有一两岁,在垃圾堆中爬来爬去,很是活泼可爱。

我们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这么多垃圾,垃圾多得都分不清是否是垃圾。我们都本能地捂住鼻子,高声问一位妇女:“哪里有住的!”

她指了指那堆垃圾另外一边。我们过去后,找到一个男人,他问了我们要干吗,就把我们带到第二个垃圾山旁边,那里有一排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说是小房子,也就和我们的农具房差不多大小。他说,你们可以住在这里,每天每人2块钱,不过必须把所选垃圾卖给他。我们说,我们是要进上海的。他看了看我们,说,你们这样子怎么进,不要小看这垃圾,你们帮我选垃圾,等有点钱,你们就可以进上海啦。

我们就住进去,这时我们已经闻不到恶臭味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到垃圾场来过渡,好在这垃圾场真是个宝地,什么都有。我们不喜欢捡别的,于是只在垃圾场中找易拉罐和瓶子,然后交给那位租棚子给我们的垃圾佬。我们知道自己是临时的,也就没有什么难受,我们最终是要进城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住在这个垃圾场的常住人口超过一百多人,他们就住在垃圾场中央,靠这些垃圾过日子。我说,没有想到上海的垃圾能够养活一百多人,那个垃圾佬就笑了,他说,什么呀,上海这样的垃圾场有十二个,有六个都是安徽来的盲流固定把守,另外还有江西和河南的根据地,只有眼前的比较开放,大家都可以过来混口饭吃……

真没有想到,像这样住在垃圾堆中央,靠垃圾生活的人,仅仅上海就有上千人。

那位垃圾佬自豪地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元老,驻守垃圾场已经十八年了。他告诉我,他见证了上海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繁荣昌盛的每个时时刻刻,他知道上海人民的生活水平发展之快,他感谢党和国家对上海的建设呕心沥血,他说,这让他从垃圾场拾到越来越高档的消费品和耐用品!

我惊奇地看着他,这时,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从垃圾堆上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过来后就躲在那人屁股后面,腼腆地偷看我们。那人摸摸孩子的头,“丫头,找到什么啦?”那小女孩从爸爸屁股后面出来,举起小手,在她乌黑的小手里,有一个破了几个洞的橡皮米老鼠。那人一看就说,“丫头,这东西没有用,快去捡有用的,去。”那小女孩又一蹦一跳地跑开。“这是我丫头,等她六岁生日时,我就带她出去看一下。”

舅舅,后来我才知道,每个垃圾场都有好多个家庭生活在其中,像这个孩子长到五岁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垃圾场的不止这一家。我很担心这孩子的教育,那爸爸却说,没有办法,哪里有时间出去?他说,好在垃圾场什么都有,孩子可以学会认识一切东西。

真是不可思议呀,舅舅,孩子这样长大,那她眼里的世界不就是一个垃圾场?

舅舅,等另外几个同乡一习惯这里,大家有了些钱买套好点的衣服后,我会尽快离开这里到市区去找工作的。

你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告诉她我暂时在垃圾场工作。

外甥:昌威

★ 第九章:拆迁之歌 ★

拿着戚处长的介绍信在广州市多家医院特别是靠近尸体发现现场的三所医院详细了解情况,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杨文峰对器官移植的知识虽然不停增加,然而案件仍然没有头绪,更不用说突破。所有有能力做器官移植的大医院都没有在他所列出的时间里做类似的器官移植手术。杨文峰有些垂头丧气。

这期间他们三人一度朝另外一个方向摸索。当时杨文峰提到毫无头绪时,梁科长无意中提到人体器官走私。在杨文峰的追问下,梁科长说:深圳通向香港的口岸罗湖口岸的边检人员以前抽检时发现有人使用保温饭盒盛着人体器官出境,后来虽然那人声称有医院的证明,但公安机关却无法查实医院是从哪个死者身上获得的,因为医院隔三差五总有人死去后被烧掉。由于香港医院有病人正等着这个肝脏过去救命,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深圳的罗湖口岸是中国边检检查最松的口岸,过去一年大概抽查的旅客不到万分之一,就是这样也查出了好几起携带器官出境的案子。可想而知,那个口岸每天大概都会有一两个走私器官的经过。香港的换肝技术全世界第一,而香港人十个人就有一个肝脏有问题的。另外香港的各医院加起来,每天都平均有至少上百人在等着人家的器官救命。香港人寿命之长在全世界平均第二,交通出事率也只有美国的百分之三十,这一切使得香港对人体器官如饥似渴。

根据梁科长的这一说法,杨文峰又开始朝这个方向侦查。但结果仍不乐观,首先如果是要走私器官的话,应该不会在广州市区对人下手,因为这三个抛尸体地点都是以广州为中心的郊区,三个案发地点正好形成以广州为中心的三角形,这说明器官需要地点就在广州市区。而且如果是从器官新鲜程度来说,要走私到香港的器官最好是在深圳摘取才对。

两个多月下来,杨文峰还是一无所获。让他烦躁的还有外甥李昌威,两个多月来收不到昌威的信,一直不知道这孩子走出垃圾堆没有?这孩子家里有20万元,可是还是要出去闯,而且为了买件像样的衣服进城,宁愿和其他同伴住在垃圾场,边捡垃圾边熟悉情况。杨文峰心里一直不舒服,又无法联系到他,想必垃圾场是没有邮政编码和邮件箱的。好不容易等到昨天收到了昌威的来信,看过后却更加不安起来。

今天一早,杨文峰就被王媛媛叫到办公室。每个星期总有两个晚上和杨文峰一起卿卿我我的王媛媛在工作场所有模有样,特别是谈起正事,更是一本正经。她把一卷材料放到桌子上。

“昨天我们开了一下午的会,吴力超总编辑对我们的工作有些不满意,我看残肢的案子是否可以先放一下?虽然十八具尸体的连环凶杀案全国少有,但是如果老是这样耗着,无法破案的话,也不是一个事。”

杨文峰听王媛媛说着,也赞同地点点头。王媛媛继续说:

“吴总编认为我们必须加强台海形势的报道,增加报纸的国际版面的焦点追踪。我非常赞同。南方两份发行量一直压住我们的《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报》一直以国内焦点为主,对台湾问题和国际焦点比较忽视。我们在和他们的竞争中必须扬长避短,吴力超总编辑觉得我们应该借鉴北方的几份报纸的成功经验,例如《环球时报》等,多报道台海局势和国际形势,吸引读者,抓住读者。”

杨文峰又点点头。王媛媛把手一摊,“你看,会议上大家都想到了你,当初调你进入编辑部就是要借助你国际知识的专业。现在你看怎么样?该怎么入手?”

杨文峰嘴巴微微张开,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媛媛看到杨文峰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杨文峰这时才开口。

“台湾陈水扁再过几个月就要修宪,北京军委主席易人,虽然现任军委主席没有改变前任的强硬调门,但大家都知道,资历还欠缺的现任军委主席绝对不敢动用军队对付台湾,另外,北京过去一年也渐渐降低了压制台湾的调子,本来陈水扁答应修宪不涉及国旗、国号等敏感议题的,现在却又在蠢蠢欲动。如果台湾在陈水扁策划下,制定与‘一个中国’背道而驰的新宪法,而且在2008年乘中国奥运会无暇顾及台湾之时实施新宪法,那么未来两年两岸之间必定剑拔弩张!这也就是说,你们的决定是对的,我可以在报纸开办一个专栏,系列跟踪报道台海局势,标题就叫‘台海必有一战’,你看如何?”

王媛媛微微张了张嘴巴,忍不住向杨文峰投来赞赏的媚眼。王媛媛对杨文峰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有时觉得他傻乎乎,有时觉得他普普通通,可是有时又突然觉得他很有深度,又或者有些神神秘秘。这时,采编一组的小吕敲了下门,喊道:“杨文峰的电话。”

杨文峰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按了闪着红灯的那条线,“您好,《南方周报》,我是杨文峰。”

电话那边没有讲话,先咳嗽了一下才说:“小杨呀,是小杨吧,啊,是呀,我是……对,听出来啦,对,我是你周伯伯。嗯,不好,我现在在公安局,增城市新塘镇的公安局,啊啊……”

杨文峰对着电话讲了好一会才放下,王媛媛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关心地问出了什么事。

杨文峰说,周伯伯在广州郊区的新塘镇被公安局扣起来了,周伯伯打电话让我带五千块钱去领他出来。

王媛媛迷惑地看着杨文峰,“你说的周伯伯就是……”

“不是他还是谁,我能有几个周伯伯。”杨文峰数落道,“这个老顽童,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坐不住,每年利用过来广东避寒的机会走街串巷,搞什么社会调查。常常为我惹麻烦呢!”

王媛媛吃惊地张着嘴巴,她真担心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会从张开的嘴巴传出来。她快速地思考着,手心被汗湿透。

就在看到杨文峰准备出门了,才回过神来,立即站起来,拿起外套,“我和你一起去!”两人刚刚走出门,王媛媛又想起来,说,“叫上梁科长吧!”杨文峰说这是好主意,王媛媛边走边用手机拨通了梁科长的手提电话。

三个人在公安局楼下会合,然后两部车一前一后向新塘镇开去。梁科长听说是地方公安派出所竟然扣留了杨文峰口中的周伯伯,很是不解,也有些紧张,于是也不管那么多,打开了车顶上的警报器,一路呼啸。杨文峰坐在王媛媛本田车里紧跟其后。虽然路上的车对于这一前一后呼啸而过的车队不屑一顾,但杨文峰还是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站在路边的大部分盲流都回过头来肃穆地盯着自己的车看。

半个小时不到,两部车已经停在新塘镇西城派出所门口。看到省里公安厅的警车驾到,派出所所长有些紧张,连忙把三人迎了进去。梁科长被所长请进办公室,杨文峰和王媛媛则被带到一间会议室模样的房间。

王媛媛看到一个七十多岁老头腰板挺直地端坐在那里,杨文峰快步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周伯伯,您没有事吧?”

被称为“周伯伯”的老人慈祥地笑着,摇摇头,“没事,没事!”

杨文峰有些抱怨地放开他的手,说:“您呀,怎么总是这样,要是真出事那可怎么好?”

“不会的,不会的。在我们的国家怎么会出事?能出什么事?”老人说着,用随身带的手帕擦掉嘴角的口水。杨文峰这才想起介绍王媛媛。周伯伯站起来,握着王媛媛的手,边打量边赞道:“这就是你说的姑娘,好好,果然不错。标致得很呢!”

王媛媛也不知道杨文峰都给周玉书讲过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回头假装狠狠地盯了杨文峰一眼,杨文峰笑了笑。

王媛媛乘机打量起老人,老人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然而腰板挺直,精神抖擞,满面的皱纹和慈眉善眼都流露出亲切的样子,然而老人握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这次您又在搞什么调查,周伯伯,我说您就不能够休息休息?”杨文峰佯装生气地说。老人笑呵呵地并不介意,“这次呀,我是调查广东地区的传销活动。”老人边说边在口袋里翻找纸片。杨文峰挥了挥手,“周伯伯,您就留着您的调查结果吧,我都告诉您啦,这样的调查都有很多登在报纸杂志上,您却偏要自己去搞。”

“自己做的才最真,才有意思。”周玉书老人认真起来,杨文峰一看老人严肃起来,也就打住话题。三人又闲聊了十几分钟,梁科长和派出所所长走进来,所长连连道歉说是误会,并客气地送三人下楼。

这也是梁科长第一次见到国家安全部情报局退休局长周玉书,他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眼神。对老人,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在整个中国政法系统里,谁没有听说过周玉书,谁又不知道一两个老人传奇的事迹?

车回广州后,梁科长先开车离开。杨文峰和王媛媛开车送周玉书到下榻的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环市东路招待所。一路上老人兴奋异常,对坐在旁边的杨文峰叽叽嘎嘎说个没完,还不时翻出口袋里的小纸条以及手提袋里的笔记本,告诉杨文峰自己对广东地区传销行业的耳闻目睹。王媛媛从倒车镜里看着这个老小孩认真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失望。但瞥见杨文峰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就不说什么。车快到招待所时,老人说:“我发现,这传销业还真像情报机关发展组织呢,特别是国家禁止传销业后,广东的传销业转入地下,一个个都好像秘密组织,组织机构盘根错节,管理严密。”杨文峰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周玉书也笑了,老人一笑,口水鼻涕都流出来了,于是又掏出手帕擦脸。开车的王媛媛也礼貌性的笑了两声。

一切安排好后,杨文峰说“明天过来看您”,然后和王媛媛离开了。

送杨文峰回宿舍的路上,王媛媛看到杨文峰一言不发,于是边开车边伸手过来安慰他。

“文峰,不开心?”

“今天有点烦。”

“其实,”王媛媛安慰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想到你的周伯伯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公安局派出所扣押起来……”

“你说什么呀,”杨文峰侧过头来,“我不是为周伯伯的事烦。周伯伯没有什么事呀,他老人家就这么个老顽童,退休后不想停下来,就搞什么社会调查。特别是老伴去世后,他不愿意住在北京,而且一刻都不想停下来,过去几年他靠自己搞一些力所能及的社会调查,从南方妓女卖淫,到赌博,再到现在的传销,什么都搞!”

“可是,他自己提个小袋,抓几张小纸片,能搞什么调查?不是浪费时间?七十多岁了,搞不好就随时在路上出事了。”

“你说得是!”杨文峰皱眉道,“下次我无论如何要让他带上手提电话!”

“文峰,我刚刚听到你们在车上说到他的调查时,你倒挺认真的,你是假装认真安慰老人吧?”“那怎么会呢?”杨文峰心有所思地答道。“可是,文峰,”王媛媛说,“你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调查,广州任何一份小报上都有呀。”“不错,”杨文峰说,“他每天靠这种原始的方式搞调查,据我所知,他所收集的资料从来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可是,哎,怎么说呢,你没有明白,哪怕是再普通的资料,在不同人的眼里,能看出不同的问题,归纳出不同的结果,起到不同的效果。”王媛媛不解地转头看着杨文峰。杨文峰想了想说,“我举个例子吧。周伯伯完全退下来后做的第一个社会调查就是关于赌博。你知道周伯伯在位时控制着全世界只要有华人参观的所有赌场的情报布线,更不用说澳门了。按说他老人家对于中国人的赌性和世界赌场华人赌博情况的了解无人可以出其右吧。其实不然,周伯伯在退休后靠自己两条腿走了很多地方,而且靠自己的眼睛观察了很多赌博现象,例如有一次他为了研究中国人打麻将的习性,他半夜三更从一栋居民楼换到另一栋居民楼,然后在楼下站在那里听楼上有多少起麻将声。一年之后,他写出了自己对于赌博的一些建议。这些建议后来被中央高层认真考虑。当时中央也在苦恼改革开放以来,每年几百亿的赌资随着中国游客流到美国、东南亚、澳洲和澳门等地。而且正在考虑是否开放海南特区作为开赌区。周伯伯的报告上去后,中央立即有了主意,首先决定,督促澳门开放赌权,使得美国等外国人可以到澳门设立赌场,打破了澳门由一个何姓赌王垄断开赌牌照的局面……”“这么厉害?”王媛媛吃惊地问。“不错,就是这么厉害。其实周伯伯用自己耳朵听到,用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我们每天耳闻目睹的,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这些资料到了他的脑袋中,就产生了不同的结果。”“真是火眼金睛!”王媛媛叹道。看到杨文峰又沉默下来,王媛媛紧接着问,“对了,你心情不是老头弄坏的,那是为什么?”“我担心昌威那孩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文峰这才长长叹了口气。“昌威怎么了?”王媛媛担心地问。“哎,”杨文峰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把自己的担心一五一十说出来。听完杨文峰的担心后,王媛媛还是没完全闹明白。这时车已经停在汇侨新城杨文峰公寓前,王媛媛说,自己想留下来陪陪他。杨文峰点点头。上楼后一进房门,王媛媛就把温柔的嘴唇贴上来亲吻他,然而当她感到杨文峰在自己的温柔嘴唇下仍然满腹心事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想让杨文峰开心,于是问他自己是否可以看一下那些让他烦恼的信。杨文峰把李昌威过去几封信都拿出来给王媛媛看,最后把昨天收到的信也从口袋里拿出来。王媛媛边看边听杨文峰在旁边不时的插话。

舅舅:您好!我已经离开垃圾场一个月了,由于到处打零工,居无定所,所以也就没有给你写信。今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情况,如果我无法给你写信报平安,你就只当我一切顺利。我已经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了。我发现出门在外,比读书上学时成长得快几倍。其实如果我们知道门路的话,可以更早离开,有很多民工集中的地方都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只是我们不知道在哪里。离开垃圾场时,好多垃圾场的孩子过来牵着我那条还剩下的右臂依依不舍,让我好难过。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全中国这种靠城市垃圾为生的农村人口不下七十万,这还不包括那些收垃圾的民工。这五十万垃圾居民为了第一时间从城里运出的垃圾中找到有用的东西而基本上都得住在垃圾场附近甚至垃圾堆中。我觉得生为农村人,能够艰苦点住在垃圾中挣一份固定的钱未尝不可,可是我一想到那些孩子,心里就不好受。仅仅我们这个垃圾场就有几十个孩子是长年生活在垃圾堆中的,有少数长到四五岁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垃圾。他们的父母总是乐观地对我笑着说:没有什么,好在城里人生活水平高,这些年,也没有亏待我们。垃圾里什么都有,我们的孩子从玩具到牛奶瓶子样样不缺!可我心里还是难受。离开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小诗,我还读给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垃圾场的五岁小女孩听。我现在读给你听:

垃圾之歌:

从呱呱坠地,我们就生活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我们丰衣足食。

东边是垃圾,西边也是垃圾,我们成长在垃圾堆里,我们丰衣足食,我们无忧无虑。

垃圾堆外面是什么,垃圾外面还是垃圾,我们生活在垃圾世界里,整个世界,都是一堆垃圾!

我念完诗,那个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睛真好看。那眼睛让我想起了我初中时的同桌……不过她显然一点都没有听懂,我好气馁。我决定今后再也不写诗了。舅舅,你一定不觉得可惜,你从来没有评价过我写给你的诗。我不再写诗了!我们几个人离开垃圾场时,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而且我们也像城市人一样把我们的行李主要是铺盖塞进了大行李箱,那是我们在垃圾堆找到的行李箱。小柱子最先找到工作,他是我们里面身体最强壮的,他在劳务市场只站了两个小时,就被浦东第六地产开放公司的包工头带走了。听说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六百块,我们羡慕死了。可是问题是他们三个都没有他强壮,人家不要。至于我,包工头们根本没有看第二眼。哪里也看不见一只手的人去搬砖运钢筋吧。没有想到,上海这么多机会!我们还没有羡慕完小柱子,二狗子就被人看上了。看上他的是上海中台合资制药厂,他们看二狗子白白净净的样子,就招收二狗子去作为药品试验人。那工作只是在药厂有新药问世时先试吃试用,看看药物是否有副作用。平时根本不用干什么事。也是包吃包住,一个月五百多块。我很喜欢这个工作,也就是像个实验室的白老鼠,这样平时不是就有时间看书了?可是人家说,由于我少了条臂膀,有些药物的试验结果可能会出现偏差。就这样我眼巴巴看着二狗子也被领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开始都有零工打,我虽然不比他们两个差,可是人家看到我少了一条胳膊,总是不愿意雇我。不过看到他们两个基本上靠打散工可以维持下去,我也就安慰了一些。我内衣口袋里还有一些钱,那是妈妈不放心,在走之前晚上把钱用厚塑料袋封死后缝在我内裤上的。要是万一不行,我就撕破裤子拿一些出来用。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的。让我安慰的是他们几个都可以了,他们没有额外的钱,如果真是一直找不到工作,会去要饭的。不过,这是耸人听闻,盲流总有办法生存下去,要饭不在我们的字典上。上海真漂亮,我在这里很少看到缺一条胳膊的人,更不要说缺一条胳膊的盲流了。上海人其实也很和善,特别是对于缺了一条胳膊的我,他们不像对其他盲流一样吆三喝四。不过我还是强烈感觉到,我在这里不受欢迎,他们客气,但却是客气地想让我消失,让我不要站在显眼的地方,让我到遣送站……我的机会来了,两个星期前,一个小老板模样的人来到临时劳务市场,盯着我看了半天。我注意到其他的盲流看到他就闪开,但是我不怕,我也盯着他看。他笑笑,说:跟我走吧。我就准备走,有一个站在我旁边的盲流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说,小李子,不要去!他是上海市拆迁公司的,他们都在干伤天害理的事,城市人对他们咬牙切齿呢!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又不是城市人,于是我就跟他去了。我现在上班的地方是上海市第八城建公司拆迁部。我的工作就是在拆迁遇到钉子户时,勇敢地站到推土机前面,让那些哭天喊地的老头老太太看清楚我是少了一条胳膊的工作人员,如果他们想与推土机对抗,就要先通过我。当然如果他们通过我时,发生推撞,伤害了我这个残疾人,躲在推土机后面的大汉们就会一拥而上,收拾他们。

上个星期我们公司成功拆迁了徐汇区的钉子户,老板一高兴就奖励了我一千元,还当着拆迁全体人员表扬我主动工作,身残志不残!

我想我受之无愧,事情是这样的。我被老板领着赶到一个钉子户霸占的拆迁现场,据说,公司这是第十次去,都没有成功。我们赶到现场后,果然那个钉子户江老爹摆着桌子椅子坐在房子前。我按照公司老板交代走过去。那老头抬头看见我,瞅了我的胳膊一眼,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本薄薄的书。“我有《宪法》在手,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多日抗争的结果。

“请您老人家让开,这里要拆迁!”我平静地说。

他举起那本书,“我的权利受宪法保障,私有财产受宪法保障,刚刚不久才通过的。你看清楚,这是最新版本的宪法!年轻人,你见过《宪法》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叫《宪法》的东西,我知道那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我一直无缘相识。我想今后一定好好研究一下,那到底是什么玩艺。为什么无论是政府还是对抗政府的人,在搞急了的时候,总是把这本小书本抬出来?

不过当时我只是按照公司的交代干巴巴地说:“老先生,那本书我还没有时间看。不过今天你一定得让开!”

那姓江的老头一看自己孤立无援,马上变了副嘴脸,声音可怜巴巴地说:“小兄弟,我的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们拆毁后只赔偿我一百二十万。在上海我只能买一个三房的小公寓,还不能脚踏实地,还得悬在半空,这不公平呀!”

我听到一百二十万着实吃了一惊,脑袋转了好几圈才感觉到那到底有多少。之后,我就晃动着我的空袖管,冷冷地说:“一百二十万还嫌少?我这条手臂只值二十万!”

那姓江的老头一听就沉下脸:“你算什么东西!顶多一个残疾盲流!一钱不值!”

这句话激怒了我,我忘记了公司的交代,忍不住一脚踢翻桌子,把茶水搞泼,把宪法踩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那姓江的:“今天除非你再拿掉老子一条胳膊,否则你就得让开!”看到吓得战战兢兢的老头,我又加上一句:“什么保护私有财产,老子一无所有,那是保护你们的,这本宪法和我无关!”我又使劲踩了一下那本叫做的宪法被有些人认为很神圣的书。

我的愤怒的动作不但让老头惊慌失措,而且让躲在推土机后面的老板也手足无措。不过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出面制止,那姓江的老头倒先退缩了,他一边哭喊着,一边离开了现场。由于他边走边哭,也算是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我想,他大概本来也有自己的计划,如果可以多搞几万赔偿就好,如果搞不到,一百二十万也足足够他花天酒地到死去,犯不着为维护宪法上规定的自己的所谓权利与我种命不值钱的盲流对抗。

我那天真的愤怒了,可是老板以为我在演戏,并且鼓励我今后要经常发扬这一特长,为拆迁公司效劳,为建设美丽的大上海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可是,舅舅,我却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我到底怎么啦?

事后听拆迁队的民工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盲流也会发这么大的火。我也想起来了,走的时候,老一辈盲流怎么交代我们的?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样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城市森林里生存。可是我到底是怎么了?后来我想,会不会和老人拿着作为护身符的宪法有关?

我说没有读过宪法也不全对,其实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学习了很多有关宪法的知识和具体条文。例如我们国家的宪法就规定我们国家人人平等,我们国家实行的是公有制,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一切国家的财产属于全体人民所有。所以当我们农民的土地被剥夺被收回国家所有的时候,当我们的农田、我们住房被征收,被一条条道路取而代之的时候,我们不但不伤心,反而欢欣鼓舞,因为我们是最富有的,我们拥有整个国家,我们是国家的主人,不是吗?可是某一天,当财富都集中到城市人手里,当一些人把国家的主人——农民和工人的财富都收归己有的时候,当贪官污吏都靠巧取豪夺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的时候,宪法突然宣布要保护私有财产,请问,我们九亿农民有什么私有财产!我们一亿到处漂泊流浪的盲流也一无所有呀!既然我们农民的土地都是国家所有,上海那些小瘪三霸占的国家土地凭什么成为自己的私产,又凭什么拿那么多人民的血汗钱补偿他们?

舅舅,我的想法可能不对,或者说不是你们可以接受的想法,可是那天我就是这样想的。这两个星期,拆迁队再接再厉,又完成了好几处拆迁。低矮的房子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我站在这里感到头昏眼花,缺少了一条手臂让我走在这里觉得地上高低不平,是人间路不平,还是我失去了平衡?

有时,我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孤单,虽然全国有一亿盲流,但我们每一个都像漂泊在大海里的一片叶子。一旦离开了家乡,我们就永远无法靠岸,因为我们不想回到荒芜的家乡,却也无法真正进入到城市。我们只能这样漂泊着。

舅舅,等再攒一点钱,我就离开上海。我想到温州,还有其他很多地方。

外甥:昌威

王媛媛看完,若有所思地放下信:“昌威这孩子倒很有想法,看问题也有他的一套的。”

“可是,他只是个盲流。”杨文峰皱着眉头。

“盲流怎么啦?”王媛媛不解地问。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看过的科幻电影《智能叛变》(I,Robot)吗?”

王媛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电影,点点头。那是美国去年上映的很卖座的科幻电影,故事发生在2035年的芝加哥,那时科学的发展已经推陈出新好几代智能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从事人类不再愿意干的苦力、脏活和危险的工作,他们任劳任怨,从不抱怨。而且在他们的智能芯片中早输入了人类预先为他们设计好的最高指示,那就是绝对不能反抗人类,而且绝对服从人类的任何指令。本来这些机器人同人类相处得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某位机器人脑袋里的程序突然出错,这个机器人竟然可以自己思考,可以从机器人的利益考虑问题,结果他不但抗拒人类的命令,而且还杀了人。这些不再受人类控制的机器人引起了人类的恐慌,要就是学会了思考的不受人类控制的机器人起来造反,最终摧毁人类,要就是人类摧毁这些他们制造出来供自己奴役供自己享受的机器人。王媛媛和杨文峰一起看过这个电影,电影中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灰白的机器人一度让她感到恶心和害怕,她紧紧抓住杨文峰的手。

“那些机器人……你不觉得广州市街边的盲流和那些机器人极其相像吗?”

王媛媛听到杨文峰这样说,心里一震,确实,他们太像了。广州市街旁路边灰头灰脑的面无表情的盲流和电影中那惨白的面无表情的机器人交替在她脑海中出现,她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们站在路边,等着这个城市里的红男绿女们招一招手,然后二话不说,就去干最脏最危险和最艰难的各种工作,可是不论是广州的城市人还是政府的公务员们从来没有把盲流看成为和广州城市人一样的‘人’。盲流们自己的脑子里也早就被控制着这个国家意识形态和宣传工具的‘人’们装进了固定的程序,那就是他们是弱势团体,他们是天生贫穷,他们是最后富裕或者永远不会富裕的那一部份,他们是改革开放的副产品,他们是祖国繁荣富强、政治稳定、和平崛起不得不牺牲的那部分,他们的农村户口让他们低人一等……千万不要想着反抗,甚至最好是不要去思考,因为如果出了什么错,城市里的‘人’,政府里的‘人’,会把你毫不客气地像摧毁机器人一样‘灭’掉!”

“文峰,别说了,怪可怕的。”王媛媛恳求道,她看到杨文峰越来越激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滑向很远的地方,离她而去。

杨文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媛媛,你每天都经过站在路边的成百上千的盲流,你认为他们会思考吗?或者你想过他们会有自己的想法吗?又或者你能够设想他们思考昌威思考的那些我们每天都碰到的问题吗?最让我害怕得是,思考会把昌威带到哪里去?当他的脑子里的程序被破坏后,会有什么结果?”

王媛媛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承认道:“这倒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作为一个盲流也会有思想,也会有独特的思想。刚才你提到昌威,我只是想到他是你的外甥,竟然忘记了他只不过也是一名到处漂泊流浪的盲流。”

杨文峰表情有些痛苦,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鼓励这孩子读书,他反而学会了离经叛道的思考,最终却会害了他!”

王媛媛听着,想到了自己,思考是痛苦的,自己已经深受其害。当然她可以想象得出,如果一个像机器人一样的昌威学会了思考,那将是更加痛苦的。对于他们,接受人家编好的程序,接受自己的命运,安分守己当一名农民和盲流也许是最‘幸福’的。这时王媛媛的心灵深处涌出来一股痛苦的酸水,好像要从喉咙和眼睛流出来似的,她竭力压抑着。

“唉,”杨文峰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杞人忧天了,也许我像好莱坞的电影导演,担心那些机器人最终会跳起来反对人类,担心昌威这些农民和盲流……”

杨文峰说着,王媛媛默默地听。她依偎到他怀里,轻轻地转移话题道:

“文峰,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有时我觉得了解你,有时又觉得你好陌生。”

杨文峰“哦”了声,他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自从两人发生了性关系后,本来以为会更加亲密无间,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杨文峰多次发现热情似火的王媛媛无论在干什么事甚至包括做爱时,会突然在刹那间显露出一种陌生的表情或者举动,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让杨文峰迷惘。虽然王媛媛出现这种情况的时间非常短暂,但都让杨文峰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陌生,并怀疑自己眼前的王媛媛是否是真正的王媛媛……

这时王媛媛又柔声地说:“很多同样的东西看在你眼里会产生和平常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和结果,有些让人兴奋,有些让人害怕,还有,还有……我感觉到,你和周伯伯一样,仿佛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有时我感觉有些害怕!哦,我想起来了,我现在知道你和周伯伯为什么会成为忘年交。你们两个人如此相像!”

杨文峰只是笑笑,轻轻抚摸着媛媛的头发。王媛媛再次把温柔的嘴唇凑上来,杨文峰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唇压上去,王媛媛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

★ 第十章:盲流指南 ★

被王媛媛认为是极其相像的一老一少坐在花园酒店咖啡厅时,就连涉世未深的年轻女服务员也看出了这点。两人除年龄差距外,都是极其一般的普通人。事实上,在这个人人都或多或少标新立异,多多少少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南方大都市里,杨文峰和他的周伯伯普通得有点太不普通。

两人举手投足都有些相似,而最让服务员惊奇的是,他们两人会同时注意某一件事情或者某个路过的人,而且会露出类似的表情。特别是那眼神,不时会不经意地扫过周围,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服务员无法说得清楚,然而,那眼神会让有些人感觉到舒服和亲切,而同时会让另外一些人感到心寒。服务员自己觉得那眼神高深莫测,却又普普通通。

这两个人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过于普通。服务员免费给他们一老一少加了两次咖啡。她注意到两人坐在那里品咖啡的时间比交谈的时间多。但每当其中一人想讲话时,另外一位仿佛知道对方要讲什么,就会提前把身子倾过去。“真有意思。”服务员嘀咕着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但那好奇的眼光仍然经常被这一对吸引。

“周伯伯,我知道您坐不住,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和安全呀。”

“哎,没有想到坐了一辈子办公室,到老了反而呆不住了。”周局长笑呵呵地说。杨文峰心里一阵难过,当时周局长以66岁超龄退休,总以为可以清闲了,可是没有想到转动了一辈子的脑袋一旦停下来,差一点出了问题,首先是头发很快花白起来,然后思维也慢慢有些迟钝。警觉起来的周局长立即投入到国家安全部情报史编辑工作中去,直到两年前老伴因为心脏病去世后,周局长再也无法在北京呆下去。他一过了夏天就到南方来搞调查研究,一呆就是大半年,后来连夏天也呆在广州了。由于退休的局长的待遇本来有限,加上周局长又不愿意打搅当地国家安全厅,所以他们两人有很多时间在一起,而且在一起时就成为两人的快乐好时光。只是七十二岁的周局长日益显出老态,身体状况江河日下,这让杨文峰心里越来越不安,害怕这老头在一个人东跑西颠时出了什么事。

看着他沉默不语,周局长小声说:“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杨文峰刚想开口,周局长挥手制止了,“你不用说,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人老了总惹人同情,是不是?”杨文峰欲开口时,又被慈祥的周局长打断:“你在广州过得还好吧?”

杨文峰点点头说:“还好吧,我喜欢干记者这一行。现在也渐渐上路了。”

“哎呀,可惜可惜呀!”周局长夸张地摇着头。杨文峰知道他口里在可惜什么,只是笑着,并不接话。两人就继续喝咖啡。

当时杨文峰写了本有关国家安全部的虚构小说,结果被国家安全部以“泄密”原因暂时拘留起来。杨文峰被指控泄密的事实中第一条就是泄露了国家安全部周局长的身份。原来国家安全部从1983年成立后直到1997年,情报局局长一直是周玉书。周局长解放初期从美国回到大陆后,就一直在情报部门工作。六十年代曾经在东南亚工作过,后来在调查部任职一直到1983年。国家安全部1983年成立后,周玉书被任命为对美情报局局长,后来又兼管对台情报局。杨文峰小说中描写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周姓情报局长,国家安全部的侦查人员几乎一致认为就是以周玉书本人为原型。杨文峰这种使用情报部门最有名的首长作为原型的方式,让国家安全部很是不安。周局长自己也认为不妥,建议按照国家安全法有关规定予以惩罚,但要求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要冤枉人。但是后来的审讯工作结束后,让北京大惑不解,原来这杨文峰真没有接触机密的条件,书中的其他所谓“泄密”也无法追查到泄密源。虽然查无实据,但国家安全部却无法释放他。

周局长听到这情况后很生气,找到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要求亲自查案,于是退休了好几年的他来到了广州。那次他们两个在广东见面,一谈就是三小时,杨文峰自己觉得好像“活见了鬼”,分手后很久头皮还有些发麻。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小说中虚构的中国情报局局长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周局长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杨文峰,“审讯”开始没有多久,他就喜欢上了眼前的杨文峰,在三个小时的聊天结束时,他竟然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把这归因于自己的特殊职业,归因于特殊职业让自己没有普通朋友的缘故。不过不管什么原因,他都无法忘记这个年轻人,他当场宣布释放杨文峰并道歉,而且不久他又主动约杨文峰出来喝咖啡。半年不到,两人已经成为忘年之交。

有一次杨文峰盯着周局长调皮地问:“您老是盯着我看,您看到了什么?”

慈祥的老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年轻时的周玉书。看着你时,我有一种盯着镜子看的感觉!”杨文峰有些感动,不过他可不敢奢望自己未来可以取得周局长那样的人生成就。而且他并不认为年轻的周局长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相像,毕竟,在杨文峰这个年纪时,周玉书已经是中国情报界的中坚力量,共和国的利刃。而自己呢,则是一名心满意足的小记者。很久以后,杨文峰才知道周局长到底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

两人相识一年后的一天,周局长和杨文峰在流花公园散步时,停下来突然说:

“我推荐你去国家安全部工作!”

杨文峰吓了一跳,怔在那里。周局长没有理他的反应,接着说:

“现在的国家安全部早就不是我党以前的情报机关。以前从特科到调查部,我们都亲自挑选干部,而且招收一个情报骨干的话,一定是要经过最高情报首长亲自目测交谈才能拍板的。现在不同了,大学生统一分配,上级领导打招呼开后门,或者搞什么文化水平统一考试。这样能够找到好情报员吗?青黄不接呀!我就为你开个先例,我已经把你的情况直接告诉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对了,他也是我当时一手推荐的。别说,你们两人还有点像呢。”

杨文峰稍微回过一点神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怎么行?”

周局长坚定地说:“你是我看到的最具有特工素质的人。年纪不是问题,如果不是那块料子,就是从摇篮里开始培养,也培养不出优秀的情报员。优秀的情报员都是天生的。我绝对没有看错,也不可能看错,你将能成为我党最优秀的情报员。”

虽然杨文峰并不知道目前潜伏在美国欧洲和台湾的国家安全部优秀情报人员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经过周局长亲手挑选培训后送出去的,但已经以周伯伯称呼周局长的他显然知道面前的老头在中国情报界的重量,可是在那个典型的广州的闷热天气里,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周局长。

“我不想当特务,也不想当间谍!周伯伯,我只想在广州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如果当时杨文峰以任何理由拒绝周局长,老人都会生气,而且生气之后还会锲而不舍地劝说杨文峰加入国家安全部,最后杨文峰一定顶不住老人的“说服教育”而成为一名无名英雄。然而杨文峰当时只是淡淡地以想当一名普通人为由回绝了周玉书的好意。

当时的情况是,把自己一生都献给了秘密情报工作的周玉书刚刚退休,刚刚适应并且开始喜欢上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而且开始喜欢上广州这个地方。他不能以国家安全或者国家需要为理由,让杨文峰放弃自己退休后才找到的普通人的美好生活。

从那以后,周局长放弃了推荐杨文峰加入国家安全工作的想法,但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这个话题。就像今天,每当看到杨文峰身上某些特质时,他就忍不住旧话重提。

“可惜可惜!”看到杨文峰没有答话,老人再次摇着头唉声叹气的样子。

“我喜欢当记者。”杨文峰笑着说。

“不过,话说回来,”周局长也含笑地说,“记者和特务有点相像,所干的工作也大同小异。大家都是收集事实真相,两者都需要敏锐的眼光去看穿社会看透人心,只是记者服务的对象是大众,特务服务的对象是政府决策者。”

杨文峰听到这里觉得好笑,边笑边点头,老人家喜欢把身边的什么东西都和情报、特务联系在一起,他已经见惯不惊了。要是换了别人,非被他吓破胆。上次王媛媛和自己一起见周伯伯,在稍微问了几句媛媛的情况后,周伯伯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干记者就应该像你这样会抓关系,这和间谍特务工作一样……结果王媛媛脸都变色了,杨文峰后来安慰了她很久,不过之后,王媛媛就不愿意再见周玉书。

“小杨,最近都写些什么?你好像很久没有给我好文章看了呀?”

“我主要报道一些社会案子,那些东西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总编辑刚刚吩咐过,接下来,我要写一些海峡两岸和中美关系的文章。”

周局长突然若有所思起来。停下来后,他盯着杨文峰亲切地问:“你心里有事?”

杨文峰心中一怔,第一个反应是想回答“没有事”,可是当他接触到周局长那双亲切然而深邃的眼睛时,想起了周局长说见到自己就像看着镜子一样,他没有必要掩饰,于是只是笑了笑。

“你瞒不过我。”周局长慈祥地说。

“您也瞒不过我!”杨文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周局长,您最近也心事重重的,什么事?”

周局长“哦”了声:“我倒忘记了,我也瞒不过你。”随即笑了笑,低头喝咖啡,当他再次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时,杨文峰心中一咯噔,心里叹息道:周伯伯老了。

顿时显出老态和疲态的周局长眼睛看向酒店大堂,轻声说:“我心中有种担心,这担心近日越来越重。”

杨文峰默默地听着,并没有接话,周局长继续用透出疲倦的声音说:“我想,台海战争可能会爆发!”

杨文峰心里一阵激灵,表面尽量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台湾当局在台独道路上越滑越远,台海必有一战几乎是中美台两岸三地的共识。周伯伯,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罢杨文峰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沾湿嘴唇,然而周局长平静的声音传过来时杨文峰差一点滑落手里的杯子。

“我是说,这两三年内台海必有一战,而且是大战。”

杨文峰一边用心揣摩这句话的含义,一边细细打量眼前的老情报局长。他想找出眼前的老人衰老和思维迟钝的迹象,从而推断出老人是杞人忧天了。然而他失望了。老人饱经风箱的脸和深不见底的眼光让杨文峰心中极度不安起来。

“周伯伯,”杨文峰平静自己的声音说,“您退休了,该享福啦,不要太操心。何况,几十年来台海从来没有平静过,但也未必就打得起来。您不要--”

“我不是杞人忧天,小杨。”周局长转过头来,叹了口气,“算啦,不提啦。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吧。”

两人不说话,杨文峰招手让服务员再加点热咖啡。小姑娘提着咖啡壶过来,笑着为这一老一少添了咖啡,她自己也奇怪,要是换了其他的客人三番五次加添免费咖啡,她早没笑脸了。可是,她喜欢远远看着两位客人交谈的样子,喜欢两位客人坐在自己服务的咖啡厅里。

“对了,该你啦。”周局长笑着说,“你心里有什么事?”

杨文峰愣了一下神,他本想说起外甥李昌威的事,但一想到刚刚自己还在和周伯伯忧国忧民,一下子就扯到自己的家事,甚为不妥。于是咳嗽了一下嗓子,说:

“我一直在思考盲流的事!”

“盲流?”

“哦,就是农村进城的流动人口,到处流浪的民工。由于他们盲目流动,以前被称为盲流……”

“我知道什么是盲流。”周局长微微提高了嗓子,说完就开始沉默。

杨文峰把头转向大堂出口,用手指了指:“就连从五星级酒店看出去,也可以看到一堆堆的民工。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充满了盲流,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不但是城市建设的主要力量,而且也成为这个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周伯伯,您能够设想一下,广州的街道上缺少了盲流的情景吗?”

杨文峰不敢想象,那样广州可能比一个死城还可怕。周局长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酒店大堂外,表情凝重。杨文峰这才注意到他表情有异。诧异地问:“您在想什么?”

周局长一怔,回过神来,反问道:“哦,你在担心他们?”

杨文峰浑身一哆嗦,心想:难道我心里的担心就是让周伯伯表情有异的原因?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一亿盲流。”

“一亿?”周局长跟着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这些数据他比杨文峰清楚很多,其实国家安全部每一年都做秘密统计,前年的统计数字表明,进入大城市和沿海地区的农村盲流是一亿二千万,但如果包括那些从农村涌进内地县市一级城市的盲流在内,总数已经达到两亿……周局长还知道很多很多关于盲流的事,只是他没有办法说出来。那也是他心底的一个秘密,他原以为会永远成为秘密,然而,没有想到杨文峰在这个时候提起盲流。

他的沉思让杨文峰觉得不寻常,注意到杨文峰在观察自己,周局长马上装出笑脸,故意诧异地问:

“小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担心盲流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杨文峰说。

“你担心,但你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周局长好奇地问。

杨文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我就可以停止担心了。我担心有什么事迟早会发生,可是却不知道是什么,而且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我无法停止担心,而且还越来越担心!”

“我明白了。”周局长心中微微一震,他不愿意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听到周局长说“我明白了”的时候,倒是杨文峰有些糊涂了:“周伯伯,奇怪,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您倒明白了,您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你的担心!”周局长淡淡地说。

“我担心什么?”杨文峰进一步问。

“我不知道!”周局长皱着眉头说,“不过,有机会我会搞清楚你担心什么的!”

杨文峰心里一阵热流,感激地看着周局长:“周伯伯,将近两亿的农村青壮年到处漂泊流浪,四处为家,无处不在,他们成为建设城市、建设高速公路和在全球推出‘中国制造’的主力军,可是从国家的角度,他们几乎不存在。你从这里看出去,我们看到的高楼大厦和灯红酒绿,还有豪华轿车以及衣着光鲜的城市男女,如果不注意看,你很容易忽视大楼阴影下、红男绿女背后的一群群盲流们,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没有户口,没有医疗保险,如果死去最多多了一具无名尸体……”

“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文峰!”周局长再次把眼光投向大堂外面,“你是想要我在今后的调查中多关心一些盲流?”

“是的。”杨文峰立即说,“我担心他们没什么用,说实话,我不过是一名比他们处境好一些的盲流而已。但是如果周伯伯你多关心他们,也许会对他们有帮助的。

周局长说:“好!”随即心里一阵难受。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喝咖啡。这一切显然都没有逃过杨文峰的眼睛,然而他也知道,当有些事情周伯伯不愿意说出来时,自己最好不要再问。杨文峰只能在心里嘀咕,周局长心里明显不平静,但却仍在竭力掩盖自己的感情。

过了一会,周局长才抬起头,看着杨文峰,脸上是慈祥的表情。

“小杨,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杨文峰“哦”了声,等周局长说出是什么事。

“我答应和你多多研究盲流问题,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呀,你也要帮我分忧。”说到这里周局长笑起来,“你要多注意台海形势!算是帮我,不要在我找你商量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文峰本来想推辞谦虚几句,但随即想到自己最敬佩的情报界前辈如此看重自己,心里热乎乎的。于是面带微笑接受了。

“好,我们击掌为约!”周局长小孩子心性大发,笑着伸出巴掌等杨文峰和自己击掌为约。杨文峰看到周伯伯神态恢复轻松,也开心地伸出巴掌。

这时服务员小姐看到这一老一少竟然像自己的姊妹们闹着玩时一样轻轻互击了一下手掌,她觉得好玩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她当时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老一少轻轻相击的巴掌改变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话,她一定笑不出来的。

* * * * *

当然,杨文峰始终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和意志改变中华民族的命运,活到四十岁,他才好不容易成为一名记者,开始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他始终觉得自己很微不足道,就像此时此刻,他觉得手中的这封信都比自己更“重”,不然,他看了三遍,怎么会觉得心中被沉重的铅块压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舅舅:

在上海拆迁队的工作收入不错,但是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不安让我不停地思考,结果越思考越不安。我已经离开拆迁队,而且决定近日就离开上海,我想到全国各地去流浪去打工。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对我自己也充满信心。所以,舅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活得好好的。这次决定到处走走并不是为生活所迫,也不是上海呆不下去,而是我选择了这种生活。反正在哪里都是靠我自己的双手吃饭--哦,是一只手--所以无论到哪里,我都可以生活下去。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趁自己年轻、有两条健壮的腿时走南闯北、增长见识呢!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好向往那样的生活。

另外我虽然不再写诗,也暂时把写小说的愿望小心收起来。可是我想起了你告诉我的,写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我有个打算,我想写一本《盲流指南》。我们当初到上海来,就因为没有门路走了很多弯路,吃了不少苦,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盲流不知道有多少。我想,如果有以介绍各地工作情况,便宜住房为主的专门指引盲流流浪住宿找工的书就好了。你是大记者,你知道,中国没有人会给盲流写一本这样的书。我想,也许我可以做到。这样想起来,我觉得终于有了目标,心里就激动起来。

要写这样的书,到处流浪打工就成为必要,我可以靠自己取得第一手资料。所以我决定未来两年,就从北京开始,然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走过来。对了,温州是一定要去的。最后,我会经由福建沿海再回到广州。我打算把这本书先写成以各个城市为主的小册子,在我们盲流中流传,让那些刚刚出来的盲流或者想换一个城市的盲流一看我的小册子就知道在哪里落脚,到哪里找工作,以及要回避哪些地方,注意哪些事项等等。我会主要靠自己打工的钱支持这本小册子,但如果万一不够,妈妈也会给我邮寄一些费用,虽然想到让妈妈动用那些钱一开始让我微微不安,可是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可以为大多数盲流提供咨询指南,我就稍微感到安慰些。

舅舅,我发现你现在不再鼓励我读书,为什么?我读的书还远远比不上你读的多,我也远远觉得不够。好在到处都可以买到几块钱一本的盗版书,最近我买了一本盗版的《宪法》,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竟然把这本书拿出来作为护身符。

短短一个星期下来,我已经读了三遍,这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条,每一个句子都仿佛让我明白更多的事理,虽然一合上书,我会更加糊涂,不过我真是喜欢上这本书啦。这本称为《宪法》的小本本不但让我思考,也给我力量,而且让我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理解了那天那位阻止拆迁的老头为什么拿着本《宪法》就像抱着一件法宝一样同我们拆迁公司对抗。而且我也同时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为什么害怕我,最后败在我手下(一只手)。

人们都说现在社会是弱肉强食的时代,而且把城市称为城市森林。言下之意,在这个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已经成为普遍规律。所以当我们这些盲流站在城市角落里等着肮脏危险的工作的时候,城市人可以对我们吆三喝四,可以不把我们当人看,而几乎没有一个盲流提出过异议,因为这就是社会规则。我们盲流低人一等,我们没有必要抗争。所以当下岗工人抗议,当城市居民反对拆迁,当农民抗税堵路时,盲流就是饿死也只是默默地饿死,我们没有抗争的意思,也没有抗争的意志,我们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可是那天在拆迁现场的发生的事,却让我深深思考。我发现,把人类社会比喻为原始森林是不恰当的。

因为在原始森林里,老虎永远是老虎,梅花鹿也只能是梅花鹿,你不可能奢望梅花鹿有一天可以联合起来反过来把老虎撵得到处跑。也就是说,原始森林的弱肉强食的法则是上天定好的。人类社会却绝不是这样。就像那天,那个城市老头在我的强硬之下败走一样,那天我突然成为城市中的暂时的强者。

后来我想,正是那个老头用来作为护身符的《宪法》赋予了我力量。那天我突然感觉到,我也是中国这块大地上的主人,我们国家是公有制,不允许有些人把这块无我们容身之地的土地霸占为私有财产。于是我才那么愤怒。这也是我后来买一本《宪法》看的原因,并且我喜欢上这本宪法。我也会慢慢把宪法的精神用浅显的文字写进我的《盲流指南》中,让更多的盲流从中吸取知识和力量。

舅舅,希望这次我写自己熟悉的《盲流指南》可以成功。今后很快我就开始自己的长征,到处流浪,我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写信,你不必为我担心。

想到可以走遍祖国的大城市,我心里又激动又开心。

舅舅给我鼓励吧!

外甥:昌威

★ 第三部:往事如烟 ★

2008年7月18日下午1点,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OvalOffice)。

国家安全会议成员半月形围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那张大办公桌前面,总统半躺半坐在桌子后面那张大皮椅上,无论是从神态还是精神上都看不出他过去一个星期都在戴维营陪同中东客人喝酒聊天、打高尔夫球。

戈斯从西厢情景室出来时顺道上了趟厕所,所以进来时又是最后一个,一进门,总统的眼光就像粘上了他。他想找个靠墙角的地方坐下,或者找个偏僻点、总统需要转头才能看到他的地方坐下,不过总统正对面的沙发上空了一个大位置,正好在国务卿和副总统之间,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那个空位是除副总统和国务卿之外的会议主角的位置。今天的主角是自己,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主角。副总统向他招了招手,他不情愿地走过去,小心地把屁股放在柔而不软的沙发上。

“先生们,这是我高尔夫球成绩最好的一星期,本来送走中东客人后,我想再创辉煌!”总统用兴奋的眼光扫视着房间里的人,可当眼光停在戈斯身上时,戈斯注意到,那眼光像一簇荒野的篝火,飘忽闪动了几下,倏然熄灭,最后变得阴沉沉死灰般。“局长大人,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北京的致命武器既然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为什么直到这武器部署完成了,你们才发现?他们为什么如此急着要使用这个武器?我们的台湾朋友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有什么方法阻止他们?如果无法阻止,我们是否有取胜之道?”

戈斯心里有些发怵,这些问题可不都是他能够回答的,他只不过是中央情报局局长而已,总统大概气糊涂了。副总统这时解围地说道:“就我们目前的资料看,这个称为‘致命武器’的攻台计划确实是致命的,本身不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良策,而且如果台湾稍微不慎,还为北京送上了战争的借口,让北京成为发动战争的正义之师,而如果台湾不计后果,采取了武力对抗的话,中国大陆就将有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战争任意升级甚至使用非常规武器。不幸的是,按照这‘致命武器’计划的设计,到时即使北京使用了核子武器,正义和全世界的同情仍然在他们那一边!”

“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岂有此理!当今社会竟然有一个大国对一个小岛使用核子武器而仍然让正义和全世界人站在他那一边?!”

“总统先生,我恐怕情况确实如此,这‘致命武器’计划妙就妙在这里!”

“妙个屁!这就是说,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它,也没有办法战胜它?”

“这个……”国防部长插进来,“如果我们早点发现的话,也许可以……算了,不说这个,总之,现在太晚了!

国防部长显然对总统的怒气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戈斯心里忿忿不平。

“可是,各位!”总统提高了声音,口里喊着‘各位’,眼睛却盯着戈斯,“过去多少年里,你们不是每年都向我汇报过大陆攻击台湾的几种最有可能的方法和方案,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类似这‘致命武器’的计划?”

副总统和中央情报局局长这时注意到总统桌子上的几叠厚厚的案卷,戈斯心中不觉对白宫总管暗暗佩服,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总统桌子上摆放的正是过去几年国安会议和中央情报局向总统汇报的所有关于台海形势的报告,特别是那些对于北京有可能采取的战略战术的应对措施以及五角大楼每年两次针对台海局势的兵棋推演的结论报告。

“我记得,中央情报局最关注的一直是北京对台湾发动经济战。过去几年你们至少向我提过十几份类似的报告,而且我也专门就此给你们增加了大量的经费!”总统顺手翻着面前的卷宗,脸上现出讥笑。

“不错,总统先生,”戈斯说,“北京在军事准备不足,对自己武力解决台湾问题信心不够的情况下,我们确实一直相信,使用经济手段对付台湾多次成为他们的政治局会议的议题。”

戈斯接着说:“以中国大陆这些年经济发展的速度以及其在世界经济格局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言,使用经济杠杆作为武器对付区区的小岛台湾自不在话下。而且这些年下来,台湾的经济已经越来越依附大陆,可以说,在两岸经济关系上,北京打个喷嚏,台湾就会得重感冒,北京若果得重感冒,台湾也就感染了非典。在这种情况下,北京一些机构包括国家安全部和中共中央国务院对台办公室都曾经秘密讨论过对台进行经济战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显示,北京对台领导小组在2001年6月、2004年5月和2006年7月共三次在会议上正式讨论过对台实行经济封锁和制裁的具体做法和时机问题。按照当时的情况研判,如果大陆对台湾实行经济封锁,台湾经济将一夜之间陷入谷底,甚至会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民进党政权下台,主张‘一中’原则的政党上台,甚至那些主张实行‘一国两制’的人士当权都极有可能。这是我们不乐意看到的。”

“但是,局长先生,他们并没有使用经济战,不是吗?”总统问。

戈斯转头寻找财政部长,平时这类会议财政部长不必参加,但今天他就坐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看到戈斯眼光停在自己身上,财政部长开口道:“总统先生,如果这个世界只有大陆和台湾的话,北京使用经济制裁作为武器完全可以达到军事无法取得的效果,但是这个世界还有其他国家,还有我们美国。中国大陆经济发展虽然迅速,可正如台湾经济日益依赖大陆、离不开大陆一样,中国大陆的经济也日益依赖美国和世界其他经济强国。大陆当然可以对台湾实行经济战,包括经济制裁和经济封锁或者深入岛内的其他形式的经济破坏,但是他们不能确定如果这样做的话,美国会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我们使用相同的经济战对付他们,那么北京的经济将同样会受到致命的打击!这一打击甚至远远超过台湾受到的伤害。因为台湾是一个小小的经济体,受到打击后如果得到美国的支持,会很快恢复过来。但拥有十三亿人口的中国一旦经济发展的势头被阻止,势必在较长时期内陷入经济低潮,甚至一蹶不振。”

财政部长一口气讲完,向戈斯点点头,显然把话题又还给了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补充道:“我们部门一直担心北京对台实行经济战,但在和经济部门沟通后,才发现我们其实掌握着更加强大的经济武器。如果我们对大陆实行经济制裁,他们的经济会急速滑落,世界工厂的称号也将很快被印度等国家瓜分。中央情报局在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通过特殊的管道多次向北京当局发出了信息,让他们知道对台湾实行所谓的经济战是自找死路!”

椭圆形办公室的气氛缓和了一些。总统淡淡地说:“我想信息战超限战也大同小异了?这也是你们经常在我耳边吹来吹去的,而且也投入了不少美国纳税人的钱!”

“不错,总统先生。”戈斯挺了挺腰杆,“北京这些年也意识到在传统战争中,远远不是美国的对手,于是以解放军为首主战派和少壮派主张不按常理出牌,不按美国的游戏规则玩,抓紧研究非常规战、不对称战和所谓的超限战。其中尤其在信息战的领域取得了一些成就,解放军还在南京和福建战区设立了专业的信息作战部队。一段时间以来,北京借助港台以及海外亲华势力控制的媒体,大肆宣扬解放军有能力使用电磁脉冲武器、信息炸弹和网络骇客一举瘫痪台湾的三军指挥系统、政治枢纽和民生中心,这些宣传让台湾当局和民众都很紧张。说实话,由于台湾处于大陆的势力范围内,拥有十三亿人的大陆在这些信息战方面又人才济济,如果真要实行瘫痪台湾的信息战,让台湾夜晚陷入黑暗,让台军无法互相联系,让民众躁动不安等,并不是难事,可是问题是——”

“问题是有我们美国存在!”总统声音响亮地说,“上帝保佑美国,美国保佑世界!”

“一点也不错,总统先生。”戈斯也提高了声音,“在信息发展特别是信息战相关技术方面,中国大陆比我们落后整整十到十五年。他们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用以研究出那些信息战法的超级电脑基本上是我们十年前就淘汰掉的美国货,被他们的间谍偷偷从黑市和欧洲市场上买回去当个宝贝看待。至于他们的电脑黑客,虽然被自豪地称为‘红客’,但大概只有我们美国的中学生水平而已,侵入色情网站盗取密码偷看免费色情图片还凑合,真要和我们中央情报局正在培养的超级黑客交手的话,我怕他们到时连键盘都搞不清楚。另外,如果我没有说错,中国军方目前所使用的所有电脑中有三分之二是美国的牌子。我想如果他们真不识时务,偏要班门弄斧的话,信息战一旦打响,他们的军委主席会发现自己进口的电话很不好使用的!”

哈哈…哈哈…,一串压抑好久之后终于爆发出来的笑声让椭圆形办公室屋顶嗡嗡作响,笑声突然停下来,因为坐在那块厚厚的防弹玻璃前面的总统脸色突然凝重起来。

“先生们,以上是你们经常告诉我的中国大陆最有可能采取的两种攻占台湾的特殊战法,我一直深信不疑。这么多年你们该不会忘记,在这两个领域,我给你们拨了多少款吧?现在你们告诉我那些拨款都拨错了?原来北京部署了我们完全不知情的致命武器,而且让我们措手不及?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谁该负责任?”

办公室陷入沉默,大家互相张望着,最后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小声说:“毫无疑问,总统先生,我们中央情报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谢谢你,局长大人!谢谢你帮我承担责任!”总统脸上带着讥笑,口气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挥舞双手,“可是,你可以辞职,你可以一走了之,美国人民把眼睛盯着我,你知道吗?今年又是大选年,我还真得谢谢你提前告诉我选举结果呀!美国的长期盟友、准军事同盟即将被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独裁国家吞并,你让我如何向美国人民交代!我……!”

总统愤怒地扫视着房间,看到大家都垂头丧气,只好无奈地颓然坐下:“好,谁能够告诉我,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你们找到了什么办法?”说罢,他的眼睛停在国防部长身上。

国防部长微微倾了下身子:“总统先生,在这种特殊的致命武器面前,我们以前一直认为固若金汤的三道防线已经一夜之间失去作用,不错,就是我们国防部的强大军事力量也有力使不出,除非不计一切后果……不过,对付这种特殊的武器,我认为只有中央情报局的特殊手段尚可力挽狂澜。”

总统和大家一起都同时把眼睛再次转向了戈斯。戈斯心里更恶毒地诅咒着国防部长,表面却露出谦虚的样子:“部长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哦,”国防部部长扶了一下眼镜,皮笑肉不笑地说,“使用特务渗透,破坏他们启动致命武器计划!千万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这样的计划?”

他妈的,戈斯心里恨恨地骂道,这部长要么是看太多007电影,要么是有意让自己难堪。

“这倒是值得一试的方法,我的007,你有什么要说的?”总统扬起眉毛问。

戈斯突然觉得连椭圆办公室的空调也不怎么制冷……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中央情报局没有这样的间谍,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很难有——可是他却无法把这个简单的答案说出来,因为在这个简单的答案后面,是美国纳税人每年要用几十亿美元供养中央情报局去物色、发展和派遣人力间谍。他沉默了一会,决定用另外一种方式敷衍过去。

“总统先生,我想太晚了,我们在中国大陆的间谍已经无能为力。”

“这倒新鲜得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总统肆无忌惮地嘲笑道,“我的中央情报局局长竟然在中国也有间谍,我还以为你们把那几十亿美元都私下瓜分了呢!”移动了一下转椅,总统严厉地追问:“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据我们确切情报显示,北京将在一个月内启动致命武器,他们——”

“停,停,停,”总统马上坐直身子,双手作了个体育比赛中常用的暂停的动作,“局长先生,停一下,虽然我只喜欢高尔夫球,而高尔夫并不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项目,可是我还是知道夏季奥运会每四年开一次,基本是在八月份,而且今年的奥运会在北京举行,所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个月内北京奥运会就将开幕!”

“总统先生,很遗憾,你一点都没有记错!”

“哦,那就好,好,你接着讲!”

“我恐怕,”戈斯用舌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中国正是要在奥运开幕式的同时启动‘致命武器’计划,如果在他们启动这个计划前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在启动后我们无法击败他们的话,我想,奥运会结束时,台湾将作为中国的一个新省份在闭幕式上亮相!”

总统差一点从转椅跌到地板上,“我的上帝,当时我们把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拱手让给北京的时候,多少人指责我们,可是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让北京举办奥运的一个好处,那就是北京为了成功举办奥运会,一定会让台海保持几年的和平。这些年北京为了奥运会而不得不容忍台湾慢慢走向独立。可是——”总统不客气地指着中央情报局局长,“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要在奥运会期间采取行动,我的天,到底怎么回事!?”

“总统先生,这‘致命武器’很特殊,奥运会期间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致命武器,致命武器,”总统喃喃道,“真是致命,他们是怎么搞出这么个玩意的,为什么可以在不知不觉中部署,而且就算我们发现后也无法反击?并且这个致命武器好像正好抓住了美国的弱点。”

“总统先生,据我的情报了解,这个致命武器的概念早在1997年底就被提出来,我们当时不清楚具体内容,只知道提出这个概念的是一位非常熟悉美国的国家安全部局长。”

“非常熟悉美国?你是什么意思?”

“总统先生,”戈斯再次舔了舔下嘴唇,“事实上,提出这个致命武器概念的人出生在美国,是天生的美国公民,小学和中学都是在美国读完的,不过,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他随父亲回到中国。后来一直效力于中国情报部门,1983年国家安安全部成立后,他一直主管对美对台情报直到退休。他是退休前提出这一‘致命武器’概念的。”

“哦,你说的这个国家安全部的局长,”总统若有所思,随即抬起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戈斯好像没有听清楚,国务卿又重复了一遍总统的话,戈斯边在腿上的档案中翻找名字,边笑笑回答:“总统先生,名字我记不清楚了,此人早已退休,而且退休前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局长而已——”

“你是说那个小小的局长让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唉声叹气?”总统冷冷地盯着戈斯。

可怜的戈斯被总统眼睛瞪得头皮发麻,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张纸。

“他叫——”他把嘴巴做成了奇怪的形状,卷着舌头,拼出了三个绕口的汉字:

“周——玉——书!”

★ 第十一章:风雨仓皇五十五年 ★

那一天,当我们讨论到盲流时,我竭力在文峰面前掩饰自己的不安,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出来了。善解人意的文峰并没有追问,这让我更加不安。目送他离开花园酒店的咖啡厅,一直到他消失在外面的人群和夜色之中,我才微微喘了口气。

他怎么突然为盲流忧心忡忡,并且在这个我最想忘记的时候提出来?莫非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呵呵,自己哪里还像一个老共产党员,老无神论者!不过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了盲流问题不能不让我忐忑不安。我不是已经答应他要和他一起关心流动人口,同他分忧解难吗?刚才还击掌为约了。

不过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恐怕一切都太晚了!

文峰不知道的是,我对盲流的情况了如指掌,我知道全国到底有多少盲流,甚至精确到万位数字;我熟知全国流动人口的分布情况,并且可以准确预测出他们的流动趋势;我还掌握几乎每一个大中型城市的盲流数量以及他们的分布城区……,可是我却在离开北京前,几乎没有接触过一个盲流。退休后自己走出国家安全部西苑大院,特别是到南方来之后,举目都是盲流,那时才开始亲身接触到一些盲流。他们都是充满活力的活生生的生命,那时我就开始感觉到自己人生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年是我最先提出那个提议,当时,我心里只有中华民族、祖国统一、我们的党,我心里甚至没有自己,也没有这些盲流。现在我才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我还有时间找出来吗?

也许一切都晚了,我当初一提出那个建议,就应该想到,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我已经无法控制它了。这些年,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自己忘却。

我原以为自己丰富多彩的一生中值得回忆的东西多不胜数,如果我能够安心细细品味风雨一生中的辉煌和成功的话,那么我根本没有时间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失误和错误。然而我哪里会料到,活到七十多岁的今天,不但自己以前一直强壮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而且我一直认为训练有素的脑袋瓜也慢慢地不受控制。

这些日子,我开始觉得过去的辉煌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常常记不起自己不想忘记的,而那些自己曾努力想忘记的却不时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缓缓站起来离开咖啡厅,走两步后回头朝那个一直盯着我们聊天的漂亮女服务员笑着点点头,她发现我突然朝她笑,先是一惊,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挥挥手。我一直没有看她一眼,但我知道她从头到尾盯着我和小杨看。我老了,但几十年的职业习惯不但没有老,而且更加敏锐。

出到花园酒店外面,沉沉的夜幕和一阵阵热浪立即包围过来,我浑身打了个热颤。我喜欢这种从凉飕飕的冷气跨进热浪之中,也喜欢从酷暑之中跳进冷气之时的刹那感觉,让我能够品味人生的冷暖。我也喜欢在广州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的时候在街头散步。从花园酒店顺着环市东路慢慢溜达到国家安全厅招待所大概需要半个小时,这之间要经过假日酒店以及附近闪耀着霓虹灯的酒吧,路上会被至少十几个娼妓拦住去路,不过我不和她们搭话的,她们经常对无意嫖宿的路人冷嘲热讽。我更多的是观察路边三五成群的民工。我观察他们,但我从不盯着他们看;他们对于路过这里的我倒是盯着看,可我感觉不到他们的目光。

最近我总是感觉到有些躲在角落的目光射向我。我虽然没有看见那些盯着我的眼睛,但我感觉到了那些目光。五十五年的职业习惯已经融进我的血液里。

不过五十五年已经结束了,虽然记忆让我无法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但我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哪怕几年,几个月或者几天也好,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如果愿意盯,就盯吧。

五十五年,风雨仓皇的五十五年……

 

那天早上,眼睛有些红肿的父亲小声对我说,你不用上学了,收拾一下你舍不得丢下的东西,“我们回家去!”我没有听懂,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父亲。这不是我们的家吗?虽然位于纽约贫民窟的这两房小公寓不尽人意,但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们不是一直以此为家吗?我当时已经17岁,我不会听错父亲的话,我只是听不懂。

父亲脸上难以掩饰兴奋之情,对我挤了挤眼,又轻声但加重语气说:“我们要回到真正属于我们,也是我们归属的那个家!”

父亲不便再进一步解释,他害怕隔墙有耳。从父亲那一两个月的举止来看,我知道我们这次要永远离开美国了。虽然生活在美国纽约,但父母却是完全用中国的教育方式把我养大。我当然知道,无论在父亲的口中还是心中,我们真正的家只有一个:地球那一边的中国。

对于父亲,我们居住的房子不能称为家,一家人住在一起也不能算是家,这个城市这个地区更加不是家。在父亲的口里,中国才是我们的家。地球那边的家虽然太遥远,但我知道这些年,父亲一直把那个家装在他心里,所以就连我这个已经成为纽约客的年轻人,也时时感觉到那个叫中国的家离我很近。现在父亲就是要领我回去太平洋那边的家,也是回到他心里的那个家。

我说:“爸爸,要回到那个心中的老家,我现在就可以走,没有什么舍不得丢下的东西。”

当时是1950年。父亲按照周恩来总理的亲笔命令,成功转移了35位在美国的华人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返回新中国。父亲在安排一位后来成为中国原子弹主要设计者的科学家离开美国时,联邦调查局产生了怀疑。组织上为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全,决定撤回父亲。我当时不知道的是,父亲接到这个密令后,激动得夜不能眠,偷偷哭得眼睛都红肿了。

一家人辗转到旧金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家产才搭上前往香港的邮船。颠簸的航程有一半时间父亲呕吐不止,不过这也没有影响他用另外一半时间对我唠唠叨叨不停。父亲每一句话里都少不了“中国”两个字,从中国历史到中国人民,从中国人民到中国共产党,父亲实在是太兴奋,他忘记了那一个多月在船上告诉我的事情都是在我十七年的生活中他已经讲述过好几百遍的。然而,那次是唯一一次他在讲述的过程中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从喜马拉雅山讲到一望无际的内蒙古大草原、从海南的天涯海角讲到东北的林海雪原时那栩栩如生的充满憧憬和自豪的表情。

全家人在香港下船后,本来计划住一个晚上。但父亲归心似箭,带着母亲和我当天匆匆赶到了邻近深圳的罗湖口岸。

罗湖桥!那条当时连接英殖民地香港和祖国大陆深圳的罗湖桥上面由于铺了一层铁皮,我们虽然迈着疲惫的步子,仍然敲出了急促的“咚咚咚”的脚步声。那声音直到五十五年后的今天仍然不时在我脑海里萦绕。前几年听说旧的罗湖桥拆掉了,想必新的罗湖桥再也不会发出那种声音。不过那声音已经永远留存在我脑海里。

父亲肯定没有听到我们在罗湖桥上敲出的脚步声,因为他大概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吧。过了罗湖桥,我们听到锣鼓喧天,原来当时由于经常有海外华人华侨从罗湖桥回到祖国的怀抱,周总理指示广东省政府在罗湖桥设立锣鼓宣传队,欢迎背井离乡的海外游子回来参加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当时已经有组织上的人在口岸等我们。看到广东省政府的同志手捧鲜花朝我们走来,听着阵阵象征着中华民族从此站起来了的锣鼓声,我心潮澎湃,激动万分。我也为父亲高兴,不过这时我一侧头,却没有看到父亲。

原来父亲一跨过罗湖桥,就全身伏在地上,用自己的嘴巴亲吻着这块让他朝思暮想的土地,这块一直装在他心中的土地!

广东来迎接我们的同志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惊奇,静静等着热泪盈眶的父亲慢慢平静下来。后来他们才告诉我,那几年经过罗湖返回祖国的海外华人有一半是在一踏上深圳的土地就伏地亲吻或者长跪不起的。

正是父亲那个动作,正是父亲那个表情,也正是父亲那颗赤子之心,伴随了我一生,影响了我一生,决定了我一生。在后来风雨仓皇的半个世纪里,我有过彷徨,有过迷茫,也经历过痛苦和绝望,但都是父亲那匍匐在土地上的高大形象让我挺过来。

父亲在1958年带领一队特工人员潜伏到金门收集炮轰后相关数据和情报时被国民党军队抓获后杀害。我回国后继续学习,大学毕业后,进到情报部门加入对美情报。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的样子渐渐模糊,唯独那一天,我们跨过罗湖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五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从调查部到国家安全部,我生活在神秘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三年自然灾害离北京西苑是那么遥远,我们情报人员在最困难的时期都有充足的供应,后来听说饿死了几千万,但那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就像我们每天分析的那些情报数据;文化大革命,我们情报部门和军队一样受冲击最少,听说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有几百万人受迫害致死,但那仍然是主要发生在西苑高墙外面的;而且后来也拨乱反正了,中国经济建设在邓小平和江泽民的领导下高速发展,虽然也听说有工人下岗和农民受苦,然而这和国家安全部关系不大,中国要养精蓄锐,中国要和平崛起,必须不断扩大情报机关的编制,增加情报活动的经费。所以工人在失业,农民在受苦,国家安全队伍却日益扩大,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生活在西苑情报部门的高墙内,我的心思全部花在营建海外情报网、派遣情工和发展情报关系上,与高墙外的中国相比,我更加了解莫斯科红场上发生的事件,也更有兴趣观察华盛顿的一举一动。

从普通干部到科长,又从科长到局长,我把全部身心献给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我每天想着如何挑选特工,如何培训,如何派遣,我也研究如何有效收集情报,收集情报后如何最好的分析情报,如何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如何在祖国从独立走向繁荣,从繁荣走向富强的过程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如何做好党的顺风耳,国家的千里眼。我没有时间考虑个人的事情,更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直到后来有一天,从二十二岁就嫁给我,伴我走过半个世纪,当时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伴对我说:“你大概不会思想!”我才悚然动容,我不是不会思想,我只是太用心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也许只是忘记了如何去思想。

我当时看着老伴,笑着说:“哦,那你说说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老伴满面皱纹地笑着说:“早上我们去上班,晚上我们回到家,吃完晚饭,我们在西苑里散散步,回来后你继续看文件工作……,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说,我们就是这样工作的。”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说就是这样工作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我没有时间干其他的,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过那次我安慰老伴说,等退休了,我们就可以享受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晚年了。

于是先退休的老伴就默默地看着我工作、默默地在我身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等我最后超龄退下来,老伴已经默默离开了这个世界,孩子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在美国定居,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老伴陪着儿子进入我的书房,说找我商量件事,她说儿子一家打算到美国去求学,但由于年纪不小了,办起来不容易。儿子知道我是在美国出生的,想利用这个关系办理到美国的签证。老伴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是想让我帮助孩子到美国的,她知道我当时手里主管着至少两百家在美国的中资公司,只要我签个名字,什么样的美国签证都可以办到。

我当场拒绝了,告诉他们,我的父母到美国是组织派遣的,回来时是撤退,为了保密,这些旧帐都不宜再翻。如果儿子要去美国,应该自己想办法办理。后来我私下又告诉老伴,不管人家怎么做,我绝对不会利用派遣间谍的特权让孩子到美国去。听了我的话,他们母子俩就自己去想办法。半年后,我有一次问儿子办理到美国留学的情况如何。

儿子的话让我震惊。他说:太难了,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在美国使馆门口通宵达旦地排号,可是还没有轮到。轮到我还不知道是否可以通过。

“有什么通不过的,不就是留学吗?”我冷冷地问。

“你哪里知道,我是去留学,可也得美国人相信呀。在他们看来,我们中国学生都是想移民的。”儿子说,“不过现在想移民的也太多了。”

我听后很不舒服,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是真不知道,还是其实已经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又或者不愿意想这件事?我想起了自己和父母一起跨过罗湖桥的情景,耳边又回响着那急促的“咚咚咚”的声音。

儿子后来几经周折,终于获得了签证,前往美国波士顿留学。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他们生活一开始过得很艰难。老伴一直为此事惴惴不安。好在孩子有出息,毕业后就获得了绿卡,几年后已经开始自己创业。后来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要申请美国国籍了,他们一家人会在美国住下去,孩子声音里透露出的兴奋让我沉默不语,孩子大概也感觉到,最后说:“爸爸,来到美国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生活方式。以前在国内整天就是政治,特别是和你这样的父亲在一起,你都快让我们成为政治动物了。除了政治、民族和国家,我发现无论是妈妈还是我,都在你心里找不到位置。为了换一种生活,我选择离开中国。到了美国,我们果然找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在这里我们活得很轻松,也许这里不是我们的国家,也没有我们的民族,所以我们不为国家民族在生活,我们只为自己生活,在这里,我们不用担心政治错误和政治迫害,也活得很自由,如果我现在回国,一定不适应了。我喜欢这里,我们一家人都喜欢这里。我觉得办理来美签证时所受的辛苦和气都值得。如果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快三十了才过来美国,如果能够早一些,生活会更加美好的。我甚至想,爸爸当初为什么要回国,如果一直在美国,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爸爸,你多次告诉我,五十年前你从美国回到中国,从此你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五十年后的今天,我离开中国来到美国,同样找到了我生命的意义。”

那天我气愤地摔下电话后,老伴过来安慰我好久。她说得也有道理,这孩子从小就缺乏和我的沟通,长大了,他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我不喜欢他说我回来错了之类的话。我回来错了吗?虽然我有很多彷徨,而且后来从工作中接触的机密材料上得知,建国初期匆匆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老华人华侨,有超过半数的在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非死即伤。另外的一半也大多精神受到创伤,一蹶不振。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认为回来错了,而且,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所谓后悔是如果时光倒流的话,你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可是对于我,我有另外的选择吗?如果再让我选择一遍,我会选择其它的路吗?不,我没有选择,也不想选择其它,所以我至死都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但却会痛苦。听到孩子这样说,每当我独自一人时,就会陷入沉思,这种沉思让我痛苦。虽然我一直在北京西苑高墙内,但过去半个世纪,我却是站在保卫共和国的最前沿阵地上。我所做的一切,那些让我废寝忘食让我公而忘私的工作都是为了保卫共和国,捍卫党和人民的利益。而且我到今天也坚信,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只是我工作太忙,我忽视了去了解共和国,忘记了去了解党,更没有时间去了解人民到底怎么样了?!

前几年受到国家安全部许部长的最后一次委托,到南方了解发放香港单程证件的情况。由于中国最大的贪污犯赖昌星是通过从共和国情报机构购买的单程证到香港的,中央领导人非常震惊,下令彻查。香港单程证件一直由我公安机关掌握发放,主要发放给中港联姻或者子女团聚的大陆人到香港定居。但由于长期以来香港的特殊地位,香港成为对华情报和反情报的前沿阵地,为了加强这个阵地的力量,中央决定从我单方面签发到港单程证件中拨出少量分发给各情报机关,方便我情报人员赴港定居开展情报工作。仅仅改革开放以来,军队和国家安全部通过这种手段派遣到香港的“情工”前后多达数万名,但是身在北京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些人报回什么有意义的情报。但直到赖昌星事件的曝光才引起北京高层的重视。

我到广东后不久才知道,目前被各情报机关掌握的赴港单程证件竟然早就在市场上被明码标价,已经达到150万元。这个本来作为情报人员派遣的证件被有些不法情报干部卖来卖去,确实让人痛心,而更让我心痛的是,购买那些单程证的大多是不明不白发达了,心中有鬼想提前找好后路的贪官污吏们。而对于普通的南方民众来说,香港早就是自由富裕民主之地,是大家向往的地方,大多以过去旅游一趟为荣。这些让我寝食难安。让我难过的是罗湖桥已经成为国人跨向美好生活,追求自由的桥梁。这还是五十多年前我和父亲一起跨过的那座铁皮桥,桥那边还是五十多年前父亲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停留的香港吗?

这两件事给我很大的冲击。其实,作为情报首长,我经常出国,就是美国在没有要求打指纹前,也去过好几次。只是带着工作任务到西方时,我从来不想这些事,或者说我从来不从这个角度想问题。

我当然看到实行了民主制度的西方国家日新月异,人民彻底脱离了政治迫害和政治压迫的灾难,我也看到五十年前不比中国大城市强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统治下繁荣昌盛起来。唉,我的心情谁愿意理解呀,又有谁能够理解呢?这些我只是偶尔向文峰倾诉过。

有一次他问我:“周伯伯,您后悔吗?”

我反问他:“后悔什么?”

小杨笑笑:“您知道我问什么!”

我当然知道,文峰不是问我是否对当初回国后悔,而是问我是否对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后悔!于是我就慢慢告诉他。

你知道五十年前的美国是什么样子吗?你当然知道,因为美国有那么多文学和历史书籍。不过我是问,你知道五十年前的美国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吗?那时作为华人的感觉又是怎样的?那时美国的历史是白人写的,但你不要忘记我们不是白人。所以当你看西方的历史的时候,最好想象一下当时的华人是怎么生活在那段历史里的。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每每读到美国宪法,特别是读到“人人生而平等”的字句时就忍不住对宪法起草人杰弗逊赞不绝口,可是你们忘记了,当时杰弗逊拥有一百多名黑人奴隶。如果你是活在那时的黑人,那句“人人生而平等”的名言还能让你激动吗?

我们华人当时在美国的地位并不比黑人高多少。如果说到黑人,你也可以从书上了解到他们当时生活的状况和地位。他们不能和白人同乘公共汽车,不能进同样的餐厅,不能……,他们只能干粗活脏活没有人干的活。这就是那个两百年前就制定了“人人生而平等”的美国。换句话说,虽然我们在那里可能可以多赚点钱,但我们却不是他们所说的“人人生而平等”中的那些“人”!

可是文峰,你再想一想1950年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你没有经历过但一定听说过。那时中国在经受百年外辱和内乱之后,建立了主张人人平等和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虽然物质条件差一点,可是1950年的时候,谁敢否认,那个靠农民起义、靠无数农民子弟兵的生命和鲜血夺取了政权的毛主席和共产党建立的国家,那个实行公有制、主张天下为公的国家,那个人人平等,废除剥削和剥削制度的国家不是世界上最有前途最美好的国家吗!特别是对我们这些漂泊在外受尽欺凌和污辱的华人华侨,新中国就是我们心中的天堂。

唉,这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我都仿佛还活在半个世纪前的冲动之中,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世界在变化,中国也在发展。然而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好像中国和世界都没有按照我们当时看到的轨道发展变化下去。今天的中国贫富悬殊大,广大农民仍然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工人下岗农民流浪,贪污腐败全世界排名遥遥领先;在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绝迹的异议分子在我们国家还越来越多——到底是怎么了?!

再看看美国和西方,当初的恶魔,当初歧视华人的国家如今成了中国年轻人向往的乐土。自由平等逐渐深入到每一个层次,每一个种族。有时我出差到西方和美国,就在路上边走边琢磨:这就是五十年前我离开的国家吗?是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五十年逐渐自我完善?又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国家从当初那充满理想的社会主义国家演变到今天这不伦不类的怪胎?

我不是后悔,只是搞不懂。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白的人,我派遣的情报人员深入到美国和西方各个领域各个角落,他们每天都向我报回有价值的情报。我不但知道美国领导人当面讲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背地策划什么,而且我甚至通过情报了解到他们在想什么。可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也搞不明白,这样一帮人怎么就把他们的国家搞得越来越好,而我们……,我们毕竟是出现过伟人孙中山,李大钊,朱德,周恩来、毛泽东和刘少奇的国家,再看看我们的国家。

我曾经有机会到德国和日本去参观访问。到那里后,我看到彬彬有礼的德国人和点头哈腰的日本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和蔼可亲,我就纳闷:仅仅几十年前,就是这帮人的父辈把犹太人的人皮剥下来做成人皮灯罩,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是什么东西让他们脱胎换骨呢?我在这两个国家驻留期间,晚上到街道上散步,月明星稀,清风徐徐,本来应该心情轻松,但我却感到一种沉重。这两个国家的治安都很好,犯罪率远远低于中国。小杨,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广州都不敢晚上出门,我被偷被抢了不下十次。现在我出去散步身上都固定带一个假钱包,里面放二十块钱。我们国家到底怎么了?我真想不通呀!

也许不是想不通,而是我从来没有去想。就像去世的老伴说的,也许我已经不会思考了。可是半个世纪中光是经过我的手送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桌子上的情报资料就足足可以堆满三间房子,那些还不是一般的资料,而是为国家的决策者提供信息提供依据的。我为此自豪!我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党,献给了国家,献给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在我的一生中,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民族和国家、党和党的情报事业,我没有时间考虑其它的,我也不想考虑其它的。在这样崇高的献身于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面前,其他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生活中好像缺少了点什么,生命中少了点什么!可是缺少了什么呢?

伴随了我走过半个世纪的老伴总是那么默默陪伴着我工作,这让我想当然地认为她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直到那一天医生“命令”我立即赶到医院时,我才知道老伴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我催促医生快点说,我心里着急呀,美国刚刚轰炸了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我国家安全部三个技术人员和两个情报干部受伤,我们不知道美国下一步干什么,中华民族面临着考验……,医生表情奇怪地看着我,冷冰冰地打断我说:“病人肝脏坏死已经到了末期,如果在一个星期内不能实行肝脏移植手术的话,我们就回天乏力了!”

什么?我的头嗡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医生用毫无感情地声音解释道:按说,这个年纪的病人不应该再作肝脏移植手术,但根据具体情况,也就是病人的身体状况,我们认为如果你老伴可以成功完成肝脏移植手术的话,至少还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可以活着。

美国轰炸大使馆是误炸还是肆意挑衅?使馆代表一个国家的国土,如果是有目的的轰炸,那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来受到的最大的挑衅!党和国家领导人正在等着我们的情报去作生死攸关的决策。我心里乱极了,我说:那就赶快做手术吧!我的时间很紧。

医生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的时间也很紧,不过你妻子的时间更紧!看到我的样子,医生才稍微耐心一点地解释道:不是那么容易,目前北京尸肝捐献大概一年只有三十具,但现在在各大医院等待着尸肝救命的至少已有三百人,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半患者是排队超过半年的。考虑到你老伴的年纪和她在单位的级别待遇,她没有可能等到救命的尸肝。

如何成功掩护我使馆中受伤的同志返回北京而不暴露他们真正的身份,同时又可以让他们负伤的血淋淋镜头传遍全世界而不引起西方情报机关的怀疑,已经不仅仅是关系到情报工作的事,而是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尊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格,在处理过程中,我绝对不能有半点的差错。我皱着眉头问:那么就做活肝移植吧!

医生说:我们的活肝移植表面是靠其他人士捐献自己的肝脏,但其实都是黑市里私下买卖的。例如有些人为了供养孩子读大学而偷偷去卖肾卖肝等,我们医院只管移植手术,至于捐肝和肝的来源,得你们自己去搞。你可以到黑市去看一下,估计要20到30万人民币。

自己早上才刚刚探望过受伤同志的在京家属,得把他们好好安排好,他们的丈夫儿子都是祖国的英雄,而且是无名英雄,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我对医生说:你说什么?到黑市去买卖人体器官,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国家?人体器官也可以买卖的吗?

医生奇怪地看着我,转身想走,我急了,拦住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大声吼着。医生看了看我:是的,如果她的亲人中有愿意捐献出自己肝脏的……

我已经在第一时间向使馆受伤的同志发去了慰问,我告诉他们,祖国亲人对你们牵肠挂肚,总理朱镕基将亲自到机场迎接你们归来——我们没有亲戚了,这些年在北京工作也没有回老家,而且由于工作极其保密,也很少和亲戚朋友来往。但我的老伴有亲人,就是我。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捐献!

医生先是摇摇头,说:你年纪太大,如果捐出肝脏,虽然可以延续她两到三年的生命,但你的生命可能也就缩短到两到三年。

处理完南斯拉夫大使馆轰炸案,我就要退休了,就要去和老伴享受我们的晚年。至于这晚年有多少年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们将在一起走过这最后的两三年。我打断医生的话,毅然决然地大声说:没有时间罗嗦了,就这么办,用我的肝脏吧!

医生无奈地看看我,说:那你明天来办有关手续和检查吧,抓紧点,没有时间了,如果检查合格,后天一早就做手术!

第二天我没有能够去,第三天我也没有去成……

我忘记了我的生命不属于我自己,我没有权利捐出并不属于我自己的肝脏。我的生命属于党,属于国家,属于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特别是在这个中华民族处于关键的时刻……

党委会议上我受到了严厉批评和指责,我也惭愧了。中华民族正处于关键时刻,党和国家需要我,而我却擅自决定去躺到医院里。我要抓紧工作,不久我获得了美国误炸大使馆的关键性情报,成为我党和国家领导人决策的重要依据。中美两国避免了一场因为误炸而引起的冲突。

一个星期后,老伴在北京医院默默地离开了人间……

从来没有流这么多眼泪,苍白和已经不成形的脸上还竭力装出平静的老伴紧紧抓着我的手,嘴巴无力地蠕动着,我听出了那无声的语言,她是想安慰我……

——谢谢您,我的老伴,一辈子你都默默无闻支持我,到如今你知道你要离开了,你却仍然想来安慰我!

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医生告诉我一切都太晚了,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和我风风雨雨走过了一生的老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牵住她的手……

——你一定理解我,我们两人都在党旗和国旗面前发过无数的誓,我们的生命属于国家,属于党,属于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我们的生命不属于我们自己!

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把这个世界和我永远关在了外面!你不但带走了你的生命,而且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

——我们都一直坚信不疑地认为,我们两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奉献,就在于把生命献给国家献给党献给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可是直到这一刻,直到你把生命本身带走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没有了生命本身,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无论我们曾经让自己的生命活得多有意义,始终最有意义的还是生命本身。今天你让我明白过来。也许你早就明白,只是无法让我这个老糊涂明白,于是你用这种方法让我明白。

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去几十年我们都把生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党和国家,为什么?不正是为了让中国人民的生命活得更安全,活得更富足,活得更美丽?生命最伟大的意义就在于生命本身!贡献我们的生命是为了让更多的生命活得有意义!是你在最后一刻让我明白这个人生的最伟大的意义……

——老伴活得无怨无悔,离开得平平静静,然而却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那时开始我每时每刻不在思念老伴,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

也是在那时,我开始对自己以前提出的“致命武器”计划产生怀疑和不安!

★ 第十二章:少年壮志不言愁 ★

我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富有正义感,所以当高考取得好成绩,我却主动放弃了名牌大学而自愿进入中国人民警官大学时,街坊邻居都不感到奇怪。相反,很多老头老太太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们说,“小梁,好样的!”是的,他们认为像我这样有正义感有责任心的好青年就应该去当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

一晃已经十几年了,我现在还敢那么肯定自己是一个好人吗?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在老街坊的眼里,我绝对不再是那个好青年了。但我不是一个坏人,这也许对很多人来说还不够,但对于当了十年警察的人来说,能够大声这样毫不脸红地说出来,真的不多。

作为警察,我知道,善恶虽然只有一念之差,但好人和坏人却应该是黑白分明。

我是好人,于是我去当警察,当了十年警察,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坏人!

没有什么职业比我的职业更需要分清好人和坏人。干了十几年警察,当我认为自己已经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眼可以分辨出好人和坏人的时候,我却无法肯定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自从看了电影《便衣警察》,情节虽早已经忘了,但那个主题歌“少年壮志不言愁”就从来没有离开我的嘴巴: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化激流。

历经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我就是旁若无人高声唱着这首歌进入警察大学的,那几年无论洗澡走路操练,我都会哼哼这首歌。这首歌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也给了我任意发挥的幻想。大学毕业时,我是各科都以优异成绩离开学校进入广东省公安厅的。厅长在迎接新干警的会议上特别强调: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警察,但只有中国的警察的全名是“人民警察”。厅长笑着强调:今后我们不搞繁文缛节,开会汇报都言简意骇,该省略的就省略,不许拖泥带水、啰七八嗦,但是有一个名词不能省略。那就是不许把“人民警察”省略为警察!

几十个新干警都笑了,是自豪的笑。从此我开始了自己终生追求引以为豪的职业--人民警察,从此我开始了抓坏人保护好人的生涯。

然而回到我自己身上,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模糊到我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模糊到我再也不敢公开唱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的主题歌。

如果我是坏人,那么坏人们为什么怕我恨我见了我拔腿就跑?可是如果我是好人,那为什么那么多好人见了我也露出害怕和鄙视的神情,而且都躲得远远的?

如果说我可以对路上街上人的眼光熟视无睹,对男女老少的议论置若罔闻,但我却无法忽视王媛媛和杨文峰对我的看法。我喜欢王媛媛,在我的心中她已经近乎女神。在广州这个地方,外表和内在的美丽同时具备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没有可能。由于工作关系,我见过上到副省长的美丽情人,下到价廉人美的新市发廊卖淫女郎,我知道在这个城市每一个漂亮点的女人都在出卖什么,大多靠出卖身体,也有些靠出卖良心和灵魂。可是这王媛媛却完全不同,她活在理想和事业中,她不同流合污,出污泥而不染。

在刚刚接触她时,我也根据广东的省情想当然地判断出她一定是靠出卖什么而维持她昂贵的衣服和装饰品,我甚至利用自己所学对她作了暗中跟踪和调查,结果让我陷入对她的崇拜和爱恋之中。她的脱俗的美貌,她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个性和绝不同流合污的高雅深深迷住了我。

然而除了从我这里获得一些刑事案件的资料外,她对其他包括对我本人没有兴趣。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在她的眼中,只有挖掘事实,跟踪报道和采访,她对这个城市的其他女人们感兴趣的事好像不太感兴趣。不过我对她一直痴心不改,当然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她好像对所有的人都紧紧关着心扉的大门。不过只要她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就可以一直怀着希望这样若即若离地等着她注意到我这个人,而不是我提供的资料。

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王媛媛编辑组里来了个四十岁的杨文峰,就算没有长着个侦探的眼睛,我也能够看出来,他们两人很快就搞得火热。而最让我不解的是,竟然是王媛媛在主动投怀送抱。

我哪一点比不上杨文峰?有一次瞅准个和媛媛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不客气地质问她:媛媛,你年轻漂亮,又能干,追求你的人都快排队了。可是你为什么单单挑上杨文峰?

“杨文峰怎么啦?”

我不是说杨文峰有什么不好,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呀,他比你大了十岁,而且要不是你把他从发行部调到自己的编辑部,他只不过是一个搞发行的苦力而已。

“这我可不爱听,”王媛媛满脸不高兴地打断我,“他那职业怎么啦,总不比你的职业差劲吧?”

这话我也不爱听!平时大家在一起时,也不是听不到对我职业的冷嘲热讽,我都一笑置之;可是今天从王媛媛嘴里说出这话,我觉得特别刺耳。我霍地一声站起来,冲着她吼开了:警察职业怎么了?没有我们这些人,天下还能够太平吗?没有我们,看看你们是否还敢在夜晚出门散步?我们警察哪一天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去上班?全国每年都有超过五百位警察在执行任务时牺牲,受重伤的几乎每天都超过十人!我们这职业光荣得很,亏你还是个大记者,你有良心没有,你说差劲是什么意思?

媛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回过神,于是连忙安慰我。不过过后她还是找到机会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你就别自己认为有多高尚了,自己说不算数,要听听人民群众的声音。你知道吗?在全国各种职业中,你们公安战线一直劣评如潮,哪次全国民调不显示你们这些“人民警察”在贪污腐败排行榜上独占鳌头?你说你们中每年有多少人成为英雄,那谁不知道?可是不要忘记,人民更加知道你们中有多少腐败分子,每年有不少于一千的公安因为腐败渎职被清除出公安队伍……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什么意思?你不要只告诉我有多少干警牺牲了,你最好把眼睛收回到广东地区。就拿你们公安厅来说,你能够解释你们三位副厅长公子开的百万人民币的名车的来历吗?你能够解释你们公安厅出境处的从处长到科员个个存款超过五十万的现象吗?你能够解释人家说在广东干三年交通警察,回到家乡可以盖三层楼豪宅的顺口溜吗?你……”

我制止了她。我知道这些,没有人能够解释。可是这是我们公安部门独有的现象吗?作为警察,我比谁都清楚,广东的公务员的实际收入平均六倍于他们的工资加补贴,大家都无法解释清楚。中央都放弃了让大家解释,因为如果都解释出来的话,全国那些普通民众会造反的。中央早就制定了领导干部要公布自己和子女财产的规定,可是不可能实行呀!那些东西如果公布出来的话,无疑就会成为普通民众讨伐中国政府的战斗檄文。

为什么偏偏拿我们公安出气?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全国人民在有困难时候就知道找公安,可是在批评腐败时,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公安。

“你如果不服气的话,”王媛媛面带讥笑地说,“你能够给我举一个广东公安廉洁奉公的领导干部的例子吗?或者把公检法一起算上,你告诉我一个领导干部的名字,我保证在三天内向你提供他藏在各个银行和香港银行的存款!”

我很气愤,但我却真提不出。我们公安厅也有几个廉洁奉公的老公安,但都因为入不敷出,加上不合群而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他们由于自以为一身正气而受到单位的排挤,家人的排斥。我想这种人在哪个单位都有。我如果真把这些人拿出来举例的话,那反而让我难堪。

反正我已经不再哼唱那首“金色盾牌热血铸就”的让我热血沸腾的歌,就是唱我也是在心里唱或者坐在马桶上哼两句。我也渐渐对值勤时群众投向我的复杂眼光习以为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我,警察已经成为一个职业,一种赚钱维持我生存的工作。而我当初报考警官大学时,以为自己选择的是一种崇高的理想,一种值得自己“甘洒热血”的伟大事业……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

直到那天杨文峰的周伯伯出现!

我从电话里就判断出国家安全部退休的周玉书局长是被新塘镇公安局派出所设套抓起来的,为的是敲诈几千块钱。但我无法想象,周局长竟然没有识破他们的圈套,竟然只是给杨文峰打了个电话。我为当地派出所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全国的公安部门,特别是地方的派出所,几乎绝大部分都在搞敲诈勒索的勾当,这也是万不得已,地方警察办公经费紧张,不要补贴,有时连工资都要拖欠一两个月。这些五花八门的敲诈勒索手段中最有名的就是抓嫖客游戏。为此有的公安公然和当地妓女勾结,等她们以找酒店等为名,把男客骗到房间,然后公安突然出现。由于妓女身份确凿,而且当场坦白,被骗的人自然无法洗脱嫖客的身份。这些“嫖客”大多害怕单位知道家庭破裂等,自愿送上五千到一万的罚款。这个钱公安和妓女私分。全国公安都在乐此不疲,湖南等地更是每个派出所都这样干,于是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这次新塘的这个派出所竟然搞到国家安全部周局长身上,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当我看到周局长的时候,我觉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谦和和平易近人的样子。我也曾经有机会和广东的政法部门的厅长和局长出差,可是他们那个铺张的派头和那个前呼后拥的德行,放在面前这位周局长面前,简直不亚于皇帝出巡。

这个周局长并不是普通人,他的传奇故事在我们公安和安全战线是家喻户晓的。由于他在情报领域的丰富经验,他一直工作到六十六岁,超过正局长退休年龄六年才被国家安全部党委会议勉强同意退下来。

现在这位传奇人物就在我眼前,一边用自带的手帕擦鼻涕,一边看着我们微笑。被我们领出当地派出所时,他手里提了个小包。后来杨文峰告诉我,他的周伯伯在搞什么社会调查。我想有机会,我得告诉王媛媛,让她看看像周玉书这种领导干部,不要把我们政法系统的人都看成坏人。

* * * * *

初次见到周玉书六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刚刚到办公室,处长就进来,他说:“李副厅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我看了看处长,准备和他一起走,但处长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我知道是要我一个人过去。我忐忑不安地敲了敲李副厅长办公室的门。门开后,我发现李副厅长办公室里坐了另外的三个人。李副厅长招呼我坐下。我这才看到面前的三人腰板挺直,其中两人年纪较大的头发都花白了,另外一个和我差不多。

“小梁,这几位是上面来的。”

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那个年轻人打量着我,有些盛气凌人,花白头发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我正有些对他们的傲慢不满,却发现副厅长走过来,点头哈腰地亲自为三位倒水。

“小梁,现在手头没有放不下的工作吧?”

没有等我回答,李副厅长接着说:“现在想派你接受一件重要的任务。”

李副厅长说罢并不做声,拿眼看着两位花白头发。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看着我。

“你认识国家安全部退休局长周玉书吧?”

我想解释,告诉他们我是通过杨文峰认识的,但话只说到一半,就被花白头发挥手打断。

“我们都知道!”他不顾我脸上的吃惊,继续说,“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交代了李厅长,他把你的情况也全部向我们作了介绍和汇报。我们认为你非常可靠。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可以从你科里带一位干部,加上我们的小钟。你们三人组成一个行动小组。”

他停下来,我看了一眼他提到的小钟,点了下头。

“这个小组由你负责,你们只对我们负责,工作任务属于绝对保密,不能对厅里的任何同事和领导提起。你们的工作就是全天二十四小时跟踪监视周玉书!”

我大惊失色,脸上的表情显然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你要把周玉书的行踪每天固定通过电话向我们汇报一次。现在,你可以问问题了。”

我不知道问什么问题,因为脑袋一时之间充满了问题。首先,我是刑警队的刑事警察,跟踪监视只是在破案中用到,但并不是我的特长。其次,使用了跟踪监视,并且要汇报周的行踪,这交代一点不明确,是跟踪保护周局长呢?还是跟踪取证最后要定他的罪呢?如果是前者,那是我们厅保卫处的任务;如果是后者,则必须详细交代我目标的嫌疑历史。最后,还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周玉书是国家安部退休的情报首长,一个地方公安厅有什么权力和能力去跟踪监视他?我再狂妄,也知道跟踪这样的老手,不到一天就会把自己暴露。当然还有疑问,为什么由李副厅长直接交代任务给我,这样越级指示在我们这个讲究等级和级别的单位并不常见。

这些疑问一股脑涌进我脑子里,反而让我无法问出任何一个问题。我只是看看两位花白头发,又求救似地看看李副厅长。

接下来一个小时里,花白头发和小钟对我轮番交代,他们走时我还是糊里糊涂,结果李副厅长又用了半个小时重复他们的交代。

交代完,看到我仍然一脸迷糊,李副厅长有些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你就不明白?”

就是因为太简单,我才不明白呀。不过我没有再说什么,表示了自己坚决执行好任务的态度后,起身离开了。

他们几人的交代再清楚明白简单不过了:周玉书在广东境内时,我们这个小组负责监视跟踪他的一举一动,然而把的活动情况特别是所到之地和所接触的人每天汇报给花白头发。我负责的小组的工作既不是暗中保护周局长,更不是侦查取证。简单地说,我就是要向花白头发汇报周玉书每天干了些什么,接触了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

“就这些?”

“就这些!”

我当时问,要持续多长时间呢?两位花白头发互相看了一眼,告诉我,只要周玉书来广东居住,我就得一直干下去。

我听后很有些着急:“那不是我得一直干下去?我的公安工作怎么办?”

这时小钟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声音沙哑地说:“不会太长的,我们有他的医疗记录,他不会挺太久的,应该过不了2008年奥运会。再说,这个工作也就到2008年奥运会时结束。那时就没有必要监视他了!”

从此我开始了全新的工作,和我以前的刑警工作有很大的区别。我和我的手下,加上北京过来的小钟,形成三人小组。由于小钟不了解广东情况,所以跟踪监视工作主要由我和手下做。按说跟踪监视工作至少需要四人一组才可以应付,但这周玉书毕竟年纪大了,活动并不活跃,加上他的日程非常简单和很有规律,所以工作还是很轻松的。但我很难想象自己一直暗中跟踪一个老头直到2008年,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踪他。不过工作了两个月的时候,李副厅长有一次见到我微笑着说:“小梁,好好干,你的副处长申请我们已经报到组织部门了。”

周玉书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来广东后长期住在国家安全厅招待所,虽然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领导干部会定期带着水果之类的来看望他,但他却很少随他们出去吃饭。这倒奇怪,我知道,国家安全厅那帮人几乎把一半情报经费花费在广东的山珍海味上。这周玉书的生活简单得让我惊奇,他在招待所时,都会到食堂吃饭,到外面去时则在小摊上吃碗牛腩面什么的。老人吃完后,掏出个北方人不离 身的大手帕擦擦脸,然后再小心地从口袋找出一张卫生纸,使劲擤鼻涕。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然而,我还是感觉到他一天一天渐渐慢下来的脚步。

一年后,对于老人的活动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汇报的。一开始我还巨细无遗地汇报,但半年后,我也就捡重要的事情汇报。所谓重要的,也就是老人又到了哪里,又接触了什么人。这段时间,我知道他一直在对广东的流动人口做某种调查,他从劳务市场到劳动部门,从流动人口收留站到台资港资工厂,从街边的盲流到出租车司机,虽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节奏越来越慢,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搞调查研究。老人随身带一个小本本,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或者想到的随时随地记下来。久而久之,我对那小本本产生了好奇。如果作为刑事侦查,那个小本本将提供非常有用的线索,可惜,我现在的工作只是跟踪他。

由于李副厅长交代,所有开支都由北京支付,所以该花的就花,能够开发票的就开发票,来不及开发票的打白条也可以。开始我拿一两千块加班费用和夜宵费给李厅长,后来在李厅长鼓励下,我逐渐多开了些发票和白条。一年后,我们的跟踪费用仅仅加班和夜宵就增加到一万元,北京没有什么话说,我也就安然处之了。这时期,我也渐渐从小钟的举止言行判断出他的来历,原来他们直属北京中央军委的。

周玉书照样粗茶淡饭,从一个地方颠簸到另一个地方。出于好奇,我也把他到处了解流动人口的情况告诉了北京的花白头发,他们只是笑笑,说:这老头闲不住,别管他。我从他们两位的口气中听不出恶意。而且看他们对于周玉书具体所作所为并不感兴趣的时候,我心里越发好奇。

由于我和杨文峰、王媛媛到新塘去接过他,所以我们见面是会认出的。于是我在跟踪的过程中尽量掩护住自己,但我却有个感觉,那就是周玉书一直知道有人在跟踪他,而且我感觉到他甚至知道是我在跟踪他。虽然他从来不回头,可是我肯定他能够感觉到,有时甚至发生他故意等我们远远地跟上他,不为难我们的情况。如果传言不虚的话,这位国家安全部的情报首长能够闭上眼睛而嗅出方圆一里内的危险。

在我跟踪的一年多里,周玉书和杨文峰几乎每个月都见一到两次面,其中有一两次王媛媛也在场。每次周玉书和杨文峰在一起时,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到他们两人周围仿佛有一种磁场,一种让人感觉到平和放心和智慧的存在。我一直以为这感觉只是我才有,直到看到和他们在一起的王媛媛像一只温柔的小猫一言不发,一会敬慕地看着周局长,一会爱慕地凝视着杨文峰,一反平时能言善辩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也感觉到周局长和杨文峰在一起时所造成的那种迷人的磁场。我羡慕他们。但职责所在,我只能隔着玻璃或者使用望远镜远远地观察。

我想,没有必要把周局长和杨文峰的接触也汇报上去。他们之间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

跟踪周玉书比较困难的时候是他到下面的县城和镇子搞调查时,他都会去搭火车或者公共汽车,我们不得不一人同他一起挤进火车或者汽车,另外一人驾车赶到目的地。到了目的地,他一般会找一家便宜酒店住下,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接触当地的流动人口或者雇用流动人口的工厂企业。由于我们的跟踪任务不包括窃听他的谈话内容,所以我们只是远远地观察,并不知道他一年多到底在搞什么调查。只是时间一久,我自己慢慢对他的调查产生了兴趣。虽然说人老了,就像老小孩一样天真烂漫,又甚至在行为和思想上返老还童,可是我总觉得这无法解释周玉书的行为。

据我的观察,这一年他亲自去做的事,如果他肯借用国家安全部门现有条件的话,他一个月甚至三个星期就可以完成了,可是他偏偏要自己提着个包,拿着个小笔记本,慢吞吞到处走。我发现他越来越多地和盲流们混在一起,我甚至注意到他为了让自己更加接近盲流,他专门挑选了一些较旧的衣服。有时他和路边等临时工作的盲流一起在路边的栏杆旁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有时他甚至和几个盲流聊起了什么有趣的话题,竟然把面无表情的盲流都逗得哈哈大笑。不过让我困惑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玉书混在盲流之中越来越难以辨认出来。换句话说,从我躲藏的车子里远远看过去,周玉书几乎也成了一名盲流。

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位就是政法战线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周玉书。

这种无聊的跟踪工作让我越来越胡思乱想,从觉得周玉书的不可思议,到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说实话,自从到公安厅成为一名刑警,我自己就再也没有像眼前的周玉书一样混迹于盲流之中过。广东的治安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两千多万的内地流动人口,他们没有户口,没有固定住地,虽然绝大多数都老实巴交,但却也出了不少犯罪分子。一直以来,成为危害社会的害群之马。作为人民警察,最头疼的也是这些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人们。他们虽然逆来顺受,但有些被逼急了的话,也会铤而走险,走上犯罪的道路,一旦一两次冒险成功,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广东的公安承受着巨大的担子,这些都是无法言传的。外人所不知道的是,仅仅广州市,每分钟平均六起抢劫,每秒钟就有两起偷窃事件发生。这些案件大多为外地南下的流动民工所作。以目前广东公安警力,能够应付这类案件中的十分之三已经是超负荷了,哪里能够做到让市民真正满意。孙志刚被活活打死在遣返所内的事发生后,广东公安干警士气低下,相反一些外地犯罪帮派则嚣张起来,在之后的一个月,当月发生了36起出租车抢劫案,创造了历史纪录。

人民警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外界当然不知道。让我自己感受最深的是,人们都认为我们警察是维护社会公正,保护好人利益,痛击恶棍坏蛋的人,却忘记了我们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护法律。我们是执法的,我们保护和维护的是法律,而不是好人或者坏人,更加不是保护人民本身。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法律是保护好人的法律,那么我们维护法律的警察就保护了人民的利益;然而如果这法律本来就是损害人民利益、保护了一小部分坏人的利益,那么我们照样得维护法律,也就是说,有时哪怕得靠损害人民的利益也得去维护法律。

这才是我们的职责--维护保卫捍卫法律!所以当一些人哭哭啼啼来到公安局诉说他们被欺负的时候,当我们这些被他们认为是保护神的人告诉他们法律如此,我们无能为力之时,也就是他们认为我们是坏人的时候。

这种被人当坏人的感觉多了,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当初的理想,不知不觉就开始找机会贪污腐败,甚至敲诈勒索。

一个人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尊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哪怕他是人民警察。

全国人民对警察中的交通警察最痛恨,可是我却最有体会。我在分到广东省公安厅后被问到第一年到基层实习到哪里时,我提出到和刑警最不相干的交警支队。领导同意了。我穿上交通警察制服,昂首挺胸走出了办公室。我要把我所管这片的交通秩序搞得井井有条,让人民群众知道交通警察的作用,也让公安厅领导知道我这个刑警大学生什么活都能干得最好。我有信心,话再说回来,这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不过短短一年,我不但尊严扫地,而且对这身警服产生了怀疑。

我主管的一片是天河区天河城附近,这里街道宽敞,交通设施齐全,按说交通应该很畅通,但是由于有几个路口经常有车辆图方便而违规转弯和逆行,结果每每造成这个地区堵车。第一天上班我就揣了一大本罚款单,我相信使用严格的重罚可以扭转形势。

第一天我就抓了至少六辆严重违规的小汽车,我给他们开了罚款单。我想一百多元的罚款加上驾驶执照留下罚款纪录足足可以杀一儆百了。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交警的支队长就把一叠罚款单摔在我面前。他说:你昨天开出的六张罚款单,那辆黑色的本田是政法部门的公务车,另外三辆奔驰是省委省政府家属的,还有两辆更加邪门,就是我们公安部门的!

“政法系统的公务车,怎么没有标志?”我问。

那头头瞪了我一眼:“你这人有病吗?那是宝马,政法部门的公务车有宝马的吗?你今后长点脑子,看清楚点再开罚款单,不要自己逞能,让我们给你擦屁股。你看这六张罚款单幸亏还没有送到交款部门,否则我就从你工资里扣!”

接下来,虽然我长了个心眼,但还是常常“出错”,一年快结束时,我才基本上搞清楚,哪些车是不能拦下来的,特别是有些车拦下来后,等于自讨其辱。司机知道你无法开罚款单,就是开了罚款也有人摆平,所以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到最后,我几乎只在拦截骑着破三轮或者自行车的盲流时才有点信心。为了自己的自尊心,为了这身警服的尊严,我见了违规的高级轿车都自觉地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胡作非为。有时我明显感觉到连立在路边的盲流看到这种情况都会幸灾乐祸地鄙视地盯我一眼。

直到后来离开了交通警察支队,我才能彻底明白了并且理解,这样站在烈日强风之中的交通警察,举手投足而指挥成百上千车辆的人民警察,穿着神圣制服的执法者,每天都要经受权贵们无形中压在他们身上、压在法律身上的奇耻大辱。长期生活在这种不平衡之中,最后自己也去敲诈去勒索去贪污去腐败又有什么出奇呢?!

跟踪周玉书周局长后,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在公安厅,我们每天接触到好多份来自北京的指示报告和文件,那些报告往往是早上开会下午就到了我们的文件夹里,可是我却有种感觉,好像那些文件都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什么思想教育,三个代表,廉政教育,社会主义“讲政治,讲道德”教育等等,难道北京真不知道这个社会已经成为什么样的社会吗?如果知道,他们还在那里假装这一切腐败贪污都不存在,搞一些虚伪的文件给我们,还迫使我们也不得不假装我们很听话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周玉书仿佛给了我另外一种答案,我感觉到,北京确实有很多干部清正廉洁,一心为公。虽然他们已经脱离了这个社会,但却仍然按照自己心中的幻想来教育自己的公务员,期待自己的公务员。有时我又想,既然这个社会已经腐败到极点,为什么腐而不败,腐而不烂呢?

周玉书又给了我答案,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正是还有这样一些人在那里知道或者不知道地顶着,所以贪官污吏才没有被人民起义推翻。可是像周玉书这样的干部和党员还有多少?他们像恐龙一样渐渐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好像代表广大人民最根本的利益、代表社会先进文化发展方向、代表进步生产力的基本需要的腰缠万贯的腐败分子。

这一切还可以持续多久?当一切都快要结束时,我又如何选择呢?我知道法律站在他们一边,所以我站在他们一边。但我是说,当真正的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会怎么选择呢?或者更具体更形象一点,当需要在周玉书这样老人和我的厅长之间作选择的时候,我会如何选择?我知道按照法律,我会毫不犹豫选择站在厅长那边,可是到时我真会让法律替我选择吗?我心里真是永远迷失了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吗?

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形象思维和联想?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种感觉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跟踪的老人的亲切和可爱,他的存在本身仿佛就证明了我当初选择进入公安系统的正确,只是这些年我慢慢迷失了自己,现在我眼睛紧紧跟着周局长,这个被我跟踪了一年多的人已经成为带我走出人生迷雾的新的航标,我会抓着不放的。

那一天,当我一边远远盯着蹒跚的老人,一边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好像晃了一下,我以为是我走了神,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等我再看过去,老人已经软软地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我忘记了不得接触跟踪目标的工作纪律,一个健步跨出车子,向周伯伯冲过去。这个时候,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至少有两起躲藏在不同地方的人悄悄退了下去。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另外一个感觉,那就是一直以来,暗暗跟踪周伯伯的不只是我。

★ 第十三章:往事并不如烟 ★

那天文峰问我:“如果你是盲流,你会思考吗?你是否会这样思考呢?”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我自己也曾经是离开湖南来广东找工作的,当初自己南下广州时正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盲流。我当然会思考,只是大家都以为我不会思考。

我从小就想当一名记者,高中毕业后爸爸妈妈把积蓄拿出来供我读自费的湖南师范大学新闻系。我暗暗下决心要当一名优秀的记者,要发掘事实,揭露真相,为民请命,做党的喉舌的同时又扮演人民的耳目:把党的指示传达到人民,把人民所见所闻反映到中央。毕业后我一心投入工作,下乡跑基层,一个星期七天,每天从日出到深夜,几乎没有停过。我曾经坐公共汽车连续24小时深入湘西偏远地区,采访一户户赤贫的农民,那一张张被贫困扭曲的脸至今刻在我记忆里;我曾经扮演卧底去发掘当地公安局和黑社会勾结敲诈勒索民众而差一点被他们杀掉;我曾经为了揭露乡长镇长残酷剥削农民霸占人家妻女而长期在农村做蹲点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写出了一篇篇优秀的采访报告和社会焦点追踪,可是也许是那些年眼见太多赤贫痛苦和不公正的缘故,也许自己毕竟是一名弱女子的原因,终于有一天我精神突然崩溃。我知道我无法再在湖南呆下去了。我来到了广州。

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又好像和湖南不是处在同一个时代似的。我喜欢这里,我很快恢复了体力,恢复了精神和干劲。我开始找工作,我年轻健康,具有标准湖南美人的脸蛋和魔鬼身材,而最主要的是:我有大脑。这大脑不但充满理想和幻想,而且会思考!

报考应聘的多个工作几乎都成功,从干秘书到高级营销人员,我一干就上手,无论是在考试或者面试,抑或在试用期间,我都很快向主考官和老板证明我是有脑子的,我会取得成功,我不会让他们失望。

但一个个老板却很快让我失望。不久我就发现,在这个城市,美丽的外表和美丽的内在是互相排斥的,如果你有一个漂亮的脸蛋和丰满鼓胀的大胸脯,你就不需要一个大脑了;而如果你两者都具备,而且那大脑又会思考,那你就会痛苦不堪。

当我知道老板们招纳我是因为我的外表和大胸脯而不是想利用我的大脑时,我坚决地辞掉了一个个工作。我想找一个可以使用大脑的工作,找一个老板不是盯着我的外表和大波而是欣赏我大脑的地方。

我重操旧业,《南方周报》的老板吴力超录用了我。我的条件是不要让我报道那些让人痛苦的贫穷和让人愤怒的社会阴暗面。吴总编笑着说:你这么漂亮,当然是负责党政军重要会议事件和人物的专题报道,我们广州光明的地方多着呢。你说的那些贫穷和阴暗至少要开车一个小时才能够看到。

于是我开始了自己崭新的记者生涯,为了报道党政军会议、重要事件和广东省主要领导人的活动,我穿梭于五星级酒店和四星级宾馆,那些日子我眼睛看的是灯红酒绿,耳朵听到的美酒夜光杯,心里想的是祖国到处一派莺歌燕舞的美好景象。

仅仅在第一年,我就写出了多篇歌颂广东改革开放的好文章,有几篇为深圳特区特殊政策辩护的文章还被深圳市委宣传部选为全市公务员学习材料。很快我就在广州市甚至广东省高层建立了自己的采访圈子,虽然这期间在独家采访时也有好几个高官想用“亲切的大手”抚摸我的胸部,也有好几个醉醺醺的人民的公仆想把“温暖的”嘴巴凑到我的脸上,但我巧妙地拒绝了。我不是不知道,广东漂亮的电视台记者几乎都在政府高官中有靠山,而一大半漂亮女记者都是靠身体换来独家新闻。但我有我的原则。我要坚持这个原则。不久我就领教到坚持原则的滋味,我不得不靠记者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而且我在高层的独家采访也渐渐减少。然而已经够了,我已经了解得够深了,深得足够我再一次崩溃下来。

什么莺歌燕舞,原来是淫歌艳舞;什么人民的公仆,其实人民才是他们的公仆;什么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其实到处是男盗女娼而已。我感觉到,正是眼前这些人模狗样的贪官污吏,才让我们整个国家落后和赤贫。我知道我该写什么,该揭露什么了。我有的是素材和资料。

我开始写焦点追踪,我要告诉我的读者,广东的地方官员是怎样把本来属于这个国家和全国人民的资产据为己有而率先富起来的,我要告诉我的读者在广东高速发展的背后是多少内地穷苦劳工的血和泪,我甚至有事实支持我得出明确的结论:广东处级官员平均贪污达到五十万,厅级干部平均达到五百万,而省级干部的家属子女有百分之九十三在经商赚钱,他们的资产平均一千万以上。我告诉吴总编,就这样登出去,如果有地方领导不服气,我愿意和他们对簿公堂,只要他们愿意公布广东地方官员的资产,如果结果和我说的有一分钱的出入,我愿意以诬陷罪把牢底坐穿!

“王媛媛,你冷静下来!”吴力超总编带着半紧张半关心的表情看着我说。

我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每一次当他拒绝刊登我的调查报告和焦点追踪时,我都会向他急。他会同情地点着头,等我平静下来,然后耐心地向我陈述利弊。当然他从来没有退让过。他说,这是原则问题!不想我丢掉工作,他自己也不想被广东省官员找个理由抓去坐牢。“我还有老婆孩子呀!”

他会解释:为了社会正义和真理,还有其他很多办法,不必要走这样的极端,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想,你以为你抓住了高官们的把柄,你以为你找到了解决中国的办法,可是我们自己也生活在这个淫歌艳舞和男盗女娼的社会里,我们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呀。你想,上个月我看你采访太辛苦,给你私下发放了3000元的出差补助。你知道吗?那是违反国家有关规定的。你揭露副省长贪污两千万,中央需要调查取证,可是我保证在中央结论出来之前,你从我们小金库领取额外3000元采访补助的事情就会让你走人的。我们是法治国家,但法律掌握在他们手里。这点至关重要啊,小王!

我深深理解吴总编。但我怎么也不甘心这一篇篇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揭露报告就此封存起来。我不甘心,我痛心,我伤心。有一次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告诉吴总编,你知道广东地方官员在修路和搞开发时贪污多少钱吗?你知道他们的子女都把多少亿万的人民的币转移到香港海外吗?你知道那些钱如果在湖南可以挽救多少因赤贫而自杀的农民,可以送多少失学的孩子重返学校吗?

吴力超总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知道,你还穿开裆裤时,我就都知道了!”

我无话可说。吴总编找个机会就安排我到香港去旅游,让我散散心。那是我第一次到香港,香港的繁荣和热闹让我心情轻松起来。而香港书摊上各色各样的书报杂志则让我眼花缭乱,很快就吸引了我。我才发现香港的报纸杂志可以无所不登,无所不谈,只要你有事实根据,你可以点名道姓指责特首和北京领导人。我也看到香港报道的很多关于内地官员贪污腐败的事,可是我发现虽然那些报道都很让人吃惊,但很多却并没有真凭实据,我想,如果我的那些报道文章能够刊登在香港的报刊上就好了。

我记下了一些报刊杂志的电子邮件地址,回到广州后,我把自己以前的文章整理后刻录到软盘上,然后偷偷到郊区的网吧去把文章发送到香港和海外媒体的电子信箱里。很快我的电子邮件有了回音,他们大喜过望,说立即撤下其他文章先刊登我的大作。我虽然看不到刊登出来的文章,但不久就听到广东地方官员受到调查,因为香港报章和互联网上刊登出了揭露他们腐败贪污的文章。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从此我开始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人民记者的工作。公开的,我仍然全力为《南方周报》撰文写稿,私下里,我把被总编枪毙的稿子全部偷偷传送到香港和美国各大网站发表。为了不暴露自己,我为自己取了三个笔名,当然都是男人的名字。虽然工资有限,向海外投递稿子使用笔名又没有办法收取稿费,但我就算把工资全部花费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我也不后悔。我高兴地看到有好几个贪官污吏因为我发表在海外的揭露报道而受到中纪委的调查,对于我来说,这比得到最高记者奖励还让我心满意足。这段时间,不停从自己电子邮件收到来自国外编辑的称赞信让我像着魔一样挖掘贪官污吏的劣迹丑闻。

一年后当我再次到香港出差时,好几个香港和美国的编辑坚持约我见面。在比较隐蔽的情况下,我和他们一一见面了。他们对我的高度评价让我脸都红了,但心里却美滋滋的。香港和海外的编辑大多表示,由于大陆对于海外媒体和网站的封锁,使得海外中文媒体举步维艰,所以他们虽然很想多给我一些稿费和采访费用,但却是力不从心,请我多多包涵。我当然理解,我从一开始向海外媒体投稿就没有想到钱的事,就是一分钱没有,我也会乐此不疲的。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一位美国中文网站的编辑把一万美金的稿费交给我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相信,接着觉得有些不妥。

他告诉我,我登载在他们网站的文章让美国华人大长见识,读者反映非常强烈,而且他当即拿出来六十多封从电子邮件收件箱打印出来的读者来信,他说:读者对你写的揭露文章很喜欢,这让本站点击率直线上升,也使得我们获得了大量的广告合同。这一万美元相比你为我们网站干的,不,相比你为美国华人干的,也不全面,应该说,相比你靠揭露腐败而为中国人民干的事来说,只是小小意思!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接受了一万美金,不怕人笑话,这超过了我一生的存款。像我这样的女记者,只要愿意妥协,只要认清形势,本来在广州只要几年就可以腰缠万贯,但我拒绝了。我不愿出卖身体让官员和老板包下来,更不愿意出卖良心去为贪官和有钱人专门写歌功颂德的文章。但今天这一万美金,是我靠辛苦的第一手调查写出的揭露贪污腐败的文章赚来的,我拿得心安理得。

那个美国网站编辑看到我收下了钱,而且在收条上签了字,长长地松了口气。后来在吃饭时,他说为了获得独家,他建议我只把文章投给他们。这样他们也可以有理由提供更高的稿费。我想了想,说,只要你们都能够及时刊登我的稿子,而且让全世界华人而不只是美国的华人才看到我的稿子,我看没有多大问题!他立即表示:那当然,互联网无国界!

分手时,美国华人再次代表美国读者表达了对我的感谢,并握着我的手说:你年轻有为又漂亮,却想不到如此具有正义感;我们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哦,是海外华人对你寄很大的期望。我们相信,你完全有能力从反腐文章更上一层楼,写出更多的从事实出发的分析文章,分析中国腐败的根源,分析一党专政的弊端,分析……

我说,谢谢!我会向这方面发展。我毕竟在广州特别是高层有很多关系。

回到广州我更加起劲地调查撰写反腐的文章,而且我也开始思考这些腐败的根源,也试着写了些揭露政治体制的文章和对中国政府政治改革走向的分析等,写好后小心地传递到美国那位编辑的信箱。不久我就得到那边传来的称赞信,而且那位编辑连续两次托付归国的华侨给我带来了丰厚的稿酬。

这些稿费对我太重要了。有了这些钱,我才能够挺起腰杆,而不屈服于报社的压力;有了这些钱,我才可以在这个淫歌艳舞的城市洁身自好,也只有这些钱,才可以让我更加专心搞调查研究而无后顾之忧。

后来美国的网站编辑开始来信告诉我海外华人感兴趣的话题,再后来他就具体指导我去调查研究一些海外华人特别想知道的专题。

有一次到香港出差,我在酒店上网,发现那个网站可以看到,于是就去找我发表的文章。结果,发现我的有些深层调查和分析文章并没有在网站登载出来,我马上打电话问编辑,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你报的有些消息我们需要作进一步证实,放心,我们总会在适当时候以适当方式发表的。”

我就不明白,既然不刊登,给我那么多稿费干吗?第二年合作中,一年之内他就托人给了我五万美金。不过,不管那么多,我的工作是正义的,我的目的是伟大的,继续干就可以了。

后来美国编辑通过电子邮件发来要求我收集的主题越来越集中,范围越来越少,例如某某省长在某次会议上的讲话内容等,这一度引起我的疑心和不安,美国的编辑知道后马上向我解释道:因为那位省长的子女在香港经商,估计贪污了很多钱,我们需要他父亲在内部会议上的讲话,然后把两方事实对照,让美国华人看到贪官的两面人格和丑恶嘴脸!

合作的第三年,我再次和那位网站编辑在香港见面,刚刚坐下,他就边称赞边把更大一捆美元推向我。由于之前我多次发现我向他们提供的中共党政军的独家消息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网站上,后来用GOOGLE也无法搜索到,而他们还在大把大把地给钱,我心里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了。我突然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有了这个想法,当时质问了他:“你为美国情报部门工作吗?”

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吃惊,抬起头微微皱着眉头,干巴巴地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另外不管我为谁工作,我得告诉你,这些年你为我们提供的秘密消息和内部……

“你想干什么?”我惊恐地站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质问他这样的问题,但让我更加吃惊的是,他竟然一点没有想否认这个问题的意思,“你想威胁我,敲诈我吗?”

他微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你说,”我横眉怒视着他,“我绝对不受威胁的!我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谁说你做错了什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说:“你不让我把话说完呢。我是说,我得告诉你,这些年你为我们提供的秘密消息和内部资料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帮了中国人民的大忙,都为中国建立民主制度推翻一党专制做了贡献,你是一名讲真话挖掘真相的民族英雄!”

“那你们想怎么样?”我仍然死死不放地盯着他问。

“什么我们想怎么样,”他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 “你看间谍小说太多了吧!我们当然不想怎么样,如果你因为个人条件或者信仰改变而不再愿意和我们合作,我现在就走,永远不会打搅你。什么威胁你,敲诈你,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但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

他漫不经心地用眼角瞟了我一眼说:“这次来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你提供的消息真是很有用,我把其中有些转给了海外关心中国人权的组织或者其他民主组织和团体,他们根据自己的情况调整和中国打交道的策略,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促进中国的人权,改善中国的民生。”

他停了一下,我注意到他在观察我,等了一下,他又说:“至于有些情况,我确实是反映给了美国的特殊部门,但你自己知道,你提供的东西都不会给中国人民和国家造成伤害的。就算你无意中提供了这类会损害中国人民利益的东西,作为华人,我会传给美国那些部门吗?我替你传递给他们的情报都是揭露共产党一党专政,揭露他们镇压人民的真相,你自己也知道吧!”

他很会说话,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些怀疑,但正是我认为自己这些年提供的东西都不会损害中华民族和国家的利益,所以我才一次次自欺欺人、心安理得地领取了“稿费”,或者确切地说——情报经费!

那次见面后,虽然心里的不安已经被证实,但我还是收下了那捆美金。我听取了他的建议,以后再发送电子邮件时更加小心谨慎。从那以后,他也不再写一些伪造的所谓读者的感谢信传给我,我也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当然我没有失去自己的标准,我认为损害国家,危害人民利益的秘密消息我绝对不发。我有我自己的标准。这个国家太多秘密,拆迁是秘密,非典病毒是秘密,有人在水井里下毒是秘密,公安把人在拘留所踢死也属于国家秘密!正由于有太多的秘密,也使得我们收集秘密就显得易如反掌,特别是作为记者,我几乎总可以轻轻松松获得我想要的秘密。

收集到党政军的秘密文件和消息之后,最让我为难的是如何有选择地传递到美国那位“网站编辑”手里,也就是传递哪些文件过去后让我没有负罪感,甚至让我感到自己是揭露黑暗的光明英雄?传递哪些过去让我感觉到我是在干……。

正如我所说,我有自己的标准。凡是我认为不损害人民利益,不损害国家安全和祖国统一的,我就通过电子邮件传给他们。这些大多包括那些党政人员的活动和讲话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坚信,一个国家设立机密秘密绝密制度,主要是为了保卫国家安全,保卫人民的利益,可是当我看到那些标明绝密的重要文件大多是为贪污腐败案件和如何控制人民的方式方法保密的时候,当我看到这些文件大多是把党的秘密向广大的中国人民保密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为自己所作所为感到自豪!

当然事情都不是完美的,有时我也想到,他们得到我提供的材料和信息又如何使用呢?他们都会为了正义的,也就是为了中国人民和中国国家安全去使用那些材料吗?我不敢想下去,不知道那种疑问会把我带到哪里去,于是干脆不再想。

那位自称是“编辑”的美国华人一直不停地向我提供情报搜集提纲,我也就有选择的去搜集,之后再经过我自己的标准过滤后秘密发送给他。去年他到香港时,已经给我提供了高科技软件,可以让我在储存材料时经过乱码处理,发送过去后,只有他们用特殊软件才可以解读。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提供的搜集提纲和要求也越来越难,越来越具体。不过由于他的要求总体还是在我接触的人和事的范围内,例如广东媒体改革情况,总书记和军委主席在广东安插人员情况,中央对香港民主发展的内部考虑等等,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                *                 *                  *                 *

一年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那位“网站编辑”专门约我到香港见面,聊天中突然对我们报社的人员有了兴趣,后来他干脆拿出他早就准备好的我们报社的人员名单,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饶有兴趣地问:和他熟悉吗?

那个名字是“杨文峰”,我几乎没有听说过。后来他拿出一本小书《致命弱点》交给我,还一叠有关杨文峰的资料,交代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触这个39岁的中年人。他的表情让我觉得太慎重其事,觉得有些好笑。杨文峰不过是写了本小说,到现在还在发行部干收发和搬运工作,连个记者也没有混上,美国为什么对他如此紧张?

我漫不经心地把那本叫《致命弱点》的小说和有关介绍杨文峰的资料放进手提袋里,那位“编辑”一定是看出了什么,他严肃地说:你可以停止一切情报搜集工作,要全部身心放在杨文峰身上,接触他了解他,和他建立经常性的联系,有进一步情况后我再和你联系。注意,这是最主要的工作。我们专门提供你一百万美金的经费,你可以先预支一些。事情办成后,这一百万全部是你的。

我浑身一颤,这个杨文峰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发行部的苦力,我想接触他不是一句话?不过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与其说是接受了他们的任务,还不如说是对杨文峰本身的好奇,我当即决定向吴总编要求调杨文峰到我手下。

杨文峰到我那里后,我细心关照他也时时观察他,同时把这一情况汇报给美国人,看得出来他们对我所做很满意,只是迟迟没有发来进一步的指示,但却绝对不吝啬金钱,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更加让我搞不明白的是,这杨文峰从头到尾都极其普通,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普通,我又觉得越不对劲,也才觉得他越不普通。

每天和他一起工作,他人在我旁边却并没有能够让我多了解他;反而是回到家里,翻看他以前写的一本小说《致命弱点》和美国提供的对他这个人的分析才让我觉得他仿佛活生生就在我旁边。据杨文峰自己说,他之所以让小说的主角也叫杨文峰,是怕人家对号入座来找他的麻烦。在他的小说中,杨文峰有点性变态,特别喜欢女孩子穿丁字裤,就是那种几乎不用什么布料后面只用一条细细的带子穿过屁股沟的性感内裤。美国的分析则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实中的杨文峰也一定有这种癖好……想起了那天我把自己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文峰时,他看到我穿的丁字裤时眼睛仿佛变成了弯钩,死死钩在我丁字裤的细细的丝带上。

我是真的爱上文峰了。但我不准备把自己真正爱上文峰的事告诉美国那位“编辑”,反正我已经按照他们说的做了,爱上文峰是我的私事。然而当我汇报了两次情况后,美国那边好像已经知道我和文峰爱上了,而且让我惊奇的是,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倒好像这是他们事先安排的一样。我百思不得其解。

美国“编辑”还带来了他上司的话,告诉我他们绝对不会对杨文峰做任何事,只要我保持和文峰的关系就行了。我真是纳闷,这不是明显暗示我,如果我不听他们的,他们就会对文峰做出什么事吗?另外,我还是一头雾水,他们为什么让我接触文峰,最终目的是什么?

从他们那里得不到答案,我就转向文峰。杨文峰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要找出来。我想方设法和文峰呆在一起,为他做饭,和他聊天,和他做爱……文峰喜欢我穿着丁字裤在他面前扭动大屁股细腰,我喜欢他充满激情抽插和做爱时顺口喊出的“脏话”……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后我是否更加了解文峰,可是我却知道,我更加爱他。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但心灵深处,我时时自责,以致和文峰在一起时,时时走神,暗自神伤。

是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呀!我一直不愿意回忆,我一直勇往直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伟大的和问心无愧的。直到有了文峰,直到我自己再也离不开文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该如何向文峰交代?

他能够理解我吗?他会认为我是间谍吗?他会原谅我吗?他知道我是在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吗?

过去六年像梦一样朦胧,然而也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够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止一次,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国家安全机关咔嚓一声带上手铐,不止一次我看到文峰用冷冷的眼睛盯着我带手铐的双手,不止一次我看到文峰转身离去的朦胧背景……每一次我都挣扎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当我又看到卧室的房顶和家里熟悉的家具时,我知道这是一场梦。然而这真是一场梦吗?有时,我真希望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梦,一场你知道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一场迟早会醒来的梦!

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我希望往事如烟,过去的一切都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然而往事并不如烟!

我不能够确定美国是否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大方,如果我提出不干他们就永远不再找我?毕竟我向他们提供了好几年的资料,毕竟我签过的收条多达十几张;而且就算他们答应放过我,永远不再来打搅我,我能够做到永远不告诉文峰吗?这样我能够心安吗?我能够把过去多年真的当成一场梦吗?

我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得正式向美国的那位“编辑”说清楚。我向他们发出了要求见面的紧急暗号。那位“编辑”马上陪同一位美国人过去香港。我当天就赶过去。

在他们专门为我开的香港君悦大酒店豪华套房里,我屁股还没有坐下就把想说的话倒出了一半。那位年纪六十开外的洋人目瞪口呆,听完“编辑”的翻译后,脸上露出了和善和理解的笑容。通过“编辑”,我们开始了交谈。

“王小姐,首先允许我对你这些年给我们的帮助表示衷心的谢意。其次,让我告诉你一个原则,无论任何时候,你想退出,都完全没有问题;中央情报局从来没有使用威胁强迫的手段迫使任何一位中国公民向我们提供情报,这点你比我清楚。最后,让我代表美国政府向你保证,在你不干之后,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和你的家人移民美国,我们会安排你很快成为美国公民,并在你需要的情况下,协助你开创新事业。”

我终于放心了,而且有些感动。其实国内经常破获台湾特务案,台湾军情局经常以胁迫的方式强迫大陆人士为他们提供情报;但从国家安全部公开的他们破获的美国间谍案中,从来没有受到美国中央情报局胁迫的当事人,这些事情我平时自然特别留意,然而从面前这位CIA洋人的口中亲自说出来,显然有不同的效果。不过感动是感动,却并没有动摇我的决心。我说:

“那我就不干了!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见面!”

“编辑”面露难色,但还是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中央情报局的那位头头听后亲切地点了点头表示了他的理解和同意。

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像凝固了似的。那个洋人这时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编辑”,“编辑”转身从一个布包里取出一捆东西,递给洋人,那洋人好像拿不动一样,把那捆东西推过来放在我面前。

“对,请你收下,这里有20万美金,是上次答应你接触杨文峰的部分报酬,请你收下!”

我马上把钱推还给他,连忙说:“无功不受禄,我什么也没有干,怎么可以收这些钱?”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下来,忍不住问:“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接触杨文峰吗?”

那洋人老头面露犹豫,通过翻译断断续续说:“你既然退出了,我确实不好告诉你;我只好再找别人去做这件事。”

“你要找别人去接触杨文峰?”我慌慌张张地打断他。那可不行,更不能找一名色情间谍,再说,还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拿文峰怎么样,文峰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加上他们早就掌握了文峰的性格癖好,迟早会被他们套进圈套的。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我退出,却让我的文峰陷进去。

那中央情报局的洋人慢吞吞地说:“你退出得太突然,我们还不能确定怎么做,但一定会做。可惜,你一定要退出,你其实已经做了一大半的工作呀。”

听他这样说,我问:“你们一定要找杨文峰?”

他们两人都肯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找他,可以告诉我吗?”

“NO,”这次洋人回答得很干脆。看到我失望的样子,他又解释道:“你一旦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不能置身事外,但我刚刚已经答应你退出了。”

我为难了,怎么办?但无论怎么干,我绝对不能够让他们再制定计划去接触我的文峰,而且最致命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找文峰干什么,就像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让我接近文峰的目的一样。

“合作这么久,我有个请求,”我坐直身子说,“你们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是否会伤害到杨文峰?”

“NO!”那洋人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关于任何这个计划的事,你都不能知道。对不起,这是规矩,如果我违反了规矩,回到华盛顿也会受到处罚的!王小姐,请你理解我。”

我说,让我们喝一杯咖啡吧,于是我就主动去泡咖啡,他们两人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论购物天堂香港的便宜电器,那洋人还把他买给孙子的小电器一件件拿出来,不时向我示范一下他们的小巧和精致。我乘这个机会把事情前后左右好好想了一遍。咖啡做好后,我打定了主意。

“先生,我想把杨文峰这件事情干完再退出!”

他们两人脸上都突然挂上了惊喜,洋人马上伸过他毛茸茸的大手,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其实我真希望你能够把这件事情办完,因为你已经开了极好的头,好好。”

房间的气氛马上轻松活跃起来,我现在才猛然发现,我们刚刚进来后的气氛都不是那么正常,好像是刻意营造的。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干六年都过来了,再帮他们多干一件事,而且还是有关文峰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什么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好,但你记住,知道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我想你应该知道规矩,特别是我们部门的规矩!”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让我害怕,他怎么在霎那间就变脸了?我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他放低声音,“我们让你接近杨文峰,是想你了解另外一个人的情况。”

“谁?”我好奇地问。

“杨文峰有一位忘年交,从北京来的,常常住在广州……”

“周伯伯!”我一下子就猜到,文峰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

“周伯伯?”那位洋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叫他周伯伯,你们见过面?”

“当然,文峰的周伯伯就是我的周伯伯,怎么会没有见过面?”

那洋人额头上突然渗出了汗珠,脸上明显露出了惊恐:“你和那个叫周玉书的老头交谈过?”

我点点头。

“天啊,”他哀叹道,“太危险啦!”

他要求我把见到周伯伯的情况汇报了一遍,听的过程中他不时用纸巾擦额头的汗珠。听完后严肃地说:“还好,好好,幸亏你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又多亏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实情。不管怎样,现在开始,不能再随便接触周玉书,也就是你的周伯伯!如果一定要见,一定记住,闭上你的嘴巴,最好也不要用眼睛看他!带个耳朵就行了!”

我不解了,就问:既然是要我了解周玉书的情况,而我也认识了他,为什么不能够接触,反而要通过杨文峰去了解呢?

那洋人心有余悸的样子,声音颤抖地说:“如果我们中央情报局没有搞错的话,你只要和周玉书说上三句想从他那里套取有关情况的话,他就能判断出你为我们干了多少年,和你过去五年内领取了我们多少经费……加上他对中国保密法的熟悉,他甚至可以当场告诉你会在中国监狱呆多少年!!”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只听他声音继续说:“相信我,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们中央情报局保存他的档案已经达五十年之久,研究他的专家足足可以组成一个排,但我得告诉你,我们只能说,在全世界的情报领域,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是天生的,在他的血液里!”

看我不解的样子,他只好进一步解释:“五十多年前,在我们美国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他的父亲成功安排华人科学家返回大陆,那位科学家就是后来为北京搞出了原子弹的几位科学家中的最重要的一位,你们中国人从此……”

洋人觉得不妥,突然打住了,等了一下才说:“周玉书虽然已经退休,接触他想必并不太难,你以为我们接触不到他吗。但我们还清醒得很,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情报高手可以从他嘴里掏出东西!如果说掏不出东西听起来并不那么可怕的话,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中央情报局目前还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晃荡两天而不被他识破的!”

“既然那样,那我们找杨文峰有什么用?”我喃喃地问。

他听到杨文峰的名字,脸上露出了微笑。“我是说没有人可以从他嘴里掏出或者套出有价值的情报,但我没有告诉你,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除非他愿意对人家说出来!”

“他愿意对人家说出来?”我疑惑地问,“他愿意和谁说,谁又可以让他说出来呢?”

“这人只有一个,”他开心地笑起来,“就是你的杨文峰!”

我默不做声。

“但我们可以肯定,你的杨文峰如果愿意的话,绝对可以让周玉书对他说任何事情;而你如果愿意的话,又可以从杨文峰那里得到你想知道的任何东西!我说得没错吧!”

他把“你的杨文峰”说得特别重,仿佛字字似千斤压在我心上,没有想到,我把文峰也扯进来了。我低下头,心里难过极了。我不知道周伯伯是否像眼前的中央情报局洋人说的那么厉害,但眼前的这位就一定不简单,从一开始他就在引我把计划进行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放过我。而且现在把文峰也卷进来,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临走时,他反复交代我,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许直接对周伯伯进行工作,这是规定。要打听的东西一律通过文峰。我问他们需要了解哪方面情况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压低声音但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致-命-武-器!”

★ 第十四章:我是一名农民…… ★

认识周伯伯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孤独,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孤独里;认识周伯伯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孤独,孤独就是没有周伯伯的日子。

和周伯伯一起度过的时光都充满了知识、智慧和快乐,每一次离开都让我都依依不舍。那天从花园酒店出来后,我心里升起浓浓的不安,不是因为周伯伯躲躲闪闪对我隐瞒了什么,而是他那日益衰老的身体。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样和周伯伯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你为什么会写小说?”很久以前他进到审讯室后,笑着问我,“你使用笔名,而且不想出名的样子;你又不是为了钱,因为小说还没有出版,你就在网络上免费贴出来,那么人家就会问你,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盯着眼前第一次见面的老人,疲乏的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而且你选择了你并不熟悉的情报世界作为小说的背景,以上这些因素加起来,难怪你要被人家怀疑,很多人到现在还认为你写小说的动机不单纯呢!”

我看着他,心里想,只要您不怀疑我的动机就可以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加重语气问一遍,收敛了笑容,仿佛得不到我的回答就不肯罢休一样。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因为孤独!”

老人怔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他的表情,我知道这个简单的答案已经足够了,因为他深深理解了。

是孤独让我开始写小说,也是孤独让我和面前的老者一见如故。我们两人都是孤独的。

我理解他的孤独。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情报工作的特殊性,让他老人家逐渐疏远了亲朋好友,久而久之,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朋友。同时因为情报工作的保密性质和尔虞我诈的特性,他接触的人中也没有人敢把他作为朋友对待的。老人虽然一辈子阅人无数,发展派遣的间谍以万计,而且手下也有成千上万的工作人员,但对于他,那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和他们在一起,只能让周伯伯内心深处感到更加的孤独。

孤独的人只有碰上孤独的人,才会不再感觉到孤独。孤独的人只有碰上比自己更加孤独的人,才会感觉到不再那么孤独……

在那些被拘留的日子里,我孤独绝望到极点。无论我怎么解释,国家安全部门的同志就是不相信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舒缓心中的孤独和压力,只是为了写我心中的两大主题:农民和国际关系!他们胸有成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时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和我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知道,他们像大多数人一样,根本不相信农民和国际关系能够扯上什么关系。最后,正如他们一贯的办案作风,黔驴技穷之后,开始怀疑我是否得到某些海外的组织的资助和鼓励,写一本小说来反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新中国的情报事业,因为在他们的脑袋中,可以和他们的较量的只有海外那些“组织”……

我在孤独中拍案而起,我在孤独中愤怒,我在孤独中绝望!

在换过了多位审问者都一无所获之后,他们请出了中国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情报头子周玉书。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门开了,一个小个头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头慢慢走进来,他脸上竟然带着笑意却没有笑容。

正是那次三个小时的交谈,让我们两个孤独的心联系在一起,三个小时后,我发现坐在我面前的共和国情报头子只不过是一位慈眉善眼的表面风光内心孤独的老人家而已。

我知道老人家为什么孤独,但我却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感到孤独。我只知道,那孤独已经伴随我二十多年了。自从我背着背囊离开家乡的小村庄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车,孤独就如影随形地一直缠绕着我……

我对父亲的去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那一年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正打算把住在农村的父亲接过来,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和姐姐一家人住在乡下。我上大学时一起打进我背包带走的愿望之一就是要有朝一日把爸爸接到北京上海住!

父亲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我回去接他。那天我突然收到了电报,我还记得当时拆开电报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父亲死于心脏病突发。我赶回家乡时,引起父亲发病的祸根正躺在那里,就是那张巴掌大小的发黄的旧照片,那张拍摄于1968年的全家福。全家六口人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我当时只有四岁,穿着姐姐哥哥们穿了七年的上面缝了至少十个补丁的小红棉袄站在第一排的左边,我当时还不知道照相一定要笑,所以只有爸爸妈妈和大姐大哥面带笑容。照片上,全家六口人每人都用右手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

“这张照片突然出现,爸爸太激动,引起心脏病突发……”姐姐边擦眼泪边哭着说。

我把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拿起来反复察看,想看出这张照片有什么致命的地方。但除了这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一张照片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这是我们小时候唯一一张全家福,后来直到二十年后的九十年代,我们全家才再在一起拍全家福照片,那时你小哥已经不在了。”姐姐说。

不错,这确实是一张珍贵的全家福照片,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对照相有一种恐惧,我考上大学时,曾经提议照一张全家福带在身边,结果父亲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这些事情突然涌上我心头。我不觉又把那张唯一的全家福拿起来仔细端详。

“你看不出什么了,都发黄了,就算你看到,也不会明白的!”姐姐擦干眼泪说道,“这张全家福当时冲洗了五张出来,其中一张放大了,本来以为都销毁了,没有想到,我们的远房亲戚从箱子底找出这张照片,前天来看我们时,把照片带过来,结果爸爸一见之下,心脏病……”

我打断问:“姐姐,我不太明白,这张照片为什么会……!”

姐姐叹了一口气,没有开口,眼泪又流出来,我只好默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姐姐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向我讲述了这张照片的历史和我们家的部分历史。

爸爸解放前算是在爷爷的二十亩地的支持下读完了高中,解放后又被新政府培养了一年,成为一名县城的中学教师。由于我们那里地少人多,虽然只拥有二十亩地,爷爷解放后还是被定为富农。那些年在村子里,爷爷经常遭受拳打脚踢,为自己辛苦换来的二十亩地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爸爸由于一直在县城中学教书,我们全家躲过了这一劫。爸爸一直很庆幸自己读了书,因为如果自己没有读书的话,就别想离开村子。

不过很快,父亲尝到了读书人的苦,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不过由于认错诚恳并且积极揭发了自己鲜为人知的肮脏的剥削阶级思想,父亲仍然被留在县城的中学里。转眼之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两个哥哥和我又接二连三来到人间。父亲一边为“人多好办事”的祖国出力,一边靠自己虔诚的低头认罪和悔恨的抽自己耳光躲过了一次次的更加残酷的政治运动。当时和父亲一样的出身不是那么根正苗红的知识分子很多都被开除遣送回到农村,日子都非常凄惨。父亲高瞻远瞩,早看出了这一点,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被送回农村的话,我们四名子女势必会受尽苦难。于是他放下男人和知识分子的尊严,曲意奉迎当权派和造反派,为的只是能够留在城里教书,不被送回农村。

不过1968年的寒冬到来的时候,县革命委员会发出了让父亲感觉到比寒冬更加冷酷的指示:所有像父亲这样的教师必须回到原籍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根据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的表现,半年和一年之间,他们可以回到城里学校继续教书……贫下中农对他们的表现打分,决定他们是走还是留……

父亲带着我们,强忍住心里的惧怕,回到家乡农村。为了让贫下中农满意,早点放我们一家人回学校,父亲满脸带着笑容,见了村子的人都点头哈腰。可是村子里的人并不热情,于是父亲想出了一个后来成为我们全县在全国打出名堂的绝招。

回原籍的第五天,父亲一大早抱着个大铜锣,在村子里一通乱敲,把村子的人都吸引到外面来,然后他高声喊道:大家都到晒稻场集合,有批斗会!当好奇的村民都集中到村里的稻场上后,批斗会的唯一主持人——我的父亲声音洪亮地宣布“把需要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监督,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必须彻底改造的臭知识分子带上台来!”这时村民们到处张望,这个当口,父亲悄悄地迅速退到稻草垛子后面,把事先准备好的写着打倒自己的高帽子戴上,把纸折的大刀插进自己的衣服领里,在脸上画上代表牛鬼蛇神的大花脸,然后背着双手,弯腰低头地慢慢走出来,到了台上,低声下气地对着村民说:“我就是需要大家今后监督的臭知识分子,希望大家……”纯朴的村民都被父亲别出心裁的批斗会逗笑了。父亲也在全县首创了由被批斗人主动举办批判揭发自己的批斗大会。接下来我们全家人在农村的日子都相对过得去,贫下中农虽然有好几次忍不住让爸爸去跪在洗衣板上在烈日下向毛主席认错,但相比较邻近的村子,这已经是很宽大的了。

半年后,父亲的名字出现在全县第一批恢复教书职业的名单里……

“可是,姐姐,我们全家不是永远留在了农村吗?”我不解的问。

“唉,这个时候,出事了。这张全家福照片被人发现有问题,最后有人告密,县革委员会到我们家搜走了这些全家福。”

我迷惑地看着姐姐,又盯了一眼桌子上那张发黄的无辜的照片。

姐姐又擦了把眼泪,继续讲:“虽然一开始县革委会就说明这次回原籍的老师们,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在半年后陆续返回学校。但父亲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以防万一,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事实上,在当时的情况下,爸爸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在整个文化大革命中,像父亲这样的教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多不胜数。爸爸觉得,如果这样的情况出现,为了那些能够活下来的有东西好回忆,决定带着全家人到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福!”

“出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

“没有出什么事。听说要照全家福,我们可兴奋了,结果你的小哥晚上都睡不着,早上四点钟就爬起来等,他当时才九岁。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早上,全家人都起了个早。妈妈和我前一天已经把大家的罩衣都连夜洗干净烘干了,早上起来我们四个都欢天喜地地穿上干净衣服。我还记得那天早上你的样子,穿上了打满补丁的小红袄,不停地擤鼻涕,手儿冻得通红……,然后跟着父亲到城里最好的‘河边照相’去照全家福。我们来到河边的照相馆,等了一会,轮到我们时,照相师傅带着我们到河边去。由于在家里已经被爸爸训练了好几遍,所以除了你之外,我们都好快地站好了。这时爸爸把带来的六本《毛主席语录》分给我们一人一本,你知道,那年头照相时手里一定要拿《毛主席语录》的,我们是照全家第一张全家福,爸爸就算忘记带我们四个人去,也绝对不会忘记带《毛主席语录》。你当时只有四岁,还不知道手捧红宝书的标准姿势,是我把《毛主席语录》放在你手里,教你摆好正确姿势的,教你用哪两个指头抓在前面,但绝对不能用手挡住毛主席的头像,你的手冻僵了,拿了几次都拿不好,我就往你手上呼热气,这样,你才可以拿稳……

“‘站好了,站好了!’那照相师傅人真好,他和蔼地大声吆喝着,然后过来一一纠正我们的姿势,爸爸、妈妈、我和你大哥就没有问题,可是你小哥由于晚上没有睡好,结果总是歪歪倒倒,眼睛也有点睁不开;而你呢,因为冻得直流鼻涕,所以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擦。照相师傅两次把头包进了照相机的黑布里想咔嚓按快门,都因为你擦鼻涕而停下来。照相师傅很有耐心,就等你在刚刚擦了一次鼻涕后,‘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于是就有了这张全家福!”

我拿起了这张全家福,发现站在姐姐旁边的小哥哥的眼睛是闭上的。

“照相师傅只顾得你,忘记了小哥哥都快睡着了。不过这张照片还是很好的,连照相师傅也很满意。我们总共冲洗了五张。两张给了亲戚,另外三张保存在家里,其中一张放大后挂在家里。”

“姐姐,你说这张照片到底怎么啦,可以快点讲吗?”我再次盯了一眼这张改变了我们家命运的神秘的全家福。

“唉,这张照片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灾难,也让我们全家再也没有能够离开农村。得到这张照片的县革命委员会指使学校开除了爸爸的公职……”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问题就出在你的身上,小弟!我明明已经把《毛主席语录》端端正正放在你手里,可是,由于你几次伸手去擦鼻涕,《毛主席语录》也两次换手,结果我当时因为已经摆好了姿势,紧张得不得了,没有想到最后应该检查一遍,照了这张全家福,酿成大祸……”

我赶紧把照片再次举到眼前,盯着照片中那个穿红棉袄的小手中的红宝书细细看,照片已经很模糊了。

“这张照片已经发黄,当然看不清,就是我们当时冲洗出来的小照片,不仔细看也没有办法看出来,但那张放大的挂在墙上的照片就看得很清楚,你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是倒拿着的,毛主席的放着光芒的头像是朝下……”

这时,我清清楚楚从姐姐的脸上看到一晃而过的惊恐。

“这张放大的照片冲洗出来后,我们一家人都兴奋异常,爸爸做了像框,挂在家里,但我们都犯了粗心大意的致命错误。就在爸爸被通知回县城中学前,被人偷偷告到县革委会。小弟,你大概不知道,出生不好的老师的全家福里有一个孩子倒拿着《毛主席语录》……这在当时意味着什么!”

姐姐讲到这里又流起了眼泪。

“后来十几年,爸爸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我们在学校也再没有抬起头。当时在我们家里的所有的全家福照片都被革委会收缴去作为罪证使用,公社为这事专门开了六场批斗会,爸爸落下了一身伤痕和内伤……从此我们全家再也不提照片的事,更不提全家福了。可是谁知道前天一位远房的亲戚搬家时在箱子底找出了这张照片,这大概是当时送给亲戚的一张,爸爸看到照片,一激动,硬是没回过神来……”

全家福照片事件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父亲被县城中学开除后,全家人留在了农村,虽然后来大队小学让父亲代课,但父亲后来一直到死,都没有离开过农村。

我对整个事件没有一点记忆,我大概是从六岁才开始记事。自从我开始记事起,就开始感觉到,冲出农村走向城镇成为父亲的终身愿望和奋斗目标。可是由于他是被开除的,所以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如何三番五次地深刻检讨自己,都没有能够成功。我的小哥,那个照片中瘦削的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后来由于营养不良,生病死了……姐姐为了照顾我,不得不休学在家,大哥中学毕业后就开始下田挣工分……母亲和父亲一直务农到走不动……

和妈妈哥哥姐姐相比,爸爸一直是最痛苦的,因为妈妈哥哥姐姐回农村后没有多久,就渐渐接受了现实,特别是姐姐和大哥,没有几年,已经出落成真正的农民。可是爸爸就不同,他受过最多的教育,始终无法接受一辈子呆在农村的现实,所以他一刻没有停止过努力,特别是邓小平上台后,爸爸很忙活了一阵子,可是县政府教育局的同志告诉他,他的案子很难办。首先,父亲并没有反党反对毛主席,也没有犯下现行反革命罪,所以自然就没有平反这一说;其次,当初开除父亲公职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张全家福,可是那张全家福照片已经绝版了,当时的县革委会并没有保存这一证据。县教育局的同志表示实在难办。

绝望的父亲几乎发疯了,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能够高呼反革命口号,如果是那样,当时又没有被活活打死的话,现在还可以给他平反,我们全家就可以离开农村恢复城镇户口。可是现在……父亲竟然专门跑去问教育局的同志,说:“我现在补喊两声反革命口号,你们先在我档案里记一笔,然后再给我平反,好不好?”教育局的同志真以为他疯了。

其实,父亲是着急,当初三个孩子中,姐姐和大哥都已经过了18岁,务农已经好几年,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两位已经成为真正的农民,没有什么希望了。而唯一还有希望的我刚刚小学毕业,父亲发誓拼了老命也要让我离开农村。可是,要把全家人的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在当时对于父亲来说是不可实现的任务,就算真拼了老命,也无济于事。

是邓小平救了父亲,带给我们希望。我们乡下村子里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足足比城镇晚了两三年,主要原因是我们那里没有高中生。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别让他不能相信的是,高考只凭成绩,富农地主的后代和贫下中农的后代一视同仁,机会均等!

父亲天没有亮就动身到城市去打探消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才兴冲冲回到了村子。父亲带回了确切的消息,也带回了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同时我开始在人生的道路上起跑。

接下来的三年初中和两年高中里,我只知道一件事:学习,学习,再学习。作为中学老师的父亲,十几年后再次捧起了书本,戴上老花镜开始认真地备课,不过他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我这个全家的唯一希望。五年后,高考成绩放榜了,我的总分进入全省的前十位。父亲高兴得热泪纵横。

在选择大学志愿时,父亲特别谨慎起来,他告诫我,原则只有一个:绝对不要和农村沾边!于是父子两人就在电力不足光线微弱的电灯下密谋了整整一晚上。由于我是报考的文科,所以选择并不是很多。

父亲首先否定了政治和经济两科,他说在中国学习政治的人没有好下场,而学习经济的人一定会和农村打交道,中国是经济大国,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

“哲学系怎么样?”我问。

“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也能算是一门学问吗?”父亲否定了我的选择。

“历史系怎么样?”我看着眼前的科系表问。

“历史都是假的,只存在于统治者和弄权者的脑袋里,你学那玩意干吗?”

“是人民创造历史的!”我严肃地纠正爸爸。

“这没错,儿子,可是写历史和篡改历史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统治者和当权者的御用文人们。”

“那我去当记者,好不好?”

“不行,当记者经常要下乡到农村采访,搞不好还被分配到农村基层工作……”

我面前的科系专业表已经到尽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爸爸。他却突然兴奋起来。

“有了,学习国际关系,这里有,你看,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在湖北招收两名学生……”

不错,这国际关系专业和农村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两个概念,父亲终于找到了可以让我永远脱离农村的专业。

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后,父亲高兴得两夜没有合眼。他告诉我,这国际关系是要出国,是要在国际舞台上跳来跳去的,绝对不会回到农村。他还告诫我,千万不要回到农村来,而且我们本来不属于农村,我们本来就不是农民……不要学你的哥哥姐姐,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离开家乡前往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学习,从那以后,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孤独一直陪伴着我……

*****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又或者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年龄阶段感觉到某种孤独,有的人在人群中感觉到特别孤独,有的人在高朋满座时也会流露出寂寞,有的人在举目无亲时感觉到孤苦伶仃,有的人在无缘无故的时候感觉到无依无靠。我身边的人也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孤独。例如周伯伯,他到老来退休,老伴突然离他而去之后,感觉到举目无亲的孤独;梁科长总是抱着一副打尽天下不平事的心态却干着维护天下不平事的工作,心里时常有孤独也不足为奇。至于美丽大方的媛媛,哪怕是在和我卿卿我我的时候,也会突然走神,那时我感觉到她的人虽然还在我身边,心却孤独地徘徊到神秘的地方去了……每个人的孤独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之处,是大家都认为自己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

我的孤独也是真正的孤独,我的孤独好像是融进血液里。我试图找到自己孤独的原因,但一直没有成功,或者说我始终无法确定。

离开父亲,离开湖北农村后,那种孤独就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我。我觉得自己始终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大学里已经有这种情况,全班有一半同学来自上海,另外大多也来自全国的城镇,全班来自农村的只由三位。但由于父亲没有让我说自己是农村的,所以这三位里并不包括我。我从来没有下地干活过,对农村的情况并不了解,所以大家也没有人认为我来自农村。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尽量避免暴晒在太阳下,结果皮肤越来越白净,后来慢慢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来自农村的了。

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外事办。这里就更加让人忘记农村,因为当时整个外事办,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出生。事实上,在我后来从事的各种外事等工作中,我没有碰上农村来的同事。而我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被同事认为是农村来的。我的皮肤更加白净,我的风度更加翩翩,我尽力改掉乡下口音……而且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让自己无论从外表还是内里都更加像一名城市的知识分子。

然而,我感觉到孤独!我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和周围的同事始终保持了距离,可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感觉,事实上,我已经很适应大城市的生活,同事们都认为我是来自城镇的。

为什么?

也许虽然在外表上改变了自己,脱离了农村,可是在骨子里,在血液里,我还是一名农民,这种农民的意识和感觉,让我置身于城市和“国际关系”的大舞台之上时感觉到格格不入……

我不是农民,我不应该是一名农民,我也不可能是一名农民呀!

可是什么是农民?我看到很多以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在自己的简历上写上:当过农民。于是我想,这农民就像工人教师和解放军一样,大概可以算成是一种职业,你可以去当几天农民……可是我又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就拿父亲来说,从1968年被开除回到农村,他后来一直在当农民干农活,可是我怎么也不认为父亲是一名农民,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农民,而是我从他的行为和思想方式上,找不到那些我认为中国农民必须具备的特性。

这让我突然想,也许农民不是一种职业,例如你看到街边的盲流,他们大多是非常年轻,中学毕业就出来打工,而且其中绝大部分并没有干过农活,可是当你看到他们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农民!

于是我又想,也许农民代表了一种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吧。也就是说,只要你像农民一样想,像农民一样动作,你就是农民。否则,哪怕你上过山,下过乡,干过农活等等,都不能称自己为农民。

我的姐姐哥哥是农民,这点连父亲也同意。他们早出晚归,农忙的时候脸朝黄土背朝天,农闲的时候,上山砍柴,种果树养木耳,他们不像父亲一样一心一意想着离开农村,他们虽然也知道城市好,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属于农村,他们安分守己,他们无欲无争。

昌威也是没有干过农活的农民,这点谁都无法否认。后来就算他读了那么多书,我始终知道他是农民,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掩盖自己是一名农民,一名农村来的盲流的事实。而我就不同了,我一直在掩盖自己是农民或者从农村出来的事实,以致在城市里我孤独了这么多年,我的孤独大概来自于我的农民出身和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农民的矛盾心理。

和昌威的接触慢慢让我有所觉悟,虽然对昌威信中的想法和提法感到突兀,因为他的那些提法和想法,拿给文明的城市人来看,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从自己内心深处,对了,如果心中有一扇门的话,从门那边深深的地方传过来的感觉,却让我站在昌威一边。这些年,我关闭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扇门,我强迫自己像城市人一样思考和看问题,可是我却是来自九亿农民的,我属于那九亿农民……就这样,每天我都挣扎在人世间这种鲜明的对比,这种世界上最大的不公正,这种地球上最丑恶的贫富悬殊之中……

我能不孤独吗?!我能不变态,能够不精神分裂?到今天,我还能够不彻底垮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昌威让我认识到我原来是一名农民,而我曾经试图用城市人的世界观去教育引导昌威。我就是在自觉地学习中,把自己变为一名“城市人”的。我模仿他们的行为和思考方式,最后我顺着他们的思路去思考,踩着他们的脚印去前进,我反感昌威的“不成熟想法”,我认为他“像个农民一样看问题”……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深深同情昌威的想法,而且深有同感……

如果说和梁科长和王媛媛在一起,让我感觉到孤独的存在,那么和昌威在一起,让我渐渐发现我孤独的原因,但当我和周伯伯在一起时,是我唯一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

周伯伯博大的胸怀仿佛超脱了俗世的一切划分,让我感觉到自在和自由。

因为孤独我才开始写小说,父亲为了让我永远不要回到农村,而把我“推上了国际舞台”,可是……从那天以后,我的心中始终被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冲击——农民和国际关系——这两种东西在我心中都有一定位置,而且互不相让,互相排斥斗争,让我时时感觉到残酷的痛苦和孤独。当我徜徉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当我在性爱与大麻之都的阿姆斯特丹想放开玩乐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涌现出日益荒凉的家乡的小村庄,这让我几乎总是心里堵着什么,无法真正快乐。可是我知道,父亲曾经想斩断我的根,因为他明白,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连着那根茎,只有无奈和痛苦,然而却很不成功。父亲在农村一辈子,仍然不是农民的同时,一天农活没有干过的我,却有很大一部分是农民。一位像我这种穿上西装打扮得像个‘人’一样的外事工作者,如果脑袋却大部分属于农民,那种格格不入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我辞去了公职,一个人如盲流一样南下广州……

在我万般无奈的时候,我发现小说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把盲流和国际关系联系起来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写小说!而且准备以三个月一本的速度,写到自己疲倦,写到自己疯狂,写到自己脑袋变成空白一片……

★ 第十五章:播种机、宣传队和宣言书 ★

我喜欢给舅舅写信,舅舅看过很多书,他充满智慧。我想舅舅不但理解我的想法,还理解那些我理解不了的想法。妈妈说,我们上下湾十里八村范围内,改革开放后只出了一个到上海复旦大学读书的高材生,那就是舅舅。

还有,我知道舅舅总是有条不紊,他喜欢把信件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这让我放心了。在外的人到处流浪,说不定某一天就出事了,就倒下来,然后再也起不来。这些年里,我看到太多这样的事。作为盲流,死掉就死掉了,没有人大惊小怪的,公安会很快把你的尸体收拾走,免得影响社会大众。虽然我知道如果我也突然死去,妈妈会伤心死的,可是妈妈的伤心永远无法超出那个村子。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了,我的信就是我留下的一切。

给舅舅写信,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告诉舅舅,这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也让我无后顾之忧。今后也许我会把自己的信整理一下,从中找到生活、理想和思想,然后写小说。我还是想当作家,像舅舅一样,虽然舅舅始终不让我看他写的那本间谍小说《致命弱点》,但我认识的能够把自己写的东西印刷成铅字的人就只有舅舅,我崇拜舅舅。

我不知道写《盲流指南》算不算作家,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编写的小册子受到和我一样的流动民工的欢迎,我就高兴得很,并暗暗鼓励自己再接再厉。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先从老乡入手,经他们介绍再认识不同省份的人,然后我了解各个同乡会的居住地和主要从事的职业,我把他们带头人的电话也收集起来。另外我还收集诸如便宜的住宿,临时帐篷、郊区木板屋和垃圾场的位置。每个城市都有适合盲流从事的工作,而每个城市又存在着差异,这些资料对于新来乍到的盲流尤其重要。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的民工”的简称。如果可以提前拿到我编写的《盲流指南》的话,他们就不是“盲流”了。我把尽量多的资料编写进《盲流指南》里。最早使用手抄本,但后来离开北京后,知道手抄本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在同样热心的盲流朋友的介绍下,我到当地的盗版印刷厂去印刷一些粗糙的印刷本。

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编写的东西被印刷成书,我太有满足感了。

每个城市都有盲流,每个地方的盲流中都有和我一样热心编写这些资讯的盲流。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找到这些人就非常重要。最早还有些困难,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我们盲流其实有自己的通信网络。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通信网络”,不要误会,并不是报纸杂志,更不是收音机和电视。我们靠口头相传,往往一个消息出来后,从西城到东城,从南城到北城,都用不上几个小时,而且几乎能通过每一个盲流的耳朵。我们的传播网就是密密麻麻站在路边的盲流。那比中央和省里的电视台更加及时,更加可靠。

《盲流指南》印刷册数有限,但只要印刷出来一些,然后免费在盲流集中的地区散发,那么小册子中的重要信息就会在短短时间里传遍全城,当然我是指全城的盲流,城市人对这样的小册子根本不屑一顾。《盲流指南》里都是关于哪个地区要开发,哪个工厂要开工,哪个地区的下水道总是堵塞,哪个地区的富人最喜欢丢弃有价值的垃圾……广大的民工越来越喜欢这本小册子,我就在各地组织一些人固定更新。我在想,有朝一日,也许我可以把《盲流指南》办成一本杂志,一本盲流自己的杂志,一本盲流信得过的免费派发的杂志!看看现在市面上的书报杂志,不是国家国际新闻,就是改革开放的大道理,或者是那些白领人热衷的一夜情和网恋。没有我们盲流关心的内容,更没有关心我们盲流的内容。

当我发现越来越多的民工朋友信任《盲流指南》,并把盲流指南的内容推荐给其他的盲流时,我开始计划扩大一些内容。找工作,找便宜住处自然重要,但流浪在外的人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认清这些城市也不可忽视,特别是对那些刚刚出来的盲流。可是从哪里入手呢?起先,我教他们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体,如何回避与城市人和警察的冲突,也就是以前老盲流教导我们的那些。不过后来,我想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全国各地每天都有无辜的盲流死于残暴和霸道,城市停尸间里也大多是无名的盲流。我想,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些道理我们没有掌握,有些事实我们没有能够认清。但那是什么呢?我看了那么多书,又走了这么多路,如果我认真想,一定可以想出来的。

不久,我想到了我从上海带出的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本东西太好了,我读过好几遍,都翻破了,每一次看,都有新感觉和引起新的激动。同时我也认识到,为什么无论是到北京还是上海,城市人都在谈论讨论这本书,就像妈妈以前珍惜《毛主席语录》一样。北京的城市人觉悟特别高,动不动就把宪法拿出来和政府官员讲道理。开始我觉得这本《宪法》很陌生,后来慢慢感觉到亲切,再后来,我就觉得,这宪法好像也是包括我们在内的。于是我尝试着把宪法上脍炙人口的句子印刷在《盲流指南》的结束部分,让盲流朋友在找到工作、找到住地和吃的地方后,也同时认识到我们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这个国家,至少在宪法上规定,我们和城市人一样,我们在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里也属于“人民”。

很多盲流朋友看不懂,但他们都说喜欢。我就纳闷,看不懂,怎么会喜欢?

真是有意思!

就这样我从一个城市流串到另外一城市,一边靠打小工维持生活,一边联合每个城市热心的盲流编写当地的《盲流指南》。几年下来,我已经编写了北京、天津、上海、江苏,湖北、湖南、等多个省市的地方小册子。这些小册子对于到当地来找工作的盲流极其有作用,但最让我激动的是,我现在是一名作家了。所谓作家,不就是写出东西,写出东西人家喜欢,就应该是一名好作家。

有机会我一定把这个想法告诉舅舅。舅舅又过了两个生日了,我都忙得忘记了舅舅的生日。有一次打电话给妈妈,她笑着说,你舅舅大概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这样也好,让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四十岁吧!

从编写南京的《盲流指南》开始,我开始试着把盲流遇到的苦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结合起来,适当加进一些解释和自己的认识。例如我会在小册子结尾解释: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了我们盲流和政府官员商人学生们一样的权利,所以当有人把我们赶来赶去时,我们不必像温顺的受惊吓的绵羊东躲西藏,我们要学会讲道理,讲宪法。我特别告诫上海的盲流同胞,上海不光是上海小瘪三的上海,上海也是我们盲流的,他们那些规定外地来的民工必须在三天内登记住处,还要交50元押金领取《上海市临时居住证》的规定是违犯宪法的,他们是要对盲流赶尽杀绝。如果上海当局以维护市容维护改革开放的窗口的形象而驱赶我们时,我们应该手拿宪法和他们讲道理。

这算是第一次我把自己的议论写在小册子里,印刷出来的小册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也有些不安,经常看新闻,看是否真有盲流按照我说的这样做而被镇压了。有时我很矛盾。从最早的盲流指南开始,从写一些如何避免惹麻烦,如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今天,我开始写一些让盲流朋友拿起宪法争取权利的语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些事,我不敢告诉舅舅,我怕他担心我。再说,我感觉到舅舅虽然也是我们村子出来的,但他受过高等教育,已经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城市人,他不会赞同我的想法的。

好几个春夏秋冬过去了,但当这个春去秋又来的时候,我知道该到福建、广东等南方去走一走。不过这之前,我要去一趟温州。

温州!自从毕业后她离开家乡后,温州就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温州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城市,而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有时让我牵肠挂肚,有时让我伤心落泪,但大多时候却是让我感到温暖。

她叫柳青,是邻村柳家湾的女孩子,我的初中同学,初中的最后一年,我们两人同桌。直到现在,只要我愿意的话,一闭上眼睛,她就仍然坐在我旁边。我仿佛看见她的柔软的小手在轻轻转动卷笔刀,我可以紧张而快乐地从她飘柔的长发间偷看她粉红的小脸……有时,她乌黑的大眼睛会出奇不意地调皮地瞪我一眼,我的脸准会“唰”地一下,立即红彤彤一片……

同桌一年,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在心里和她的对话,如果写出来的话,会比所有的课本加起来还要厚。一年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回到了村子里。

我带着对她的思恋和幻想,背着行囊到县城里念高中。为了让她看得起我,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我把对她的思念变成学习的动力。半年后,当我回到村子里屁股都没有坐稳,就到柳家湾去找她。我是高中生了,我不再腼腆,我有很多话要同她讲,如果可能,我还想告诉她,我为我们两人计划的未来。

她的村子空空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年轻人,老人告诉我:柳青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出去打工啦。

到哪里打工?县城?

不是,老人想了好一会,才说:是温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走了,带走了我的希望和幻想,只在我心里留下一座冷冰冰的城市——温州!

我没有心思读书,读书是为了未来,现在我的未来都被她带走了。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我想出去打工,走得远远的。可是我却在犹豫再三的情况下,并没有到温州,而是到了广州。我想赚点钱,等自己活得像个人样时,再去找她。

几年前,我在广东东莞失去了一条手臂。我想忘记她,就像忘记那一条失去的手臂一样,可是我失败了。她仍然让我魂牵梦绕,日夜思念。

从无锡坐长途公共汽车到温州,颠簸十几个小时,满车的乘客都疲态尽显,只有我,车离温州越近,就越精神抖擞。

到了温州后,我直奔他们所在的工厂。盲流之间从来不通信,大家只有通过家乡传来的消息才知道彼此的死活和现状。当初和柳青一起出来打工的姊妹小霞被传呼到工厂接待室,见到一条臂膀的我,她吃惊地站在那里;而当她听到我是来找柳青时,她就更加吃惊起来。

小霞说,柳青早不在这里干啦,她不见家乡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见你。你打她的手提电话吧!

小霞说完,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自己还在上班,于是转身就走了,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背,零乱发黄的头发,想起她刚刚面对我时的干枯的皮肤和失神吃惊的眼睛,还有她发哑的干涩的话,我心里一阵难受,几年工厂的苦力,几乎让我认不出小霞,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邻村的小霞,不再是初中时秀气活泼的小霞。

柳青还是初中时的柳青吗?柳青还是我心中的柳青吗?我思绪万千。也许柳青像小霞一样,多年的盲流生活让她彻底面目全非,她早不是我心中的柳青了。那么我找她干什么?我又一想,也许柳青一点没有变,反而更加迷人成熟了,特别是当我看到小霞抄给我的手提电话号码时,我知道一般的盲流是不会拥有手提电话的。想到这里,悚然一惊,也许柳青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她面前的我呢?

我还是以前的李昌威吗?我还是以前和她同桌时的我吗?

我身上失去了一条胳膊,脸上多了一层尘土和沧桑……那一天在见到她之前,我心里交战着,我希望她没有变化,但又害怕自己的变化会吓着她;我希望她变化了,但又害怕她像小霞一样变得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有那么一刻之间,我想放弃,想赶紧离开温州,想永远也不要见她,而让我心中的柳青永远陪伴着我到处漂泊流浪,在我软弱时给我力量,在我痛苦时给我安慰,在我绝望时带给我幻想……

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起来,偷偷从暗处看一眼我心中初恋的爱人柳青,可是小霞又没有告诉我她上班的地方。最后犹豫再三,我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话筒里传出了那熟悉的我朝思暮想的声音,带着娇美和朝气。她约我到附近的光明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放下话筒,打听到地方后,我一路小跑赶过去,在酒店门口,我停下来,仔细拉了拉衣裤,拍打掉尘土,小心地把空空地袖筒扎起来,不能让她第一眼见到的是我空空的袖筒。然后我走进咖啡厅。

她就坐在那里,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也一眼就认出了我,因为她马上站了起来。虽然她烫了好看的留海,虽然她的超短裙让她看起来高了不少,虽然她的皮肤更加白净和娇嫩,虽然她的眉毛更加弯弯,我知道她还是她。我微微向右侧着身子向她走过去,然后伸出右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还是那么柔嫩的小手!握住她的手后,我说:“我失去了左臂,你不要害怕。”

然后我才慢慢让自己正面面对她,她眼神中一霎那流露出了关心和痛心,在我想开口安慰她时,那关心和痛苦又一霎那间消退,代之的是微微的苦笑和无奈:“我们都失去了很多!”

过后好久我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时我深情地盯着她,直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红了整张俏脸。我们坐下来,这时我才第一次把眼光从她脸上挪开。她穿的低胸T恤几乎被鼓胀的胸脯撑破,这让我极度不安,这么些年我虽然一直幻想她,但从来没有大胆到幻想她脸部以外脖子以下的地方。眼前的柳青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她美丽、性感和刺激。

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我知道……

她弯弯的眉毛经过修整,她的口红虽然淡,却隐约可见,她的眼角流露出风情,她把半个白嫩的胸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超短裙把屁股包得玲珑剔透的同时,又以其黑色衬托出她白嫩而修长的大腿……

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其实几乎第一眼中,我就知道我的柳青是个“鸡”。女盲流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想保持这个样子,如果不想被超负荷的劳动折磨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想被风餐露宿折腾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女盲流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去当“鸡”,中国已经有近千万的娼妓。其中大部分为农村来的女盲流。

“昌威,我早就不再见家乡来的任何人,但我想见你,你不怪我吗?”

“不,不,我怎么会怪你,我专门来见你的!”我马上接着说,声音中带着感情,那是这些年一直憋在我心里,始终无法发泄出来的感情。我深情地凝望着我梦牵魂绕的柳青。

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足足有三分钟,柳青伸过两只手,拿起我的右手。“你还好吧,能够照顾自己?”

我能够照顾自己,而且我还想照顾更多的人呢。我自豪地说,我告诉了她有关《盲流指南》的一些事,她假装饶有兴趣地听。她也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她来打工,由于漂亮,老板总是盯着她,最后……我也假装认真地听,不过这故事我听过好多次,祖国大地从南到北,到处都是这样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她轻描淡写,故意轻松,但我都明白了,我使劲地点点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个盲流的世界里,如果你想活得像个人,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个人。打工受剥削,是永远无出头之日的,最后落得腰酸背痛,弯腰驼背,还是一贫如洗。从农村出来的姊妹,如果想出人头地,如果想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话,出卖肉体当娼妓是一个选择,恐怕也是唯一的选择。

“昌威,你不嫌弃我……”走在街道上,她挽着我唯一的手臂,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同桌的越来越遥远的过去。

那天晚上,和她同房间的姐妹出去接客后,她把我带回到她的住处。然后她抱住我,我们两人都哭了,哭了一会又笑,笑着笑着就又哭起来。最后,她撒娇地让我看她被眼泪沾湿了的衣服,撒娇地把它们扯下来,当她赤身裸体站在我面前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尊美丽的希腊女神像,我浑身抖不停。

她在我面前跪下来,用初中时曾经帮我削过铅笔的柔软的小手帮我一件件解开衣服……我们在床上赤身裸体抱在一起时,又都哭了,眼泪让我们的身体冰凉,然而我第一次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滚烫……

*****

第二天,我背起背包,离开了温州。听说福建沿海正在搞开发区,我过去是收集资料,写进《盲流指南》的,我想找很多事情做,让我忘记伤心事,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从温州到福建的长途车上,我一路伤心一路哭,哭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我不是哭自己失去了一条胳膊,因为我还有一条胳膊;我也不是哭柳青失去了比胳膊更重要的东西,因为她保住了女人最重要的相貌。我是哭,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见到柳青,又不知道见到她时又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哭,从此我的心中将空空荡荡,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励我去追求去闯荡。

福建沿海的情况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安慰,我早在北京时就听到盲流中流传福建沿海要搞大规模开发投资,所以那时我就安排自己一路南下。但到达这里之后,情况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福建沿海,从北边的发福州到南边的东山岛,几乎都在热火朝天的搞开发。从造船厂到游乐场,什么项目工厂都有,每个项目的规模虽然都不是太大,但好在项目多,种类多。我到达时已经有三百多个开发项目上马,

从远近听到小道消息赶过来的民工也大概有五百万,每天还在络绎不绝,不过好像还是无法赶上项目上马的速度和所需民工的数量。

福建沿海和台湾隔海相望,一直以来作为前沿阵地和战区,没有得到国家的重视,改革开放20多年了,几乎都没有很好的开发。现在中央突然改变策略。据说,为的就是给台湾一个样板,让台湾人民看到大陆的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但由于中央改变策略具有试验性质,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登报开会搞宣传。民工大多都是靠大家口头相传得到消息后才赶过来的。赶到这里的民工都挺满意,工资有近一千元,这比南方的都高出两百多元。

我到这里后,看到到处都是欢欢喜喜的民工,心里也慢慢把温州的不快一点点驱逐出去。

我找了个临时工,工作很轻松,然后找机会从南到北地走了两趟,把基本情况都搞清楚了。这里主要以水上游乐场,造船厂和制造业为主,从南到北几乎开设了十几个造船厂,以小型渔船为主,也有小型游艇。水上乐园则以游船和划艇为主。由于这些制造都是低科技的,所以并不需要熟练工人,一般民工就可以胜任。

由于得到中央的大力支持,福建政府一反过去保守的做法,也跟着北京大量投资,据说,短短一年下来,总投资已经达到一百亿人民币,而且还在不停增加。和大量的投资投入相比,盲流虽然每天都在涌入,但显然仍然供不应求。主要原因是这里的交通不方便,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城市,加上投资消息基本上没有正式报道过,盲流们没有可靠的消息,不敢贸然赶过来。

我找到几位有些专业文化的老乡,他们告诉我,按照目前的投资进度,福建沿海这几个城市附近至少需要一千五百万民工,目前只有五百万,就算加上临时从福州和厦门转过来的民工,也不会超过七百万。这就是说,仅仅在今年,这个地区短缺至少五百万盲流民工。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就是说至少又有五百万盲流有工作了。虽然靠民工们口头相传,每天都有民工涌入这个地区,帐篷和临时居屋每天都搭起一片,要达到五百万的话,还是很困难。我想,根据以前的反馈,大家对《盲流指南》越来越信任,现在是我为盲流出力的时候。

我计划到目前劳动力过剩的地区去发行新的小册子,把福建沿海地区需要大量劳动力的信息传递给内地和广东沿海的盲流民工。另外,就我所知到的情况,广东地区长期存在着以低工资剥削民工的情况,我想赶快到那里去号召民工转移到福建沿海地区。

让自己很忙,让自己有事情做,我就会忘记不快。我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广州。

舅舅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他心中有事,他的眉头皱得像一个解不开的绳子节。

舅舅好奇地上下打量我好几遍,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一会说我变化真大,一会又说我还是老样子。我都糊涂了。

仿佛没有搞懂我而想多相处几天,舅舅对我说,多住几天吧!

我也想,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告诉舅舅。舅舅点点头。我们谁都没有提起那些信,那些我以前给舅舅写的信,但我知道舅舅一定好好保存着它们,而且他在观察我的时候,一直在想着那些信。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太懂得说话,但让我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我就可以写出来,所以给舅舅的那些信才更能代表我。

我从东莞到深圳又到珠海,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到过很多地方。广东是盲流民工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全国盲流向往的地方。可是由于长期低工资低成本,在这里打工的盲流民工也是受剥削和压迫最深的。这里的盲流民工拿到手的工资表面上看来要稍微高过内地一些地方,但是如果和当地的生活消费开支比较,就知道这里的盲流民工如果靠老老实实卖力气赚工资的话,往往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很多内地盲流当时东挪西凑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到这里拼死拼活干几年后,存下的钱除再买一张火车票回家之外,所剩无几。但就是这批忍受剥削和压迫的盲流民工使得中国争得了“成本低”的名声,而且正是他们使得中国在短短十几年里,成为“世界工厂”。

前几年,这里的民工认识到没有出路而纷纷离开,结果造成了民工短缺,后来严重影响了外资和合资工厂。就在有些工厂主考虑增加工资时,某种势力为了维持中国的经济持续增长,为了保持中国“劳动力价廉物美”、“成本低”的优势,而无形中从内地调动了更多的盲流过来。

这些我都听说过,但我们无能为力。既然离开农村,就要找工作,至于人家给多少钱,由于没有一个统一标准,更加没有一个保护盲流民工权益的机构,盲流民工们并没有选择。但我想,这样的情况迟早会有变化,也一定会结束的。虽然我自己还不清楚以什么方式结束,什么时候结束。

我想这次到广东地区,一边找工作做的同时,一边把广东地区的《盲流指南》编写好,这里有很多有文化的盲流,不用多麻烦,我就找到了多个合作伙伴。我还想,要不失时机的把福建的情况通报给大家,让他们知道我们也有选择,不一定要留在广东。

我觉得生活过得越来越有意义,也越来越充实,虽然这些年我挣的钱只够糊口,稍有剩余也都投进了《盲流指南》里,但却很满足。特别是看到像我一样的盲流兄弟姐妹们互相传看我发起编写的小册子时,我真好像有一种“大侠”的感觉。

哈哈,由于我没有钱买手机,又居无定所,所以各地编写的《盲流指南》小册子都没有留地址电话。所以这些年下来,我走过的地区大家都知道有本小册子叫《盲流指南》,他们也都知道编写这本小册子的是个独臂人。大家喜欢这本盲流自己的杂志的时候,就称编写者为“独臂大侠”,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是在杭州,我当时都兴奋得要飘起来啦。我拾起一枝柳条,坐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幻想自己在西湖边杨柳中飞舞“独孤九剑”的样子……

后来,我所到之处,都留下了“独臂大侠”的踪影。只是从来没有人当面叫过我“独臂大侠”,我想,这也难怪,就我这副样子,离“大侠”的称号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

能够为和我一样的盲流做些事,而且受到他们的肯定,比什么称号都让我满足。广东的盲流发展较成熟,我在广东编写小册子时不但得到人力支持,而且印刷厂听说我是印刷《盲流指南》,就免费印刷,连成本和工本费都不受。他们说,只要多盗版两本书,就赚回来了。

在我接触的所有盲流中,深圳东门的姜老伯给了我很深的影响。他老人家七十多岁,靠乞讨为生,在乞讨的生活中,他收留了八个六到十四岁的乞讨儿。他们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家庭。姜老伯收留的乞讨儿中有些是被有黑社会背景的乞讨集团控制的,姜老伯帮这些孩子改过自新。他告诫这些孩子:乞讨和打工挣钱光荣,但盗窃和加入黑社会就绝对可耻。

那天在棚屋里,刚刚认识我的姜老伯听完我的介绍后,高兴得不得了。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说,由于盲流特别是盲流中的年轻人和孩子,从小离开家和大人,对好坏和善恶的认识有限,结果他们成为沿海地区黑社会和黑势力竞相发展的对象。姜老伯说,他自己收留这八个孩子,能够让他们不陷入黑社会的控制,就满足了。他希望我的《盲流指南》能够在这方面多发挥作用。我说,我对黑社会和黑势力不清楚。姜老伯说他可以介绍人和我认识。

从那以后《盲流指南》里又加进了如何识别黑势力、黑社会的内容,都是由姜老伯介绍的人撰写。我看过一些,有些害怕。

不久我发现广东也有一些为盲流谋福利的组织,例如最近迅速发展起来的一个台湾传销网,组织者不但不歧视盲流,而且还以我们盲流为发展对象。很多在工厂吃不饱睡不好的盲流加入这个传销网后,获得了新的生活。

上面这些事加在一起,让我感到一些希望,让我不再像以前一样,看不到盲流的未来,看不到盲流有什么希望。

不过最近两年,总有人想找我的麻烦,我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但他们好像对我的《盲流指南》很忌讳又很有兴趣。我很不高兴。后来舅舅竟然也两次问到我的《盲流指南》,我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了,这只不过是一本让我们盲流找口饭吃找个地方躺下喘口气的小册子而已……

2008年七月底,那时我已经来到厦门,舅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吓了我一跳,舅舅的脸色像土,仿佛苍老了十岁似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舅舅用那么严肃的表情,那么急切的手势和那么恳切的声音同我说那么多话。我一开始都没有听懂,舅舅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

“……决战境外……台海必有一战……盲流……致命武器……”

我终于听懂了,但我却怀疑自己这一辈子都搞不懂,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我心里一片空白,大脑一片混乱,一半血液在沸腾另外一半又好似冰冷得凝固了……

“这些狗娘养的!”那是我当天唯一能够说出口的话,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开口骂娘!

★ 第四部:决战境外 ★

2008年7月18日下午2点,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

“周玉书?”总统脸上混杂着讥笑和愤愤不平的表情,“一名国家安全部的小小局长十年前提出的计划,竟然让我们中央情报局大大的局长搞了十年才弄到手?”

“总统先生,我们尽力了!”戈斯觉得该说清楚的时候不能一直唯唯诺诺,否则今后别想再在华盛顿混了,“我们对北京的人力情报虽然存在一些问题,但总体来说,还是让人满意的。”

“让人满意?”

“让谁满意?”

“让北京满意吧!”

“哈哈……”

戈斯对于副总统和国防部长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他神情凝重地说:“1989年冷战结束之时,当美国人民嗅出让人振奋的和平气味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刮过来血雨腥风。从那时开始我们一直把和平演变中国作为首要的目标。冷战结束后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对北京采取两种主要的工作:一是突破中共对自己国家和人民的封锁,想法设法把西方的自由民主理念带进中国,传遍大陆;二是培养扶持已经接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中国民运精英展开各式各样的民主运动。这两个工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用和平的手段演变中国政治制度,推翻中国共产党一党统治,力图在北京成立亲近西方和美国的自由民主制度的政府。

“很遗憾的是,这两项工作都以失败告终。虽然我们把麦当劳汉堡包店开到了中国大江南北的各个角落,中国人也习惯了在披萨薄饼门前安静地排队,而且他们还发明了使用白切鸡的调料吃肯塔鸡的中国特色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但是由于北京连搞几次反精神污染并且多次借机煽动仇美的民族主义情绪,我们那些年在北京传播西方自由民主理念的努力基本上都白费。与此同时,西方国家在美国的带头下,把绿卡和永久居民身份证发给了近百万的中国留学生,希望他们在反对中共的暴政中无后顾之忧,但他们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回去投资的爱国华侨或变为输送技术和科学知识回国的海归,和我们希望他们输送自由民主思想回国的期望背道而驰。加上中共对于异议人士采取流放出国的策略,割断他们和祖国的脉络联系,使得他们出来后成为‘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斗士,无用武之地。”

“中央情报局是什么时候承认失败的?”总统打断他的话。

“他们什么时候都没有承认失败!”国防部长阴阳怪气地小声调侃道,“他们只承认自己没有胜利而已!”

“1996到1997年台海发生严重危机时,我们意识到是该改变策略了。以前我们太小看中国,以为只要使用和平演变策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这个国家,更换北京政府。没有想到的是,随着经济高速发展,中国政治局势相对稳定,国力日益强大。1997年台海危机期间,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在积极对那个国家进行和平演变的过程中,却因为轻视而忽略了部署搜集他们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以致在北京突然针对台湾进行实弹演习时,我们措手不及。最后出动了两艘航空母舰才让北京知难而退。1997年台海危机成为我们中央情报局对华工作的分水岭,从此以后,我们在战略战术上把北京提升到主要的对手的位置上,中央情报局的工作退回到以收集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为主。

“我们对于中国大陆的情报收集框架主要是和台湾密切配合,分工合作。原则上我们主要靠技术手段收集情报,而台湾方面则以发展人力情报为主,然后我们把双方的情报做交换。这一机制直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都还行之有效。例如我们使用间谍卫星把解放军的部署巨细无遗地拍照下来,然后有选择地和台湾交换;台湾拿过来和我们交换的主要是人力情报,他们同为中国人,发展间谍开展情报工作要容易得多。但这一美台交换情报的机制到台湾李登辉执政后期开始出现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戈斯呷了口特勤人员送上来的咖啡,继续道,“就像我们从来不对他们全盘托出一样,台湾也开始变得不诚实,甚至开始利用手中的人力情报有意误导我们。我们对于台湾的安全有承诺,我们是台湾的保护伞,但是,为了不加深台湾的不安全感以及避免他们走极端,我们在很多时候会有选择性地传递技术情报给他们。例如我们从来不向他们通报大陆核子武器的部署情况,因为那玩意报给他们没有任何益处,徒增不安而已。可是从李登辉执政后期开始,台湾政客为了迎合台湾本土民意,为了争取选票,他们把自己和一党的利益置于台湾利益之上,而把台湾利益又放在美国利益之前。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使用了手里的人力情报。例如,在1997年台海危机最严重的时候,虽然台湾已经从他们在解放军中的王牌特务中共少将刘连昆处获得了中共‘实弹’演习中使用空炮弹的情报——也就是说中共尚算理智,两岸并无擦枪走火的燃眉之急——可是台湾国安会当时给我们的情报却声称,北京已经准备好利用擦枪走火的机会对台湾实行点穴式的打击。由于我们在北京的情报人员并没有获得高层情报,无法证实台湾情报的真假,于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果美国动用了两艘航空母舰,并密令全球各大航母战斗群进入戒备,必要时立即驰援太平洋。台海危机虽然和平化解,但却奠定了中美对抗的基石。如果不是后来台湾的王牌特务刘连昆被北京抓获,我们到今天可能都不知道被台湾当局利用和蒙蔽了。”

“这也不叫什么蒙骗,”国防部长打断道,“台湾当局也许只是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让我们清楚北京政府的本质。我们不是在那之后调整了对华战略策略吗?”

“这个我承认,可是那件事情也让北京调整了对美战略策略!”

“哦,是吗?”总统好奇地看着戈斯,“说来听听。”

“台海危机后,克林顿政府提出的发展两国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政策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此之后美国把中国提到主要对手的地位加以重视。但在中国方面也有较大的改变,这之前他们只是怕美国和平演变,只要防止美国和平演变就可以了。但在1997年台海危机之后,他们从上到下都生出了迟早要和美国打一仗的念头。我们后来获得的确切情报显示,1997年11月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和接下来的军委扩大会议上,中国已经暗中调整了核子武器发展计划和策略。在这个思想指导下,他们暗中研究最新的核子武器,同时在不实行核试爆引起国际关注的情况下囤积大量核子武器原材料,必要时实行批量生产。当然,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致命武器’也是在那个时候由北京国家安全部一局情报局局长周玉书提出的。”

“局长先生,你的前任特内特在任时改变了对中国的情报策略,是否成功?”国家安全顾问这时插进来问。

“我的评价是积极的!”戈斯是2004年8月8日被正式任命为中央情报局局长的,“我们当时举步维艰,由于民族文化,政治制度,人种和生活习惯的不同,我们要开展对华人力情报是非常困难的。但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重要成绩,例如我们利用中国军官到哈佛大学进修的机会发展了中国国防部美大司大校徐俊平。”

“他不是潜逃来美国了?”

“对,他当时几乎把中国国防部涉及到对美的所有绝密文件都带来了……”

“可是没有带出‘致命武器’的计划?”

“很遗憾,那个计划实在太绝密,北京最高当局知道无法信任下面的人,所以他们就把这个计划改头换面,结果让执行计划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执行‘致命武器’计划。据我们所知,在‘致命武器’计划开始执行的时候,全中国知道这计划的总共不到十个人。而且都是最高位置上的军头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最糟糕的是,他们的任何文件和通信都不提及这个计划……”

“原来是这样!”

“当时知道这个计划十人中,每个人配备的常规警卫都超过一个连的正规军,别说从他们那里获得详情,就算是想远远地看他们一眼都困难!但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当初制定这个计划的国家安全部局长周玉书!”

“难怪你们只能从他下手,现在我明白了。好,接着介绍你们对中国改变策略后发展情报人员的做法。”

“我们主要对三个层次的中国人采取三种不同的手法进行情报工作。”

“说来听听。”

“第一层是针对北京党政军的高级领导人的工作。由于中国实行一党专政的集权统治,人治的色彩很浓,政府决策经常是搞一言堂或者根据几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好恶黑箱操作,所以针对一些高层的工作成为我们的重中之重。但是这层次的工作也最难于展开,大家知道,能够通过一关关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踩着无数共产党员的尸体爬到北京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上的几乎都是老奸巨滑的,他们早就对我们的意识形态武器刀枪不入,而且我们也无法使用经济手段。”

“为什么,我给你们的拨款和情报经费还不够吗?”总统忍不住问了一句。

“总统先生,我得实话实说,我们的情报经费完全不够。中国的这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几乎都通过家属或者子女控制了数十亿的资产,除非总统你还想美国出现赤字,否则休想去收买他们。前些年我们使用绿卡作为诱饵取得了一些成绩,因为这些高级领导人的子女大多对于自己的老一辈开创的事业是否可以红旗不倒抱怀疑态度,都在纷纷暗中转移资产到海外铺后路。我们掌握了一些情况,也利用了一些情况。但是总统先生,这招已经不灵了,他们大多取得了美国绿卡甚至美国国籍,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搞清楚了我们的社会性质,已经不害怕我们会要挟他们。后来我们开始采取另外的策略,那就是利用跨国公司雇佣这些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子女,给他们近亿元人民币的年薪,让他们在意识到自己重要性的情况下自愿成为我们的‘中国问题分析专家’……”

“哈哈……”大家都随着总统笑起来,“中国问题分析专家,好好!”

“他们大多在如美林、城市信用集团等美国控制的跨国金融公司的中国部或者研究部任职,例如九十年代中国的政治局常委几乎都有子女在这类公司任职。总统先生知道,那些公司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年轻一代的中国领导人上台后也不例外,他们的子女既然在国内不能经商,那就到外资企业去任职吧,年薪都不少于一千万美金。”

“这么多?太过分了!”有好几位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不用担心,主要是企业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分析’对我们有用,我们才会补助他们一点,不过那些企业也有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并不欠他们。这就是我们中央情报局针对北京党和国家领导人进行的曲线救国的情报工作,过去我们获得的大量的经济政治情报,就是从这个渠道来的。当然我们也面临着困惑,那就是这些子女大多并不关心北京党政军方面的绝密情报,他们的父辈毕竟是党和国家领导人,还是有些保密知识和原则的。加上最重要的,这些太子党们是中国目前政治制度和体制下的幸运儿,他们潜意识里都不会作损害那个政府的事情。这使得他们提供的情报具有片面性。”

“我们使用第二个层次的情报对象弥补这一不足!”戈斯停了一下继续说,“第二个重点工作对象就是中共党政军中的中高级干部,由于高级干部大多已经掌握实权,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能力把手中的权力慢慢换成金钱和享受,所以我们工作成功的对象主要是那些中级干部。我们使用民主自由理想和黄金万两两手对他们开展工作,因为这些人的性格具有两面性。这些人经过一段在中共体制内艰难的跋涉,大多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他们心里一方面羡慕高级干部大权独揽,靠贪污腐败享受金钱和美女;另外一方面良心未泯,也想改变中国现状,实行清正廉洁公平竞争的政治制度。所以如果有机会,他们都会很愿意与我们合作。问题就在于‘找到机会’,由于做他们的工作有一定的难度,需要策略和手段,所以都需要我们本部的间谍经营者(Master)亲自出马,而我们大多为白人,出动到中国大陆并不方便。所以我们对他们的工作只能选择在海外进行。好在目前有很多北京党政军高级干部到美国访问和学习,我们的机会并不少。大校徐俊平就是这样被发展的。”

“我知道,但你们也有失败,你们以为前国台办主任周明伟是哈佛大学培养的,于是就乘他到美国的机会擅自提高接待规格、开展说服工作,结果这人不买账……”

“对,总统先生,我们原来以为他受到美国教育,会接受我们的……没想到,他是坚定的中国共产党员!”

“哼,他可是最了解美国的共产党,就因为你们对他的工作被中国国家安全部隐藏在华盛顿的间谍发现,结果周明伟回国后被调离了国台办,离开了重要的决策部门,这应该算你们的失误吧!”

“是,总统先生,我们会改进,不过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例如最近有三位部长的公子入籍美国,他们可都是忠实的美国公民啊!”

戈斯神秘兮兮地简单介绍了三位忠实的美国公民如何尽义务的。总统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些笑容。他说:

“听起来还不错,接着讲!”

“谢谢总统,发展这第二种对象的好处是,他们都可以直接给我们提供北京党政军的机密和绝密文件,但局限性则是他们只对自己任职的领域熟悉,而且知道的深度有限。另外除非他们直接参与,否则对于一些特别绝密的计划基本上都是一知半解。我们动用了所有的这类关系,每个人都能够向我们呈报一些有用的东西,但到最后,对于‘致命武器’仍然是管中窥豹。”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从第三个层次的情报员获得‘致命武器’情报的?”

“是的,总统先生!第三层次的对华情报对象包含范围很广,包括除开上面两种以外的所有来源。但是这些年我们主要倚重的则是中国那些有专业精神的专业人士,例如学者专家和新闻记者,虽然他们不接触机密和绝密,但是他们的职业就是寻根究底,追求真相。而且能够从事这一职业的人,相对来讲都具有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这使得他们在追求真相,披露事实的时候,勇往直前、穷追不舍。而且由于他们具有专业知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较全面,最主要的是,当他们报送一份份情报给我们的时候,往往连情报分析都附带上了。这些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有用的预警性战略情报。”

“包括‘致命武器’计划?”

“是的,总统先生,这个计划就是七十二小时前由我们最优秀的情报关系带回来的!”

“最优秀的情报关系?”总统没好气地说,“他为什么让我们等这么久?”

“总统先生,不是‘他’,而是‘她’,她是冒着生命危险从中共国家安全部监狱越狱潜逃出来的!”

戈斯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当过特务,是中央情报局历年唯一一位从事过第一线情报工作的局长。他可以点头哈腰地面对总统对他工作的冷嘲热讽,但却绝对无法容忍任何人对自己手下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情报人员的不敬。何况,诺大个中央情报局,像这样的情报人员也找不出几个!

总统感觉到戈斯内心激动的情绪变化,有些后悔,于是随口道:“那你就安排我在白宫秘密宴请一次这位优秀的情报员吧,我们考虑授予她一枚勋章!”

“她绝对当之无愧!总统先生!”戈斯顺着总统的意思,自豪地说,差一点忍不住站起来行个军礼。

“不过,”阴阳怪气的国防部长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战争还没有开打,就授予勋章,不是太快了点吗?”

“战争?”总统心事重重地重复这个词。

“是的,总统,除了战争,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击败北京?!”

国防部长说完,傲慢地盯着戈斯。他心里想,戈斯讲了那么多废话,无非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毫无用处!北京既然只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么下面是否该轮到我这个国防部长讲两句?!

★ 第十六章:神秘的传销网 ★

梁科长给杨文峰打电话时,杨文峰正在办公室编稿子。王媛媛也注意到他的神情有异,他听了几句就很紧张的样子,匆匆写下了一个地址,放下电话后就立即站起来。她走过去,关心地轻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

“周伯伯在东莞搞调查,走在路上突然昏倒了,梁科长把他送到东莞台商医院,我现在就赶过去。”杨文峰停了一下,“可以把你的车借给我吗?另外这篇稿子还没有编辑好,是否……”

“我会安排小吕去编辑,你不用担心。你不常开车,我还是和你一道去,再说,周伯伯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上手。”

杨文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王媛媛转身交待小吕几句后,两人匆匆离开。两年多来,杨文峰一次比一次更明显地感觉到周玉书身体日渐衰弱,最近几次见面后,每次分手他都有不祥的预感。现在突然听到梁科长的电话,证实了他心中的不安。满脑子都是想着周伯伯,杨文峰并没有细想这消息为什么是梁科长通知他的。

东莞台商医院是全国第一家台湾人办的医院,具有极高的医疗水平,设备也是最先进的。但该医院主要是为在大陆经商的台商和台湾人士设立,在保证台湾人充分就医的情况下,才顺便接收当地大陆人,但一般不接收东莞以外的大陆人士。当时周玉书晕倒后,躲藏在暗处跟踪他的好几处人马都跃跃欲试,好在梁科长第一个冲过去,不过他还是有些紧张,因为那两起跟踪周玉书的人看起来并不简单。在没摸清对手是谁,又势单力薄的当口,梁科长急中生智,在弯腰探周玉书的脉搏时,故意露出皮带上的佩枪和手铐,而且顺手把手枪上的保险推开……果然那些人都像乌龟似地缩回了头。梁科长这才放心,他知道,既然有人敢公然跟踪周玉书,那么此人必定消息很灵通,而既然消息很灵通,那么就必然知道他梁科长也在跟踪,既然知道他梁科长,那么也一定不会不清楚,他梁科长半闭着眼睛,挥手一枪绝对可以把跟踪者手里的烟头打掉!

救护车来后,他问司机往哪里送,司机说当然是东莞第一人民医院。梁科长说,这里最好的医院不是台商医院吗?救护人员说,可那医院一般不接收大陆病人,而且就是接收也是放在第二位的。他们优先接待台湾人士。

“可是,他们的医疗水平和急救条件最好,是不是?”

司机和医护人员都承认那医院是国际一流水平。梁科长当即决定,送台商医院。医护人员也觉得最好,因为台商医院离这里最近,而且病人的血压和体温急速下降,病情很严重,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已经没有了主张,到第一医院比到台商医院至少要多花十分钟。

快到台商医院时,梁科长把外套脱掉,露出挂在后边的手铐和左边的佩枪。车到达医院时,医院的急救人员冲出来,把周玉书推进急救室。梁科长则去和医院当局打交道,医院急救部负责人表示了他们的难处,并且顺手把放在桌子上广东地方政府批示医院主治台湾居民和东莞居民的文件拿给他看。双方最后都做了让步,梁科长答应等急救一结束,病人情况适合转院时,就立即安排病人转到广州大医院。

坐在急救室外面,梁科长听着隔壁急救室的忙乱,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当初接受任务时,李副厅长和花白头发明确交待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与目标直接接触。但当他看到周玉书倒下时,他早就忘记了什么规定。现在他坐在这里,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可以现在离开,但必须通知什么人来照顾。他不敢给国家安全厅和公安厅打电话,再三思量,就拨通了杨文峰的电话。

急救刚刚结束,杨文峰和王媛媛就冲进医院。杨文峰见到梁科长后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只是问:“通知广东省国家安全厅没有?”

梁科长摇摇头,面露难色,示意杨文峰和王媛媛到一旁小声说话。他以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为由,希望两位为他保密,并把周玉书交给他们。杨文峰和王媛媛也没有心情再问。招招手送梁科长急匆匆地离开。随后,杨文峰拨通了广东省国家安全厅办公室的电话。

护士表示只能看一眼病人,有事可以去见主治医生。杨文峰和王媛媛被医护人员带领进入急救室。急救床上,周玉书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鼻子里还插着管子,氧气瓶呼呼地响着,三瓶输液瓶在上方微微晃动着。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周玉书吃力地撑开眼皮,杨文峰关切地俯过身子。王媛媛心情复杂地站在他身后。

“没事的,我只是累……”

杨文峰点着头,看着周玉书眼皮又重重地合上,直起身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之后,悄悄离开了观察室,两人被护士带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主治医生桌子上摆满了汽车模型和汽车杂志,看到病人家属进门,马上放下手里的汽车杂志。

“目前我们还没有最后确定导致病人休克的直接原因,但心电图和肺部肝脏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单单从这三个器官的检查结果看,都不足以造成病人这种突然接近死亡的休克,可是这三个器官都同时出现严重的病变,加在一起,就严重了。”

“怎么严重?”杨文峰急切地问。

“怎么给你们解释呢,你们是外行,这样说吧,病人像一部老爷车,虽然没有零件完全不能用了,但由于所有的零件都消耗太大,所以……病人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杨文峰鼻子一酸,差一点眼泪都流出来。王媛媛这时插话说:“可是病人才76岁,如果没有什么大病,怎么能说走到人生尽头?”

“按说如果人的身体无病无灾的话,应该都能活到一百岁没有问题,可是使用了76年的器官怎么可能没有一些问题。就拿这个病人来说,虽然他的身体总体看起来没有什么致命的大病,但他有心脏病,肝脏有硬块病变,加上肺部也有一两个穿孔,这些本来都不致命的病加在一起,你们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

“怎么可能会这样,没有办法了吗?”杨文峰声音中带着一丝希望问。

“如果说病人有严重心脏病或者肝脏出现大面积硬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例如病人可以找到置换的器官,并可以付高昂的手术费,我们可以安排器官移植手术,病人获得新器官后可以多活五到十年都说不准。可是就这个病人来说,他是同时有几个器官出现问题,也就是所有器官都老旧了,目前的医疗条件无能为力。”

“病人还有多久时间?”

“这说不准,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但如果奇迹出现,病人甚至可以多活一两年。这同样像一部老旧的汽车,也许可以接着开,也许突然熄火,这已经超过了现代医学可以预测的范围。”

这时一个护士进来通知医生,病人单位的领导过来了,希望和医生谈谈。医生疑惑地看着杨文峰和王媛媛。杨文峰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们只是病人的朋友。”说完走出去,和几位西装笔挺的中年人擦肩而过。他俩想再进入急救病房探视周玉书时,被门口的一名年轻西装拦住了。年轻西装出示证件,原来是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特工,他问了杨文峰和周局长的关系后,让杨文峰等一下,自己过去找正和医生在一起的领导汇报。过了五分钟,一位国家安全厅领导过来和杨文峰客气地握了握手,表达了谢意。杨文峰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是自己把周局长送来的。不过记起梁科长的交待,也就没有说什么。领导说完谢谢后,表情也严肃起来,杨文峰感到一丝不快。

“杨先生,我们会尽快把周局长转院到广州市最好的医院,你不要担心。另外我有一个要求,对周局长的病要保密,也就是不要在外面提起。如果没有我们的通知,也请你不要再来探望周局长。我想,这样也许更加有利于他的治疗。这个医院不适合周局长,所以在他留医期间,我们会严格保卫,派人24小时守护的。”

杨文峰和王媛媛都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医院。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杨文峰由于无法找到周玉书而萎靡不振。他第二天打电话到东莞台商医院,院方告知病人已经转院。杨文峰联系了广州几家有名的医院,院方在问清名字查了病人登记后都说查无此人;他又打电话到国家安全厅农林下路招待所,服务员说周局长的行李已经被领走了。杨文峰呆呆地拿着话筒忘记放回座机。王媛媛把把话筒接过来,轻轻放下。王媛媛心情和杨文峰的一样沉重,但自己的心情沉重中夹杂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杨文峰却是真情流露。王媛媛被他流露出的感情而感动,为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益加难受。

“文峰,我想他们既然不想别人探望,就算送进医院也可以使用假名。不如干脆给国安厅打电话吧?”

“没用的,上次告诉我不要主动找周伯伯的人至少是副厅长级别,以他们的保密规定,下面接电话的要就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

“可是,总得让我们知道人是死是活吧?”

“你是怎么说话的!”杨文峰不满地瞪了一她眼,“怎么会死?你不要乱说!周伯伯身体很好的,一直很好。只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周伯伯的病如此保密,好像没有必要呀。平时他们都不理周伯伯的。”

王媛媛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她心中恨自己,在这个时候无法和心爱的人分担忧愁,她只能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以表示理解和安慰。

杨文峰默默地流出了眼泪,王媛媛看着晶莹的眼泪嘀嗒滴落在手上,心里突然充塞了一股浓浓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是从杨文峰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让王媛媛当初慢慢爱上他的那股特立独行的气质,只是当时她说不清。现在她突然想起,杨文峰在和他周伯伯在一起时,才没有这种孤独之气。现在周伯伯离开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所以身上突然散出了强烈的孤独感。杨文峰感到孤独的时候,也是王媛媛感到孤独和无奈的时候。杨文峰和他的周伯伯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原来文峰和自己在一起时仍然是孤独的!王媛媛心疼地想着,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那一天快点到来,那一天自己可以和文峰无所不谈,那一天可以让文峰和自己在一起时孤独远远地走开。

*                 *               *              *                 *

半月后的一天,两位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来到报社,找到杨文峰后,他们出示了国家安全厅工作证,请他走一趟。杨文峰走进王媛媛办公室请假,他平静地说,外面的人是国安厅的,要带自己去问话。说完转身离去,留下王媛媛脸色煞白好像要休克地坐在那里。

上车后,小车向东山区开去。最后车停在中山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他看到两位国家安全厅的干警年纪比较轻,所以路上也不提问题,免得他们回答不了。到达后,他随两位走进医院住院部,上到三楼内科住院部,进入到左翼的心肺科深切治疗部。杨文峰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他知道进入这个住院部的病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大多不是来治疗而是来等待死亡的。经过一排病房的门口时,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绝望的痛苦呻吟声,杨文峰几乎想捂住耳朵,但偏偏医院的走廊好像都长得没有尽头似的。

三人转了个弯,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两位中的一位轻轻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站在杨文峰面前的是上次交待自己不要随便接触周局长的广东省国家安全厅领导。那领导点头让杨文峰进去,然后把另外两位同来的国家安全干部留在了门外。

这是一件单人高干病房,里面有沙发和电视,当然急救设备也一应俱全。中间的病床半躺着周玉书,脸色恢复了一些颜色,虽然仍然在输液,但插在身上的管子只有一条了。杨文峰急忙走过去,看到老人脸上带着笑容,伸出双手抓住老人伸出来的一只手。

旁边的国安厅领导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并没有插话,任凭他们两人聊天。过了一会看到他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于是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表。杨文峰用眼角注意到这个动作后,停下来,看着领导。领导看看周局长,周局长点点头。国安厅领导起身走过来,把一张医院的表格交给他。

“杨先生,今天请你来,是周局长的意思。周局长提出,希望你能够签一下这张委托书。签字后我们会交给律师。”

杨文峰拿起那张表格,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时,周局长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我儿子在美国,她妈妈去世后,他一直不肯原谅我,我想,通知他可能也不会回来。我也没有其他亲人,医院说,根据我的情况,会随时需要病人的亲人签字画押的,我希望这个人是你!”停了一下,他又看了看国安厅领导,“我不想事事都麻烦单位。”

国安厅领导点点头补充道:“现在医院也不希望事事由单位做主,紧急情况下找不到人不说,就是找到了,我们单位还得开会,还得请示北京,麻烦得很。周局长有些亲友,但都不在广东,但按照法律,周局长可以在清醒的时候委托任何他信得过的人。周局长第一个想到你,他希望你能够签字。”

杨文峰连连点头,低头签字,心情愈益沉重。国安厅领导收起那张表格,又看了看手表,客气地和周局长告别,对杨文峰说再见时,领导笑着说:今后你随时可以来看望周局长,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你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房间剩下两人时,杨文峰探手抚摸着老人的额头,老人微微闭上眼睛,感觉着杨文峰的抚摸。杨文峰看到老人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周伯伯!周伯伯……”

“文峰,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签字吗?”

杨文峰为周伯伯擦干泪水:“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我就可以来看您。”

“对了,因为我想见你,也有事找你。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周玉书停了一下,“这一层都是内科病危病人,有些是得了肝癌肺癌和严重心脏病的,我虽然这三个器官都没有致命病,但却三个都有问题,而且恢复的可能性等于零。我知道,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啦。你刚才走过病房是不是听到呻吟声?在这里十五天,他们抢救了我三次,在这里,当我没有昏迷的清醒时候,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从其它病房传过来的痛苦的呻吟声,现在我已经可以分清不同的声音来自不同的病患,而且我还可以感觉到每一天都有一两个熟悉的呻吟声悄然消失,我知道他们被送到停尸间了。这里是生命结束的地方,也是最让我感觉到生命存在的地方。孩子,我一生都是无神论者,都是唯物主义者,我看得很开,你不用安慰我,更不要为我流泪。这些天我听到看到好多个病人在无望地同死亡搏斗中痛苦不堪,受尽折磨,最后还是被死神带走。这里大多数病人年纪很大,而且绝大多数是被现代医学宣布了死期的。可是出于人道,医生们还是尽心尽力一次次把病人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可是,夺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让病人再次等待另外一次死亡来临时的痛苦和折磨,让亲人们一次次看到病人同死神搏斗时的绝望,让医生经历一次次无奈和无助的叹息。文峰,我让你签字,因为我信任你,你能够理解我,有那么一天当你周伯伯无法战胜死神时或者当你周伯伯累了,想放弃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签字让我走,也让大家解脱,让医生有更多的时间去救治那些可以救治的病人,让国家把这种无结果的医疗开支用在别的病人身上,更主要的,让我不要一次次被死神折磨!我不是病人,病人还有康复的可能,我没有了。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想走得平静和有尊严点,我不想他们为了延长我几天的生命而割开我气管插上吸管,让我通过机器呼吸,或者让我的心通过一个机器在那里毫无感情地跳动。如果由单位代表我,只要能多延长一天生命,他们都不会放弃,可是他们却无法理解,靠那样延长的生命,特别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勉强维持下来的生命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得离去,这样的生命对于我只有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我知道,文峰,你可以理解我。当那样的时刻到来时,你会为我做决定,告诉我,我是对的?”

杨文峰把头俯在周伯伯身上,无声地哭泣着。“不,周伯伯,不会这样的!”

“唉,孩子,我像你这样的年纪时,从来没有认真考虑到死亡,我觉得自己是对的,老伴离开后,我开始思考死亡和生命。可是我以为自己都想通了,直到这些天死亡几次来找我,我才知道一个人只有在生命结束时才能真正理解生命,一个人只有在死亡降临时才可以切身体会什么是死亡。正因为只有从生到死的人才能真正理解生与死,所以生与死千古以来都成为说不清的神秘之事。文峰,我们无法战胜死亡,这些天我一边同死亡搏斗一边思考死亡,当我逐渐认识死亡的时候,我知道我无法战胜它。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难道你忍心让你的周伯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总思考这些痛苦的东西?我想死得平静一些,死得更加有尊严,孩子,如果你无法理解我,我只希望你在那一刻到来时,按我的心愿做就可以了。”

杨文峰抬起头,使劲点点头。两人眼光再次碰上时,两人都挤出了笑意。但随即两人都意识到对方的笑容是为了安慰自己,就又沁出了眼泪。

“文峰,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这才是我找你来的最重要原因!”周玉书把眼角的泪水擦干。杨文峰看到的是一张严肃和充满智慧的熟悉的面孔。他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这些年我一直在做各种社会调查,每次我开始一个调查时,都觉得时间在追自己,所以我总是集中精力一件件做好。有些调查研究结果我写成报告报到上面被采用了,有些没有被采用,但我都很开心。但两年前我开始调查传销网,后来渐渐转到有关民工和盲流的调查上面,我想,你还记得,我这样做主要是受你之托,你不是让周伯伯多关心盲流吗?”

杨文峰点点头。

“文峰,我知道在你心里,你一直认为自己是盲流,你同情关心盲流,其实,你周伯伯对盲流早有研究……这里就不说了。后来我受你之托,特别关心广东地区的盲流问题,结果,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周伯伯,好好休息吧,我们不要管那些事了,好不好?”

“文峰,这不像你,这不像你。”老人摇着头,直到看到面前的杨文峰慢慢挺起了腰杆,才接着说:“不要因为我的身体就把我们两人的约定搞得虎头蛇尾,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完成我已经搞了两年多的调查和研究。唉,文峰,如果问题没有搞清楚,或者你不愿意接着我没有结束的工作,你周伯伯死不瞑目的!”

看着老人,杨文峰心情很复杂。和周玉书分析问题、把酒聊天被他认为是人生一大乐趣,但面前的老人已经来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不过当他抬头看到周玉书盯着自己的眼睛时,心中一震,面前的周玉书已经和刚才谈到生命和死亡时的老人判若两人。杨文峰凛然一惊,心中暗暗思忖:周伯伯一辈子工作从来没有停下来,甚至连陪伴老伴的时间都没有。当老伴离开,周伯伯也退休后,才发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倏然消失。后来周伯伯一直东奔西走,故意让自己亲力亲为去搞调查研究,才使得失去了重要内容的生命又获得了新的意义。现在当死亡缠绕着周伯伯时,难道我狠心剥夺他最后的乐趣?!如果我停止和他一起工作,那么他老人家就得整天躺在那里想着死亡,等待死亡。

杨文峰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再次挺了挺腰,脸上也刹那间恢复了镇静和沉着。

“我现在倒是担心,我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和你一起完成我已经开始的调查和研究!”

这句话说完,这间供高级干部等待死亡的病房立即变成了临时办公室。

“小杨,还记得你上次把我从新塘镇西城公安派出所领出来那件事吧,当时我正在对广东地区的非法传销作调查。传销在国外是一种很正常的商业销售行为,也就是建立工厂和消费者之间的直接联系,利用层层人际关系网络推销产品。这一销售形式在改革开放之初就传到中国,但由于当时商品数量和品种都很有限,这一销售形式并不怎么有效。但这一传销形式在进入中国后,渐渐带有了中国特色。首先,国外传销网络是纯靠经济利益编制在一起的松散销售网络,但到了中国却变了味道,除最早的经济利益外,传销网络愈来愈演变成为一种社团和组织。上下级分明,令行禁止,倒好像是旧社会的会道门;其次,西方主要靠传销技巧和经过培训的传销人员的花言巧语去销售,但在中国传销行业传出越来越多的欺骗和强迫销售,这些年传销网依仗自己人多势大欺负消费者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第三,中国特色的销售网不但让消费者成为受害者,而网络中的低级销售人员也成为最大的受害者。西方的所有销售网在发展会员时都先要进行免费培训,然后让会员免费领取物品去推销去发展会员,可是在中国,少数组织传销网的人不但不对招收的会员进行培训,而且还让他们以高价购买推销的产品。有些组织传销网的人就靠这种方式敛财,至于是否可以推销出产品、是否扩大产品的知名度和销路,反而不是他们的目的。结果这些年全国范围内,因为听信神奇的传销神话而陷入骗局的人每年多达百万,其中以年轻人为主,最近几年发展到大学城。”

“国家从开始就禁止的,不是吗?”

“是,从一开始就禁止了,最早的考虑是从国家安全出发的,因为八十年传销术刚刚进入中国时,所有的传销网络的幕后老板都是海外西方的大公司。当时我们接获情报,声称中央情报局正密切关注西方传销公司在中国的发展情况,视时机成熟,他们会渗透传销公司,到时把传销的产品换成西方标榜的民主和自由理念就可以了。获得这个情报后,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发出了指示,禁止非法传销。由于我们国家没有合法的传销,所以,也可以这样说,在中国所有传销都是非法的。后来随着中国社会越来越开放,中央情报局大概有了更多的方式渗透中国社会,所以我们并没有获得类似的利用传销网络试图和平演变中国的情报。但我们国家一直没有废除这个禁令,主要的原因就是传销制造越来越多的经济受害者,给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带来负面影响。”

杨文峰专心地听着,不时担心地看着讲话越来越吃力的周玉书,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阻止老人讲下去。

“可是,小杨,你知道,这些年传销在中国不但没有被禁止住,而且像燎原之火,迅速延烧开来。目前在广东地区就有近六十个传销组织,正式会员就有四十万人。我当初搞这个调查,主要是想搞清楚这些传销网络在如何运作,我认为,光靠禁止不是办法,而且禁止了二十年根本不起作用。我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解除禁令,加强统一管理。毕竟所有的传销都是以商业赢利为目的的。”

周玉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杨文峰扶他躺低了一点,然后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一口口喂给他吃。过了好一会,老人才恢复一点体力,长长叹了口气,断断续续讲下去。

“还记得我们两年前在花园酒店击手为约的事吗?那之后,我在继续研究传销的时候,用很多时间对流动人口进行详细的调查研究……”

“周伯伯,都是我不好,让您劳累。”杨文峰想起来那次之后周玉书开始东奔西走,觉得很后悔。周玉书看出来,挥了挥手制止了。

“我其实早就掌握详细的流动人口资料,至于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但是直到退休后我来到广州,我才第一次看到感觉到路边的密密麻麻的流动人口,就是你说的盲流。当然,那只是看到感觉到,真正让我走进他们中间的是你。你想借我的影响力,把自己调查研究盲流的情况反映到中央,引起中央的重视,我很理解。但是,文峰,你周伯伯没有完成你的托付!

“盲流虽然只有一两亿,但他们牵涉到的是八九亿农民,确实太大了,大的让人不敢想,不敢动。这些年高层领导如果能够不让自己想起那八九亿的话,就尽量不想。久而久之,我们都假装他们不存在了。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这些年,中国出现了很多大富豪,不过伴随每一个大富豪的出现,社会上就会出现更多的弱势群体,其中城市下岗工人算是比较突出,还有城市的新贫民,他们这些年动不动就罢工堵路,靠这些方式才引起了国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可是,唉,孩子,中国最大的弱势群体是农民是盲流呀,由于他们老实巴交,默默不闹,结果谁会去真正关心他们呢?

“这些年通过深入到盲流之中,我把盲流分成三类,一类是内地小城镇的居民,他们在当地没有工作,就到处流浪,他们有一定的见识,受教育的水平相对较高。这些人在盲流中占百分之十左右,基本上都能经过一段时间后找到较为固定的工作,例如城市保安什么的。另外一类是农村中出来,但在城市中受过一定的教育,毕业后自己到大城市自谋生路。这部分人不少,也至少占到百分之十左右,但这部分人大多有一技之长,所以很快就会融入城市生活,而且他们一旦融入当地城市生活后,就再也不认为自己是盲流。剩下的就是第三类,来自农村的教育水平较低的真正盲流。他们数量达到一亿三千万之多。但他们真正是无声无息的,当我们说起盲流的时候,大多指前两类。后面这一类基本上在中国没有任何地位。

“目前的传销人员大多是下岗工人和大学生,也有在民工中招收会员的,但这种招收民工的主要对象是我上面讲的盲流中的前两种。至于真正从农村出来的低教育水平的盲流,他们既没有钱去入会,更没有办法用花言巧语去欺骗别人。所以他们基本上和传销没有什么关系。可是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杨文峰有些紧张,用手在老人胸脯上按摩着。

“两件看起来无法产生关系的事情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了一张奇怪的传销网,而且是最大的。开始我以为他们组织松散,因为他们互相不联系,可是慢慢才发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一个分支机构出事,不至于影响其它的分支机构运作。这个传销网不但大,而且是我至今发现的唯一没有骗钱劣迹的传销网。我说的骗钱是包括骗顾客和骗会员。这个传销公司都是让会员免费拿产品去推销,经过两三个环节后,产品的价格不但没有高,而且仍然低于出厂价!”

“天,那他们赚什么钱?现在的一般传销网络在转两次手后,产品的价格就高出市场百分之五十。”

“不错,这已经成为所有传销公司家喻户晓的劣迹,可是我发现的这个传销公司不包括在内。按照我粗略的估计,他们目前的会员已经达到三十多万人。”

“我的天!”杨文峰这次真是大吃一惊。顾不得眼前的周玉书已经是大汗淋淋。

“而且按照他们如此吸引人的做法,会员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周玉书说着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本本,“我虽然不能够确定问题出在哪里,但我可以肯定出了大问题。我了解的所有情况都在本子上,你需要继续去调查。”

杨文峰接过小本子,翻了几页,脸上露出了疑惑。周玉书看在眼里,并不觉意外,接着说:

“最重要的是,这个传销网招收会员的条件很奇特,那就是会员必须是从农村来的真正的盲流!”

★ 第十七章:台谍落网的秘密 ★

王媛媛现在也慢慢喜欢穿上各种款式和颜色的丁字裤和杨文峰做爱。从她穿着丁字裤在房间走来走去,到她翘着被丁字裤细细的带子穿过的白白的屁股在杨文峰面前扭动,到现在,两人连做爱时都少不了丁字裤。她喜欢他用坚挺的东西挑开细细的丝带,然后那沾上自己下体湿润的体液的宝贝一插到底,每当那细细丝带被文峰坚挺的东西挤进秘肉和揉进双股之间的刺激感觉传来时,她都会忘乎所以而放肆地大声呻吟起来。有两次文峰过来用嘴唇堵她的嘴巴,后来她知道,自己兴奋的呻吟让杨文峰受不了而要早泄。从那以后,她就控制着自己快乐的呻吟,没有想到那种压抑的做法让杨文峰加倍了抽插的时间,反过来又让她兴奋得好似要爆裂开来。

最让她感觉幸福的是,他总能够让两人一同达到高潮。认识杨文峰之前,她不知道什么是高潮,也从来没有达到过,两人发生性关系后,每次做爱,她都能达到那双股突然颤抖,子宫猛然收缩,浑身酸麻和心里飘呼呼的极乐境界。

让她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她喜欢文峰进入她身体,顶住她子宫口的坚挺,特别是在高潮时刻的突然暴涨,几乎让她觉得被涨破了似的快乐,但她最喜欢的却是文峰缠绕着她或者紧紧压着她的感觉。杨文峰是使用他的全身和脑袋在做爱,而不只是他的生殖器。她喜欢他两只磨出老茧的大手在她身上揉搓、抓起她丰满的屁股分开合拢,她喜欢他柔软的舌头舔过她柔嫩的胸脯,她更喜欢他在自己耳边轻柔地吐出一个个下流不堪的单字和句子……

这个世界上的享受分成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而只有和杨文峰做爱,王媛媛才认为是两者的完美结合。

……

暴风雨过后,王媛媛头枕在爱人的臂弯,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房间静得只剩闹钟的嘀嗒声,当女人还沉浸在弥漫整个房间的余韵中不能自拔时,男人已经转换了心思,杨文峰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昨天李昌威经过广州,杨文峰很兴奋,赶到火车站去接,结果没有接到。原来,昌威为了收集更多的民工南下打工的资料,改坐较便宜的长途汽车。杨文峰回到宿舍时,昌威已经准备好两菜一汤,正坐在桌子旁憨憨地笑着。杨文峰一步跨过去抱住昌威,弄得昌威都有些不好意思。你吓我一跳。杨文峰嗔怪地说。昌威憨笑着摇摇头,我想让舅舅看看我一只手也可以做出像样的菜。确实不错,两人坐下吃饭时他看着昌威点着头,心里却一阵酸楚涌上来。好几年不见,昌威这孩子外表竟然还是那个样子,黑里透红,皮肤上好像永远沾上了一层城市马路上吹起的尘土。脸上稍微有些瘦削,独臂右手却像两只手一样灵活。这些年他收到至少二十封昌威的信,每一封都让他不安和深思。他想如果有机会再和外甥见面的话,一定要找机会好好谈一谈。他也从昌威的来信判断,他一定变了。可是当昌威出现在舅舅面前时,还是带着那一副全中国农民盲流都一样的一成不变的外貌和表情,仍然高兴时傻笑悲伤时没有表情,而绝大多数依然沉默寡言的时候,杨文峰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昌威,他说,在舅舅这里多住几天吧!李昌威抬起头,不啦,舅舅,我得赶到东莞和深圳,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杨文峰不满地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李昌威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我必须尽快把我的《盲流指南》南方部分整理好,我还需要找到一些合作伙伴……还有,我这次到深圳和东莞,就是要把福建沿岸开发的消息传过来……南方民工的工资太低了,现在几乎低到连基本生活开支都不够,必须让大家都知道,这样过低的工资是不合理的,我们不能一直靠民工的低工资和低成本来满足社会主义的高速发展和国外资本家的投资盈利吧……我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建立一些联系人,和他们一起把南方的盲流组织起来,建立一个信息网,南方的黑社会很严重,黑社会坏人吸收的底层人员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农村民工,我们如果不好好组织起来,黑社会就会捷足先登……,你看,舅舅,我还有很多事情呢。我明天就得走。

杨文峰轻轻叹了口气,昌威这孩子确实变了,他紧紧盯着,然而却怎么都看不透他到底变化在哪里。因为李昌威的外表还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盲流,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奇怪的变与不变,让杨文峰心神不定。

他又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王媛媛感觉到了,微微侧过头,透过轻柔的秀发关心地凝视着他。

“文峰,我知道你最近心里好多事。不过想开点就好了。”她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部然后停在他的下巴上,“你的下巴最性感!”

平时她这样说的话,他一准会回过头来,用那她最欣赏的性感的下巴摩擦她的脸,下巴上的胡子茬一准让她受不了而咯咯直笑。

今天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出声叹了口气。王媛媛心里难受,幽幽地说:“真希望我可以帮你,可是,人的年纪大了,他老人家平时又不注意保护身体,到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以为他是在为周玉书担心,其实他在担心李昌威。周伯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虽然风风雨雨,但他选择了自己乐于献身的事业并一辈子乐此不疲,到今天无怨无悔,有什么值得杨文峰为他担心的?可是李昌威就不同了,他还是一个刚刚踏上人生旅途的年轻人,在杨文峰看来,李昌威仿佛踏上了一条充满迷雾而又处处悬崖的人生之路。在他的脑海里,想不起有什么人曾经走过李昌威选择的这条人生之路。这更让他担心不已。

“文峰,你怕死吗?”王媛媛柔声地问,她大概是想把他从一个人的沉思中拉回到自己的身边才这样问。

杨文峰“哦”了声,果然被这个问题拉了回来。“我没有想过,何况就算想过了,也不一定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在你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是否真怕死,或者说你才会去真正认真思考人生和死亡这个问题。”

“那你说,周伯伯怕死吗?”

杨文峰想了一下。“我想他和每一个一步步接近死亡的老人一样,心里怕死怕得要命。可是,他也和大多数濒临死亡的人一样,知道死亡是生命中唯一没有选择的,无法战胜的结局,所以他没有糊涂到要和死亡对抗。”

王媛媛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俯视着他。“如果没有死亡呢?”

“如果没有死亡,这个世界就乱套了。没有了死亡,独裁者会幻想永远统治下去而不惜一切镇压人民和正义;没有了死亡,邪恶的东西就会成倍地成长,统治我们的也许到今天还是秦始皇;如果没有死亡,毛主席的尸体会从天安门爬起来,继续紧握枪杆子,接着当他的人民大救星和军委主席!当然,如果没有死亡,人类也就不会在死亡的威胁下而犯罪,正义也会到处蔓延。总之,这个世界上,死亡是一切善与恶的根源。没有死亡就没有一切。”

“太深奥了。”他们两眼几乎挨在了一起。“周伯伯大智大慧,在最复杂的情报机关工作了一辈子,到今天快要死了,头脑还这么清醒……”

“这就是周伯伯最痛苦的地方。”杨文峰打断她,“人的大脑相对于人的身体,具有更加顽强的生命力,科学家研究的结论是人的大脑脑细胞的新陈代谢至少可以维持三百年,可是人的身体却最多超不过一百三十年。周伯伯有一次对我无意透露过,他真羡慕那些老了后慢慢失去思考力的陷入痴呆的老人,因为当死亡慢慢接近他们时,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只当是又一次睡眠带走了自己。可是周伯伯他自己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脑袋照样清醒和锐利。这让他无法不思考死亡!”

“他可以思考别的,他有那么多可以思考的过去和回忆。我还没见过拥有他那么丰富多彩人生经历的人。”

“不错,不过,他用不着思考自己的人生。我们现在正在干的事,足可以让他想不起死亡,甚至忘掉自己。”

“哦!”王媛媛惊叹了声。

“周伯伯病倒后,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时,他告诉了我自己病倒前正在进行的调查研究,他认为他正在接近某个惊天的大阴谋。他告诉我是因为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想我和他一起揭露出这阴谋的真相。”

“哦,哦!”

“我并不相信周伯伯在广东地区靠自己提着个小笔记本走来走去就可以挖掘到什么惊天的大阴谋,也许他始终没有能够摆脱老情报干部的怪圈,那就是一切都是阴谋,这个世界都是由阴谋组成的。可是当时看到周伯伯那诚恳和焦急的样子,我没有表示出半点的疑惑。同时看到周伯伯认真的样子,看到他小心翼翼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笔记本交给我时,我心念一动:只有我可以让周伯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思考人类永远也想不通的死亡,只有我可以让周伯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忙碌和充满期待——那就是我和他一起继续他未完成的调查。所以每次当我见他,我们的话题都是围绕这个未完成的调查研究,这时也是他心情最好,情绪最激动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王媛媛松了口气,俯下身来,在杨文峰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我看你们神神秘秘的,也不好问,原来你在借此转移你周伯伯的注意力,借此让他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文峰,你心眼好,想得又周到……”

“我这里说的是刚开始的情况!”

“哦,又怎么啦?”

“看到周伯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听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期,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搞什么调查研究?这个世界就算真充满邪恶和阴谋,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即将离开我的周伯伯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以前我和周伯伯击掌为誓,保证互相关心对方关心的事情,那时我也是想多找机会接近周伯伯。现在周伯伯要离开了,我怎么会有这种闲心情。我一开始就是抱着陪同周伯伯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想法接过他的笔记本的。”

“哦,后来怎么啦,文峰?”王媛媛紧张地接着问。

“后来,”杨文峰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王媛媛感觉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就会迷失自己似的。“后来,当我对照老人的笔记本一项项去落实调查研究的时候,我才发现,确实有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周伯伯是对的。他人虽然老了,但并没有糊涂,比我们还清醒。”

“什么事,很可怕吗?”

“听起来不可怕。周伯伯发现这几年在广东冒起了一个传销组织,人员目前已经直逼四十万,而且还在以每天发展近万名会员的规模扩大着。”

“是有些夸张,不过这也不可怕吧?”

“是的,我开始也这样认为,周伯伯毕竟是老共产党员,共产党最会组织群众,也最会吸收共产党员,本来是无产阶级的党,他们为了可以生存下去而且有利可图,竟然制定资本家也可以加入无产阶级先锋队共产党的可笑条款。现在共产党员已经有六千万。可是共产党政权却绝对不容忍其他民众以任何形式组织起来。传销正是靠商业活动组织起来的最迅速最有效的方法。共产党早就不允许传销在中国存在,可是屡禁不止。周伯伯在调查传销为什么屡禁不止,本想通过自己的调查研究为中央提供制定传销法的依据时,发现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传销网存在并迅速膨胀。”

“奇怪?”

“对,奇怪!这个传销网从来不强迫会员拿钱购买产品,而是以出厂价或者免费把产品提供给会员。会员拿到手的都是比市场价低的产品!而且这个传销网出卖几乎各种产品,只要他们能够搞到手的。所以这些拿到低价产品的会员只要稍微努力,就可以赚到钱!”

“这不是外国那些正规传销网的做法吗?会员都有利可图,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错,可是在中国这却是很少有的现象,不是吗?而且据我们调查,那个传销网靠这样的出厂价推销各种产品,根本不赚钱,所以他们的传销网能够急速扩大,但如果不赚钱,他们又想干什么?”

“在当今中国这个人人向钱看齐、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的社会,确实是让人匪夷所思,不过有那么严重吗?”

“可是,最奇怪的还在后面,这个传销网的总部始终查不出来,传销网具有以地区为中心、单线联系的组织结构,我们无论怎么查,都找不到他的总部。传销网看似松散,却具有极其严密的组织。如果不是根据产品的分析,我们根本无法判断他们属于同一个传销网。周伯伯为了了解这些,在不同的城市买了三万多块钱的运动鞋,才了解到他们属于同一个组织。”

“这有点像特务组织,是不是?文峰?”

“不奇怪,因为传销网络本来就是按照间谍发展的方式方法发展组织起来的,只是间谍网发展特务间谍是为了去‘购买’搜集情报,而传销网发展会员则是去出售散发产品。最奇怪的还在于,这个传销网招收会员时只有一个条件。”

“哦!”

“他们只招收真正农村来的文化不高的盲流!”

“这倒让人搞不懂了,农村出来的文化不高的盲流正是口齿木讷、不善言语推销的一群人,也正是传销网招收会员应该回避的。怎么这个传销网反而以他们为唯一的会员候选人?”

“你知道,从2003年以来,南方各省特别是广东地区由于长期以来残酷压榨剥削流动民工,结果出现了民工荒,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这个传销网,而且几乎让所有会员都获得一些好处。周伯伯就一些具体产品例如运动鞋等作的具体分析披露,这个传销网总部不但没有赚钱,而且还为传销会员倒贴了不少钱。也就是说那些民工是这个传销网的直接受惠者!”

“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想赚钱,把钱给盲流赚的!”王媛媛摇头感叹道。

“这正是周伯伯所说的大阴谋所在。”

“哦,哦!!”

“不是你没有想到,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好事,凡是和盲流接触的人,几乎每一个都在想方设法剥削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传销网,他们设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为盲流谋福利。现在周伯伯找到了一个,所以可以断定,一定有一个大阴谋隐藏在背后。”

王媛媛已经彻底明白,两人都不再说话。

*                    *                 *             *                  *

正如杨文峰所言,开始他是为了安慰老人,为了充实老人,为了陪伴老人,才勉强压着痛苦接过周玉书的笔记本,但现在他每两天都会到医院去。见到周玉书,他几乎不再询问病情,两人就直接开始讨论问题。他觉得自己在和死神赛跑,他心中疑问也越来越多,如果周玉书是对的,如果真有大阴谋在进行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得到了王媛媛的支持,现在使用白天的时间去继续周玉书没有完成的调查,晚上就来到中医大附属医院。

慢慢地,他已经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使命,而不仅仅是帮助老人。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是他自己恳求周玉书多关心盲流的。杨文峰一直在心里同情盲流,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名盲流,后来外甥李昌威来到了广州。当他把李昌威和盲流联系一起来看时,他的整个世界都开始慢慢改变,隐藏在他心里又或者流在他血管里的血液终于起了作用,想起那些盲流时,虽然有一种难堪和痛苦,但却缓和了一直缠绕着他的那份难言的孤独。

今天,老人微微眯着眼,细心的杨文峰注意到,每一天过来,老人都会比前一天更费劲地撑开自己的眼皮。他担心有那么一天,老人无论多么使劲,都无法撑开自己的眼皮。每一次一进入病房,他总是把眼神定定落在老人的眼皮上。

   “周伯伯……”

老人示意他坐下,杨文峰坐下后,拿起老人的手按摩,为他舒穴。感觉到舒服的老人微微张开了眼,面上泛起笑容。

“文峰,怎么样啦?”

杨文峰也不犹豫,压低声音然而清楚地讲起来。这个传销网的各个地区分支仍然以超级速度扩张着。虽然无法确定总部在哪里,是谁主持的,然而却发现所有的传销产品都是台商在大陆的厂家生产的。按说台资厂主要生产外销产品,所以他们这样做很可能是为了提前抢占大陆市场,然而由于传销网取货都是统一的,所以也许可以从厂商入手,找出传销总部和负责人。杨文峰的这个提法,被周玉书摇头否定。周表示,如果真是个大阴谋在进行的话,你不可能通过台资厂找到主谋,除非通过北京政府打压台商,让他们屈服,否则他们完全可以不说出来。目前通过国家权力打压强迫台商很难,而且也不是他们两人可以做到的。

“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到2008年奥运会前夕,这个传销网络将有一百万盲流会员散布在南方特别是广东的各个城市。”

“另外还有什么发现?我是说,我交待你的那些。”

“周伯伯,我到有关部门了解了情况,目前在这个传销网覆盖的地区,台湾商人投资的企业和厂矿超过一万四千家,总共雇佣民工达到两百七十万人……”

“这就是说加上一百万传销网发展起来的盲流,和台湾方面有直接联系的盲流至少有三百七十万人?”老人声音中透出急切地问。

“恐怕还不止这么多,我按照你的吩咐,又对一些台湾背景的黑社会组织作了简单的统计,我发现台湾黑社会组织在广东等沿海地区很猖獗。他们在这个地区发展黑社会会员,这些成员主要是大陆内地过来打工的小城镇无业流民。他们到南方后,又不愿意像农民盲流一样当苦力,又无法像当地居民一样生活和工作,于是最容易加入黑社会组织。台湾的多个到大陆发展的黑社会组织就以他们为发展对象。目前全国共有黑社会组织人员达到一百二十六万人,其中有三十万人是和台湾黑社会组织有瓜葛的。”

“哎,我早应该想到这些的,当初陈水扁上台后以所谓扫黑为由,把台湾有大陆背景的黑社会组织如竹联帮,青帮等都赶到大陆来。我们由于当时为了争取台湾的民意和急于了解台湾岛情,所以对这些潜逃到大陆的黑社会成员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没有想到他们趁这个机会坐大,而且开始在大陆发展组织。”

“周伯伯,这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陈水扁政府的诡计,毕竟他们也和台湾黑社会勾结得很密切,那么为什么当时要对黑社会成员赶尽杀绝?”

“有这个可能,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台湾背景的黑社会组织在本质上还是向着台湾的,他们的大本营还是在台湾,既然在台湾就一定受到陈水扁的情报机关的控制。他们吸收了这么多大陆黑社会成员,一旦闹事,那破坏性岂是老实的盲流可以比的!”

杨文峰点点头。老人叹了口气,微微眯上眼睛,轻声问:“最近台海局势如何?”

“很平静,”杨文峰理了下思路说,“表面上两岸领导人都理直气壮,义正词严,一方口口声声民主自由的理想,拉大旗当虎皮,狐假虎威;另外一边又高举民族主义的大旗,不顾人民安危和死活,咆哮战争解决台湾岛。其实聪明人都清楚,他们在表演政治戏。他们都会在冠冕堂皇的言辞下,偷偷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争权势和谋福利。无论民主自由的理想还是民族主义的旗帜都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

看到老人沉重地合上眼睛,杨文峰停了一下。

“不过周伯伯,在我们调查台湾某种势力渗透到中国盲流之中时,我联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老人半睁开眼。

“陈水扁上台后那些年,我一直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台湾的情报人员在大陆纷纷落网。民进党的陈水扁是在2000年上台的,从那时到他的第一任期结束的2004年,这四年间,中国国家安全部平均每年都要抓获36位台湾特务。这在世界间谍和特务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特别是最近几年,我越来越糊涂……”

“我知道,”周玉书小声接着说,“当时主张台独的民进党上台后,台湾情治系统一度陷入混乱和恐慌。无论是台湾军事情报局还是其他情报部门,几乎都是由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人长期掌控,形成了特殊的阶层。陈水扁上台后,最害怕和讨厌的就是这些人。但他却不得不安慰他们,挽留他们,利用他们。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台湾情报机构还是产生了异心。那时我虽然已经退休,但也听说了一些情况,当时很多驻扎在海外的军事情报局人员开始和我们联系,要求出卖情报和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名单给我们。我们一度应付不暇,国家安全部不得不从2002年开始扩大侦察队伍。”

“这些联系我们的人是反对台独,反对陈水扁的人吗?”

“其实并不是这样,其中有很多人早就想靠出卖情报赚钱,只是找不到机会,等陈水扁上台后,他们就冠冕堂皇地以反对台独为名出卖台湾的情报了。我们虽然知道这些情况,但也不愿戳穿,于是就一边把大捆的钞票塞给他们,一边高调赞扬他们为维护祖国统一作了贡献。”

哈哈,杨文峰觉得有意思,就笑起来。

“可是,”老人声音断断续续,“从2004年陈水扁第二任开始,我们每年抓获了更加多的台湾特务,2004年一年抓获了68名台湾特务,据他们告诉我,当年秘密监视控制的多达三百多人。2005和2006年就更加离谱,每年竟然要抓近百名台湾特务,真是夸张。我已经没有资格阅读国家安全部绝密和机密资料,但据以前的部下向我透露,国家安全部在台湾情报界有好几条内线,都抓上瘾了。他们说,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台湾陈水扁撕裂族群,分裂台湾,结果让那些还抱有最后一点希望的台湾情报界人士都失望了,所以他们就拼命出卖台湾情报和特务名单给大陆国家安全部门。我当时就向他们指出,这个看法太乐观,是错误的,首先你们低估了陈水扁,其实他在前四年任期内已经完全掌握了台湾情报机关特别是国家安全局和军事情报局。第二,你们从2004年开始抓获的台湾特务并不是以前国民党时期发展的特务,而是陈水扁上台后由他控制的情报机关新发展的特务。这些特务素质低,经验不足。结果国家安全部的侦查局局长笑着告诉我,也许我们已经抓完了国民党发展的特务,而陈水扁又不懂发展新特务,所以他们发展一个我们就抓一个。他很乐观,这也难怪,这些年抓这么多特务,侦查局局长已经成为国家安全部副部长的当然人选,哪里能够不乐观。”

老人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完这些,只好先停下来。用眼睛鼓励着杨文峰。

“我也注意到了,周伯伯,就拿这些年,国家安全部虽然抓了很多台湾特务,可是这些特务无论从素质和经验上,几乎都很难称得上是特务。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到处采风拍照的台湾游客而已。可是,为什么台湾会发展他们充当特务呢?”

“也许,也许是故意发展这些特务让我们去抓吧!”老人吃力地说。

杨文峰心里一怔,不错,如果台湾当局有更加大的阴谋的话,首先要做的就是转移北京国家安全部的注意力,而没有比喂给他们一些“特务”更能让国家安全部沾沾自喜了。何况从这些抓获的特务来看,有一大半是台湾特务在大陆自行发展的情报关系。

在周玉书说话太累而陷入半昏睡的时候,杨文峰在他床边拿出一些资料进行对比研究。

这些被台湾发展成台湾特务的人大多是贪财好色的无耻之徒,从公开的报道和国家安全部一些密级不高的审问记录看,没有一个大陆特务是抱着为台湾民主服务的态度加入台湾军事情报局的,所以杨文峰对他们一点也不同情。

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些年抓获的台湾特务上,这些台湾人大多比较年轻,有些更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而且——杨文峰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他急忙抓出所有人的资料,紧张地对照起来。这些台湾派遣过来的特务中没有什么台湾商人,而且几乎都有大陆情结,其中绝大部分是大陆籍的。杨文峰知道,陈水扁上台和连任主要靠的是台湾本土人士。所谓民进党的绿队,主要是以台湾当地人为主。大陆籍人几乎没有一个属于绿队。可是这些民进党上台后发展的并且送到大陆来坐牢送死的“台湾特务”却绝大部分是属于以大陆人为主的“蓝队”的,为什么?

床上的周玉书紧闭着眼睛,杨文峰不想叫醒他,可是他却怎么都无法回答这个“为什么”,于是他换了个角度去思考。那就是当台湾绿队的首领陈水扁把蓝队人士送到大陆去当特务的时候,绿队的人又在干什么?那些陈水扁亲自掌握的更加重要的情报力量又在干什么?那些一边叫嚣台独一边到大陆投资的“绿色商人”又在干什么?

对了,他们不会闲着,他们一定正在干更加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比搜集大陆情报还要重要得多,以致都可以使用牺牲那些特务的方式转移国家安全部的注意力!这些事情一定同传销网有关,和民工有关,和黑社会有关,和盲流有关,和李昌威有关,和自己有关!

杨文峰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如果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的话,一定可以水落石出。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如果没有周局长从旁扶持,简直是寸步难行的。看着满屋子急救设备和白色的墙壁,他突然感到无奈和绝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放弃了。也许这一切并不存在,这一切只是自己当初为了安慰老人而故意顺着他的思路编造和幻想出来的。不是吗?在这个插满救命管子的房间里,一个垂死的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还一事无成的中年人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之间,竟然挖掘出了最骇人听闻的大秘密。有这个可能吗?

可是在老人的带领下,他把一个个证据找出来,摆在面前,虽然一切都还是假设,可是他却越来越相信,顺着老人的思路,前面一定有一个惊天的真相在等着他们。

然而,他知道,如果没有了老人,他无法再走下去。

★ 第十八章:长生不老 ★

杨文峰从开始的一个星期去一次医院到现在每两天都赶过去,每天上午还抽空给护士打个电话。周玉书每次一见到杨文峰来,苍老的脸上都会露出安慰的笑,而杨文峰也会尽量装出开心的表情。然而,每次离开时,他心情都异常沉重。周伯伯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医生多次明确向他表示,由于老人多个器官出现功能障碍,现代医学能够做的是维持一天算一天。医生还说,按照老人的情况,本来坚持不到这么久的,他们都对周玉书的顽强生命力感到不可思议。杨文峰隐隐感到,目前唯一让周伯伯撑着的就是他们两人正在进行的调查。

杨文峰一边想快点让事情水落石出,一边又暗暗担心,水落石出之日也许就是周伯伯失去寄托而辞世之时。离开高干病房后,他低着头匆匆走。最近,他感觉到每次离开心肺深切治疗部后都有一些眼光跟踪着他,不过他没有心情多想。有一次他在病房入口的接待处见到公安厅刑警队的梁科长,梁科长支支吾吾,杨文峰也没有去多问,更没有心情去多想。

今天刚刚迈出医院大门,迎头被一个面熟之人拦住。

“杨先生,你好!好久不见了。”

杨文峰也礼貌地说“你好你好”,但却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那人看出来了,哈哈一笑,“我是东莞的王永台……”

杨文峰这才恍然想起,眼前确实是王永台董事长,然而却好像年轻了十几岁,难怪自己觉得面熟却对不上号。现在的各种女明星都靠化妆品和手术刀把自己搞得一天比一天年轻,有些看起来像人妖似的,没有想到,台商王永台也陡然年轻了不少。杨文峰想到这里,微笑起来。

“我听说你外甥昌威那孩子回来广东了,想过来问一下你们有什么需要。”

“哦,是这样,谢谢。那孩子挺好的,多谢董事长关心,我们没有什么需要。”

杨文峰心想王董事长大忙人,到医院肯定有事,于是客气地告辞。王永台并没有告辞,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亲热地把他拉过一边,放低声音说:“我专门在这里等你,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杨文峰微微一愣,一时想不出王永台会有什么事找他。这时,王永台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救你周伯伯的!我有办法,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杨文峰不觉一怔,他知道周伯伯的病情是经过中国最权威的医疗专家会过诊的,已经不是现代医学可以挽救的。但当他看到王永台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心念一动,点点头,跟着王永台坐进他的奔驰车。司机把车子开离医院后,杨文峰回过神来,问道:“周伯伯的病已经没有治了,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你说周玉书的病没有治了,你能够告诉我他得的是什么病吗?”王永台笑着反问道。

杨文峰摇摇头。“其实周伯伯害的不是什么病,而是年纪老了,平时没有注意身体,加上各个器官都出现功能障碍,特别是心脏、肺部和肝脏几乎都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毛病,引发综合症,互相影响,结果短期内出现了心脏病、肝硬化和肺部穿孔。我想现在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乏力了。”

“你的意思是周局长其实根本没有得什么致命的病,而是平时保养不好,加上年老体衰,各个器官都出现问题,大限已到,对不对?”

杨文峰点点头。

“既然周局长没有某种具体的致命的病,当然无法医治,现代治病救人的医学自然派不上用场。其实大家都知道,周局长一生兢兢业业工作,积劳成疾,现在身体内的主要器官都坏的怀,旧的旧。这也算是老死的一种吧。”

杨文峰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不把周局长的病作为病,而是想办法延长他的生命,也许事情就不同了。”

杨文峰疑惑地看着王永台。王永台满面堆笑,过了一会才说:“其实,杨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受人之托。委托我的人了解你周伯伯的情况,而且他已经有确切的把握不但可以让周局长活下去,而且还可能活过百岁。不然的话,他不会斗胆委托我找你的。你也知道我很忙!”

奔驰车里隔音很好,王永台又说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但杨文峰还是没有马上明白过来,他在心里又把王永台的话慢慢念了一遍。

这时王永台从小车座位旁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张纸:“愿意帮你忙的人在香港等你,如果你可以这两天过去的话,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他们。我提醒你,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下一个了。”

杨文峰收下地址,抬头看时,小车已经停在自己家公寓的楼下。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杨文峰礼貌地说了再见后就下车了。

当天晚上,辗转难眠,满脑子想的都是生生死死。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给王媛媛请假,王媛媛焦急地询问情况,他简单地说了一遍,没有等王媛媛反应过来,他就放下了电话,然后赶到广东东站搭上第一班直通车到香港。

杨文峰到达香港九龙火车站后马不停蹄,按照王永台交给自己的地址找到尖沙嘴的半岛酒店。他在大堂接通了房间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就有人接听。电话中的人听到“杨文峰”三字,声音中立即透出了尊重和兴奋。电话放下后不久,一位年轻人恭恭敬敬走出电梯,躬身向杨文峰行礼问好。然后为杨文峰带路进入酒店贵宾专用电梯,上到酒店顶层。

杨文峰知道这半岛酒店是世界上最贵最豪华的酒店之一,但上到最高楼层时看到总统套房门口站立着两位比这两年的选美冠军还要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其中一个小姐把房间门轻轻推开,请两人进去。那年轻男人毕恭毕敬地招呼杨文峰坐下,谦恭地说:“杨先生,你在香港期间,这套房间就由你使用,住多久都没有问题。我刚刚已经通知老板,他马上就会从澳门赶过来,半个小时就会到……”

“澳门过来只需要半个小时?”

“听说杨先生到了,唐先生就决定马上坐直升飞机赶过来。半个小时后飞机就会到达酒店楼顶,杨先生如果在这里有任何需要,招呼门口的两位小姐就可以了,她们是24小时值班的。”

说罢,那年轻人唯唯诺诺退了出去。杨文峰站起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总共有四个房间,虽然家具看不出特别,但杨文峰知道这里的总统套房的房价一晚上应该不少于三万人民币。且不管是否可以找到救治周伯伯的方法,自己过来能够住一晚上这样的房间,也不枉此行。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心情也就轻松下来。心情一放松,脑袋也就开始转。

他不是不知道最近事情有些古怪,那些盯住自己的眼睛,平时总是喊叫忙得要死的梁科长不时悠闲地出现在一些不该出现的场合,王媛媛那时常走神的表情以及她对周伯伯的想了解却又不敢接触的微妙态度……当然还有最奇怪的是堂堂的东莞台商商会副会长王永台竟然成为某人的跑腿,而那位能够指使王永台的人则声称可以让垂死的周伯伯活到一百岁……这一切实在太离奇了,不过杨文峰现在心里只想着两件事,周伯伯的生死和他们两人正在进行的调查,至于其他的,他找不到多余的脑细胞去思考。

当然他到香港来之前已经左思右想,考虑清楚了,无论是出现什么情况,自己都不会有什么损害,更加不会应付不过来。这时他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脑袋冷静下来。脑袋稍微一冷静,他就开始猜测到底是谁请他到香港会面。据他掌握的情况判断,全香港能够住得起这间世界顶级酒店的总统套房的绝对不下二十万人,但能够登记住进来的则绝对少于一万人,因为这种酒店就算是让房间空置,也不会随便把总统套房租给没有社会地位的人住。再想了一下,杨文峰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总统套房在任何情况下都只会租给登记人,而不会同意租房者在登记后招待其他客人。现在他杨文峰不但住进来,而且还被告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杨文峰心里明白过来:香港和澳门可以做到这点的不超过二十人。

会是谁呢?港澳前二十个有头有面的名人还是叫得出来的:董建华,李嘉诚,何厚铧,霍英东……,不过没有必要猜来猜去了!房间隔音功能极强,但杨文峰还是分辨出从头顶上传来的直升飞机轻微的降落声音。

五分钟不到,小姐敲门进来通报有客人来访,杨文峰连忙站起来,看到从门口走进来一位高大的老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澳门新赌王唐明治。杨文峰比见到董建华特首和首富李嘉诚还要吃惊。这位唐明治是在澳门赌牌开放后从美国回到澳门投资的,短短七年已经在澳门开了五家五星级赌场,很快取代澳门原赌王何鸿森的位置,成为澳门新一代的赌王。据说,这位唐明治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每年都要和从北京南下休假或者视察的总书记和总理餐叙,当然他最让人称奇的还是:如今已经八十多岁,却仍然拥有六七个年轻貌美的二奶,而且每个二奶都好像从心理到生理都很满足的样子。让世界上各地老人富翁们都羡慕不已。

杨文峰发怔的一瞬间,唐明治已经伸过手来。寒暄过后,两人仍然牵着手一起坐到沙发上。服务员端上咖啡饮料和各种小点心后很快退了出去。杨文峰看到随同唐明治一起来的跟班和保镖也留在了门外。

“小杨先生,住得还好吧?”

杨文峰连连点头。

“不过,就算住得不好,我也无能为力啦。”唐明治爽朗地笑起来,“因为全香港或者说全中国都没有比这个房间更舒服更方便的了。”

杨文峰也大笑起来,用以放松自己。在唐明治调咖啡的时候,他乘机观察了一下面前的老人,心里不觉暗暗惭愧,不要说拿面前的老人和周伯伯比较,就算和自己比,恐怕也不得不承认,唐先生更加红光满面,更加精神抖擞和更加神采奕奕。

“小杨先生,你比我小太多,我就不客气地开门见山吧。我今天约你来,是还我一个心愿,报一个大恩的!”

杨文峰专注地听着。

“我是澳门人,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年轻时我在赌场做过叠码仔,也帮妓女拉过皮条,还杀过几个人,当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后来我在澳门也算混出了个人样,可是随着葡萄牙殖民统治者加强澳门的管理,我们一起闯世界的兄弟有的身陷大牢,有的流亡海外,剩下我们几个势单力孤,于是生出想金盆洗手、重新做人的念头。可是我们只会开赌场,只会坑蒙拐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呀。澳门是中国唯一可以设立赌场的地方,但是赌场牌照却只发给有宗主国背景的混血家族何家。也就是说,我们要想在澳门干,就只能为何先生打工。看看没有什么前途,我当时从澳门到香港,辗转到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过去五十年,我在那里打出了一片天地,后来又把赌场业务向柬埔寨和马来西亚扩张。赌场事业可以说蒸蒸日上,如日中天。我的赌场扩张到东南亚和韩国,都快把中国包围起来了,可是始终无法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唐明治停下来,喝了口咖啡,并不看杨文峰。这让杨文峰松了口气,他清楚自己正卷入一件超过他理解力的大事,他只不过是这件大事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最明智的就是听,认真地听!

“澳门是我的家乡,也是中国唯一允许开设赌场的地方,可是……你看看过去半个世纪,香港从一个和澳门差不多的港口发展成今天的国际都市,再看看和澳门相连的祖国大陆,成千上百个城市初具规模,再回头看看澳门,几乎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中国人喜欢赌博,这是世人皆知的。澳门作为中国唯一可以设立赌场的地方,本来这些年应该欣欣向荣,发展成大型集旅游和娱乐消费于一身的城市的。如果善加管理,赌场可以带动整个城市繁荣起来。可是澳门的赌场这些年带动的反而是黑社会集团猖獗和社会治安的日益恶化。究其原因就在于赌场牌照的垄断,诺大个澳门,赌牌只被一家一姓控制在手里。长期以来,没有竞争,也自然没有了发展没有了进步。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家乡始终处于不死不活的境地。这些年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了,大家有了钱,中国游客几乎带动了世界各地的赌博业。可是澳门却还是老样子,以不变应万变。澳门赌王靠手中的唯一一张赌牌使得个人财富日进万金,可是澳门人民的生活水平相比较大陆和香港却每况愈下。作为澳门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疼得很呀!”

杨文峰大致听出了一点门路。他安静地为唐明治续上咖啡。

“澳门收回后,很多有识之士认识到必须开放赌牌,输进新血,打破一家独霸的垄断局面,把澳门建成集娱乐赌博和旅游消费于一体的城市。可是既得利益的力量确实太大了,他们毕竟是现有体制的受益者,而且在中央又有人。所以整整一年多澳门特区政府都无法拿定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周先生,也就是你的周伯伯周玉书先生,通过调查,写出了自己独特的看法,他直接把报告送到中央。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又哪里是几个亿万富翁和北京的腐败官员可以比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就他的报告专门开会,决定开放澳门赌牌。”

唐明治说到这里长长舒了口气。

“就这样,我回到了澳门!”

唐明治说完这句就停了下来,杨文峰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因为唐先生回到了澳门的故事是全世界华人都知道的,没有必要再由他自己口中说出来。唐明治回到澳门,自己投得一个赌场牌照,又通过子公司投得两个赌场牌照,然后在短短几年间在澳门大量投资,兴建赌场和酒店,他的赌场不允许黑社会参与,不允许叠码仔捣乱,深得大陆游客喜欢。2006年时,他的赌场营业额第一次超过了何先生和其他几位赌场场主,成为名副其实的澳门新赌王。

“我回到了澳门!!”

唐明治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眼睛深邃地盯着屋顶上的吊灯。杨文峰听出话里的感情,陪着他一起深情地看向华丽的水晶吊灯。

“我虽然无缘和你周伯伯相识,但我一直感激他,敬重他。是他给我这个机会,也是他给了澳门新生。只有你周伯伯这样大智大慧的人才能够看清楚形势,这些年中国游客每天都把过百万上千万的赌资输送给美国和周边东南亚国家的赌场,你周伯伯的一纸建议,让我们澳门加入了竞争,而且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他停了一下,脸色有些阴沉。“小杨先生,当我听到周先生生命垂危的消息,心里很难过。他才七十六岁,比我小了整整十岁,怎么会这样?我想报答他,也算是完成我的心愿。而正好,只有我能够帮他。”

杨文峰这时微微挺了下身子。唐明治注意到,看着他。杨文峰说:“唐先生,我恐怕周先生……医生已经尽力了。”

“我相信医生已经尽力了,不过医生是治病的,医生没有办法抗拒老年死亡,他们也不想抗拒。小杨先生,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人类一直在追求,好像永远无法追求到,但却从来不肯停止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吗?”

杨文峰沉思片刻,摇摇头。

“是长生不老术!”

杨文峰迷茫地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赌王。

“人类一直没有停止过追求长生不老术,过去的中国历朝皇帝都豢养术士帮他们炼长生不老丹,有的朝代还兴师动众派遣船队到东海海市蜃楼去求取长生不老药。现代人看到这些记载忍不住嘲笑古代皇帝的愚蠢,然而却忽视了,我们现代人更加无所不用其极地求取长生不老术。看看市场上推陈出新的各种营养保健品就知道了。其实无论是古人或者现代人,没有一刻停止过追求长生不老或者延长寿命的奇方妙术。人类从一开始诞生开始,就不停地战斗,与天斗,与地斗,与洪水猛兽斗,当然最多的还是互相残杀、人类互相斗。不过最古老最经久不衰的斗争却是发生在人自身上的,那就是灵魂和肉体的斗争。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灵魂不想永生,可是没有一个肉体不死亡不腐烂的。我已经腰缠几百个亿,脑袋里还有再赚几百个亿的宏伟目标,可是如果我的身体也和常人一样会衰老,会死亡,会糜烂的话,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现在在这里支起三个焚烧炉,然后把我的资产全部换成一百元一张的美金,那么我要不吃不喝连续不停地烧上至少二十年,才能把我的几百亿都烧完……好,不说这个,我今天只想告诉你,小杨先生,人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研制成功延年益寿之术!”

杨文峰听到这里,浑身一哆嗦。

“小杨先生,我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你看看我像迟暮的老人吗?”

杨文峰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比自己还精神。他由衷地附和了赌王。

赌王微笑着,面露得色,然后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

“你看不出来吧?不错,我还至少可以活二十年,而我敢肯定,在二十年之内,换头术肯定可以取得成功,这也就是说,如果我能够再活二十年的话,我就可以再活五十年!”

杨文峰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在判断面前的赌王是否脑袋有毛病,但同时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就算都疯了,赌王也是最后一个发疯的。

“年轻人,等一会会有人来向你作详细的解释。我知道你和周先生的关系,周玉书先生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澳门的大救星,所以,我就不想对你们隐瞒什么。这样告诉你,虽然我们没有找到长生不老术,而且我们也认为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事情,但我今天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找到了延年益寿的方法,而且已经在我身上试验成功!”

赌王脸上越来越激动,但说到后来却压低了声音。

“我的心脏和三十岁年轻人的心脏一样活蹦乱跳,我的肺部比四十岁的小伙子还有活力,我的肝脏虽然是一个女孩子的,但绝对好用!对了,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心,你不妨看一下这个。”

赌王说完站了起来,杨文峰吃惊地张着嘴巴看着赌王在他面前慢慢松开登喜路的镀金皮带,接下来看到赌王把长脱退下来,之后把大花内裤拉到大腿上。

杨文峰差一点晕过去,原来赌王唐明治的大腿根上吊着一具黑色如炭的巨大的阳具,杨文峰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再使劲看,结果还是一样:一条非洲黑人的大阳具软塌塌地挂在赌王松弛的苍白的肚皮下方。

“这是一具非洲刚果黑人的阳具,移植到我的身上,虽然有点大,不过真是好用得很!感觉真棒。我以前那根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换下来后,我把它泡在福尔马林里,看起来只有大指头一般大。”

杨文峰勉强支撑自己不昏过去。这时,他看着赌王自豪地捧起那具硕大无比的黑色阳具摆了两下,塞进大花内裤里。赌王唐明治提起裤子,系上皮带,杨文峰还感觉到他裤子里鼓起一块。

“小杨先生,过一会将有世界上最优秀的三位手术专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延年益寿研究人员过来向你做进一步详细的解释。我就先告辞了。”

然后赌王把刚刚把捏黑人阳具的手伸过来热情地握住惊魂未定的杨文峰的冰凉的汗手。他看着赌王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                *                 *               *                *       

接下来三个世界顶尖级的器官移植专家敲门进来之前的一个半小时里,杨文峰痴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一会觉得自己完全搞明白了,一会又发现自己脑袋糊涂得像一团浆糊。

三位专家是被年轻的西装小伙子带进来的。两位白人,大概都五十多岁,一位华人,六十多岁。年轻人介绍,华人是台湾圆山医院外科手术大夫,多次为台湾前总统李登辉诊治心脏疾病;年轻人又介绍了白人中那位秃顶的医生,原来他是莫斯科诺尔贝斯克医院的主治医生,前几年那个医院出现偷窃病人器官的事件,杨文峰有些印象。第三位是美国人,原来在加州伯克莱大学国家生化实验室工作,专门研究抗衰老的长生不老药物。

年轻人介绍完,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台湾人安排大家坐下,杨文峰注意到三位都带着手提箱。台湾人先开口:“杨先生,可以的话,大家都使用英语交谈;如果有需要解释的,我用中文解释。”

杨文峰点点头。俄国秃顶和美国人坐下后,把手提箱放在腿上,轻轻转动密码打开箱子,拿出一些资料和文件,杨文峰注意到包括一些照片。

“我先说吧。”美国人先开口,“我一直在美国一流的国家生化试验室工作,过去三十年都在研究抗衰老延寿命的药物,从2003年开始,我们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目前我们在秘密试验三种抗衰老的药物,其中一种小药丸,每片药丸包含一千克的ALCAR和四百毫克的a硫辛酸,这个试验从1999年开始,到2003年加大药量后到现在,成绩沛然。我们确定可以延缓细胞衰老和死亡的速度,而且可以减缓身体各部位的氧化速度。就目前的所有数据来看,这种药物可以把人类的寿命平均延长至少十五到二十年!”

杨文峰点着头,这些是公开的研究,他听说过的。台湾人和俄国人则只是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材料,并没有听美国人讲话。

“但是如果这种药丸要起作用的话,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从年轻时候就开始服用,一直不停服用下去;二是这种延长细胞生命的药物并不能治愈疾病,所以如果器官有问题的话,又或者你身体本身不好的话,这种药物很难延长寿命。但最让人气馁的则是,这种阻止细胞老化的药物对人的外表有积极作用的同时,却对阻止人体器官的衰老不起什么作用。而杨先生,你也应该知道,人类死亡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细胞死亡或者青黄不接,而是人体的各种器官出现病变或者老旧造成的。在几十年研究细胞和人体氧化之后,我毅然辞职,加入了特殊的延年益寿研究小组。现在我可以这样说,我更加有信心了。我认为如果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和资助,我们可以把一个人的寿命延长一倍!”

杨文峰屁股差一点从沙发上掉到地上。台湾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杨文峰并不想掩饰自己的震惊。加倍延长现代人的寿命(平均七十五岁),那意味着大家都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以上。

“杨先生,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像神话,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每年都有至少一千多个疯子声称他们找到了延年益寿或者长生不老的秘方,不过请相信,我们不是疯子。”

美国人微笑着向台湾人示意。台湾人接着说:“我们是唐先生请来帮助你的。经过唐先生同意,我们以他的例子向你作解释。唐先生虽然已经高龄,但由于他心脏、肺和肝脏都是经过手术移植的年轻人的器官,所以他目前身体状况非常棒,可以说完全比一位五十岁的健康男人要强!杨先生,你知道,不论你如何保养,如何天天吃营养品抑或山珍海味,人生到了八九十岁就算基本走到了头。当然世界上确实有少数人可以活过一百岁,不过那后面的十几年二十年很难使用‘活’这个词描述,他们是苟延残喘,有些甚至生不如死。我们现在总结一下,人是怎么老死的?当然不是皮肤衰老造成死亡,也不是手脚不灵造成的,有少数是大量细胞死亡造成的,可是最主要的,人的死亡绝大多数是器官内脏出现问题引起的。这里我先不讲器官病变,就讲一下健康人,无论你有多么健康的心脏、肺部和肝脏,当你过了七十岁,你的这些内脏也就衰老了。这就像汽车一样,你可以精心保养,但不论你多么精心保养小心翼翼,到了一定的时候,这车一定会报废的,因为里面的零件不行了,而不是轮胎不行了,方向盘不能用了,更不是汽车的外表破旧不好看了,对不对?人也是一样,人类老死的基本原因就是内脏出现问题。如果唐先生不实行器官移植的话,他再怎么健康,那么到了九十岁,也就风烛残年了。可是唐先生在几年前大胆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进行了器官移植。这就是他现在老当益壮的原因。”

杨文峰知道这个时候,他只能听,不能想。如果一开始想,他就无法听下去,或者即使听下去的话,也无法记住;所以他就只是安静地听,把对方的讲话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事后再想,再思考也不迟。

“这种靠器官移植更换掉自己用旧了的老器官的做法是完全科学的,而且随着现代医术的发展,越来越成为现实。你知道,使用器官移植治病救人是上个世纪最后五十年现代医学最辉煌的成绩,1968年南非医生施行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心脏移植,那从实际操作上标志着人体所有的器官都可以割来割去,换来换去!”

“但是,杨先生。”美国人接过去说,“过去几十年我们说到器官移植,几乎都是指的垂死的病人器官坏死,需要新器官救命,对不对?为什么,因为这是医学,医学就是治病救人的,没有病自然就不用治,更不用说去换器官。毕竟,换器官不是小手术,上个世纪中,由于器官移植而死在手术台上的事故屡见不鲜。可是我得纠正一点,那些死在手术台上的人绝大多数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病,而不是死于器官移植本身。

“器官移植本身相对来说,已经越来越安全,越来越简单。自从有了器官移植的医学实践,全球很多有识之士就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可以轻松移植器官,那么为什么不在老人进入老年期之前,把他们的器官都换成年轻人的?!这里说的是健康的老人,而不是那些器官有问题的不得不更换的老人。当然有些人可能会说,既然健康,为什么要去挨刀子换器官?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挨了几刀子后,你能够更加健康更加年轻地多活几十年,那又如何?其实上个世纪,已经有很多医生和专家不但这样想,而且已经这样做。据最早的记录,在希特勒的纳粹德国时期,他们的医生使用活人做试验,并取得了惊人的成绩。然而因为开这个先河的是纳粹医生,而他们和刽子手无异,使得战后这个方面的研究陷入停顿。人们都痛恨纳粹德国的残忍和不讲医德和人道。”

杨文峰额头渗出了汗珠。他伸手擦汗,生怕错过了他们的一言半语。

“从理论上讲,如果在一个人接近六十岁时,在他的器官都运转正常的情况下,我们使用几次独立的外科手术把他的心脏、肺、肝脏和其他易出问题的内脏逐个割掉,把年轻人的内脏移植进去的话,那么他至少会再健康的生活四十年,而我们相信在未来四十年里,我们还会找到新的办法把他的内脏再次换过!”

杨文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也感觉到汗水顺着鼻子流到了嘴角。

“不过,这是理论上,”俄国人首次开口,操着标准的英语。“在理论上成立的东西,在实践中往往要打一个折扣。就像刚刚说器官移植的手术,目前就不现实,面临着这样几个问题:首先,器官移植是现代医学的结晶,其出现和发展都是伴随着现在医学最崇高的目标‘治病救人’的,如果现在要把这个方法引进到延年益寿中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社会,都无法接受。第二,自从器官移植出现后,医术不但改进,成功率越来越高,但随之而产生了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健康器官来源严重不足。目前虽然全世界各地都可以做复杂的器官移植手术,可是每年都有大约两百万的病人在等待器官中死去。而且就专家科学估计,这种移植器官短缺的情况随着医术的进步会越来越严重。也就是说,在缺少器官救命的情况下,我们使用活体器官移植或者尸体捐出器官来延长老年人的生命的做法不可能得到支持和推广。而且,要记住,我们延长寿命的器官移植不是单独移植某个器官,而是要全面更换。这在医学道德上来说,简直是浪费。还有一点,那就是为老年人找到年轻的器官并不容易,因为不要忘记,这些器官不但需要从血型到DNA 等各方面都不排斥,而且是多个器官,又不好一次性做两种以上的器官移植,所以一个老人需要延年益寿的话,至少需要找好几个具有相同血型和DNA 不排斥的年轻人捐献器官,活的或者死的。最后,也必须考虑费用问题,按照我们刚刚说的程序,就算是在费用开支最低的中国进行手术,基本花费也要超过五十万美金!”

“这五十万还不包括我们医生的收费!”美国人面有得色地补充道,“我这里说的医生都是世界顶尖级的医生,就像我们。”

“当然也不能太悲观。”台湾人适时接过话茬,“现代科学以天和小时计算在向前向我们不熟悉的领域发展,今天的难题也许到明天就迎刃而解了。例如说这些短缺的人体器官,现在人类克隆技术日渐成熟,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试验室使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克隆出我们自己,然后把他们的器官移植到我们的身上。我想再过二十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我们发现自己的心脏不好,于是开车到高速公路旁边的人体器官专卖店去,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个鲜活的滴血的心脏说:我需要那个!哈哈,就像现在我们到猪肉铺买猪腰和猪肺一样。”

“可是,克隆出来的人不也是人吗,如果摘取他们的内脏,那不是要杀死他们!”杨文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个呀,就看我们怎么看了,他们是克隆出来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他们为人。当然这不是今天我们要讨论的,再说,周先生没有时间等到克隆技术完善到几个星期之内造出新人的时代了。我们只能使用目前现有的技术和条件。就拿唐先生来说,唐先生如果在六十岁可以更换器官,我们可以保证他健康活到一百二十岁,但唐先生六十岁时,还没有这样的技术和人力。同样根据我们掌握的周先生的病历,他由于长年操劳,而使得器官老旧得稍微快些,如果我们可以在五年前为他全部更换器官的话,他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但是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可是就我们掌握的情况,我们有信心在为他做器官移植后,他还可以活十到二十年。”

杨文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希望之光,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

“杨先生,”台湾人并没有等杨文峰说出‘可是’什么,就打断了他。“杨先生,让我来猜一下你在‘可是’什么,好吗?首先说一下费用,按照周先生的情况,手术具有一定的难度,这就是说在正常器官移植的过程中,还需要特别救护。那么总费用绝对超过八十万美金。如果你‘可是’这个,那么我告诉你,唐先生将负责一切费用,你不用操心。其次,一般来讲,费用对于我们经手的很多老人来说,并不是问题,他们大多是亿万富翁,反而活体器官非常难办。因为不但要找到不排斥的DNA 和遗传因子大体相像的器官捐献者,而且需要至少两到三次手术,也就是说,至少需要三个类似的捐献者。其中心脏和肺的移植都需要捐献者是刚刚死去不超过24小时的。再想一下,我们需要的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的话,就知道困难了。我当然相信你可能在‘可是’这个,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已经有人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另外还有一点,唐先生说以周玉书先生的身份,如果需要出国动手术的话,可能需要中央政法委书记亲自批准,困难比较大。因为国内的医生并不认为他有动手术的必要,在他们看来,周先生已经是高龄七十六了,所以,中央也不会批准他出国接受手术的。如果你是‘可是’这个,那也不必。因为我们决定把把手术移到广州去做。当然这就表明我们需要设立秘密的手术室,要至少花费十万美金购买设备,不过考虑到其他费用便宜和可以就地取材,到广州去为周先生动手术完全不成问题!”

杨文峰没有问出“可是”,当然台湾人的假设也是他想听到的。他换了个角度发问。

“你们的方法保险吧?你们有信心?”

“哈哈,杨先生,我们不但有信心,而且百分之百保险。唐先生是来报恩的,要花费将近一百万美金,如果没有把握,他会这样报恩吗?再说,周先生的病历我们看过,他还能够活多久你比我们更清楚,有人愿意用一百万美金让他多活十几二十年,就算万一失败,他又有什么损失?他毕竟是将死之人,对不对?”

“话是这样说,”杨文峰说到这里又一转念,“既然这个方法这么好,港台和大陆一定有很多大富翁是你们的顾客吧?”

“这个……”台湾人犹豫了一下,美国人微微一笑解围道:“说实话,我们至今只做了不到六起。其中原因很简单,第一是因为这个方法非常新,一般富翁并不能马上接受。按照我们的方法,顾客必须是在五六十岁健康的时候接受全面器官更新,而目前港台的可以随便拿得出钱而又珍惜生命的大富翁,大多都超过七十岁,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器官移植,我们也不想冒险。但是最糟糕的是,那些可以拿出这笔费用的较年轻的富豪们,例如五十多岁,六十出头的那些,他们几乎都不愿意在所谓身体正健康时让人开膛破肚割心掏肝的。他们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仿佛死亡离他们还有一个世纪般遥远。唐先生就不同,他是赌王,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赌一把,当然他赢了,不是吗?”

杨文峰点点头。台湾人接着美国人的话解释第二个原因。

“还有一个问题是无法获得年轻人捐献出的器官,这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对于一个DNA 特殊或者遗传因子变异的老人,有时要找到一个适合的器官几乎是万里挑一的艰难事……”

杨文峰注意到美国人向台湾人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假装没有看到,话题一转,问道:

“唐先生的那个东西是怎么回事?我意思是他的——下体。”

“哈哈,那可是唐先生最自豪,也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绝活。既然唐先生都展示给你看了,他又同意拿他的例子来说服你,我就都告诉你吧。唐先生最早找到我们就是为下体那完全不中用的阳具发愁。他说,自己拼死拼活终于积攒了数百亿的家财,可是低头一看,却发现小弟弟垂头丧气,永远地失去了活力。虽然有段时间他把伟哥当饭吃,可是胃和肝脏都吃坏了,下面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他托人找到我们,并愿意接受一切方式让他重整雄风。说实话,我们以前只研究器官移植,因为器官移植只需要相同的血型和不互相排斥的DNA就可以了,虽然难搞到器官,但是还有可能。可是如果说到身体肢体的移植,例如手臂,腿,生殖器,面部皮肤等的话,那就只能从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人的身上移植了,又或者从自己身上移植,例如把腿上的皮肤移植到脸上。唐先生找到我们想解决下面器官老死的问题,我们就告诉他,这个器官本身并没有老死,而是为这个器官制造血和精子的内脏衰老了……解释完后,我们又详细介绍了器官移植的长生不老法,听罢,他当即就决定赌这一把。之后两年,我们为他换了心脏,肝脏和脾脏等。还记得那一天,他突然高兴地叫我们去见他。我们进入他的卧室后,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当着我们的面揭开了被子,我们看到一个比大指头大点的阳具硬赳赳地翘在那里。唐先生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他结结巴巴地说:久违了,久违了,十几年没看到小老弟这么神气活现过,久违了,久违了,从此以后,我的小弟弟站起来了!

“我们告诉他,由于他的内脏都换上了年轻人的,所以他那些靠内脏支持的部位都将慢慢恢复青春和活力。唐先生高兴极了,立即吩咐秘书叫自己的五姨太过来试一下。这时他大概看到我们有一位同事盯着他下体看的眼神中有不解和难堪,所以立即拉起被子盖上那指头般大小的阳具。

“后来当他知道我的同事是为他拇指大的阳具难堪时,又接着向我们诉苦,虽然解决了充血勃起的问题,但他嫌自己的阳具太小,最后问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加大加长。我们找机会研究了一阵子,发现他的东西不是小,而是完全畸形,就算像香港歌星那样把谢瑞麟珠宝店的三卡钻石都镶嵌在上面,可能也无济于事。唐先生听到我们的结论后,像他的小弟弟一样立即垂头丧气。我告诉他,也许有另外的方法可以一试。我说,本来如果可以克隆人的话,可以克隆一个唐先生,然后把它的生殖器移植给他。但是克隆人技术没有最后过关,加上我心里也怀疑唐先生的生殖器畸形是遗传的,就算克隆一个年轻的唐先生,那小弟弟照样微不足道,到时岂不是出现了两个垂头丧气的唐先生?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就是找和唐先生自己DNA 排列组合极其相近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大概是十万个里面只有一个。唐先生听后,并没有气馁,问了我们如何确定其他人和自己的DNA 排列相近之后,就让我们离开了。

“不久他叫我们过去,告诉我们,他已经捐了十个亿到中部非洲战乱地区的难民营,希望我们过去协助预防难民营出现流行病。我们一听有些糊涂,他笑了笑,接着说,你们过去的工资按照你们为我做手术期间的一样,一分不少。我们就更加糊涂,因为那里就是抽抽血,看看病,哪里用得上我们这样的高级医生?而且每天还付给我们一万美金的费用?直到临走时,唐先生才告诉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在非洲难民营中帮他找到可以移植的阳具。我的天,唐先生真是赌王,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要拿十个亿去赌一把。当然苍天有眼,经过对上百万难民的抽血检查,我们终于找到了和他DNA极其相似的一个黑人,而且他有一条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巨大的阳具。”

三位都得意地笑了起来,杨文峰也觉得既荒诞又有趣。不过一转念,又问:“你们割下那位非洲难民的阳具了?”

“当然,不过完全是在那位黑人难民自愿的情况下,我们的条件是一万美金。他一听到一万美金,天啊,他恨不得立即就割下来送给我们,而且说如果还需要,他可以发动更多的人来捐献阳具。他说,他反正也很少使用,而且这么大,拖在两腿之间,严重影响了他逃难。我们说,那好办,我们给你移植一个小一点的,而且还是黄色人种的。他听后,一开始很高兴,不过待看过照片之后,他犹豫了,他说,那个指头般的玩意那么小,如果移植到他的体下,他今后还怎么做人?我们也为难了,总不能割下他的就不管了吧。后来他说,干脆割下后就把他变成女人吧,你们自己把那根指头阳具留着,他还说,作为女难民,有很多特殊的优惠,他一直很羡慕。这样问题就解决了。不过,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也一直在观察,那条黑阳具和唐先生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担心出现互相排斥的情况,所以这些年我们基本上都是在唐先生可以随叫随到的范围内工作。若果真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可以第一时间,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一刀把它切下来,以免后患!”

美国人做了个一刀砍下的动作,杨文峰浑身一阵哆嗦。

美国人从桌子上笔记本中抽出一个小名片递给杨文峰,另外两人一看也开始收拾文件。

“这是我们的联系电话和电子邮件地址,都没有登记,也无法追查到,但你只要通过它们一定可以找到我们。我看杨先生应该有很多富豪朋友,今后可以婉转地开导他们,条件成熟时介绍给我们。如果杨先生可以成功推荐三个以上的富豪成为我们的顾客,等过十几年,我们会为杨先生免费换内脏的。”

杨文峰浑身一激灵,差一点昏倒,他勉强支持着自己,研究着名片,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和三个电子邮件地址。

“周先生的事,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我先替他老人家答应下来。”杨文峰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他想到如果周伯伯还可以健康活二十年……

“好,唐先生知道你和周先生深厚的情谊,早猜到你会答应的,他已经安排好。我们会按照唐先生的吩咐,近日内就到广州做准备,一切准备就绪后,唐先生会通知你,到时,你只需要把周先生转到我们的手术室就可以了,这就要看你的了,你没有问题吧?”

“可是,”杨文峰终于忍不住了,“有什么条件吗?”

已经站起身来的美国人皱了皱眉。“什么条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听起来太好了,你们这样为周伯伯延年益寿,有什么条件吗?需要我们作什么交换吗?”

美国人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杨文峰:“这是你和唐先生之间的事,我们是医生。再说,杨先生,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你周伯伯的命更重要吗?就算唐先生到时提出什么条件,难道你会因为它比你周伯伯的命更重要而不愿意交换吗?”

★ 第十九章:决战境外 ★

杨文峰心中装着太多东西,仿佛随时会把他压趴下。

从香港回来后,他心里又多了件秘密,他在想是否要告诉周玉书,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可以延长十五到二十年,那会怎么样呢?可是转念一想,香港之行太离奇,是真是假还不能确定,就算他们确实已经找到了延年益寿之术,但他们也可以随时反悔,又或者以无法在广州设立手术室为借口推辞掉,还有,到时他们会突然提出杨文峰无法满足的条件吗?所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周玉书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香港那边有确切消息之前,没有必要让他老人家在那里空欢喜。可是他还是觉得心里憋得慌,他也不想把详情告诉王媛媛和梁科长,可能只会招来质问甚至是嘲笑,这也难怪,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也心中没有谱,何况是其他人?杨文峰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就让这秘密憋在自己心里。他甚至不愿意去多想,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得太深,他只要知道能够救周伯伯的命,能够延长周伯伯的寿命,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他感到围绕着件事有一团浓浓的迷雾,包裹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只要他走进去,或者用手指头戳破那团迷雾的话,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然而一种下意识的东西阻止他这样做,不要多思考,到此为止,否则周伯伯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说他还可以怀着一些期望忐忑不安地保守这个秘密的话,那么对于广东地区盲流的调查情况越来越让他无法保持冷静了。2007年圣诞节快到的时候,广州的天气突然转冷,最冷的时候只有两度,医生看着杨文峰悲观地摇着头,那意思是说:就是这个冬天了!

他也感觉到了,现在两人在一起时,老人有一半时间是陷入半昏迷半睡眠的状态,另外一半时间也是半眯着眼睛,只是偶尔在听到杨文峰的新发现时,突然睁开那双曾经充满智慧如今已经布满混浊的眼睛。

也许该放弃了,他知道自己无法独立做下去,他甚至不想再在老人面前装出坚强。他让自己的感情毫无掩饰地流露在眼光中,当这眼光碰上老人半闭的眼睛时,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

“文峰,我们不能放弃……”

目瞪口呆的杨文峰听老人断断续续地讲着。原来,老人已经知道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支持,杨文峰没有办法独立进行下去,于是等国家安全部的部长许征来看望自己时,他把情况做了简单的汇报。但他从许征的眼中判断出,他们早就知道这两人在干什么,他们只当自己是个垂死的老人,同情地点着头却一点也不相信他。他很悲伤,悲伤得无力讲下去,许部长却拍拍已经疲倦地闭上眼睛的他,干巴巴地安慰道:好好休息,不要再操心了,有我们呢!

周玉书认识到,杨文峰是他唯一的希望。他说,如果杨文峰无法独立承担,可以借助报社同仁的力量。看着不解的杨文峰,老人解释道,已经无密可保。因为如果他们在朝错误的方向挖掘,透露出去无所谓,而如果他们真是在挖掘最大的阴谋,这个阴谋也将会暴露,所以也没有必要保密了。在再次疲倦地闭上眼睛前,老人说出让杨文峰吃惊的话。

“公安局的小梁,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接我的梁科长一直在跟踪我……可是在我摔倒时……,他是一个好青年,你找机会和他谈谈,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请他帮忙!”

“跟踪――好青年――请他帮忙”,这些从老人口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句子让杨文峰吃惊和茫然,然而在内心深处,他相信老人的判断!他从来没有直接问过这位国安部情报首长,但他知道,过去二十多年里,共和国派遣到世界各地的间谍特务绝大部分是经过老人亲自目测和口试的,而经过他认定而派遣出去的情报人员,迄今没有一个叛变或潜逃的。

他已经和王媛媛谈过两次周局长的调查研究,她只是听,当场并不提问题,但过几天后往往问杨文峰一两个关键性的问题。虽然在单位她仍然是报社的名记者,杨文峰的上司,可是两人在一起时,特别是在讨论到重要的事情时,她总是听他的。杨文峰把周局长的意思告诉她,邀请她和整个采编一组的记者一起协助他的调查。

“我希望我们是杞人忧天,最后大家都来嘲笑我和周伯伯,可是我们已经掌握了太多令人不安的线索和材料,真相大白之前,我们不能放弃,否则……”

王媛媛用手堵住了杨文峰的口。从那天以后,王媛媛把杨文峰的调查分给了采编一组的记者们。大家也会利用吃工作午饭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最新所得。事实上,当采编一组的记者们知道是国家安全老情报首长委托他们调查和分析时,每个人都掩饰不住激动。小吕等甚至透露,参与秘密情报工作一直是他们的业余幻想。

让杨文峰有些意外的是,每个人都突然成了情报专家,每个人都俨然国际问题专家,他们知道的东西一点不比杨文峰少,而他们的分析在杨文峰听来都非常有道理。杨文峰有些惭愧,自己当初进入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学了四年,很不划算。所谓国际关系,只要勤看报纸,多动脑筋,每个人都能头头是道。报社的记者就尤其如此。杨文峰从各位特别是小吕的一些分析中获得了大量有用的资料,当他把这些情况再汇报给周玉书时,老人吃力地抬起下巴,赞赏地点着头。

小吕是三峡库区的居民,三峡大坝截流后,他随父母移民到广东省农村。虽然政府给他们盖了两层楼的小洋房,然而离开家乡的父母终日忧郁,积劳成疾。小吕个头不大,戴着个大大的眼镜,总是和善地对人就笑,杨文峰进入采编一组后从来没有发现小吕和人红过脸。小吕平时沉默寡言,喜欢阅读和收集世界军报和各类武器杂志。那天在午餐时,他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看法。

原来早在2004年3月,国家安全部门在三峡大坝附近拘留了三名台湾人,从这三名台湾人身上搜出了地图绘制工具,天文地理测量仪器和小型挖掘工具。初步审问结果证实,这三名台湾人为台湾军事情报局工作,他们这次被派遣到三峡库区的任务就是全面了解库区地形和建造大坝所用的材料规格,并准备带走部分大坝的混凝土样本回台湾作研究。

初步审讯结果在媒体上披露后,全世界都哗然,显而易见,台湾正在打三峡大坝的主意,在两岸交战时,摧毁三峡大坝。根据北京地下流传的前总理李鹏的《关键时刻》记载,当初建立三峡大坝唯一的担心就是国家安全,要知道三峡大坝一旦遭到破坏,长江中下游就会变成汪洋一片,受灾人数将达到一亿四千万。所以军方一直反对兴建三峡大坝。但后来还是在主张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和平崛起”的领导人支持下,兴建了三峡大坝。

“三峡大坝成为中国安全和国防防卫中一个永远的痛!”小吕说,“不过这是指中国在与美国或者其他大国武力对抗时,这之中并不包括台湾!”

杨文峰和王媛媛等都好奇地看着这位“专家”。小吕清了下嗓子,解释起来。

因为以台湾目前和未来十年的军事力量,袭击三峡大坝只是一句空话。首先台湾没有可以发射到三峡的飞弹,虽然美国售卖的潜艇装备有可以袭击三峡大坝和中南海的导弹,可是最快交货要2010年以后。第二,台湾没有远程投射大当量炸弹的能力。第三,台湾虽然有幻象2000和F16战斗机可以用来直接攻击三峡大坝,但他们的飞行距离只够从台湾起飞后到达三峡大坝,如果攻击时间只算最短的两分钟的话,那么这些飞机在攻击完后大概返回到福建上空就没有油了。除非使用自杀式攻击,把载满炸药的飞机撞向大坝。但即使是这种方法,也不可行。因为任何战争爆发之前,中国军方早就会先在三峡大坝附近部署反弹反空袭的防线,台湾方面根本无法突破。

“那他们派人研究三峡大坝干什么?”小袁问了一句。

“也许他们想派遣特务携带炸药轰掉三峡大坝!”编辑部的老同志老康提出了看法,他很喜欢看炸大桥的二战电影,经常在编辑部绘声绘色地讲大家都不感兴趣的老电影故事。

不可能,小吕说,根本不切实际,三峡大坝虽然像中国任何一个基础建设一样,至少养肥了上千个贪官污吏,可这个大坝毕竟不是豆腐渣工程,更不是豆腐渣。且不说在台海有战事时,这里会成为军事禁区,就算让台湾特务携带炸药潜入,那也不是靠几个炸药包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据当代军事杂志估计,如果要在三峡大坝上炸开一个缺口,至少需要二十八吨炸药。这还只是一个缺口,而二十八吨炸药需要多少个大卡车浩浩荡荡运输,你们都知道。

大家集体松了口气,小袁这时又问:“那台湾军事情报局为什么还派遣特务潜伏到三峡大坝去挖钢筋混凝土的样品?”

小吕皱了皱眉,又想了一下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派遣三个本土特务过来,带着小型挖掘工具和测量仪器,不用审讯就知道是在把三峡大坝作为军事攻击目标在考察。

“他们会不会是为美国人干的?”小袁突然问。大家都同时聚精会神盯着小吕。小吕求助地看着杨文峰。

“绝对不会。”杨文峰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从两个方面简单推理的,第一,美国的卫星对于三峡大坝的情况非常清楚,根本不需要派遣人力情报员冒险进入库区去测绘地形地势图;另外美国的科学家都有介入三峡大坝的设计和施工,就算想掌握大坝的质料,也并不困难。第二,你们大概也知道,前李鹏总理的亲信高严由于贪污问题而潜逃,他有个部下同时失踪。这个部下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掌握了三峡大坝建造时的所有情况,不幸的是,他在和高严失踪时,这些资料也失踪了。不久前,已经有海外人士看到高严的这位部下出现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北面的马里兰州。也就是说,如果美国想知道三峡大坝的情况,他们不出华盛顿,就可以搞清楚三峡大坝水泥的标号和大坝钢筋骨架情况,犯不着借助台湾那三个笨蛋特务背着铲子指南针跋山涉水地到三峡库区。”

大家脸上先是明白了的表情,随即又出现迷惑不解。

讨论中很少插话的王媛媛这时开口道:“这就奇怪了,台湾没有能力攻击三峡大坝,却派遣特务去搜集资料。”

“也许更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派遣这样笨拙的三个特务去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杨文峰若有所思。讨论到此结束,重要的是大家积极提出了一些线索和思考。

当天晚上,当杨文峰探望周玉书时,他把小吕的观察和大家的疑问简单概括地讲给老人听。周玉书认真地听着,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杨文峰讲完后,老人叹了口气。

“文峰,我老了,可是我真高兴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如此优秀!你们的思考和分析非常重要,也最后证实了我的推测。你刚刚说的那三个台湾特务,我当然知道,他们到现在还被关在湖北的监狱里。审讯中他们都坦白了,可是由于他们级别不高,只不过是台湾国安局的军人,他们的坦白并没有让我们获得什么有意义的情报。只知道他们是受命来搞三峡大坝的资料,为了今后炸毁大坝做准备。经过你们提出的疑问和分析,再结合我们的调查研究,总算让我最后证实了一件事。”

老人上气不接下气,杨文峰给他喂了两口水,在他胸部上轻轻按摩了几次。老人稍微缓过神来。

“台湾方面派遣三个特务到三峡大坝搜集情报的事可以这样看,他们是故意派遣特务去,而且也是故意让我们抓到的。当时我们抓了这三个特务后,海内外报纸几乎在同一天就作了报道。我们原来以为是我们内部的干部不小心透露的,现在看来,那也是台湾军事情报局事先策划好的。”

听到这里,杨文峰吃惊地“哦”了声。

“只是这次他们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而是想故意让我们知道什么。什么呢?很简单,台湾情报部门是想让我们知道,在台海爆发战争时,他们会袭击三峡大坝!”

“周伯伯!”杨文峰为了让老人休息一下,决定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人越来越衰弱,如果让他一直说,不到半小时,他就会陷入昏迷之中。“周伯伯,我明白了一些,台湾既然没有能力攻击三峡大坝,可是又故意让我们以为他们在战时要攻击大坝,其实是一种心理战,也是一种超限战,他让我们北京领导人和军方不敢对台湾轻举妄动,不敢发动战争。”

周玉书老人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文峰,那确实是心理战,但是却不是针对北京领导人和解放军将领的。”

杨文峰不解地看着老人。

“连你们编辑部的军事爱好者小吕都看得出来台湾没有能力攻击三峡大坝,那么北京领导人和解放军将领会不知道吗?台湾军事情报局当然更清楚他们无法对北京领导人和解放军造成心理压力。可是他们还是使用了这样的心理战,而且设计如此周密,还故意牺牲三名特工,之后随即在全球放出风声……这一切,和我们正在调查的盲流有关!”

杨文峰迷惑地眨眨眼。

“孩子,三峡大坝如果遭到攻击,受影响的地区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等,这些地区受灾的人口达到一亿四千万。这一亿四千万民众就是台湾心理战的对象!”

杨文峰心里微微一动,忍住不去打断老人。

“说实话,不要说台湾没有能力攻击三峡大坝,就算在美国的支持下,有了这个能力,他们也不会使用这样的方法。因为无论是美国还是台湾,如果胆敢炸开可以淹没一亿四千万人口的大坝,那么美国和台湾都将同时成为世界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反人类败类。美国在其本土受到核子武器攻击时才会这样做,当然他不可能为了台湾做这种反人类的事。而台湾领导人不是傻瓜,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他们比谁都更加清楚后果——那就是剩下的十亿大陆人就算游水也会占领台湾,撕碎台湾。可是他们还是打这样的心理战,为什么?就是要在必要的时候,让这一亿四千万人惊慌失措以致背井离乡,到处流浪。”

杨文峰突然明白了:“而长江流域的流动人口主要是南向的,到时就算政府尽力作了一切安慰工作,但绝对不可能都把他们留在长江流域!到时哪怕这一亿四千万人中只有一千万青壮年逃离家乡,流亡到南方,那么广东就会出现……”

杨文峰停住了,他突然想到传销,黑社会,和台湾厂商雇佣的盲流,他盯着周玉书老人,死死地盯着,仿佛这样盯着的话,老人就不会闭上眼睛。

“周伯伯!”杨文峰一字一句地清楚地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现在想知道!”

老人微微撑开眼皮,又合上。

“周伯伯,自从我们开始一起调查盲流的事,我就发现您好像早就有一个结论,你只是在收集证据,来证实你的结论。而我则是在收集所有的证据,却不知道这些证据可以把我引到哪里去,这让我有时困惑,有时甚至想放弃。但我可以感觉到,你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周伯伯,现在我忍不住了,您可以告诉我吗?你的结论是什么?也许当我知道结论的时候,我会更加明确该收集哪些证据,朝哪个方向推理。”

老人又吃力地睁开眼。

“文峰,你知道吗,干情报工作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就是先入为主。我们国家的情报机构在解放后几乎一直陷在这个陷阱中而不能自拔。中央领导人有了一个看法,然后我们情报部门就去搜集支持这个看法的情报证据,结果完全忽略了情报事业的客观公正这个最基本原则。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情报搜集,凡是有情报搜集的国家都有一套自己的评定情报好坏的标准,可是你知道吗,直到今天,中国的情报评价的唯一标准就是领导人的签字评价。一份情报上报中央,如果有总书记或者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签字表扬的话,就会被立即评价为最优秀的特级情报。反之就算你揭露了真相,抓住了事实,只要不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胃口,就被定为一般情报,甚至是错误情报。党和国家领导人又不是战斗在敌国的情报员,他们判断情报好坏的唯一标准自然是符不符合自己的胃口,是否和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吻合。在这样评定情报的标准下,可想而知,大家都忘记了去搜集真正的情报,而只去收集甚至编造一些迎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东西。这是我们国家情报系统的致命弱点。你以前在小说《致命弱点》中写到中美情报机关的致命弱点,我很欣赏,但你却不知道这种以领导人胃口来评价情报的做法才是我国情报机关体制上的致命弱点。”

老人喘了几口气。

“这次和你一起调查研究盲流的事,也正是借用了你不预先设定立场的特点,否则我自己已经有了结论,在搜集和分析资料中就会做出不当的取舍,到最后也只能是自欺欺人。现在我要你把我们搜集的多方面有关盲流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提出一些可能性。”

杨文峰有些兴奋,但为了冷静思考,他让自己慢慢镇静下来。他开始慢慢地把这段时间里积攒在心中的话一点点倒出来:

“仅仅广东地区的盲流就至少在一千五百万人以上,他们大多为来自长江流域的农村青壮年,为了生存,小小年纪就背起背囊和棉被,漂流四方。其中很大一部份离开父母时才十几岁,城市孩子这个年纪还在对父母撒娇,而他们就加入了盲流的队伍,远离家乡孤零零站在广州等大城市的街头巷尾等待城市人雇佣他们从事危险肮脏和重体力的活计。他们就像我们人类一直幻想的智能机器人一样,任劳任怨,吃苦耐劳,绝对不反对人类,对自己非人的地位无条件的接受!

“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知不知道中国有一两亿这种人,我不能确定,因为凡是有党和国家领导人视察的地方,盲流一定会被清场,他们属于社会的阴暗面,属于改革开放的副产品。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到县委书记的官员们接见过任何盲流;另外,中国政府总理每年都做政府工作报告,在报告中,他会用沉重的声音提到下岗工人,转业军人和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听到或者看到,政府任何一个文件中提到盲流。要不然,作为一个和平崛起的欣欣向荣的大国,怎么没有一个政府部门设立专职机构管理和关心盲流?他们离开家乡后经常受尽欺凌,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可是由于他们逆来顺受,长期以来,城市人在不需要他们时只当他们不存在,政府也假装没有这么一群人。

“就是这群人,出现在我们的调查研究中。当您发现这群人竟然成为一个传销网络的受益人时,我们都知道出问题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盲流好,更没有人会去关心照顾他们。当有人以传销网让他们获利时,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肯定有一桩大阴谋!经过明查暗访,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传销网的总部如此神秘,但一定和台湾有关。这个传销网每天都在亏本营运,这样算下来,没有强大的财力根本无法支持。加上传销网络的本身特点,每一个传销网都会以理、情和利相结合对会员洗脑的,这点和情报机关发展会员异曲同工。这几点综合起来,结论就出来了,那就是说,这个传销网的幕后指使一定是台湾的情报机构!

“现在再分析,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不是为盲流谋福利,因为中国政府都不理睬盲流,台湾情报机关自然更加没有这个兴趣。那么,他们暗中做盲流的工作,又有什么目的?这一点,我一直在想,自从陈水扁2000年上台后,台海两岸形势越来越严峻,台湾方面也知道台海迟早一战。于是他们在大陆发展第五纵队,这就是小孩子也知道的道理。这样说来容易,要做起来就费劲了。首先他们需要找到北京最怕的。

“北京最怕什么?很容易找出来,因为你知道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找出来,然后搜索他们使用最频繁的词语和句子就知道了。当然我们得首先排除这样一些人民耳熟能详的字词,例如‘形势大好’,‘伟大的共产党’,‘三个代表’,‘高速增长’,等等。然后你再搜索,就容易找了,排在第一的一定是‘稳定压倒一切’。全世界有两百个国家,只有中国领导人每天都在强调‘稳定压倒一起’,让人感觉到他们很紧张,非常害怕被人推翻似的。共产党在位五十多年了,看起来中国还不稳定,真是可悲。而台湾当局就找到了北京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最怕。他们就是要让中国不稳定。这是第一,那么第二是什么呢?就是如何找到中国不稳定的因素,从而利用它造成不稳定的局面。这一点,我不做多的分析,是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农民和盲流是中国最弱势的团体。相比较中国目前的城市发展来说,中国目前的农民处于两千年中国历史上最差最悲惨的时代!”

杨文峰越说越激动,他心里一直想着自己的外甥李昌威,想着父亲拼命让他离开,告诫他永远不要回去的家乡。

他看到老人一直闭着眼睛,也没有停下来,因为他可以从老人松垮的眼皮的抖动看出老人不但没有睡过去,而且心里并不平静。

“周伯伯,中国这些年的发展不但是牺牲了弱势群体,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剥削利用弱势群体,就拿盲流来说,他们对广东的建设有多大,您是知道的。以前有个台商告诉我,他们到广东来投资就是冲着低廉的劳动力来的,那不就是冲着盲流来的吗?前几年,盲流受不了剥削而纷纷离开广东地区,结果这里出现了民工慌,严重影响了经济发展。这从反面可以看出是谁在推动中国经济的增长。可是……盲流真苦,真累呀,活得哪里像一个人!”

杨文峰用手擦了一下沁出眼角的泪水,奇怪的是,杨文峰心里升出一片温暖。他不再感觉到孤独,仿佛找到了归宿似的。

“我不扯远了,周伯伯,现在看来台湾人倒来‘关心’盲流了。目前以台湾厂商雇佣的民工、黑社会控制的盲流,再加上这个传销网掌握的盲流来看,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同时解雇工人,下令黑社会捣乱,鼓动传销人员静坐示威什么的,立即可以让广东陷入瘫痪,广东陷入瘫痪的话,对整个中国经济的影响可想而知。”

床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气的周玉书突然睁开了眼睛。

“文峰,不这么简单吧。让广东陷入瘫痪的话,没有必要部署这么周密,花费这么大的成本。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结论吗?我一直怀疑台湾会利用盲流对现实中国的不满制造事端,甚至发动骚乱和起义!”

杨文峰吃惊地看着老人,嘴巴张开合不拢。在他的心中,这些盲流只会逆来顺受,就像机器人,他们早就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命运,杨文峰很难想象盲流会闹事,事实上过去他们虽然也闹事,不过不是要求老板还钱就是要求老板增加工作量。

“文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话永远不会过时。盲流是当今中国受压迫最深的阶层,他们到处流浪找工作糊口,还要把赚来的钱寄回农村。虽然我对盲流有研究,但是我是退休以后到广州才第一次接触到具体的盲流,直到你上次让我关心盲流,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盲流。这点真该谢谢你,文峰。我们党是靠发展农民运动起来推翻国民党的,毛泽东当时就是个农民领袖。但当我们推翻了国民党,建立了新中国后,在我们当时的农民运动领袖都进城成了城市人后,他们忘记了农民的苦难。当然毛泽东同志没有忘记,他知道在中国只有农民可以起来再次推翻共产党,所以我们党制定农村政策时,都想方设法把农民固定在自己的土地上,让他们无法到处流动,到处串连。结果大跃进时,饿死的两千多万人几乎全部是农民,可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反抗,因为他们被分隔在不同的村庄,根本不知道一百里外发生了什么。当他们要饿死时,他们最多怨恨自己生错了地方,或者怨恨自己生为农民。根本想不到全中国的农民都在受苦。过去多少年,我们就是靠农村户口这种严重违反宪法的手法把农民钉在自己的土地上,倒也相安无事。”

老人眼睛里透露出悲伤。

“可是改革开放后,出现了一个新阶层:盲流。他们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同时发现:与农村相比,这里仿佛是天堂。而且他们还渐渐发现,原来在城市帮人家通厕所,捡人家的残羹剩饭吃,都比农村的生活要好很多,于是大量盲流涌入城市。当初国家领导人担心这些盲流涌入城市后会造成治安问题,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担心是多余的。这些盲流和那些仍然在农村的农民具有同样的品质,这种‘品质’一方面是长期受压迫所形成,另外一方面则是天生的,他们老实巴交而且听天由命。他们干活勤快,但并不积极思考问题。长此以往,连你也认为他们像机器人一样,不会思考了。

“可是,文峰,自从公安部门开始担心盲流造成社会治安隐患的同时,国家安全部门就开始担心盲流带出的国家安全隐患。这一两亿人口都是以青壮年为主,他们居无定所,有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虽然天性老实,可是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块把他们培养成老实人的土地,现在他们每天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听到的是人间不平事,受到的是不公正的待遇。久而久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是哪个人可以随便预测的。八十多年前,湖南农民毛泽东只身离开了农村来到北京,委屈地寄身于北京大学图书馆里,受尽白眼和不公。后来他带领农民把中国翻了个底朝天……”

杨文峰惊奇地发现,老人没有疲倦地昏迷过去,而且还一定要把话说完的样子。

“文峰,这些事你再去想一想,我们还是回到主题。刚刚你的分析都对,但你把结果想得太简单。现在的盲流之所以老实,还在于没有人挑拨煽动他们,当然就算有什么人想去发动他们造反,也不那么容易。这些盲流根本没有组织,而且像难民一样东奔西跑。可是如果台湾当局要做,就很容易了,他们不但有大量的厂商雇佣盲流,而且可以使用其他的手段例如传销网拉拢他们。等到时机成熟,可以突然解雇他们,煽动他们反对政府,或者突然通过传销网传递误导的信息,引导他们造反。这些盲流的数量本来已经巨大,可是他们还在考虑使用心理战,在危急时刻,让长江流域的农村人口逃难到广东……”

杨文峰怔怔地听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后来他自己的喘气竟然盖住了房间呼吸器和心脏辅助器的声音。

在这个四面白色的小房间里,他听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推理:台湾正利用广东地区的盲流们对社会不公和受到的残酷剥削的不满,挑动他们反抗暴动和起义!

他宁肯相信这是一辈子都生活在真真假假的情报世界的周玉书老人的临终幻想;因为他听这个故事时感觉怪怪的,仿佛少了什么环节,却又说不出到底少了什么。

他不敢相信,因为周玉书的结论听起来一忽儿就发生在他们的身边,一忽儿却遥远得不着边际。

最让他忐忑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做?按照老人所说,他已经把两人的调查和推理告诉了国家安全部来探望他的领导,只是人家都不相信他。既然这样,也许这只是一个推理,一种理论吧?就像这些年,中国实际上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国家,稳定到十三亿人口的国家都用一种声音说话,稳定到拥有六千万党员的中国共产党竟然没有一个反对党,然而北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却天天在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也许周玉书老人只是为党为国家操心过度,在岁月的最后时刻,常年的担心和昏迷时的幻想让他‘推理’出有这样一个可怕的破坏中国‘稳定’的阴谋存在。

如果是这样,倒可以理解。防患于未然嘛,而且杨文峰心里暗中想,通过周玉书的这一推理,北京肯定吓破了胆,从而他们会对盲流和农民好一点的!有时他发现周玉书在说话时故意大声,好像在对其他人说话一样,杨文峰想,也许隔墙有耳,而周玉书正是想让他们听见吧。

想到这里,杨文峰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难道这不是自己当初把周玉书拉进来关心盲流的原因吗?

“文峰,你不相信我?”

杨文峰浑身一颤,自己不经意流露的表情没有逃过老人的眼光,而此时的老人甚至没有完全睁开他的眼睛。如果这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表情都无法逃过老人的眼光,老人又怎么会在这样的问题上推理错误呢?他感到不寒而栗。

“文峰,他们不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中国的贫富差距已经达到火山爆发的程度,现在也就是靠北京对舆论宣传和人民的控制,才勉强维持住‘稳定的政治局面’。可是如果台湾加入进来,不需要做很多工作,只要‘咔嚓’一声把火山点燃,就可以了。台湾人毕竟是中国人,他们知道怎么做的。相信我,五十多年前,我们中国共产党就是使用这种类似的方法激起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仇恨,彻底干净利落地把国民党政府赶到了台湾岛。现在轮到我们了……”

“周伯伯,”杨文峰最后决定提出自己的疑问,“周伯伯,您能够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说,您能够保证你的结论不是先入为主,然后找了这些证据?因为您毕竟一直认为台湾要破坏大陆,对不对?”

“孩子,”老人疲倦地抬了抬手,“不是我先入为主,其实我本来应该早就想到这点的。还记得台湾陈水扁2000年上台后提出所谓‘决战境外’的口号吗?我们当时都认为他是二百五,因为按照台湾目前的军力和人力,台湾军方能够在开战后坚持两天都困难,而陈水扁自己能够在解放军占领全台湾前逃到菲律宾恐怕都不那么容易,哪里还敢奢谈‘决战境外’?可是现在我才彻底明白,陈水扁一上台就在一边部署台独的同时,一边计划‘决战境外’。这个所谓‘决战境外’原来并不是军事斗争,而是使用第五纵队,激化现有大陆的社会矛盾,挑起农民和盲流起义……”

杨文峰知道自己今天肯定会得感冒,从开始滔滔不绝时的热血沸腾,到刚刚冒出第二身冷汗。最后在老人疲倦得嘴巴张不开之前,他抢先问道:

“周伯伯,按照您的推理,台湾什么时候会发动这个‘决战境外’的计划?”

老人侧耳听了一会,仿佛在听什么动静。“这段时间太平静,文峰,北京奥运会什么时候开?”

“还有四个月,周伯伯。”

“我想,就是奥运会期间!”

老人说罢,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压得昏迷过去。

★ 第二十章:CIA的疑问 ★

谈话谈到疲倦时,周玉书被沉重的眼皮压垮而昏昏睡去,可是杨文峰却再也无法合上眼皮,他连着失眠,一个星期后几乎垮了下来。

王媛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也失去了主张。自从上次交待任务后,美国方面只是要求她定期汇报周玉书和杨文峰的动态,并没有催促或者交待新的任务。这却越发让她担心,因为他们也许已经向杨文峰直接下手了。他们会如何向他下手呢?她这些天一边处处留意一边思考,文峰事事有主见,心深沉得似无底洞,美国人休想使用花言巧语打动他;同时,文峰对世界间谍和情报机构及其暗箱操作都有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所以,美国人用在自己身上的圈套和诡计在他身上也难起作用……金钱,对,金钱!想起万能的金钱,王媛媛的心直往下沉。

在广州这地方,金钱绝对是万能的,而且还很容易买到快乐。杨文峰一直靠有限的工资度日,平时省吃俭用,关键时刻也会咬咬牙花点积蓄让自己乐一乐。如果美国使用一捆捆钞票砸向他,保不准文峰会被拖下水——于是这些天,她就利用各种机会向他暗示,自己很有钱,有上百万的美金。她还好几次表示,如果他需要,只要开口就可以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亲着杨文峰甜言蜜语地说。她想用这种方法让杨文峰不掉进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金钱陷阱里。

杨文峰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我要钱干什么?钱能买命吗?钱能避免灾难吗?然后又陷入眉头紧锁的沉思中。

奥运会还有四个月就要召开,报社也是很忙的,广东地区的运动员将在这次奥运会上大展雄风,作为广东地区的《南方周报》自然提前连篇累牍使用采访和新闻报道为运动员打气。而最重要的是,在雅典奥运会上,中国夺金牌总数占据第二位后,经过四年的积极备战,北京奥运会上,中国极有可能夺得金牌第一。北京宣传部已经暗中打过招呼,要让各媒体低调,不得事先把金牌预测作为新闻来报道。可是全国的媒体都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一般报纸都已经开始准备一篇篇情绪激昂的社论,准备到时紧跟着一块块金牌的诞生适时推出。报社都沉浸在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总编吴力超任命王媛媛为负责奥运报道的副总编辑。王媛媛自己心里也有事,但她咬咬牙,接下了这付担子,而且她还承担了杨文峰没有时间兼顾的大块工作。

杨文峰大部分时间是在周玉书的病房度过的,但他告诉王媛媛,由于老人经常陷入昏迷,他们现在讨论问题往往需要拖很久。不过,老人挺过了冬天,又走过了春节,让医生傻眼了。只有杨文峰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老人。

又过了一个月,杨文峰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传来的声音让他耸然动容: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星期后在白云山上的别墅进行手术……

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这个电话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打过来。电话中的人说,一切都准备好,但直到手术前一个小时,将不会告诉他具体地点。杨文峰只要在下星期六上午十一点把老人带出医院送到白云山的南山腰大草坪上等就可以了。

杨文峰兴奋之情表露无遗,他找到王媛媛,让她约梁科长三人一起聚一次。他知道,该是把两位一起拉进来的时候,他需要帮助。

梁科长进入南海渔村小包厢时,看到杨文峰吃了一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杨文峰苦笑着摸着自己瘦了一圈的脸。

“好久没有这样聚了,你肯定有重要的事。”

杨文峰点点头,自从残肢的案子不了了之之后,他就只在广州中山大学附属医院见过梁科长。两人一个有心事,一个心中有事,所以都是匆匆打声招呼就各奔东西。“不错,我需要你全力以赴地帮助我!”

梁科长脸上出现一些无奈,还有些嘲笑。王媛媛不满地盯了他一眼,他总算是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风凉话。

杨文峰盯着梁科长,并不顾他脸上连续变化的表情,只管自己讲下去。足足讲了十分钟,他才停了几秒钟,然后说:“台湾要利用盲流闹事!就这些,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梁科长嘴巴微微张开,脑袋一边急速消化着他的话,一边不可置信地仔细打量着杨文峰,之后又把眼光转向王媛媛,这样来回几次,见到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进一步解释什么时,才说:“这不是你们报纸连载的小说情节吧?”

两人都严肃地看着他,没有接腔。

“你刚刚说这是你和周局长两人得出的结论?”

杨文峰点点头。

梁科长脸色变了变。周玉书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及。自从那次把他送进医院后,他一次都没有再见到这位中国情报界的传奇人物,但他仍然受命经常到医院附近转几圈。

“利用盲流?”

“是的,利用盲流!”

“盲流那么容易利用吗?”梁科长脸上又露出一些嘲笑,“你们大概不知道,关于盲流,我比你们知道的要多一点!”

杨文峰和王媛媛都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从来不管盲流的!”

“这是工作纪律,必须保密,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们,可是既然你们说出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我也就不隐瞒了。”梁科长呷了口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自然。“自从我进入广东公安厅的第一个月起,我就知道我们最重要的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控制盲流。你说的不错,我们确实很少管盲流,没有办法管,人太多,太乱,再说,只要他们不出什么乱子,有什么好管的?至于凶杀,偷盗,卖淫这些社会治安问题,本来就是公安的工作,没有什么艰巨和重要之说。可是自从改革开放后,大量的盲流涌进广东地区,目前内部估计仅仅在广东地区,就有盲流三千多万人。作为公安部门,大家不是不知道三千万盲流给广东社会治安带来的挑战,但是这并不是北京担心的。他们担心的不是无名尸体,不是凶杀,更加不是抢劫卖淫,他们担心的是这些盲流是否会联合起来闹事。这也是我们公安部门对盲流的首要监控项目,只要不联合起来闹事,盲流怎么样,是死是活,还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我们时刻注意盲流的分布和流动,对于盲流中的同乡会更是密切监控。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逃过我们公安的眼睛。”

“没有想到,”杨文峰嘴角露出痛苦的嘲笑和无奈,“我原来以为没有人关心盲流,没有想到的是,无论是国家安全部,还是公共安全和社会治安部门,大家都如此‘关爱’盲流!”

“你们最近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王媛媛打断问,她不想这两位又较上劲。

“盲流人口太多,异样的情况当然经常出现,例如最近广州市面出现一本叫《盲流指南》的小册子——”

“有什么问题?”杨文峰心中暗暗一惊,王媛媛心里也倏的一跳,她听杨文峰说过是李昌威在编写这本小册子。他们两人不动声色,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决意不说出来。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这本小册子主要是登载和盲流相关的一些信息,大多是主要媒体不会登载的信息,例如找苦力工作,便宜住宿什么的。”

“那有什么异样?”王媛媛假装不经意地问。

“只是北京有些领导得到这本小册子后,看到每册《盲流指南》最后几页都印刷一些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选段,有的还被编者从盲流的角度作了注释。”

“哦,真有意思,没听说过,什么叫从盲流的角度注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不过,只要不故意歪曲宪法,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王媛媛笑着问,会意地看了一眼杨文峰。

“歪曲倒不会,这《盲流指南》的编者也是盲流,倒绝对没有那个文化水平去歪曲《宪法》。何况,我们国家的《宪法》是面向大众的,谁还看不懂不成?我们起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还怪北京大惊小怪。但是你们知道,北京领导人和御用专家们毕竟有水平,往往能够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危险。一个领导最近来视察时,向我们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也不便向你们多说,不过一句话,他们认为在盲流中传播《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别有用心甚至是蓄谋已久的,事关我们是否可以拥有一个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是否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和平的经济建设大环境,是否可以和平崛起,是否可以长治久安……。”

“放屁!”杨文峰忍不住高声打断他。

“我也不完全同意他们的讲法,不过北京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梁科长大度地笑了笑。随即,他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这次你们的盲流起义推理该不会也是北京的小题大做吧?”

“不,这是周局长和我的推理,问题是北京并不相信!”

梁科长脸上表情又微妙地变化了一次。“我能做什么?为什么要我卷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吗?”

杨文峰微微一怔,盯着他。“不是我,是周局长让我找你的!”

杨文峰和王媛媛看到梁科长的反应,脸上微微变色。当杨文峰说出“是周局长让我找你”这句话时,梁科长正在喝水,他不但把装满一杯茶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而且当滚烫的深色茶水从桌子上流到他腿上时,他的手在微微抖动,腿却忘记挪开。

“我——我并不认识他老人家啊?!”

“可周局长认识你。”

“是吗?怎么会呢,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知道你一直在跟踪他!”

这一次王媛媛和梁科长都大吃一惊。王媛媛心中暗呼“好彩”,梁科长则马上自我安慰,自己跟踪中国情报界传奇前辈两年多,被他发现,没有什么自责的。他竭力保持平静而淡淡地说:“他知道也不奇怪,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还有奇怪的,”杨文峰故意停了一下,等梁科长紧张地盯着自己时才说:“周局长还告诉我,你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踪他,而他却知道!”

“什么?”

“天啊!”王媛媛听得张开性感的嘴巴,无法合拢。

梁科长没有接话,也就表示他承认了杨文峰讲的是事实。杨文峰接着说:“让你跟踪他,是因为还有其他势力在跟踪他,你是当地公安局干警,熟悉当地情况,但你并不是专业的跟踪人才,你被指派去跟踪共和国最老牌的特务头子,所以你在跟踪他的事,周局长不用回头就可以感觉到,另外那些为了各种目的而跟踪他的人也都是高手,有些可能还是来自国外的情报机关,他们自然也可以看到你在干什么。周局长并不清楚是什么人让你跟踪他,不过他知道他们让你跟踪他的目的就是让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王媛媛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我的天”的感叹。

“正因为你是当地公安,屁股上总挂着一支手枪和一双手铐,结果让那些其他的各种势力,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和居心的,都始终因为忌惮你而和周局长保持距离。”

“我有个问题不明白。”王媛媛问,“为什么一个退休的局长会有这么多人跟踪?像这样的退休局长应该不少吧?还有很多退休的部长呢?”

杨文峰听到这个问题时微微沉思了一下,但也没有接腔,因为如果他能够有时间思前想后的话,这恐怕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也许他真发现了什么天大的阴谋,否则为什么都在跟踪他?而公安厅的李副厅长安排我跟踪他,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也不全是,”梁科长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使用我跟踪他,就是为了让别的跟踪人不能接近他。而如果是为了保护他,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但却让我跟踪,而且要把他的行动定期汇报上去。真让人不明白……文峰呀,我不是不想帮你,事情确实太玄乎,没有搞清楚前,我不愿意卷进去。对了,你刚刚说是周局长让你找我的,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明白的,请你帮忙就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我们都搞清楚了,还请你帮什么忙?”

“可是周局长只是感觉到我在跟踪他,并不认识我,更不要说了解了——”

“他对你有观察——”

“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几眼!”

“观察一个人不都是用眼睛的,有时靠心和脑袋去观察去了解!”杨文峰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这梁科长提到周局长就没完没了。

“他了解我?”梁科长不理杨文峰话中的不耐烦,追问道。

“是的,他了解你。他说你是那种‘患难之中见真情,危难之处显身手’的人,他说如果需要帮忙的时候,只要告诉你实情,你就会——”

杨文峰没有把话说完,今天已经是他和王媛媛第二次看到梁科长失态。他们面前的梁科长在公安局也有好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个公安老油子了,但现在在他们面前的他,则满脸充满真情,眼角甚至泛出泪光。在杨文峰看来,这表情无异于怪异,杨文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把他拉回到这里。王媛媛也感到梁科长思想游离开去了。

对于杨文峰,周局长是他的周伯伯,他们是无所不谈的忘年交;对于王媛媛,周局长一会是周伯伯,一会又是一个可以获得重要情报的目标。两人有所不知的是,在年轻的公安干警梁科长的眼里,周局长是他的太阳,共和国的希望和为他重新找回信心的力量。周玉书的事迹在公安和国家安全部门广为流传,他为共和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从不居功自傲。这些梁科长当然听说过。他同杨文峰到新塘镇领出老人时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当时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夹杂着一些不敢相信和微微失望,特别是当老人哆哆嗦嗦从口袋掏出自己卷好的卫生纸擦鼻涕,用洗得发白的手帕擦眼角……后来自己受命跟踪他,他想起了那些日复一日的风餐露宿的跟踪,跟着蹒跚的老人走街串巷,看着老人坐在盲流中指东说西,耐心等着老人在小摊上认真地吃一碗炒粉,观察老人把零钱小心地包好后塞进裤子隐藏的口袋里,把吃不完的半个馒头小心地包好放进手提袋里……那些日子,他躲在暗处品味着老人脸上的快乐、忧愁、孤独和痛苦的表情……

不知不觉之中,梁科长竟然又可以大声唱出以前让他热血沸腾的《少年壮志不言愁》;不知不觉中,他心中重新有了什么是好人和坏人的标准;不知不觉中,他知道了共和国为什么在出了那么多败类、那么多贪官污吏的情况下,还能够巍然不动;短短的两年多,公安局领导忘记了他,他的工作也失去了公安干警的刺激和捞外快的机会,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他觉得这样跟着老局长茫无头绪地东奔西走了两年,自己反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踏上了他坚信正确的人生之路……

杨文峰第二次伸手在他面前晃动时,他收回了思绪,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们两位。

“我们怎么干?”他有点腼腆地小声问。

杨文峰黯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们的发现和推理都是真实的,那就是说,台湾要在中国南方以广东为中心发动流动民工的抗议甚至起义,哎哟,我说出来就有些别扭,还是不敢相信!”王媛媛没有说下去。

“就算不考虑文峰和周局长的发现,这个可能性完全存在!”梁科长换了一幅严肃的表情,“事实上,我现在想一想,北京为什么一直督促我们注意盲流,为什么有这方面的担心?肯定有一定道理。现在中国贫富悬殊已经大得离谱,富有人士以广东等沿海和大城市为主,而广大的内地民众,特别是农民几乎一贫如洗。中国领导人为了维护目前的政治体制,仍然在各种场合假装我们还是在搞社会主义,结果让广大民众也不得不假装我们还生活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可是这些假象,总有一天会破灭,到那时,广大人民会要求一个交待的。我得说实话,如果台湾介入,有意要挑拨民众反抗政府,那么在南方发动组织盲流,将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杨文峰和王媛媛都专注地听着,杨文峰还随即赞赏地点点头。

“问题是上面不相信,而据周局长推测,台湾将会在奥运会期间启动这一‘决战境外’计划,现在只有两个多月,怎么办?”王媛媛摊开双手,紧皱着眉头。

“我们去阻止它!”梁科长咬着牙说。

“说起来容易,怎么阻止?你以为我们是007吗?”王媛媛摇摇头。

杨文峰说:“我都思前想后一个月了,毫无办法。只有北京出面才有可能,可是北京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阴谋存在,事实上从表面上,确实天下太平,大家都在热切期盼着2008年奥运会。另外,我甚至想,如果真有这样的阴谋,而且即将启动,就算北京出面,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把台商都赶尽杀绝吧,更不能让盲流都回到原来的地方,至于传销网,都很地方化而且实行严密的单线联系,哪里找得到头绪?还有黑社会,既然是黑社会,肯定有其严密的组织,也不是可以靠这一两个月可以肃清的,并且奥运会即将召开,如果采取过激的手段,会造成严重后果。”

“我倒觉得北京自作自受,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盲流,特别是广东的这几千万盲流。可是盲流的问题不是刚刚出现的,而是十几年了,北京只看到盲流成为廉价劳动力,根本从来不顾他们的福利和死活,直到现在有人要利用这些弱势群体,才发现,根本没有办法管束他们。活该!”王媛媛说着,做出了“活该”的表情。

“媛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杨文峰说,“这不是看笑话的时候,更不是报复北京的时候,盲流在这个阴谋中是被动的、被欺骗和被利用的。这个阴谋如果只是纸上谈兵,自然可以用来提请北京注意自己的弱势群体;可是现在不是这样。台湾一旦真实行这样的计划,北京不会坐视不理,当初他们敢把坦克开进天安门,现在他们不敢把坦克开进广州市吗?虽然那位1989年声称‘杀二十万学生,换来一百年的稳定’的伟人已经永垂不朽了,但现在那些腰缠万贯的官僚们如果为了他们的长治久安,绝对会毫不手软地屠杀一百万的盲流。到最后,受苦受难牺牲的还是盲流。”

王媛媛听着杨文峰的话,惭愧地点着头。

“也许我们还有些办法。”杨文峰说,“不过还得先问梁科长。我想,策划这个计划的当然是陈水扁和他的亲信,我们没有007的能力,潜伏到台湾去除掉陈水扁和他的亲信,但我们是否可以考虑破坏他们这个计划在大陆的执行人?”

“可是,按照你说的,所有台商都有可能卷入,传销网更是无孔不入,还有黑社会?我们如何入手?”说话的是王媛媛。

梁科长也摇起头。“不可能,时间不够,而且别说是我们自己干,就算是国家干,这种做法也不可取。广东地区的台商有一万多家,他们表面上和台独划清界限,事实上却鱼龙混杂,有些更是两面三刀,根本无法下手,总不能对他们逐一监视控制吧?何况,这些台商手中有钱,他们几乎都有自己的路子,有些更和中央和地方的腐败官员称兄道弟,沆瀣一气,鱼肉人民。再说黑社会,现在黑白两道,哪里分得清?如果我们贸然下手,很可能还没有见到黑社会头子,自己就先牺牲了。传销网就更不用说,我们国家禁止普通的商业传销已经二十年了,反而越来越红火。而你说的传销网还是情报部门经营的,哪里那么容易破坏。我想,凭我们的力量,用两个月时间,能够破坏一两个小县城的分网,已经很不错了……”

梁科长的分析句句似锤子,敲在杨文峰心上。听到后来,他不得不垂下了头。如果说之前还有点幻想,有点不切实际,那么对广东如此了解的梁科长的话则让他彻底清醒。

“既然无法找出策划者并消灭他们,我倒是有个主意,我们就从被利用的盲流入手,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不要上当受骗。”

王媛媛的话说得慢吞吞,但却让杨文峰猛地抬起了头。

“怎么让盲流知道真相?”梁科长表情冷静地问。

“可以通过报纸……”

“什么报纸?报纸都控制在中宣部和党委手里,报纸是你用来讲真相的地方吗?亏你还是名记者。”梁科长不客气逼视着王媛媛。

王媛媛也有些生气:“我当然知道报纸不可能登,可是我可以使用我们的报纸,使用偷梁换柱的形式,把揭露真相的文章登在报纸上,这几个月,我对报纸的重要版面,特别是奥运版面有最后审批权!”

杨文峰脸上露出了一些希望,但看到梁科长冷冷的样子,他没有开口。

“第一,你们报纸有多少读者?第二,你真以为盲流买你们的报纸看吗?第三,你相信现在还有人相信你们的报纸吗?广东发生致命非典时,你们不是在拼命报道北京两会,全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吗?说到体育和奥运会,那是你们白领和小愤青的玩意,你们真以为每天为生活操劳的盲流真有心情去看体育版,真会像你们一样,看到金牌听到国歌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梁科长的话再次让杨文峰心凉了下来。他不禁暗中佩服梁科长,没有想到,这个公安痞子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如此实际和深刻。在心里,他暗叹周伯伯慧眼识人。

“哼,那还有什么办法?”王媛媛面上憋得通红,“我看没有办法了!”

三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王媛媛突然打破了沉默。

“既然周局长可以识破这个阴谋,难道他没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个阴谋?”

梁科长也抬起了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希望。杨文峰叹了口气说:“周局长费了很大的劲才和我推理出这个大阴谋的存在,但这之后,他就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似的。他经常陷入昏迷,我们都无法正常交流了。”

“只要周局长可以活下去,脑袋清醒的话,我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梁科长胸有成竹,“只要他老人家能够想出办法,我就能够付诸行动!”

“但愿如此!”杨文峰停了下,觉得应该把第二件事说出来了,“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们帮忙的,不过我不想太详细解释,我只希望你们不要认为我疯了,首先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梁科长和王媛媛不解地互相看看,然后又把眼光盯在杨文峰脸上。杨文峰尽量让自己平静和显得理智,同时他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为了不让自己产生犹豫,所以故意回避两人的目光。

澳门赌王报恩……现代科技发展……延年益寿术……下个星期白云山上的手术……

梁科长和王媛媛安静地听完,一言不发,表面上都竭力装出平静——对于梁科长,杨文峰的话中太多破绽,甚至还有一些颇可疑之处,但如果有方法可以延长他心中楷模的寿命,延长寿命后的周局长又可以想出方法击败台湾的“决战境外”的话,其他的最好不要去想。对于王媛媛,她心里七上八下,她甚至都没有怀疑这个耸人听闻的方法是否是真的,她只是暗暗佩服美国中央情报局,竟然找出这种方法向杨文峰下手!这确实是唯一奏效的方法,杨文峰无论从私还是从公,都会毫不犹豫接受任何条件的。

包厢里的菜都冷了,在空调的冷气里,盘子里浮现了一层凝固的油水,空气也凝固了似的。三个人没有说话,叹息声却一声连一声。

过了好一会,梁科长和杨文峰才低声开始计划如何把周局长运出医院,杨文峰必须要说服医院同意拔掉插在周局长身上的管子,并且要以推周局长到外面“透透气”为由把他弄下楼。梁科长则事先准备好一辆可放进担架床的警车。两人议论了一会,都停了下来。两人都清楚,周局长已经几个月没有挪动过身体,任何移动都是危险的;他们还知道,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他们两人都将负上刑事责任。但他们都没有说出来。

两人商量好细节后,抬头看了看王媛媛,灯光下的王媛媛脸色阴沉,让他们两人心中都是一惊。

大家起身准备离开时,王媛媛突然停下来,她示意门口的服务员关上门。房间剩下三人时,王媛媛压低声音说:“我心中一直有些疑问,但却问不出问题。你们刚刚在那里商量时,我好好想了想,虽然还不十分清楚,可是我想,还是先把问题提出来,你们和我一起想,又或者有机会的话,文峰问一问周局长。”

两人重新坐下,不知道王媛媛想到了什么。事实上,王媛媛想到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发给她的最新指示。本来,她想能拖就拖,但今天当她知道中央情报局已经向杨文峰下手后,决定按照他们的吩咐提出这个问题。当初中央情报局只让她把周玉书和杨文峰的言行一五一十汇报过去,不允许她有任何其他冒进的行为。上次当她告诉美国,周玉书发现台湾正在暗中使用盲流对付大陆的时候,美国向她发来一个紧急但却简单的指示,要求她通过杨文峰向周玉书提出下面的问题,然后要求她把周玉书的回答原封不动汇报给他们。他们说,这个答案值一百万美金!刚才她想了很久,这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她认为时机来了,机不可失,于是她提出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疑问。

“文峰是在周局长的引导下,一步步收集证据,最后得出台湾要发动对大陆的‘决战境外’,而周局长显然是先入为主,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论。他老人家考虑周到,知道杨文峰不会受到他的影响,所以借助杨文峰的分析能力,从证据入手,推出和他一样的结论。这些看起来没有什么漏洞,而且还合情合理。可是我不明白,周局长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的?如果他是先入为主得出这个结论,那不是说明有问题?而且,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在这里分析台湾,可是却没有设身处地站在台湾的角度分析一下。我不排除台湾会有如此反攻大陆的计划,也不排除台湾陈水扁一上台就秘密制定利用大陆社会矛盾而‘决战境外’的计划,这些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我的疑问是:有计划不一定要用,也不一定现在用,对不对?就像现在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国防部都有一些对付邻国或者敌国的作战计划、沙盘推演和危机处理系统,但很少有把这些计划付诸实行的,对不对?美国至少有二十个摧毁中国的作战计划,中国也绝对有至少十种沉没美国航空母舰的作战方案,但双方都不会因为对方有这些计划和方案而大打出手,更不会因为对方有这些计划和方案,就认为他们一定会使用。”

梁科长没有一下子听懂,杨文峰却越听越清楚,这不正是他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这不正是最近这些日子让他觉得整个事件好像缺少了一个环节的疑问?可是他却还没有理清楚。他赞赏地对侃侃而谈、有条不紊的王媛媛连连点头。

“我的意思是,2006年台湾制定宪法,两岸都没有干起来,现在两岸也相对平静。为什么台湾会要突然对大陆实行这样的‘决战境外’?而且选择在奥运会期间?”

杨文峰忍不住“啊”出声,“天啊,媛媛!你的问题太好了,我真是糊涂,这些天一直心里憋着什么东西,现在才知道,你提出的问题正是我最近一直觉得缺少了的那个环节!”

“我还没有说完!”王媛媛冷静地说,“发现有这个计划的应该是你和周伯伯两人,但极其有把握地说台湾即将实行这个计划的则只有周局长。可是你不要忘记,周局长在医院已经躺了好久了,是什么东西让他认为台湾有了这个计划就一定要实行,而且是在奥运会期间?文峰,显然,你的周伯伯还有事情瞒着你……”

王媛媛的问题,或者说中央情报局通过王媛媛问的这个问题,让杨文峰从头到脚顿感冰凉。

★ 第五部:致命武器 ★

2008年7月18日下午3点15分,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

“战争?战争!”这本该让人头皮发麻和胆战心惊的词语听在总统心里宛如伊拉克沙漠上一阵凉爽的阴风,又恍如阿富汗不毛之地上冬暖夏凉的山洞,离文明世界越来越远的“战争”不觉勾起了总统的万般思绪……

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奸巨滑的国防部长好像受到总统脸上表情的鼓励,振作了一下,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推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总统先生、各位,北京的致命武器已经部署完毕,一旦启动的话,我们国防部现有的武器和这些年所进行的沙盘推演都无能为力。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只有最后几种选择,大家面前的卷宗里有详细计划,我这里长话短说。第一种是一劳永逸,在北京启动致命武器之前对它实行致命打击,一举摧毁北京党政军指挥中心。我们国防部情报部门相信,这种情况出现的话,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可能是,共产党将失去北京政权。”

“你说起来很轻松,怎么一举摧毁北京党政军指挥中心?”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没有放过让国防部长难堪的机会。在总统和众人面前,国防部长竟然把国防部情报局的结论慎重其事,这对中央情报局无疑是奇耻大辱。全华盛顿谁都知道同样一份情报拿去给中央情报局和国防部情报局分析,得出的结论一定是迥然不同的。

“绕过北京的致命武器,直接对中国大陆的重要军事、政治和经济目标施行摧毁性的致命打击!我是说,”国防部长故意停了一下,“这里说的打击当然不是靠贵情报局的007带着炸药包和安全套过去执行的那种,也不是我们国防部掌握的那些最先进的常规武器。我是说,启动‘末日计划’,对中国实行全面核子打击!”

话音未落,房间里至少有几处发出了惊叹和杯子溢出咖啡的声音,之后大家互相看了看,陷入寂静。‘末日计划’是冷战时期制定对付前苏联的核子大战计划,整个计划由白宫主人亲自掌握。冷战后,已经有二十年,这个计划一直尘封在白宫地下室里。

“国防部已经做过多次电脑推演,可以这样说,如果计划周详,三十六小时内可以解决北京,而最主要的是,即使我们稍微出错,北京目前也无还手之力。中国陆地上的所有核子基地的资料已经掌握在我们手中,他们有20枚射程一万三千公里的东风五型导弹,还有东风四十一,井下发射的那些洲际导弹,早就被我们精确定位,至于机动发射,我们也有对策,总之,我们确保这些基地包括其设施将在二十四小时内化为灰烬。”

“解放军的战略核子潜艇呢?特别是094核子潜艇你们都考虑进去了吗!中国人民解放军导弹战略部队自从2004年12月首试(下水)第一艘094战略核子潜艇后,到今天已经拥有三艘,这艘潜艇可以从中国海域海底发射核子武器直接攻击美国本土。这点你不是不知道吧?”国家安全顾问细声细气地问。

“陆地上的目标容易确定,可是中共的核子潜艇只要有一艘094消失在浩瀚的太平洋里的话,美国的某个城市就有可能化为灰烬,部长先生,你的国防部情报局一定设想过这种结果吧?”问话的自然是满脸不屑和讥讽的戈斯。

“我们基本都能掌握他们的行踪,将在第一波打击中进行摧毁;中国的机动发射核子武器的能力突飞猛进,目前直逼美国,而且拥有了094核子潜艇,所以,第一波核子打击之后,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我不能打保票,但我们做最坏的打算,而且也制定了对应之策。一方面,我们将通过各种渠道,收买中国军方提供他们战略核子潜艇的位置,而且将在大战前夕把奖金提高到一亿美金,以前既然有刘连昆和刘广智将军可以被台湾收买,我们当然也能够做到!另外一方面,我们将对中央军委那些掌握核子按钮的中共领导人发出明确指示:任何对美国本土的核子武器攻击,都将让我们对他们和他们子女的资产进行冻结,并且将发出全球追杀令。你们想一想,中共现在还有领导人会为了保卫中国而牺牲他们的子女的吗?”

国防部长踌躇满志地扫视着房间,背靠大玻璃窗的总统用手支着头,脸上带点微笑,嘴唇还不时动弹一下。但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在自言自语什么。过了一会,大概没有听到声音,总统抬起头,大声说:“接着讲,接着讲!”

“部长先生,”戈斯声音很宏亮,“你的方法完全行不通。动用战略核子武器,对中国进行带偷袭性质的全面核子打击?在美国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国会不会批准,总统也不可能按下那个按钮的!因为北京的‘致命武器’就是启动了,也不算是任何形式的战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率先开战?我想,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全世界都会站在中国一边,我们的盟友欧洲和澳洲日本也不可能支持我们。另外,按照你的说法,好像只要摧毁共产党控制的党政军就可以了,你好像忘记了中国还有十几亿中国人民。当然他们都是平民人,我也相信按照我们的精确导弹,不会误杀他们的。于是在你这位部长眼里,十几亿中国人民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我却不能这样认为,从美国利益出发,我们不能忽视这些普通的中国民众。我绝对不认为,只要我们搞定了北京掌握核子按钮的军委主席,一切都迎刃而解。这也难怪,这么多年无论是白宫、国务院和国防部,打交道的就是那么几个自称代表全中国人民的‘人民代表’,久而久之,连我们也认为他们真代表了中国人民。可是部长先生,我得提醒你,一旦要实行对中国的全面战争的话,我们要考虑的不只是共产党、解放军和北京政府,我们还必须把十三亿中国人考虑进去。按照你刚刚的计划,我没有看到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你不想和十三亿人作对吧……”

“他们能咬我吗?”国防部长没好气地打断了戈斯。

“先生,他们当然不会咬你,”戈斯想到国防部长这么老,肉一定不好吃,不禁失笑。“不过,部长大人,我们不是在谈你,不是吗?我们在谈美国,我们在谈美国的国家利益!十三亿中国人当然不喜欢也不会咬你,但如果他们起来成立自己的政府,而这个政府又仇视美国、声言报仇的话,请问,那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吗?”

总统很感兴趣地瞥了眼中央情报局局长,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美国国家利益’。他虽然耳朵没有放过国防部长和情报局长你来我往的冷嘲热讽,但他的心思却完全想着别的。

美国外交关系中的两根支柱:道德道义、民主自由的理念和美国国家利益一直纠缠不清。有时这两者不分你我,有时又南辕北辙。总统刚刚上任时,连巴基斯坦总统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于是外界都认为他对外交一窍不通。可是总统却明白,这些白痴才一窍不通。自己只要掌握好外交的两根支柱,什么时候该打出道义大旗,什么时候该把国家利益挂在嘴上就可以了,哪里用得着记住那些外国人的拗口的名字,何况自己从小就有个缺陷:吐词不清。

这时戈斯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在和中国这样的集权政府打交道的时候,经常只讲他们的统治者如何,甚至把统治者内部细细划分成强硬派、改革派什么的,而时时忽略了那些国家的人民。当然集权政府都不允许科学的民意测验进入他们的国家,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人民到底想什么,但这却不说明他们的人民就不思考,更不说明他们的统治者就一定可以代表他们的人民。这一切当然都为我们作决策制造了困难,但却不能成为忽略中国民意的借口。1989年之后我们对中国实行了‘和平演变’政策,可是劳民伤财多年却成效甚微,我们当然可以把失败的理由归咎于中国政府信息封锁和压迫异议人士,但,是不是也可以换个角度考虑,我们‘和平演变’政策之所以失败,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中国人民还没有准备好,他们还没有准备推翻这个政府,或者中国人民在等待,等待中国共产党是否会悬崖勒马,是否会回头是岸。我这样说是有我的道理的,我们常常讽刺中国人民逆来顺受,不懂争取自己的权益,我们搞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容忍那种集权和世界上最腐败的政府统治自己,可是我们忘记了一个基本的历史知识:那就是古往今来和全球各地,中国人民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压迫,推翻政府的暴动和起义。事实上,中国是发生过最多次农民起义,而农民起义又是最多次推翻统治王朝的国家。所以,在对待自己政府的问题上,我想套用中国人的一句话,‘不是不闹,时候没到’,如果中国人民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中国人民有一天忍无可忍了,谁他妈的也阻止不了!到那时哪怕我们派美军去支援共产党军队,就像我们当初调派飞机大炮支援国民党军队一样,也无济于事……”

“你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国防部长不满地打断他,事实上是,他有点听不懂情报局长戈斯的话。

“对不起,我扯远了,不过我有我的道理。”戈斯自信地继续说,“按照你的说法,好像我们只要使用核子武器对北京统治者进行致命一击,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不错,北京那些第三代,第四代领导人向来前呼后拥,目标又大,而且选择坐相同的经过改装的豪华轿车,美国的任何一个卫星都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定位,干掉他们实在太容易了。可是,中国人民呢?你总不能连他们也一起干掉吧?你是在使用核子武器打击中国的土地呀,你知不知道,从你第一个炸弹飞到中国大地的一刻起,中国人民就可能世世代代仇恨我们?我这里也提醒一下,不要小看中国人民,这里还包括四千万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华人华侨。

“你大概知道,在1999年我们提供错误地图,让你们国防部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后,我的前任,特内特局长当机立断,利用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在全球启动了情报搜集网执行一个代号‘龙崛起’的情搜任务。‘龙崛起’负责搜集全球华人华侨对美国轰炸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的反应,借此对海外华人华侨的资料作一充分掌握。这个报告直到2002年才最后完成。先生们,想必你们也知道报告的部分内容。那份报告让我们切实认识到,最好不要惹中国人。那四千万华人华侨分布之广,生命力之顽强,势力上升之快和之大,已经无出其右!他们的经济力量加起来已经超过世界上很多中型国家,政治力量正在上升,控制传媒的宣传力量也让人胆寒,而科技力量则远远超过了中国大陆本身具有的科技力量的总和,当然最让我们感到恐怖的是,他们的向心力,也就是中国情结和爱国精神。当初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后,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原想乘机把海外华人华侨中的亲中力量分门别类,以便今后遇到紧急状况时不会发生后院起火的情况。调查结果显示,在这样的问题上,海外华人华侨是万众一心的。这让中央情报局计划三个月内结束的‘龙崛起’计划一拖就是三年。”

“你到底想说什么?”国防部长再次不耐烦地打断。

“我想说,如果你对中国实行了‘末日计划’的话,美国的敌人将不止那些在中国大陆的十三亿人,还有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四千万华人华侨。请问,国防部长先生,这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吗?”

“他们又不是恐怖分子,能怎么样?!”

“不错,中国人比较温和,这也是他们民族可以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过,千万不要就此得出错误的甚至是致命的结论。而且,你千万不要把中国人民等同于中国政府,也许你可以靠不择手段而搞定中国政府,但中国人民总有一天新帐旧账一起算的!”

国防部长掏出手帕擦汗。之后他看了看总统先生,总统还是那副表情,莫测高深。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听。

总统当然在听,不过他主要是在想。想当初,尼克松上台后重用基辛格,两人可谓一拍即合,他们当即推行了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外交政策。在他们执政的年代,道义民主自由理念都被放到第二位。为了遏制拥有强大核子力量的苏联,一向标榜反共最彻底的尼克松玩起了三角游戏,羞答答地把手伸过太平洋,满脸媚笑地捧起大独裁毛泽东的大手。他的继任人又为了美国安全和经济发展,和苏联搞什么‘缓和’。当他们在外交上不顾道义、忘记理想一味追求利益之时,在国内也出事了。尼克松因为水门事件的丑闻而黯然下台。

里根总统上台后,高举道义大旗,高呼民主自由理念,带领美国人民向“邪恶的帝国”苏联开战,虽然他那样子好像冲向风车的唐吉坷德,虽然他把好莱坞自欺欺人的大片带进白宫,但美国人民却从这位好莱坞演员身上重新看到了希望。当然,在里根理想主义的狂妄之中,美国也遭受了挫折,经济一直不景气就算一个。当美国人民慢慢明白过来的时候,里根总统戏演完了,光荣地离开了华盛顿。不幸的是,自己的父亲,里根的副手,老布什在这个时候接掌了白宫。

想起父亲,总统心里百感交集。父亲老布什总统真是个好人,他认为尼克松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和里根总统的“道义理想主宰外交”都有利有弊,他想让两者完美结合,可是谈何容易。父亲失败了,支持里根的势力指责他背叛,讨厌里根的党派又认为他满身里根气。当1989年天安门大屠杀发生时,父亲陷入了困境。从道义上来讲,应该理直气壮,谴责制裁北京到底,可是从美国国家利益上来说,他必须考虑经贸关系和亚太地区的稳定!父亲做得如何呢?一边制裁北京,一边偷偷派遣商业代表团到北京;一边和北京暗送秋波,一边决定向台湾出售F16战斗机。可是,父亲还是失败了。父亲只作了一任总统,就灰溜溜地把白宫让给了那个下流坯克林顿。想到这里,总统伤感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让整个椭圆形办公室都安静下来,大家都齐刷刷把眼光投向总统。

“哦,没有什么,继续讲,继续讲!”总统挥挥手,“不是还有两个方法没有讲出来吗?”

国防部长本来说有三个方法作为最后的军事选择,但第一方法被中央情报局局长一再打断和驳斥,这时已经意兴阑珊。他用需要竖直耳朵才可以听见的声音讲了国防部另外两个考虑。

他说,由于无法和中国的致命武器正面接触,所以可以采取中国三十六计的‘围魏救赵’之法,等中国一启动‘致命武器’计划,美国立即伙同南韩联合对朝鲜实行占领性的全面攻击。这样中国就会腹背受敌,最终取消‘致命武器’计划。

国防部长的话音还没有落,国务卿就发话了,他一点不比中央情报局局长客气,他说,你真以为中国还把朝鲜当回事吗?朝鲜对于中国当局连“鸡肋”都算不上,完全是一个包袱。让邻居在意识形态上和自己一样,在经济和政治上成为附庸来保卫国家安全的做法二十年前就过时了,北京不可能不知道。再说,北京很清楚,朝鲜和台湾对于他们完全是两个概念,朝鲜始终是外国,再友好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候,而台湾就不同了,一旦收回,就永远成为自己的国土,成为中国不沉的航空母舰。所以,国务卿指出,这个围魏救赵充其量不过是纸上谈兵!

戈斯还适时更不客气地补了一句:学习中国三十六计,最好不要学得半生不熟!

这时的国防部长几乎垂头丧气了。他求救似地看看总统,那总统脸上一会阴一会阳,让人难以琢磨。

难怪,总统这时正想到自己入主白宫,而且连任两届,一洗父亲只当了四年总统的耻辱。不过随即也暗中捏了把汗,要不是老父亲以前的哥们占住高等法院,让法律向自己这边倾斜的话,2000年进入白宫的就不会是自己!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呀!想不到,恐怖分子宾拉登救了自己,而且让自己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道德和美国利益,如何选择?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就像攻打伊拉克,一定要高举道义的大旗,“世界上少了一个独裁”,“美国更安全了”“民主自由已经开始在中东伊斯兰世界开花结果”……,这些道义的大旗让很多美国民众热血沸腾;当然自己可别太沸腾,要冷静,这是总统当时告诫自己的,可以拿道义、民主理想和自由理念作大旗,但不能当饭吃呀!攻打伊拉克之战的美国利益何在?这就不用点明了,美国的大资本家们几乎都获益匪浅。而且自己和副总统家族,也从伊战中被‘解放’出来的石油中赚得不亦乐乎。

“你还有一个什么方法?”国务卿例行公事地问。

国防部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是这样的,”部长开口道,“早在2004年我们就开始在台湾发展流动军事基地的概念。当时我们都清楚,台海必有一战,但由于美国一直承认一个中国的原则,我们在平时不可能驻军台湾。可是我们也知道,如果两岸开战后美国介入的话,必须尽快把美军投放到台湾岛。于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就开始边考察边计划,也就是把我们的军事基地专家暗中派到台湾,和台湾军事专家一起,按照美军的要求建设一些基地,事先部署好设施。这样在一旦有事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把美军投放到台湾岛。事实上,这些基地基本上都暗中按照美军的要求部署完毕,而且重设备也偷偷部署好,到时,我们只要把人员投放过去,一个个本来需要几个月才能够建立起来的基地就会在一夜之间完成。总统和先生们,我可以骄傲地说,如果需要这样做,我们将打破世界上建立军事基地的所有记录,在短短24小时内在台湾设立三个中型军事基地。”

国防部长脸上露出一丝红光,不过当他看到大家投向自己的眼光仍然冷冷的时候,马上又有了自知之明。他说,当然现在利用台湾的基地不是要对抗中国的致命武器,因为那起不上作用。但,可以考虑把美军投放到台湾岛,这样在中国大陆实行致命武器的过程中,特别是在使用导弹时就得考虑一下这些导弹有可能打到美国人……

这时副总统,国务卿和安全顾问,联席参谋会议主席等都不约而同地连连摇头,嘘声一片。这让国防部长的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确实,原来在台湾设立基地的用意是派遣美军对抗解放军的登陆战,而现在设立基地则是让中共在打导弹的过程中有所顾忌。话说白了,也就是让美军过去当炮灰!想到这里,老脸更红了,他连忙假装喝咖啡,掩盖窘态。

大家唏嘘了一会,总统只是咧开嘴巴似笑非笑。他还在想自己的事,他知道眼前这些人一个个自以为是,而且还看不起自己,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己比他们都强,他看不起他们。这些笨蛋在突发事件出现时,往往忘记如何去思考,不够冷静,经常忽略了最关键的环节。例如美国国家利益,这始终是放在美国外交政策最优先考虑的位置。眼前的国防部长真他妈的好战,他以为打伊拉克是为什么?如果不是石油,我会牺牲一千多名美国士兵的生命去抢占那块不毛之地吗?

总统任期还有几个月,就要离开住了八年的白宫,心里有些惆怅。他其实最向往的就是打仗……

做完两届总统,但还很不满足,能够做三届就过瘾了,把父亲没有选上的那一届也一并做完。不过美国宪法已经严格规定,总统不得连任三届——但罗斯福为什么干到第四届?对了,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争进行中时,不宜更换总统——如果台海大战爆发,美国卷入的话,战时不适合举行总统选举——哈哈,反恐之战让自己成为美国历史上民意度最高的总统之一,伊拉克战争让我连任成功,莫非台海大战要让我再次连任美国总统……

“总统先生,总统先生,”戈斯耐心地叫了好几遍,总统才算猛然回过神来。

“哦,部长先生接着讲,继续讲!”总统连声说。

“我讲完了!”

“是的,总统,他讲完了。”戈斯说,“我有话要说,总统先生!”

“那你就讲吧。”

“我希望你听我讲。”

总统不得不坐直身子。“我不是一直在听吗?呵呵,你有什么方法吗?”

“恐怕我没有什么方法,总统先生。”

“那你要讲什么?”总统声音里明显透出不快。

“我昨天联系了台湾总统府和国安会,我想说说他们的计划,就是他们‘决战境外’的计划,他们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致命武器’的方法,而且已经部署完毕,将在中国奥运会期间待中国大陆的‘致命武器’计划启动时同时发动!”

总统浑身一震,房间好几处传出了惊叹声。

戈斯竭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喜悦,把台湾的对应之策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提高声音:“台湾方面已经部署很久了,事实上以前美台情报部门还就此设立过几项专项,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他们说干就干,而且,他们告诉我,一切已经部署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北京只要一启动‘致命武器’计划,台湾将同时发动他们的‘致命武器’,他们有信心,中国大陆自顾不保,‘决战境外’不是空话……总统先生,就我的判断,台湾用来对付大陆‘致命武器’的方法,可谓釜底抽薪——。”

“哈哈…哈哈…,我们只要让北京知道他们不一定赢,北京就不敢启动‘致命武器’计划了!”

“中国人真厉害,他们怎么会想出这些绝招的,哈哈!”

“中国人对付自己的人,向来花样百出,有些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谢天谢地,他们不要用那些心思对付我们就可以啦!”

“为了配合台湾的威慑,我们要全力动员,把六个航空母舰群集中到太平洋。当中国大陆看到我们有决心捍卫台湾,再加上他们没有把握抵制台湾的‘决战境外’,我想他们八成会知难而退的。”

“既然两岸都掌握了置对方于死地的‘致命武器’,再加上美国从中一边调节,一边调兵遣将,我看这台海战争打不起来了。”

“我也认为打不起来了,不过我们还是得让他们双方明白战争的后果,我们还是要把航空母舰派过去。绝对不能让他们在太平洋对岸大打出手。”

“更不能让他们统一台湾,或者……”

“当然,那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哈哈——”

“美国国家利益?美国国家利益!”一直听着大家议论的总统突然提高声音,正在兴奋地高谈阔论的各位都被他的声音压住,当他们把眼光投向总统时,他们注意到总统脸色如此阴沉和严肃。

“什么是美国国家利益?”总统提出了美国小学生都知道答案但总统和其幕僚却经常搞不清楚的简单而复杂的问题。副总统,国务卿,国家安全顾问,中央情报局局长,国防部长等国家安全会议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总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统等了一下,见没有人接腔,又进一步问:

“就目前的台海局势来看,美国的国家利益在哪里?”

总统的问题再直接不过了,然而,在场的各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已经感觉到这个问题的分量,所以没有哪个会去抢着回答。显而易见的是,今天的会议是因应台海即将打起来而召开的,会议的主旨是要找出方法避免台海发生战争。这一切好像都毫无疑问——为什么?因为台湾和大陆分离,维持目前的状况,是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美国从自己的国家利益出发,不可能容忍一个持不同意识形态的大国中国去统一台湾,于是一听到有战争,美国就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并在必要的时候不惜一切,打出“捍卫台湾民主”“反对武力解决两岸问题”的旗子,实际上只是要大陆和台湾分裂就一切好说。

这符合美国利益,于是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即使在今天这样关键的会议上,大家都没有再去提美国国家利益。这时总统突然严肃地提出“美国国家利益在哪里”的问题,让各位突然一怔,警觉到本来应该讨论美国国家利益的时候,却想当然……。

大家都不说话,总统看到自己一句话就让这群自以为是的家伙知道谁是白宫的主人,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指了指正在沉思的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

“我的局长大人,你能够帮我分析一下当今世界局势吗?最好不要忘记美国国家利益!”

戈斯一听就兴奋了,他用眼角瞥了眼一直垂头丧气的国防部部长,然后侃侃而谈起来……

★ 第二十一章:情报局长的两个愿望 ★

电话再次响起时,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九日。

杨文峰哆哆嗦嗦放下电话,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在纸上写下“白云山天南第一峰东坡草坪”一行字,然后又写下七月一日上午十点十五分,之后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他拨通了梁科长的电话。

七月一日早上,杨文峰八点已经等候在医院门口,八点半,梁科长开着一部有警徽和警灯的面包车缓缓驾驶过来,停在他旁边,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子,然后梁科长转了个弯,向医院保卫出示警证后,把车从侧门开进医院的后院。看到车子进去后,杨文峰放心地从正门走进医院。

七月一日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医院里显得空空荡荡,正好和杨文峰的心情一样。他心中本来有太多事,但既然绞尽脑汁都想不清闹不明,不如什么也不想,留出一片空白以应付不时之需。

从冷冷清清的门诊拐进住院部后,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显然疾病和痛苦不会因为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就偃旗息鼓休假一天。从敞开的病房中,杨文峰瞥见一些病人脸上流露出刚刚从噩梦中醒来时的惊慌,一些患者则在经历了一晚上的折磨而刚刚入睡,有些患者口中发出了“又活过了一天”或者“又少了一天”的混杂不清的叹息。让他受不了的,则是医院的消毒水的气味。这种可以杀死病菌的卫生气味也常用来浸泡尸体,从鼻孔刺进去后在人脑中形成绝望和希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杨文峰加快脚步,向周玉书的单人高级病房区走过去。

心情因为经过那条长长的病房走廊而显得愈益沉重,推门进去前,杨文峰深深吸了口气。

周玉书早上的情况比较好,正斜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杨文峰一大早出现在面前,他有些吃惊。杨文峰一直没有告诉老人换器官救命的事,现在就更没有办法说清楚了。他走到老人面前,简单问了几句之后,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周伯伯,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走走?”

“哦,我推着您,您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老人看着杨文峰,没有说话。

“周伯伯,您多久没有看到阳光,多久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

“记不得了。”

“那我们今天就出去,我和梁科长一起来的,我们带您出去——”

“医生不会同意吧,他们说我的心脏受不了外面的刺激,他们怎么说?”

“医生又没有控制阳光和空气,再说,医生能干什么?按照他们的意思,什么也不干最好,可是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周伯伯,我们瞒着医生呢。我不想看到您总是躺在这个小房间里……”

“我明白了!”老人说完,表情复杂地点点头。

杨文峰一愣,突然明白了老人说“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上个星期,国家安全部许征部长亲自来到广州看望他,部长走后,老人就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今天杨文峰突然要推他出去,他心里存着感激和理解。如果只有几天好活,如果某个晚上闭上的眼睛将有可能再也无法睁开的话,绝对不应该躺在这里等死,一定要到外面看看久违了的太阳和天空,芳草和绿树,还有白云和空气……可是医生哪里理解自己的心情?好在杨文峰理解,也幸亏当初把自己临终的事情委托给这孩子了。

杨文峰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他有些愧疚,但却并不想解释。事实上,如果不冒险救老人的命的话,医生已经明确说过,就是这几天了,除非插上所有救命的管子,但即使那样,也最多维持几个星期。老人的肝脏和肾脏已经完全罢工,心脏虽然在有气无力地搏动,但医生说,谁也说不准,明天是否还能跳起来。

“周伯伯,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想带你到白云山上去玩玩。”

“好好,好孩子,我也想出去,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杨文峰没有完全理解老人的这句话。也许老人怕自己出去后再也回不来,所以要提醒他,还有没有要交代的事?

这时,一身警察制服的梁科长推着一架活动担架床悄悄进入房间,看到老人憔悴不堪的样子,梁科长心里一阵酸楚。周玉书看到警察制服微微一怔,心头一下子涌现许多往事。警察制服一直换来换去,但对于周玉书,年轻时穿的绿色安全警察制服一直是他的最爱。夫妻俩都在情报部门工作,虽然组织上发了一套警察制服,但为了身份保密,不允许穿到外面。这对年轻的周玉书无疑是一种折磨,记得那时小两口经常在回家后穿上那一套制服,然后两人互相欣赏着、说笑着、鼓励着、憧憬着……

杨文峰狠了狠心,把粘在老人身上的接驳器拔掉,然后两人小心地把老人移上活动担架。这时,由于从监控室接收不到周玉书的身体信号,护士小姐出现在门口。

“你们干什么?”

“我们要带病人转院!”

“什么?还要转什么院,病人已经……”

“你别在这里罗嗦!”

“可是,没有医生的签字,我不能放你们离开。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你现在挡着我们,出了事,你就负得起责任吗?”

“何况,你没有看到你挡着的还有一名正在执行任务的警察?”

杨文峰接着梁科长的话加的这一句起了作用,那小姐不情不愿地闪开了。眼巴巴看着两人推着病人离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跑去打电话。这时,担架已经进入了电梯。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把老人移进警车里,由于不是救护车,没有专门为担架车准备的车门和支架,等到把担架车搬上车固定好时,两人都出了满身大汗。

这时杨文峰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两个医院保安一左一右向这边走来,他示意梁科长。梁科长会意,跳上驾驶室,转动引擎的时候,同时打开了车顶上闪闪发出蓝色和红色的警灯。杨文峰坐在担架车旁边,紧张地俯下身子。

车启动后开始慢慢滑行,感觉到滑行的车子并没有停下来,杨文峰放心了。转了两个弯,车子开始加速,但仍然很平稳。

“文峰,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老人微弱的声音把杨文峰吓了一跳。

“你周伯伯一生追求真相,记住千万不要瞒我,否则你周伯伯死不瞑目。”老人说着,竟然挤出一些微笑。

杨文峰也笑了,“周伯伯,您怎么老是死呀死呀的——”

“文峰,我一辈子都信仰唯物主义,你不必安慰我,我看得开。不然,我当初怎么会找你来,把自己命交给你呢?你不必在我面前回避死亡这些字眼,我自己知道是什么状况。哎,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我真想……”

老人声音低沉下去。

“周伯伯,您想什么?”

“我想的事可多了,不过都不可能了!”

“可是,周伯伯您总有最想的……

“文峰,别转弯抹角的,你是问我的愿望吗?”

杨文峰默默地点点头。

“孩子,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多活几个星期,看到奥运会在北京顺利开幕,看到中国运动员拿世界第一的金牌,打败美国。”

杨文峰心里一热。以前和周玉书在一起时,他经常“逼”老人讲自己的经历以及自己最得意的情报工作。这些当然是保密的,但被逼急了的老人,拗不过杨文峰,也多少给他讲一些,更何况,迟暮的老人也想找人倾诉自己辉煌的过去。

中国当时申办2000年奥运会时,国家安全部掌握了大多数奥委会成员将投票给中国的情报。为保险起见,我驻外外交官和情报部人员又多次接触奥委会成员,当时绝大多数成员都信誓旦旦暗中表示会投中国一票。可是结果出来后却大相径庭。国家安全部受到高层指责。当时负责此事的情报局长周玉书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全力部署情报力量,搞个水落石出,并在申请2008年奥运会时吸取经验教训。

周玉书部署情报搜集任务后不久,就有情报显示国际奥委会已经沦落为一个到处吃吃喝喝,到处受贿骗钱的机构,当初那些委员爽快答应投中国一票,事情并没有完,其中多数在释出这一“好意”后(按照规定,国际奥委会委员在投票前不得透露自己投票的意向),在“以观后效”,他们在等中国政府通过不同渠道行贿他们。但这些国家奥委会成员哪里想得到,在世界贪污受贿排名榜中名列前茅的中国竟然在国家场合“洁身自好”,坚决不行贿受贿。这也是当时中央政治局的明确指示。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左等右等等不到什么好处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在投票时,对北京投了不信任票。

获得了内幕的周玉书为难了,因为北京在申请2008年奥运会时,将遇上同样的困局。全国上下贪污腐败透顶的中国政府偏偏要在国际上维护清正廉洁的形象,中央政治局下令,全力以赴申办奥运但却不允许行贿奥委会委员搞任何有损“国格”的歪门邪道。问题在于,奥委会委员中有相当一部份已经被靠行贿而申办成功的政府宠坏了,这些人不管奥运设备、国家能力、人权状况,他们只认钱和捞到手的好处。当北京加入申办奥运会的行列时,奥委会中的害群之马们暗中窃喜,以为这次大家情投意合,肯定可以捞一大笔。

奥委会中大多委员还是好的,可是在中国举办奥运会这个问题上,亲中和反中的势力基本上壁垒分明,势均力敌。这种情况造成那些没有立场、只认钱的委员的票数尤其重要。作为情报首长,周局长充分明白,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却绝对不能违背中央政治局的指示。在这种情况下,在决战前夕,周局长利用手里搜集到的各奥委会会员受贿的证据,通过特别渠道,散布小道消息。消息声称,中国绝对不使用行贿的手法申办奥运,但是如果申办2008奥运会再次失利,中国将公布手中掌握的所有奥委会委员受贿的证据。

这一招果然奏效。按说,只要是正常人,就应该明白,北京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不可能使用国家情报机关搜集奥委会这类世界性机构的丑闻作为要挟进行敲诈甚至公布于众。可是,奥委会委员中的腐败分子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认定北京和自己是一丘之貉,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这样一想,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中国申办失利。

当时周局长讲给杨文峰听,杨文峰先是笑不停,之后表情夸张地盯着他左看右看,嘴里连连称奇道“没有想到周伯伯也会使用这种‘敲诈勒索’的手段”。周玉书只好尴尬地笑笑,连声以“国家利益”来声辩。

即便这样,突然听到周局长说出自己的最后愿望之一就是看到奥运会顺利开幕,也不觉暗中感叹。杨文峰自己对于奥运会兴趣不大,特别是对于金牌,这些年他逐渐生出些许的反感。从许海峰当年在洛杉矶获得中国第一块金牌到2004年希腊百年奥运会上中国金牌总数占据第二,中国金牌数字直线上升,他的热情却逐年下降。他知道,中国培养一名金牌得主的费用平均超过八百万元,这些都是国家从国库中拿出的纳税人的血汗钱;他不知道全国情况如何,但他知道,仅仅河南一省,贫困的农民死于无钱医治本来可以治愈的疾病的人数每年都超过十万人。由于国家穷加上也顾不上他们,九亿农民至今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当他们生病时,如果没有钱住院支付医药费用,只能被亲人拖回家,眼睁睁等死。但是为了能够让我们的奥运健儿抢金夺银,中国花费了天文数字的金钱从小培养国家运动员,给他们配备营养师、医师和教练员,让他们在各种国际赛事中为国争光。对于杨文峰这个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的人来说,这属于国家的光荣的代价对于中国农民来说也太大了点!

然而杨文峰完全理解周局长的心情,老人家刚刚不是说了“夺取金牌第一,打败美国”吗?恐怕这后面的“打败美国”才是老人潜意识里最大的心愿。自从半个世纪前从罗湖桥上回到祖国的怀抱,老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各个领域,让自己的祖国赶英超美。

车子离开北环高速后减慢了速度。进入白云山区,杨文峰松了口气,看起来这里确实比较隐秘,那个护士就算打电话报告了周玉书的失踪,他们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追踪到这里来。车子在离天南第一峰只有五百米的路边停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放眼望去,一大片绿油油地草坪。七月的广州火烧火燎,然而这白云山由于山高树木多,加上满地的绿草红花的,让人仿佛置身于江南的春天。

担架车推出时,老人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兴奋,他用劲呼吸了一口山里草坪上的空气,脸上浮现了一丝颜色。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按照医生的说法,拔掉管子后会陷入昏迷直到死亡。可是,眼前的周玉书却不是这么回事。莫非是回光返照?杨文峰不敢想下去。周局长看到他脸上变化的表情,说道:“文峰,如果就让我在这里住下去,我就可以活到下个月的奥运会呢!”

“周伯伯,这是什么话?您当然能够活到……”

“文峰,我都告诉你了,你周伯伯一辈子追求真相,难道到头来,连自己的死期都搞不清楚吗?我都告诉你我的最后愿望了。”

“对了,您刚才告诉我你现在有两个愿望,还有一个呢?”杨文峰打断老人,想转移话题。梁科长趁这个机会到附近察看地形。按照他们的指示,到时只有杨文峰可以推着老人跟他们去。可是他四周看看都无人烟,只有远处一些违章建筑的小别墅,被查封后日晒雨淋,有些已经成为残砖断瓦。他有些担心到时杨文峰是否可以应付,决定暗中行事,必要时出手。

“还有一个愿望:孩子!”

杨文峰等着。

“孩子,孩子!”

老人加重语气连喊两声,杨文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人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关于在美国的孩子的。杨文峰开始还以为周局长在叫自己。

“哎,他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为什么不理解爸爸呢?爸爸这一辈子……我知道亏欠他很多,可是想想爸爸的工作和事业,难道就不能原谅我吗?”

杨文峰倾听着老人的临终愿望,心直往下沉。周局长的儿子比自己还大好几岁,到美国后自谋生路,经过一段餐馆洗盘子的艰苦奋斗,现在已经适应了美国生活,他开一家电脑公司,目前业务已经从波士顿伸展到纽约和华盛顿。周局长一直沉湎于工作和事业之中,在儿子出国的关键时刻并没有利用职权拉他一把;然而最让儿子耿耿于怀的是妈妈去世时,爸爸还在拼命工作,所以直到今天,儿子一直没有原谅作父亲的。平时杨文峰在周局长面前像一个儿子一样孝顺,而且为了不让老人难过,也尽量回避他儿子的事。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老人心里念念不忘的是希望儿子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杨文峰明白,如果这次手术成功,老人的第一个愿望算是达到了。但第二个愿望却是自己无能为力的。自从病后,周局长身在太平洋那边的儿子只打过几次电话回来,有两次杨文峰还在周局长身边。谈电话时,老人虽然话不多,但却明显有些紧张和期待。然而,从话筒里传出的美国儿子的声音在杨文峰听来却是冷冰冰的,而且有一句没一句,沉默的时候多过交谈。杨文峰现在回想起来,老人那时一定想听到儿子的安慰或者听到儿子不顾生意立即飞回来的承诺。

不知道怎样可以让老人实现这第二个愿望,如果无法实现,那么减轻他痛苦的任何事,杨文峰都愿意做。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是台湾人打来的,他指示说,车就停在原处,由杨文峰把周局长推过去,司机不得跟着。推到哪里去,杨文峰问。电话里传来台湾人的声音:向东边那几栋废弃的别墅推过去,会有人接应的。

杨文峰叫过梁科长小声交待了几句,然后推着周局长慢慢走过去。周局长在离开时发现梁科长眼里噙着泪水。老人微笑着吃力地点点头。

向东是下坡,推起来一点不吃力。按照平时,老人折腾这么久,早该昏迷过去了,就算没有昏迷,他也应该按照事先那边吩咐的,把安眠药混进老人的饮料里。那边吩咐,推过去的周玉书必须是昏睡的或者糊涂的。

可是多月不见阳光的老人自从被推出病房后,就越来越精神,眼睛虽然没有能够全睁开,但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完全闭上。杨文峰也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老人的两个愿望。他不想让他睡过去,他对那些人的手术还是半信半疑,他还有些犹豫,他觉得这段时光特别宝贵,他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另外,他觉得还有好多事情要同老人说,还有问题需要老人告诉他答案。其中王媛媛前段时间提出的问题一直折磨着他。

“周伯伯,还记得我们的调查吗?”

老人点点头。

“我们都相信了,我是说编辑部的同事。我们还在研究如何戳破他们的阴谋,如何阻止台湾利用盲流制造混乱——”

“没用的,文峰。他们既然制定了好多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破坏的。北京之所以不相信我们的调查,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从这点可以看出台湾秘密计划隐藏之深、运作之周密了。”

“周伯伯,我有一个问题,台湾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微微抬头看着白云山上空的几片发光的白云。“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孩子,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遗憾……”

杨文峰推担架车的手都有些汗湿,老人说话的表情让他害怕。该不是触动了老人心里最深处的痛楚?他陡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毕竟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在周伯伯生死攸关的时刻,除了生命,还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

“孩子,你停一下吧,等我讲给你听。我其实不是有意想隐瞒你,只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一躺进医院后,我的房间被偷偷装了窃听器,如果我告诉你真相,有人可能不会放过你。”

杨文峰惊恐地站在那里。

“孩子,如果我告诉你,台湾当局想利用奥运会搞台独,你肯定不会有异议,因为这些年他们一直在通向台独的道路上走走跑跑,从来没有停过。自从台独之父李登辉十年前提出‘北京办奥运那年,将是台独最后也是最佳的机会’,我们也清楚奥运会是台湾走向台独可以利用的一张王牌。但是,文峰,你是学习国际关系的,而且又是我见到的最善于独立思考的人。我也知道你早会想到,台湾当局为了台独会利用各种机会,使用各种手段,可是他们却绝对不敢主动挑衅大陆、挑动起义、和大陆全面对抗,对不对?”

杨文峰点点头,心里有些惭愧,因为虽然自己心里一直有疑团,但提出这个问题的却是王媛媛。台独主要是台湾一些政客挑拨起来的,而他们挑拨台独的目的也是为了一己或者一党之私利,断然不会为了台独而挑起最终让自己覆灭的战争。

“再把我扶高点,”周局长微微翘了下头,“文峰,我告诉你吧!”

杨文峰轻轻摇了摇担架床,老人的头慢慢升高了些。

“文峰,生命真好,活着真好!你周伯伯真不想死……”

“……”杨文峰张了张口想安慰,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可是我以前不是这样看待生命的!后来才慢慢有了变化。你周阿姨去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存在,但当我意识到生命的存在的时候,也是同时感到生命无可奈何逝去的时候……”

四周寂静得很,烈日和清风在白云山上完美结合,杨文峰瞥见梁科长在远远地跟着,别墅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但阳光照在一栋别墅的院子里,有玻璃反光。杨文峰定睛一看,破旧的别墅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一定是那个别墅,里面一定有人在用望远镜观察这边,不过按照约定,杨文峰只能把沉睡的周局长推过去,他们也不会在周局长还在开口说话时就贸然出来接应。

有时,他信心十足,有时却对自己卷入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太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可是他只要想到这是在挽救周伯伯的生命,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他也懒得去想了。像今天这样,从医院“劫持”国家安全部情报局老局长,如果周局长死在途中,不管医生已经下过什么结论,他杨文峰就是重犯;再如,他现在一步步把老人推进那间临时手术室,他们到底会对他作什么呢?还有,还有一直梗在他喉咙,塞在他心头的疑问:如果他们为周伯伯换那么多器官,器官从哪里来!?那些人当时说在中国更加方便,可以就地取材又是什么意思?杨文峰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在周伯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想!

“我把整个生命献给了党,献给了国家,献给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在我看来,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奉献。在我们伟大的党和国家面前,个人生命本身没有意义,除非你赋予它们以意义,而把自己的生命与党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生命也就有了大意义。我既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我献出我的一生,投身于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之中……”

有那么一忽儿,杨文峰怀疑老人是不是失去了逻辑思维能力,因为好像他离自己开始的话题越来越远。但当他看到老人脸上的表情,立即知道自己错了。老人想说什么?要把自己带向哪里呢?正如老人今天始终没有问杨文峰要把他推到哪里一样,杨文峰也决定不问,只是用心倾听。

“一直在我身边默默支持我的老伴先我而去,那时正是我在处理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事件的时候……老伴走了——我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早就接受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道理,然而——听不见厨房的锅碗瓢盆的声音,出门前没有她慌张小跑过来为我拉扯领带和衣角,回家后听不见她的问候……走在路上,我的手还是想习惯地握住她的手,可是,抓住的只是风……孤独,寂寞,彷徨和痛苦与日俱增——老伴不但带走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想,孩子,从那时开始,我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杨文峰小声重复着。

“后来退休后,我来到南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摆脱那和共产党员不配的悲伤和痛苦,让我和老伴的灵魂都解脱出来。可是,一旦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我就再也没有停止下来。后来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慢慢走到尽头了……”

小别墅有个人影出来到车旁边晃了一下,又进去了,杨文峰知道那人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快到十点钟,但老人没有疲倦的迹象。

“文峰,有一天,我突然认识到,生命本身确实没有意义,因为生命的意义本身就是生命。没有了生命就没有生命的意义,没有了生命,一切都毫无意义!……”

老人像说绕口令一样,而且由于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字的音并没有发出来,然而聚精会神的杨文峰却觉得自己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立即理解了。

“在我的生命中,党和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我把一切都献给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可是——文峰,你说我是不是忽视了生命本身?老伴离开我了,我自己的生命也留不住了,我……孩子,告诉我吧,我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生命如果离开了生命还会有意义吗?”

“周伯伯!”老人有些激动,说出的话带着颤音,杨文峰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周伯伯因为老伴的去世而自责自己忽视了生命本身,一味去追求所谓生命的意义。这一点对于一个垂死的老人,应该是人之将死的哀哉之言!他可以理解,但从骨子里,他并不认为周伯伯忽视了生命本身。

“周伯伯,如果您认为自己忽视了生命,那我得告诉您,绝对不是这样!您老人家为党和国家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我认为是达到了生命的升华,您追求了生命的最高意义。不错,生命的意义本身就是生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就应该是生命本身,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应该围绕生命运转,而不是生命去围绕其他的东西运转,所以无论是民族、党派还是国家,都应该为生命服务和效劳!可是,周伯伯,这样说和您的一生一点也不矛盾。您为了国家和党奉献了一生,您的生命非常有意义。为什么这样说呢?只要想想您为什么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党和国家就清楚了,您不是为了中国强大,人民富足吗?您不是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过得幸福平安,永远摆脱解放前那些担惊受怕白色恐怖的岁月吗?!您的生命的意义已经超过了您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您的生命的意义是让更加多的中国人的生命活得更加安全、富足和精彩……”

周玉书没有等杨文峰说完,长长呼了口气,打断了他:“可是,我做到了吗?”

“你做到了!你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出去了……”杨文峰突然感到老人感叹的并不是他自己是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是否有意义。他的底气陡然间显得有些不足,于是回答也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不必太自责,周伯伯,这个国家很大,党员也众多,不是一个人可以……”

“孩子,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吧!”

杨文峰凝望着脸色发白的老人。

“我是说‘致命武器’!”

杨文峰大吃一惊,这四个字好像有什么魔力,在两人谈话中出现,让他在烈日下打了个寒噤。他还记得上次当他和王媛媛谈论美国电影时,自己提到喜欢的一部美国好莱坞大片,其中由李连杰扮演反派的电影的名字《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时,王媛媛那吃惊失神的表情。

担架床上的周玉书示意杨文峰靠近一点。

“国民党跑到台湾后,两岸同胞一直隔海相望,由于大陆的军事力量滞后和长期陷入混乱的政治局势,两岸形成了目前的现状。无论是毛泽东还是邓小平都并没有急着要解放台湾,原因很多,但其中重要的原因则是,台湾是中国的,跑不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把国民党赶到小岛上,胜败已分,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了。可是自从李登辉上台后,一切都变了。我们有确切的情报显示,李登辉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期间接触过美国情报界,但当时美国情报部门对他并不感兴趣。等到李登辉回到台湾突然受到蒋经国的重用,美国中央情报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又想方设法重新接触李登辉,李登辉此人本来就是个杂种,共产党他也加入过,后来又加入国民党,而他骨子里始终把日本人当他的亲老子,现在再偷偷扑进美国人的怀抱,顶多是多接几个客人的婊子,对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李登辉能够在台湾顺利接班,有很大一部份功劳应该归功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暗中运作,这样说,你就知道,为什么李登辉上台后台湾开始一步步走向台独……

“到1997年的台海危机,党中央和军委决定发射导弹,遏制台独气焰——为了不误伤台湾人民和避免擦枪走火,我们在发射飞过台湾岛的导弹里装上空弹头——没有想到,台湾不但肆无忌惮,而且美国也把自己的航空母舰驶近台湾海峡……平时宣传是一回事,搞教育又是一回事,可是说到美国人的航空母舰和他们比我们先进20年的常规武器,中央当时慌了神,最后为自己找了台阶下,匆匆结束飞弹演习。可是国际上谁不清楚,我们输了!我们搞导弹演习把人家的航空母舰搞过来,我们看到自己打不过,最后草草收场……当然美国也没有赢,他们也很狼狈,结果,最大的赢家是台独之父李登辉——受到美国势力支持的李登辉高票当选,从那时起,台湾走上了台独的不归路,也是从那时开始,中央下定决心,开始研制出对付美国和台湾的杀手锏,也就是致命武器……”

杨文峰一字不露地听,这时他忘记了老人的身体状况,事实上,老人这时一点也不像一名垂死的病人。

“可是,文峰,谈何容易呀!现代化的武器需要先进尖端的科学技术,建国后我们党和政府一直折腾科学家和知识分子,最后把他们折磨得一个个都好像失去了灵性的猴子。杀手锏和致命武器光靠国家安全部从海外偷窃技术能够建造起来吗?再说我们军队,有目共睹,谁不知道已经腐败透顶?唱唱卡拉Ok还可以,真打起仗,连军委主席也知道,肯定不堪一击。民间不是有这样一首诗来形容解放军吗?‘共军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煮鱼丸。’唉,这样的军队拿着过时二十多年的武器,别说解放台湾打退美军了,就是人家真来侵略我们,我们又能怎么样?大家记得‘九一八’固然好,但更要记得小小的日本把大半个中国霸占了八年之久、烧杀奸淫无数的耻辱……日本人残暴自不在话下,但我们国家当时政治制度腐败,军队腐败,各党派争权夺利,难道不是人民受到日本帝国主义欺凌的重要原因?!

“靠科学家发明杀手锏遥遥无期,靠解放军给台独份子致命一击更是异想天开,可是台湾当局搞台独却是千真万确的。那些天,为了党,为了国家的统一,为了民族的尊严,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中国要想粉碎台独,击退美国的武装干涉,必须使用超越‘武器’和‘解放军’的‘致命武器’。什么样的‘致命武器’?我也听说解放军中有人开始研究超限战,例如信息战,不对称战等等,可惜他们始终没有跳出现代化和现代人的思维圈子。他们的超限战刚好也是一种高科技的战争,请问,说到高科技,那不正是美国人比我们先进至少20年的玩意吗?以己之弱对人之强,岂不是拿鸡蛋碰石头?!”

老人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为了减少消耗,他闭上眼睛,杨文峰也只能把耳朵贴得更近才可以听清楚。

“我们的强项在哪里?回想一下我们共产党当初怎么使用小米加步枪就把几百万拥有美式装备的国民党赶到台湾岛就明白了。不错,就是人民战争,发动人民群众……后来我想,如果要解放台湾,阻止美国的介入也只有人民战争是唯一的出路。但人民战争必须配合新的形势使用新的形式!”

“民意可用,”杨文峰插了一句,“全国人民对于台独早就义愤填膺了,十三亿人民的民意是强大的……”

“不要插话,孩子,你错了,十三亿人民的民意也都是在片面的宣传和煽动之下鼓动起来的,一旦真想利用他们,把这种民意变成摧毁台独的‘致命武器’,那要困难得多。我这里说的人民战争是另外一种崭新的形式,是我从1997年后开始认真思考,结合手中掌握的资料,经过电脑推演和科学运算精心制定的。这种致命武器其实是一种计划,一种策略——”

杨文峰凝神静气。

“我们的武器设备和美国比起来虽然老旧,但对付台湾还是没有问题的。特别是我们的导弹数量足够可以把半个台湾轰炸成焦土,到2006年台湾修宪时,我们的东风十一、十五型弹道导弹已经达到825枚,可以对台发动五波次、持续十小时的饱和轰炸攻击,加上我们的巡航导弹可以点穴攻击他们所有的重要目标——问题是,我们没有理由动武,更没有办法让美国人知难而退置身事外。台湾当局虽然在搞台独,但他今天小跑,明天一小步,今天踢一下红线,明天又把一只脚伸过去,这样搞来搞去,他们不断把我们的底线向最底层踩下去。结果我们这边一让再让,却始终无法找到动武的最好借口。如果能够找到最好的动武借口,而且这个借口又让美国无论从道义和利益上都无法动武的话,那就成功了一半。同时,还要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大陆目前所处的艰难处境。摧毁台独的战争不打则已,一打则必须是大打,是以占领台湾岛为目的的大打。以目前局势推断,任何声称要惩罚或者警告台独的小打小闹都只能让台独在台湾更加猖狂,让美国更加肆无忌惮地支持台湾。可是考虑到占领台湾,就必须得移民,需要大量的人口移到台湾岛。这在连占领都没有可能的情况下,就更难了。另外,我在制定这个计划的过程中,还重点研究了美国的战略战术。美国从二战后就一直领导世界潮流,而且它为了自己长治久安,几乎无孔不入地为这个世界制造‘标准’‘规则’和‘法律’,你要想获得它所控制的‘国际社会’的公认的话,你就必须按照他制定的游戏规则玩。可是如果你按照它制定的游戏规则玩的话,你就永远别想赢它。就这么简单!例如美国在打仗中,把军民严格分开。当然把军队和平民百姓分别开来,这从某种意义上是积极的,但是从另外一方来说,就行不通了。因为美国无论从军队和武器来讲,都是世界第一。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点,例如美国在伊拉克打正规军势如破竹,但和伊拉克游击队和反对派武装周旋则屡屡失利,就因为这些游击队并不按照美国制定的游戏规则出牌……”

老人需要休息一下,杨文峰有些担心,担心他就此昏睡过去。这担心是多余的,老人仿佛也在等着今天的到来,坚持要把话说完。

“中国的流动人口与日俱增,当时在我制定‘致命武器’计划时,散布在沿海和开放省市的青壮年盲流就达一亿人。如果以一种人不知鬼不觉的方法把他们暗中组织起来,一声令下之时,从祖国宝岛对面的福建沿海各地万船齐发,直奔台湾岛……你想象一下,会有什么结果?”

老人停下来喘气,杨文峰惊恐得气都出不来。不用想象,那种情景已经呈现眼前。福建沿海早从几年前就开始搞什么开发,吸引了大批盲流,报纸上虽然很少报道,但李昌威去过,并告诉了自己。如果这些盲流突然因为失业或者受到别有用心的鼓动(例如,先到台湾可以获得一块土地的奖励!),争先恐后地奔向台湾岛,那情景并不难想象,而且,从各地征调的民船以及当地的渔船,加上他们这些年建造的各种小船足够在短时间内输送几百万盲流的。

这种情况一出现,台湾将面临致命的困境:哪怕误放一枪射杀一个盲流,那么台湾当局就犯了反人类罪!盲流是这个世界上比难民还要悲惨的一个群体,他们投奔台湾可能只是误信传言,去找好的机会生存,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一个中国”的前提下,在自己的国家内流动。但是台湾当局却对他们开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些盲流里还有一些人手持摄像机,而摄像机的镜头直接连接到太空中的通信卫星——世界上绝对没有一个国家会支持台湾当局对手无寸铁形容憔悴背井离乡的盲流开枪的;即使是美国,也不可能为了台湾而犯下反人类罪,更何况为了台湾,不值得得罪全世界。美国让台湾和大陆脱离是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协助台湾屠杀盲流的话,则绝对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杨文峰越想越激动,这个方法确实不错!也只有周局长这样的大智大慧的人可以想出来。

台湾当局只要一开枪,那么大陆就完全有理由以反人类罪而对台湾实行致命打击,视乎台湾当局屠杀的盲流的多少,大陆甚至可以使用核子武器攻击台湾!而且在全世界看到台湾当局向上千万涌向台湾的中国盲流开枪的时候,中国大陆使用任何武器都显得是正义之举,是符合法律的。最绝妙的是,美国将只能干瞪眼。

当然,台湾当局也可以选择不开枪,而使用船舶和铁丝网把盲流拦在台湾海峡里,可是风急浪高的台湾海峡把盲流抛到海里的镜头同样让台湾当局成为历史的千古罪人——如果台湾当局手足无措,放任盲流爬上台湾岛的话,那么当第一个盲流爬上台湾岛的时候,就是两岸统一之时。前怕虎后怕狼的解放军到现在还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投放两个军的兵力到台湾岛,但勇敢勤劳的中国盲流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让台湾岛的人口翻一番……

为了让周局长稍事休息,杨文峰附在他耳朵旁边把这些推测快速地讲述着,他越讲越激动,而周玉书则越听越痛苦的样子不时点着头。

“周伯伯,您的‘致命武器’计划真精彩,简直是人民战争的与时俱进版!在现阶段的情况下,只有您的计划才可以给台独分子致命一击!您真是天才!台湾要回到祖国怀抱,中国要统一了,您是中国统一的功臣,中华民族的骄傲……”

杨文峰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兴奋之中,忘记了周玉书越来越惨白悲戚的脸,他以为老人累了,他以为老人知道自己无法看到祖国统一的一天而难过——但他显然错了,老人眼角竟然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文峰,你不理解我,难道连你也不理解我?我制定这个‘致命武器’计划才是反人类,反生命的呀!让这些盲流去冒险,还不知道台湾是否会开枪,而且台湾海峡的大风大浪又不知要吞噬多少条年轻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一点区别也没有,我凭什么制定这种让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进去的战争?改革开放以来,这些可怜的盲流牺牲得还不够多吗?祖国的统一,党的荣耀,中国的和平崛起,中华民族的千秋统一大业,这一切每天被我们挂在嘴上的东西本来就离生活在最低层的盲流那么遥远,现在我竟然制定了让他们付出更多的‘致命武器’计划,可是他们大多都一贫如洗,他们‘更多’的就只有他们的生命呀!”

杨文峰突然想起来刚刚本来就是在讨论生命的意义的,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盲流的生命和周局长的生命是一样的,就像姐姐的儿子李昌威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一样。对于一个盲流,当他在为了祖国统一的“致命武器”计划中丧生在台湾的枪弹下或者怒海之中时,祖国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他伸手为老人揩掉眼泪。老人突然睁开眼睛。

“文峰,我想制止‘致命武器’计划的执行!”

“这‘致命武器’计划什么时候实行?”

“我提出这个计划后不久就退休了,后来军队高层很感兴趣,就接手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我从很多迹象感觉到,北京正有人在部署这一‘致命武器’计划。前军委主席江泽民在2004年初抛出了‘台海必有一战’的强硬话语,外界推测江泽民是为了连任军委主席,故意激化两岸矛盾,我当时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找到必胜的办法,他不会如此狂妄的。后来,我发现我被跟踪和窃听,而且跟踪我人的不止一起两拨,我才觉得情况严重。不然谁会对一个退休的情报局长感兴趣?但是直到发现台湾也在暗中策划南方的盲流造反起义时,我才能百分之百肯定北京正在实行我当初制定的‘致命武器’计划。我从台湾实行‘决战境外’计划的时机判断,‘致命武器’也必然是在奥运会期间施行!”

“也就是说,台湾其实是因为大陆要启动‘致命武器’计划才启动他们的决战境外的?”

“不错!否则,台湾怎么会愚蠢到飞蛾扑火,自找死路!他们毕竟是知道已经没有退路,才决定背水一战的!”

“两岸统治者怎么这么心意相通……”

“大家本来都是中国人,又斗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何况我自己当初最早想到利用盲流时也是从台湾得到的启发。因为当初中国出现盲流时,台湾国安局非常重视,派多名重要的特务潜入大陆搜集盲流的相关情报。”

“这可倒是天下乌鸦——,不但都是利用盲流,而且都选择奥运会期间进行!”

“因为奥运会是最佳时机!2008年奥运会不但是中国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奥运会本身象征和平。你想一想,北京正在举行象征和平的奥运会,台湾如果悍然对盲流开枪,会如何?再想一下,北京一边举办和平奥运会,一边用坦克镇压广州和另外珠江三角洲地区的起义盲流的情景!奥运会期间北京的盲流要清场,仅仅北京就要赶出200万盲流出城,这些人当然也是台湾国家安全局早就打定主意,‘安排好了’的!”

“可是,正因为奥运会期间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国,也就是说,两岸可能都无法对盲流下毒手——台湾不敢开枪,大陆不敢派坦克压?”

“不!这只是双方在制定利用盲流计划时的一厢情愿,当危及到自己的统治的时候,统治者会如何做,只有北京和台北自己知道!何况我们在谈利用盲流发动战争,可是凡是战争,一旦启动,将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所谓计划都只是纸上谈兵。我担心,两岸的计划一旦启动的话,最后死伤的都是盲流……”

杨文峰心头一紧,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伸进去抓住了他的心脏。

“周伯伯,我明白了!”

“希望你真的明白了,孩子,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你周伯伯的生命和任何一个盲流的生命都是一样的,我自愿把生命献给党和国家,目的是为了让这个国家中的每一个生命都活得好,活得安全,活得幸福。我真后悔当初为了民族大义,为了祖国统一,为了党的荣耀而去制定有可能牺牲无数盲流生命的计划。当我重新认识了生命的意义之后,我知道,任何民族大义祖国统一和党的利益都应该是让每个个体生命活得更加精彩和更加安全幸福……”

★ 第二十二章: 国家安全部部长 ★

那天发生在白云山天南第一峰附近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快和太复杂,好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而且当事人也没有想去说清楚。好在奥运会日益临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京天安门的倒计时牌上。

《南方周报》的报道如下:七月一日,公安干警梁科长在白云山天南第一峰东坡违章建筑废弃的别墅里与绑匪相遇,经过激烈枪战,击毙匪徒一名,解救三名被捆绑在别墅里的民工……被击毙的绑匪被证实为广东省政协委员、深圳市著名的私营企业家。此人年轻时曾经加入过黑社会,后来白手起家,积累了万贯家财后改头换面,靠结交党政军高层而顺利成为政协委员和深圳名人。他生前曾经是希望工程的大捐款人,此人乐善好施,经常在深圳和广州地区设立免费的抽血化验站,专门为没有钱到医院检查身体的盲流服务……这次无端端绑架三名盲流到白云山风景区的废弃别墅内,而且和警察枪战,让认识他的人都非常吃惊。警察正在做进一步调查……

广东公安部门对此案一头雾水,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是国家安全部门接手的,而且搞得神秘兮兮。要不是附近有游客听到枪声赶过去看热闹的话,估计这件案子就“不存在”了。虽然公安干警梁科长在场,但他说得支支吾吾,先是说自己放假去爬山,但当被质问为什么爬山还穿着制服佩戴手枪时,马上又说自己是受命跟踪一个老人,可是当被问到跟踪什么老人时,他立即又改口了,说自己在破案,这起案子就是以前震惊全国的“残肢案”,领导听后更加不解,于是追问他,“残肢案”和民营企业家绑架盲流有什么关系?梁科长沉默了!结果他解救了盲流击毙了绑匪不但没有受到嘉奖,还受到领导的白眼。不过他不在乎,他难受的是他心里崇拜的周局长正在死去。

当天一大早,护士看到两人把病人推走,立即报告了医生,医生觉得莫名其妙,很不情愿地赶来时,才感觉到到处都是安全部门的便衣特警,看样子非常紧张。在请示了北京后,广东省国家安全厅全力以赴,但直到中午十一点多才追踪到白云山。安全部特警包围了小别墅,但一切都好象结束了,他们看到的是:周局长昏睡在担架床上,杨文峰正为梁科长包扎伤口,不远处躺着绑匪的尸体。安全部门特警当即逮捕了杨文峰,用救护车把周局长转运到附近离白云山不远的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进行急救。让安全特警们不解的是,在隔壁房间,赤条条躺着三位被绑架者,他们身上散发出酒精的味道。三位民工在沉睡了三个小时后才醒转过来,安全部门作了讯问,然后释放了他们。

梁科长的三种说法都没有错,只是他自己讲完后,也知道别人很难相信他。他这几年确实是被委派跟踪周玉书局长的,不过他一直并不知道为什么跟踪;他也利用休假配合杨文峰转移了周局长;而且,当他躲在别墅外面听到杨文峰和他们的对话时,确实突然发现以前的残肢案件已经告破。当杨文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突然不愿意进行手术后,梁科长从后面跳了出来,要逮捕那位政协委员。后来,到底是那位政协委员的表情抑或是他的话激怒了自己,他已经无法分辨,但绝对不是因为政协委员要掏出手枪,总之他当机立断击毙了这个败类。

政协委员对于突然跳出来的穿着公安制服的梁科长满面惊愕,但随即就镇静下来。听到梁科长要逮捕他,他冷笑道:“你算老几,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你知道我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你走人吗?你逮捕我?我一天后就可以出来,而且我会让你活得生不如死——你拿着枪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啦,你看看,我这里也有一支枪,是政府批给我配带保护自己的……”

说着说着,这位民营企业家就伸手到腰间掏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此犯了个致命错误!说是迟,那时快,政协委员刚刚得意地亮出手枪,梁科长已经扣动了扳机,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把房间震得簌簌发抖。政协委员是当场毙命的,血从他前胸渗出,好像一朵光荣的大红花。戴着鲜艳的大红花的政协委员在慢慢变成一具尸体时,脸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你看到了,他掏枪,你可以证明,我是自卫!”梁科长看看尸体,又看看杨文峰。

“我看到了。”杨文峰走向尸体,在手上缠上袖子上的布条,弯下腰,拾起政协委员掉在地上的手枪,然后慢慢举起,朝向梁科长的方向瞄准,梁科长满脸惊愕之际,枪声响了。梁科长身后的墙上出现一个子弹洞口。

看到杨文峰弯腰小心地把枪塞进尸体的手里,梁科长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感动。

“这样的人该死!”他说。

“你不用我证明了。我绑架周玉书,自己是犯人,如何为你证明?”杨文峰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他们迟早会找到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杨文峰如实相告。

这个“迟早”要来得早很多,枪声响时,安全部门特警已经接近这里,听到枪声后很快赶了过来。杨文峰被戴上手铐带走。

三天里,杨文峰就被关在白云山国家安全厅看守所里,这是他第一次被关进来,但不是最后一次。看守对他很客气,不但没有人来审问他,而且竟然没有警察提起白云山枪战事件。第四天,他被带出看守所,坐上一辆黑色轿车。轿车在东山区国家安全厅办公大楼不远的一栋小别墅里停下来,他随着一位走出来开门的领导模样的人进入别墅,然后又来到二楼一间豪华会客室里,那位领导在杨文峰进入后,自己小心退出去,然后轻轻关上门,剩下杨文峰一人站在会客室。他正在纳闷,墙角一个沙发上传来声音:“过来坐吧!”

杨文峰这才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他认识的人,确切的说法是,坐着一个他从电视上认识的人。

“我叫许征,坐吧!”

杨文峰内心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面前清瘦的五十多岁的人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部长!腰板挺直,留着短发,眼睛不大但却射出鹰般的目光,牙齿被香烟熏黄,但配在黝黑的皮肤上仍然可以看出黄中透出白色。不错,面前的中年人就是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

“周局长向我提过你。”部长面带微笑地说。

杨文峰知道周局长和部长的关系,眼前的部长是周局长一手培养和提拔的。许部长最早是华北地方领导的秘书,后来调到地方国家安全厅任行政部门处长。在国家安全部系统内,大家都知道,许部长的特点是“读书不多”,但“读书多”!所谓“读书不多”,是他只有高中毕业文凭,而且是在那个全国都不读书的年代获得的。在讲文凭的官场,他自然是属于“读书不多”的,但他却利用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如饥似渴地读书,兼收并蓄,能够找到的书他都读。这样一年下来,他所读的书已经超过了大学生们四年读书的总和。当他当上副部长、部长后,一些到海外执行任务的局长和处长出差归来,总忘不了捎带一些高级礼品孝敬部长,他能婉拒的就婉拒,人家不愿意拎回去的,他也就暂时收下,不过隔天就会把那些高级礼品带到办公室和秘书打字员们分享。部办公厅的秘书和打字员们心照不宣,自然知道这些还贴着海外标签的高级礼品来自何方。这无意中让那些送礼的局长处长有些难堪。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送礼了。不过,有的局长发现,只要带海外的书籍回来,部长都会笑脸相迎,照单全收,而且把局长们送出门时还表示“多多益善”,后来几乎每个局长出差回来,就会送他一捆港台和海外出的最新书籍。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名言在中国不一定灵验,因为中国长期以来信奉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教条。但是在许征身上,书籍却绝对成了他一步步向上爬升的阶梯。不计较文凭,刻苦读书,只求甚解的许征很快就在国家安全部这群每天埋头看文件闭门开会嚼嘴皮子的间谍和抓间谍的人中独树一帜。美国发生“911”恐怖袭击的当天,在美国总统还躲在白宫地下室指示务必搞清楚是谁在袭击美国的同时,当时任广东省国家安全厅副厅长的许征就已经把自己的情报分析报告送交到国家安全部情报局。许征根据自己所看汤姆·克兰西的小说,再结合当年美国和恐怖组织的关系,得出了“911”是宾拉登策划的恐怖袭击的结论。中南海得到这个结论的时间比躲在白宫地下情景室的布什总统要早整整13个小时。这早或者晚13个小时对于普通民众自然无关痛痒,然而对于可以提前操控股市和汇市、调整对外方针(例如切断和恐怖分子的联系、销毁联系证据等)的国家决策层却至关重要。例如当时由许征提前美国13个小时得出的这份结论,让中国在世界各地的市场上多赚了120亿美元,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快速切断了中国和阿富汗当局的一切公开通信和密码联系……

当时虽然周局长已经退休,但在部里和中央还有极大的影响力。他出面力荐许征担当大任。部党委考虑后,决定先调许征到西藏自治区国家安全厅担任厅长,在那里锻炼四年后,于2005年初,被调回北京担任国家安全部副部长,开始接触侦查反间这一摊。2006年,他出任国家安全部部长,是国家安全部成立后首位从国家安全部内部升上部长位置的。

许征当了部长后并没有忙得忘记读书,而且更加谦虚好学。和一些陡然得志的高干不同,许征对于提拔过自己的老领导始终唯唯诺诺,而且还不时拜访他们聆听教诲。外界以为他是做做样子,殊不知,他正是从这些老者中获得知识和力量,也从他们那里揣摩为官之道。

周局长显然向这位掌管国家安全大权的权贵提到过自己,杨文峰听到坐在沙发上的许部长这样说,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周伯伯也一定向你提起过我吧?”部长仍然眉眼含笑。

杨文峰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点点头。部长改口称“周伯伯”,让杨文峰平静了一点。

“他老人家有一次还说,我们两人有很多相同之处呢!”

听到这话,杨文峰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周局长和他在一起时确实提到两人有相似之处,还提到两人都爱读书,会独立思考之类的。不过杨文峰怀疑自己和面前的共和国特务头子是否真有相似之处。不错,两人都如饥似渴地读书,有时达到一个星期内看完三到四本不同题材的书,可是自己读书后不求进取,而且把书籍作为自己与世无争、不争权夺利的台阶下;面前的部长则是把书籍作为台阶,在官场上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

“不必紧张,放松点吧!”许部长显然误会了杨文峰不说话的原因。杨文峰只是觉得有些突然,不知道和面前的部长如何说话,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要亲自提审自己。

“你已经没有事了,今天是找你随便聊聊!”

“没有事了?”

“是的,周局长已经告诉我,什么事情都是他安排的,当然到底是什么事,他也没有说。我想,大概是为了保护你吧,他只说自己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有想到正好碰上绑匪……”

“周伯伯没有事了?”杨文峰急切地追问道。

“还是老样子,虽然你推他出去那么久,医生检查后却说并没有影响他的身体,而且你只是完成他的心愿,所以这事今后不再提。”

“哦,谢谢!我还可以见他吧?”

“当然,当然,如果等一会你有时间的话,我陪你过去看望他。不过,杨先生,我有一些个人兴趣,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你知道涉及到周局长的事,我是很关心的。你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杨文峰点点头。

“现场除了一具广东省政协委员的尸体之外,还有一套价值十万美元的医疗手术设备,后院还有电力发动机。怎么回事?另外,我们后来找到游客了解案发后的情况,他们声称枪响之前,有一辆黑色豪华奔驰轿车离开现场,车中有三个人,其中两位是西方相貌,怎么回事?”

“他们是赌王请来为周伯伯治病的国外名医。”

“原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他们没有为周局长看病,反而匆匆逃离出事现场呢?”部长眼里流露出强烈的好奇。

“这个——他们说法很离奇,我信不过他们,突然产生了怀疑,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了。”

部长点点头,“嗯”了一声。杨文峰就简单地把澳门赌王要报恩,自己的香港之行说了一遍,但却隐瞒了所谓器官移植延年益寿的事,只是说赌王私下请世界上最好的三位医生为周局长会诊。他不知道许部长是否会相信他,因为部长在听的过程中表情始终如一,让人琢磨不透。但自己讲完了,许部长却并没有追问,杨文峰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

“你不让他们接近周局长是对的,他们的来历可疑。至于说赌王的报恩,也说不上,因为你周伯伯当初上报中央的开放澳门赌牌的报告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确实如赌王所说,这第二部分却是等澳门发展赌场初具规模后,建议北京考虑在海南岛设立中国最大的赌场。到时,可想而知,澳门的资金已经涌入,基础建设也完成,想要撤出资金已经不可能。赌王如果知道周局长报告的全部内容,自然不会去报恩。到时无论从成本和自然环境,海南岛都将胜过澳门。周局长高瞻远瞩,知道中国人赌性难改,与其看着每年有上百亿人民币被游客带到世界各地赌场输掉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开设赌场。但如果现在在海南岛开设赌场,澳门将在一夜之间沦落为小渔港。所以周局长建议先开放澳门赌牌,吸引外资特别是美国资本进入……这新赌王既然知道报告是周局长写的,而且知道了里面的内容,那么没有理由不知道后半部分的内容。因为这个报告本来就是完整的一份。小杨,那些人不简单,香港和澳门的富翁都很复杂,而且认钱不认人,共产党让他们赚钱,他们就叫我们大爷,美国让他们赚钱,他们也照样会叫人家洋爷爷。对于这些人,只能利用不能重用,澳门新赌王是美国背景,他在美国犯过罪进过班房,可是他回到澳门时却拿到FBI无犯罪记录证明,这里面肯定有鬼……”

滔滔不绝的许部长让杨文峰彻底轻松下来,他最害怕那些信奉沉默是金的人,让你摸不透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天杨文峰确实临时改变了主意,但和他对赌王的信任无关。自从那天从香港回来后,他心中一直有个结,他知道那是什么结,甚至还知道如何去打开,但他没有这样做。

那个结就是器官移植,按照那三个医生的说法,周局长需要的器官移植必须经过严格挑选,可谓万里挑一,而且其中心脏捐献者还必须是尸体捐献者。既然那样,怎么能预先订好时间做手术呢?你并不知道你需要的捐献者什么时候死呀?当然除非你杀死他们……杨文峰不想这些,他只想如何救周伯伯的命。但是那天当他把担架床慢慢推向手术地点时,他听到了周玉书的表白。老人虽然承认了自己怕死,然而,让老人比对死亡还要耿耿于怀、比起死亡还让老人痛苦的却是他当初制定的“致命武器”计划——这个利用盲流的生命作为赌注来换取祖国统一和民族复兴的计划!

他当时就犹豫了。周局长深深后悔自己枉顾生命的做法的时候,杨文峰为自己替周局长擅自做主感到汗颜和后悔。更何况,这次手术后,如果周局长康复了,可以再活上十五到二十年的话,以他“一辈子追求真相”的精神,杨文峰可以向他隐瞒多久?

他不敢想象,当周局长发现自己的生命是一个甚至是几个盲流的生命换来的时候,那种痛苦、自责和绝望——对于这样一位高尚的老人,那可能是唯一比死更加可怕的东西!

那天,说到后来的老人疲倦地睡了过去,杨文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别墅。一位陌生的中国南方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迎接他。他帮杨文峰把周局长的担架车放在客厅后,他们进入了临时作为手术室的房间。杨文峰见到了上次在香港见过的三位器官移植专家。

杨先生,我们都准备好了。他们说。杨文峰四周看了看,手术室部署得简单但却一眼可以看出绝对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手术室。“移植的器官呢?”医生互相看了看,都把头转向那位老板模样的人,“杨先生,这你不用管,你只要把周先生留下来,你到别墅外面等五个小时就可以了!”“不,我要先看一下准备移植到周先生身上的三个器官。”老板脸上露出怒容,杨文峰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推开他,然后推开了他身后的一个门。门打开了,杨文峰看到三具赤条条的年轻的身体躺在三张竹席上,他们显然被麻醉了,身体上可以看出被酒精消毒过的痕迹,不过他们还没有变成尸体,因为还有呼吸,胸脯也一起一伏……

他关上门,抑制住激动,盯着三位医生。三位医生看到情况有些不妙,那位美国人先开口了:“杨先生,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外科医生,我们和器官捐献没有任何关系……”台湾人和俄国人也连连点头。杨文峰转向老板。“你别这样看我,这些人的命能够和周局长的比吗?周局长为国家、为党为人民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你比我还清楚。而躺在那边的三个盲流,其中两个都曾经偷过东西,另外一个出来了三年还住在垃圾场,他们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杨先生,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个生意人,海外有人出高价,我就……”这时手提电话响起来,是美国医生的,他听了两句,犹犹豫豫把电话递给杨文峰:“是唐先生的电话!”杨文峰接过电话,传来赌王爽朗的笑声,杨文峰浑身一哆嗦,有些昏眩,仿佛看见赌王正拿着他那条从非洲黑人身上割下来的生殖器在摇摆。“杨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吧!我是言而有信的,这次手术后,你的周伯伯至少可以再活十五年,到时一定又发明了新方法再继续延长他的生命。另外,你如果有兴趣,我也可以帮忙让你长命至少百岁!哈哈……现在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手术就可以开始了——好,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一定知道什么是‘致命武器’计划,只要你对着话筒简单透露主要内容,哪怕只十句话,一切都好办了,我立即通知医生进行手术——不能犹豫呀,周先生大概只有几天的命了,什么都比不上生命更宝贵,对不对,杨先生——”

杨文峰移开电话,毅然地按掉关机键。伸手过来接电话的美国医生脸色大变,杨文峰根本没有让他接听赌王的电话,他立即明白了杨文峰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美国人和俄国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那我们走啦!”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门突然打开,横眉怒竖一身警察制服的梁科长手中紧握着手枪,铁塔般地堵在门口。“谁也别想走,你们这些杀人犯!原来残肢案件就是你们……”

“这些医生没有参与绑架盲流,让他们走吧!”杨文峰说着又在三位医生脸上严厉地扫了一眼,“我尊重你们是医生,而且也对你们的延年益寿研究很赞赏,认为那是为人类做贡献。但是你们三位必须答应我,今后任何时候,如果在中国土地上做手术,不管你们知不知情,只要被移植器官是从中国活生生的盲流身上取得的,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灭掉你们!”

三位医生筛糠似地哆嗦着。

“你们可以开外面的黑色奔驰,快点滚!”梁科长说。

“那是我的车,我怎么走?”老板抗议道。

“你用不上了!会有灵车专门来接你!”梁科长冷冷地低吼着。

三位医生脸色煞白,连连“谢谢”个不停,等梁科长让开一条生路后,急急忙忙离开。这时走出门外的美国人回过头来,“杨先生,非常感谢,我们真的没有参与谋杀任何人,你还有我们的联系电话和三个电子邮件地址,如果需要我们的话,你随时可以找到的,我们欠你一次恩……”

杨文峰脑袋里一片空白,周局长还在客厅里昏睡不醒。他在电光火石之间作了决定,拒绝了这些月每天都在期盼的奇迹。他没有听到梁科长和那位老板模样的人在谈什么,但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他是有身份,而且有钱,这样的人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还没有被判过死刑的,而这个人必须死!他罪大恶极,而且如果他活着,就会把杨文峰推周局长来做活人器官移植的事情供出来,到时周局长不管知不知情,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这时梁科长的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两声巨响!

*                  *               *               *                *

“杨先生,杨先生?”

许部长连叫了两声,最后不得不把头微微伸过来一点,再次叫道:“杨先生?”

杨文峰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国家安全部的许部长。

“杨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请务必实话实说!”

杨文峰点点头。

“周局长和你谈过一个计划吗?”

“……”

“就是——唉,这样说吧,我下面说出名字,如果周局长没有和你谈过,你就只当今天我没有问过你。周局长向你提过一个叫‘致命武器’的计划吗?”许部长在说到“致命武器”四个字时,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使得这四个字都走了音。

又是“致命武器”计划,杨文峰早该想到的,他态度有些冷淡地说道:“你们不是有窃听器吗,周局长告诉过我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这个……”

“周局长知道你们在窃听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和你——”

许部长挥挥手制止了杨文峰说下去。“这是攸关国家安全和民族命运的事,和个人关系无关!周局长年纪老了,要就是忘记了纪律,要就是病重中说了胡话,很可能泄露国家最高机密,我们安装窃听器是为了保护他老人家的。当然从窃听器中可以听出来,他老人家不但没有糊涂,而且还忧国忧民,太难得了。我刚才是想问,你推他离开医院这几个小时里,他是否告诉了你有关这个计划的情况。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好,杨文峰同志,现在,我再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许部长脸上一刹那蒙上一层比朝霞中的天安门还威严的神情,让杨文峰悚然动容。“我想问的是,周局长向你透露‘致命武器’计划后,你是否告诉过任何人?特别是那三位逃走的医生?”

杨文峰在这几秒钟之内,出了一身冷汗。他盯着部长的眼睛,思索着如何回答。显然从刚才简单的一问一答之中,面前的特务头子已经知道周局长把这个我党最高绝密泄露给他。杨文峰也在几秒钟之内,知道了许征是如何得出答案的。问题就出在他问杨文峰“致命武器”时,故意把这四个字发走音,如果杨文峰不知道这个计划,那么怎么听都不会听出是“致命武器”几个字,但杨文峰对这四个字印象太深了,以至在听到这四个发音不准的“致命武器”时,已知道是哪四个字,于是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疑惑,更没有进一步追问。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以中国公民的身份向你保证!”

许部长严肃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文峰看了好一会,才突然放松下来,脸上浮上微笑。

“杨先生,不管周局长在什么情况下告诉你,不管他告诉你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理他要让你干什么,我希望你对此事的关注到此为止!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部长同志,”杨文峰使用仍然柔和的口气说出不软不硬的话,“无论是作为一名记者还是作为一名中国公民,在获知了这样的计划后,我良心都无法平安。”

“这我就不懂了,祖国分裂,民族离异,美国利用台湾作为筹码阻碍中国和平崛起,这样你的良心就平安了吗?杨文峰同志,看问题要提高到民族和国家的高度,不能妇人之仁,更不能因为小我而影响国家、党和民族的千秋大业!”

“其实,最感觉到不安的正是这个计划的制定者周局长!不是我,你应该对他说这番大道理,或者听听他给你讲一下人生的小道理!”

“哦,是吗?那一定很精彩?我想,你们离开了病房监听范围,他老人家在白云山上给你讲了很多吧?没有想到他老人家人之将死的时候如此多愁善感。我还以为他只担心台湾利用盲流起义的事……”

“他都担心!许部长,为什么你们不相信周局长和我的秘密调查研究,为什么你们不相信台湾也要利用盲流发动起义呢?”

“这个嘛,一开始,我们确实半信半疑,还以为是周局长病床上的幻想,加上我们也派出了侦查员四处调查,但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唉,可敬的老周呀,原来他早知道我们在窃听他,所以他利用这点让你去继续他的调查,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只是去证实他已经调查过的一些事吗?原来周局长这样做是故意的,他是希望我们窃听到你们两人的谈话。果然,大家在仔细分析你们两人谈话,并顺着你们提供的线索跟踪调查后,感到事态严重,把所有谈话记录送到了我的办公室,而且上面也重视了,也就是说,不管是否有确凿的证据支持你们的结论,我们已经做了准备!”

“太好了,”杨文峰高兴地提高了嗓门,“那么你们可以阻止他们利用盲流闹事了?”

“你误会了!”许部长摇摇头,“他们的组织非常严密,例如那个传销网,目前都突然分割成上千个分组织,而且互相不联系,目前也暂停业务,只由上面的人向所有会员定期发钱。别说抓到首脑,就是连他们本部在哪里都没有搞清楚,难道要把那一两百万盲流抓起来不成?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连我们都不知道要发生的事,但我们做了准备!”

“我不太明白?”杨文峰焦急地问。

“军委主席已经从四川和陕西调动军队前往广东,支援这里的防暴警察。”

“调动军队进城支援武装警察?!”

许部长说话时的平静的样子,让杨文峰胃里一阵翻腾。完了,他心里想,果然要使用镇压的手段。

“许部长,又要把坦克开进城市?唉……”感到一阵无力感的杨文峰叹了口气,“既然我们要用武力对付手无寸铁的盲流,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台湾就不会用开枪开炮来对付我们利用的那些盲流?”

“谁说过台湾不会?他们尽管开枪吧,他们越残忍,我们到时就越不客气!”许部长声音中透露出冰冷,“我们会为盲流讨回公道的,我们会把台湾炸个稀巴烂!”

杨文峰几乎从头凉到脚。一切都明白了,他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把头转开去。

“杨文峰,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

杨文峰把头转过来,嘴角紧紧抿在一起。

“你和王媛媛的关系我们都清楚,但我相信你的觉悟,下面我要告诉你的事,你要认真听,不要激动,更不要意气用事。”

杨文峰感觉到不安。

“王媛媛是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的!”

杨文峰感觉到眼前一黑,差一点坚持不住。他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表情。

“中央情报局一直把我们的学者、记者和律师作为情报发展目标在做工作。王媛媛被中央情报局培养多年,目前主要任务就是要获得‘致命武器’的资料!”

杨文峰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他并没有怀疑部长的话,因为他有一些感觉,平时只是蛛丝马迹,但当部长一点破后,瞬间真相大白。

“你们有证据可以结案了吗?”杨文峰底气不足地小声问。

“当然可以。她到香港去见中央情报局的来人,他们以为只要住进英资老牌酒店里,就放心大胆了,殊不知,这些英资公司为了赚钱,早投靠了我们。这样你就明白了,只要我们在香港有任务,基本上都可以在酒店装上窃听和监视设备。上次到香港来见王媛媛的中央情报局特工非常资深,所以我们存有他的资料。他一进入香港,就好像进入了我们为他搭的舞台——不幸的是,我们在这个舞台上突然看到的主角竟然是王媛媛……”

汗水从杨文峰脸上流下,他有种浑身无力要虚脱过去的感觉。他知道中国公民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的代价。他结巴地问:“什么时候逮捕她?你为什么告诉我?”

“这个嘛,”部长有些犹豫,“告诉你吧,因为王媛媛和你的关系,而你和周局长的关系,你知道我和周局长的关系,我觉得可以把事情往好处设计?”

“设计?”

“对,我是这个意思!首先,王媛媛虽然被中央情报局收买,但由于她并没有多少接密(接触机密)条件,所以我不相信她出卖了什么致命的情报给美国;其次,她这次被委派搜集‘致命武器’计划,显然并没有得手,因为自从在白云山上周局长告诉你‘致命武器’计划后,你并没有接触过王媛媛。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人把你关在这里吧。你是知道我们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的,所以我想,如果王媛媛现在自首的话,罪行要轻得多——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了吧,我是想你和她先谈谈,争取她的坦白,不然等特警找到她的时候,那就进入司法程序了,那时就算我这个部长,也恐怕无能为力。”

杨文峰思想已经一片混乱,只能听得出许部长是在为王媛媛着想,于是听的过程中,好几次点头表示感谢。

“这个盒子,”许部长说着拿出一个金属小盒子,“你可以带在身边,但不要给王媛媛看到。如果她向你坦白了的话,你就不必拿出这个盒子;如果她拒绝承认的话,你可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把这个盒子拿出来。记住,和她交谈时带着这个盒子。”

杨文峰看了一眼这个普通的盒子,说是盒子,却打不开,旁边有一些小孔,好像透气孔,又好像麦克风。他把盒子还给许部长。“如果王媛媛真为中央情报局工作,我一定可以让她坦白的。她爱我,我也爱她!我想,我根本用不上这个盒子。”

“我坚持你带上,”许部长又把盒子还给杨文峰,“这个盒子一定要带着。她万一不坦白的话,一看这个盒子就会坦白的,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会说的。”

杨文峰收起盒子。看到他收起盒子,许部长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杨先生,我们现在一起去探望周局长吧。”

说罢,许征和杨文峰站了起来,这时房间的门也打开了。走了两步,杨文峰突然停下来。许部长回过头来。

“许部长,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

“哦,哪个方面的?说来听听。”

“是关于周伯伯的,有关他告诉我的他的最后两个愿望,我想我已经想出了满足他其中一个愿望的方法,你是否愿意帮助我?”

“噢,说来听听,你想怎么达成周伯伯的愿望,我又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做,但你得站在旁边,有时点点头就可以了!”

“哦,这么简单就可以达成周伯伯两大愿望之一,何乐而不为?”许征微笑着说。

杨文峰把自己的设想和意思简单讲了两句,许部长一边微微吃惊,一边却忍不住赞赏地点着头。听完后,许部长已经笑呵呵了:“我说杨文峰,你可真是写小说的材料,脑袋瓜真灵!”

杨文峰微微一愣,许部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两辆别克轿车很快把一干人送到了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跟着许部长踏进病房的杨文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床上的周玉书的气色竟然好过前几天。

“哈哈,看起来,新鲜空气比氧气更加适合我呀!”老人的声音也大了些。

两人坐在床边,旁边站着广东省安全厅的正副厅长,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了几句。部长看了看表,对正副厅长打了个回避的手势。厅长们退了出去。房间只剩下三人时,杨文峰开口了。

“周伯伯,今天有一件事情想告诉您。部长刚刚告诉我并给我看了有关绝密档案,现在许部长委托我来讲给您听。”

周玉书点点头。

“您的儿子周成从小在西苑长大,虽然您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没有多少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可是在周成成长过程中,他每天见到的叔叔阿姨,每天听到的传奇故事,特别是不时从您那里得到的言传身教,已经奠定了他一生的道路!”

周玉书专注地听着,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困惑的表情。

“这样说吧,这孩子从小就立志要献身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

许部长和杨文峰都察觉到周局长身体微微一震,但他们都假装没有注意到。

“可是您一直忙,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所以当他已经暗中立志要接您的班的时候,您大概还以为他是个小孩子。所以后来据他说,你们之间从来不谈这些事情。”

“据谁说?”周局长轻声打断问。

“据您的孩子周成说。”

“对谁说?”

“我马上会告诉您的,让我慢慢讲。”这时的杨文峰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很担心周玉书的插话会让他迷失了思路。“加上您老人家在中国情报界的泰山北斗位置,您从心底里不希望孩子也借您的庇荫进入这一行,可是,您忘记了他身上也流着您的血,您哪里知道他一直把您这个冷漠的爸爸作为人生的楷模……”

周玉书眼睛中露出惊异之色,杨文峰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周成在这种两难的处境之下,找到当时的国家安全部丁副部长,把自己心里憋着的东西一古脑儿地讲了出来。丁副部长又把这件事汇报到当时的贾部长,这些都有档案可查,但已经定为最高绝密,许部长是特许我过目的。”

杨文峰说着把目光转向旁边的许部长,许部长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周玉书脸上浮上红晕,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吐出“接着讲,快说”的音调。

“当时两位部长对周成所说的情况作了研究,他们一致认为他具备从事情报事业的各种品质和才能。但两位部长当时也考虑到两个问题,一是您坐在中国情报界的第一把交椅上,孩子如果加入情报部门,则一定在您的手下工作,那样干得再好,也难免有人有看法,这对孩子不公平。第二,您的名气太大,虽然从事的是秘密情报工作,但您的身份包括您的家庭情况早就是全世界情报机关间谍特务们入门的必读教材。这对刚刚加入情报工作就要暴露的周成来说极其不利,而且会严重影响他的发展前途。”

周玉书听到这里,赞同地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部长,许部长也及时点了点头。

“当时的贾部长和丁副部长经过认真考虑,决定先把您儿子作为外派干部安排进入公司或者企业部门,经过一段时间的淡化身份后待时机成熟时再行安排。两位部长并且决定把此事暂时对您保密。”

“对我保密?”周玉书脸上显出些许的迷惑不解,旁边的部长看出来了,意味深长地盯了眼杨文峰。

“是的,您想不到吧,周局长,全中国的间谍特务都要经过您的目测口试和培训,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您自己的儿子周成。这样做,当然首先考虑的是干部回避制,但由于国家安全部门性质特殊,所以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次不但周玉书脸上有迷惑表情,就算许部长也搞不清杨文峰要如何编造下去。

“周伯伯,情报工作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国内的经营部门,另外一部分是深入国外或者境外的情报收集。您虽然两部分都熟悉,但主要还是在北京总部作为经营部门的首长。部长考虑到周成的条件——他不但会两门外语,而且精通IT专业,他们认为他适合到国外发展。您知道目前我们国家最需要的就是美国的高科技包括IT产业里的最新发展,许部长上来后,决定派遣周成到祖国最需要的前沿阵地去……”

周玉书夹杂着欣赏和感激的目光投向表情尴尬的许部长,许部长马上恢复镇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这一切看起来都似乎顺理成章,是不是,周伯伯?可是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所有的困难最后都回归到一点:周成和您的父子关系!”

床上的周局长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粒,杨文峰细心帮他擦掉。他可以感觉到老人的呼吸比平时沉重却短促得很多,他甚至感觉到老人绷得紧紧的神经。他有些难过,但只是一刹那,当他接着讲时,心中和脸上都充满了信心。

“在国内时还没有什么,但一旦要外派美国,那么就必须考虑到你们两人的父子关系,由于您的名气太大,您和儿子的照片早就存放在中央情报局朗雷总部里,所以根本无法采用让周成改头换面然后秘密派遣的方法,最后许部长决定——”

杨文峰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向许部长,许部长心中迷惑,脸上却不得不装出自己当初作出了正确决定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坐在那里听故事的许部长感到极度难堪,自从占据共和国国家安全部第一宝座后,只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以及面见总书记军委主席时假装过表情,对自己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热心地点过头,可是今天——虽然杨文峰是好意,但也许他是故意借机会来耍弄自己吧!刚才在来之前,他简单地说出了大意,没有想到从车上到医院的短短时间里,这个杨文峰已经把这个故事讲得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想到这里,他不觉对杨文峰多打量了几眼,但是随即又集中精力在杨文峰的故事上,他可不想错过自己以前做过什么和说过什么的精彩故事。

“许部长决定,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有意制造你们父子关系不和的假象!”

“啊!”床上的周玉书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之紧张的精神差一点突然松弛下来。他没有让自己突然松弛,因为在目前的状况下,陡然放松绷紧的神经,也许意味着自己彻底的崩溃。他让自己脑袋运转着,原来孩子和自己关系疏远都是组织安排的,是为了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

“特别是他到美国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立足准备,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他自己也感觉到有时身后有尾巴跟着他,电话特别是长途电话都被窃听……所以部长决定继续让他和你保持疏远甚至有时是互相敌视的关系!”

周玉书嘴巴和眼睛都张开了,嘴巴发出急促的呼吸,眼睛流露出幸福和痛苦交织的光芒。

“周伯伯,这件事许部长觉得还是不告诉您好,因为作为一位情报首长,您早就可以做到不动声色,甚至表里不一,可是作为一位父亲,您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一滴不露,而如果您稍微有真情流露,那么您孩子在美国就面临着危险,我党情报事业将面临挫折。当然这样做对于周成也是极其痛苦的,他得假装对您漠不关心,而且、而且,为了不引起联邦调查局的注意,他甚至无法飞回中国看望您老人家!这些对他可能比对您还要艰难,他是崇拜您、爱您的!他从没有不理解您,更没有误会您,他所做的一切,正如您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一样,都是出于相同的目的,就是为了我们党和国家的情报事业……”

杨文峰讲不下去了,床上的周玉书竟然呜呜地哭出了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老人像小孩子一样哭泣,杨文峰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为老人擦干净流淌满脸的浑浊的泪水。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直沉默坐在那里的许征部长也在用袖口擦着眼角。

老人边哭边呜呜地说:“我——我是——高兴地哭呀,没有想到,孩子——我的小成,不但理解我这个做父亲的,而且还选择了父亲的道路,真、真没有想到,我太高兴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怪他在电话里不亲热,不回来看我,原来是我误会了我的小成,他是好样的,真想不到呀!下次打电话,提醒我骂他两句,让那些偷听我们电话的中央情报局满意!”

“老周,还有更加让您想不到的!”杨文峰身后突然传来部长的声音,着实让他大吃一惊。这是自己讲故事以来,部长首次开口。“您这一辈子派遣了那么多优秀的情报员奔赴世界各地,然而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情报员却不是您挑选、培训和派遣出去的,您甚至不知道他是我们最优秀的情报员!因为他就是您自己的儿子周成!”

老人感激地盯着许部长,小声说:“谢谢,谢谢,我当初没有看错你,谢谢!谢谢!我太高兴了,我可以痛快地离去了……”

老人脸上一会哭,一会笑,眼泪和鼻涕搞得脸上一塌糊涂,但许部长和杨文峰都看到,老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夙愿实现了的满足和幸福的光辉。

他们又坐了一会,直到兴奋得精疲力竭的老人在幸福和微笑中入睡,才站起来走出病房。

“许部长,谢谢您!”杨文峰真心地说,“谢谢您让我达成了老人的这个心愿!”

“没有什么,没有——”许部长说话有些支吾,离开等在门外的警卫员远一点后,停下来,用鹰般的眼睛盯着杨文峰说:“你小子讲得栩栩如生,连我都怀疑……”

“许部长,我是写小说的呀!”杨文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不过,我还是要回去查查秘密档案,我怀疑你小子讲的那些都是真有其事的。如果让我查出来,哼,你得小心点,我不会放过你的!哼!”

部长“哼”了几声后甩手离开了,留下站在走廊里的杨文峰,呆若木鸡。

★ 第二十三章:不愿当间谍的三个理由 ★

两天过去了,如其说是在找机会,不如说是在理清紊乱的思路。杨文峰也担心,再拖下去的话,说不定国家安全部的特工会突然出现,那样就太晚了。这是许部长告诉他的,他认为有道理。当许部长告诉他王媛媛是为中央情报局工作的时候,他立即相信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好像隔着一层不透明的宣纸,你要死要活不得其解,但只要一根指头轻轻戳过去,一切都一目了然。王媛媛和自己在一起这么久,即使看不见她所有的所作所为,听不见她所有的只言片语,难道还感觉不到她的异样吗?

他只是不理解,也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要为中央情报局干?

空调呼呼地响着,杨文峰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她一心扑在报社工作上,平时也没有走穴写文章赚钱,更没有什么大款朋友接济,可是她却活得潇洒自在,优哉悠哉。前段时间更是多次暗示她有超过一百万美金的存款,而且不久前,硬是拉杨文峰到银行,开了联名户口。杨文峰看过那折子,那一百万美金就在联名户口里。杨文峰当时想,也许她想结婚了,那样的话,开个联名户口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于是找了个机会问她是否有结婚的打算,她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回避了这个话题,眼睛也回避着杨文峰的目光。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显而易见,自己竟然视而不见!

再一想,她竟然也是冲着“致命武器”而来,也许还是中央情报局专门培养来对付周伯伯和自己的,真是可耻呀!杨文峰在心里大声疾呼着。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心里义愤填膺地喊出“可耻”这个词,却无法痛恨鄙视起来,他太爱她了,虽然他一直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爱,而且每当他想爱得更加深刻一点时,她都仿佛那么不真实……

自己一直研究全世界的特务间谍和情报机构,王媛媛的这一切表现不正是典型的间谍的特征吗?杨文峰开始痛恨自己,如果不是整天沉湎于媛媛鼓胀的胸脯和丰满的屁股,还有那勾魂的嵌入秘肉的丁字裤的话,不是应该早可以发现媛媛的异样?甚至可以在国家安全部发现之前探出真相而迫使她回头是岸。如果那样的话,不仅仅是挽救了媛媛,也挽救了自己的爱!

厨房里传来王媛媛洗碗的声音,杨文峰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今天是七月七日,电视里一直在播放有关纪念“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新闻和记录片。

“媛媛,洗完后快点出来吧!我有话说!”

他冲着厨房高声喊道。就在今天晚上吧!他心里痛苦地做了这个决定。

这两天放出来后,她过来陪他。然而在一起两天了,两人没有做爱。半夜辗转反侧的杨文峰抵受不了自然规律,阳具充血涨得坚铁般,翻身时硌得媛媛生疼。然而当她伸出手来帮他时,他下面立即萎缩了,他甚至奇怪地想,这些招式该不会也是中央情报局教她的吧?

王媛媛也变得沉默,她一定感觉到杨文峰白云山之行以来的变化。当初,杨文峰一告诉她那个报恩的故事和人体器官移植,她就猜到是中央情报局策划的。他们以为抓住了杨文峰和周玉书的致命弱点,以为他们为了延长生命会不惜一切……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能确定,但中央情报局显然失败了。失败后的中央情报局把压力完全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些天她从电子邮件收到了接二连三的情报搜集指令,其中已经三次要求她加紧从杨文峰那里获得答案,特别是上次通过她之口问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要求她尽快搞到“致命武器”计划的相关资料,而且他们的口气越来越强硬。王媛媛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们在威胁自己了。

水管冲水的声音停了下来,王媛媛走出来时,用手在脸上擦着,杨文峰看得心中一痛。那是一张美得让自己忘我的脸,三十多岁的王媛媛具有成熟美妇人的一切优点:该大的大,该小的地方小,有的地方柔软,有的却仍然坚挺,杨文峰不得不把视线挪开,现在不是好色的时候,他告诫自己。

王媛媛没有像平时那样过来坐在他腿上,而是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看着别处。

“我见过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

“哦,”

“他说周伯伯向他提起过我。”

“哦,”

“现在想来,一定是周伯伯那时想让我到国家安全部去时向部长提到我。”

“哦,应该是。周伯伯竟然亲自向部长推荐你,老人家真是很看重你的。”

“许征也是他看上的!”

“哦,那就是说,如果你到了国家安全部,肯定会前途无量。可能会当到部长呢!”王媛媛声音中透出让他琢磨不透的东西。

“我没有去!”

“我知道,不然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国家安全部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想当特务吗?”

“不知道!?”王媛媛警觉地盯着杨文峰。就在今晚吗?她心里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再也受不了啦!

“唉,”杨文峰看着天花板长长叹了口气,“小时候想当特务只是看到电影里的特务们都穿得神气,行事神秘和一个个特务故事都异常神奇。后来,高中毕业了,在农村的父亲为了让我永远不再回到那里,在为我挑选大学志愿时选择了离农村最远的专业——国际关系。没有想到,这个专业正是为外交和国家安全培养人才的。接到入学通知时,你可以想象我那梦想成真的喜悦。”

杨文峰又叹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叹气。二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想起那时自己的模样和学校的情景,仿佛有一个世纪般遥远,然而那时的期待和彷徨、烦恼和喜悦、憧憬和向往却宛如昨天般历历在目。

王媛媛挪过身子来,坐到他旁边,拿起他的手,冰冷的。两人不约而同靠向对方。

“那时我们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有几个老师是国家安全部从海外撤回来后被安排来教书的,我们同学中流传着他们的故事。我暗中崇拜他们,而且只要是他们的选修课,我都找时间去听。但接触久了,我开始感觉到他们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只是那并不是我喜欢的。再有,我们国际政治系也有高几届的同学分配到国家安全部门的,他们有时会回来学校。和分配到其他单位的学长相比,他们都身光衣亮,言谈举止之中透着神秘,又透出高深。特别是有些我们在大学认识的学长,本来好端端的,可是进入国家安全部门不到两年,再回到学校看我们时,我心里已经认不出他们,他们已经潜移默化,已经面目全非。那时开始,我有些害怕起来。在这种害怕的情绪下,毕业分配时,我选择了去上海外事办的志愿。”

两人挨得更紧,装在杨文峰口袋里的小盒子把两人都弄疼了,乘她不注意,杨文峰把部长交代的小盒子偷偷拿出来,换到另外一边的口袋里。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先入为主,又可能我把特务这个职业理想化了,结果是,自小立志要当特务后,就对其他职业再也没有提起过兴趣。改革开放后,一切都向钱看,职业好坏的唯一标准就是能够赚到多少钱,对那些热门职业,我也不是没有动心甚至尝试过,可是我就是提不起劲呀!

“我还是较早一批离开国家机关下海的,而且还来到南方广州,我也知道钱这东西确实好,特别是在广州,你基本上可以买到人生需要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于是我尝试做生意,尝试当白领,尝试考外企……说实话,我还都挺成功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你要是看到当时的我的话,还真能看到一个满身名牌、西装革履、满嘴IT新名词的人模狗样的杨文峰。可是,由于始终对这些工作提不起劲,我都没有继续干下去。我心中一直想当特务呀!当特务那才叫酷呢!当你选择当特务的那一天,当你有了特务这个‘职业’的时候,你就彻底不会受到任何一种世俗职业的约束。这正是我的理想呀!

“我喜欢尝试新东西,绝对不愿意被一两种世俗的职业绑死自己,如果有可能,我幻想的人生是把什么职业都干一次:外交官生涯最多干三年足够了,否则这种谨小慎微的生活会让人生痔疮和口臭;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是一种选择,但一定要适可而止,不然每天吃那些无非是动物尸体的‘山珍海味’迟早吃出一身病的;至于说掌握大权的政府官员,我也想威风八面几天呀,不过我知道稍微干久一点就会生出贪污之念;我还喜欢导游工作,举着个小旗,带着一群白痴到处游山玩水……最后当我老了的时候,就到一个大学教书,我主讲的课堂里当然坐满了情窦初开的女大学生,她们早从小道消息知道了我传奇的特务生涯,只是她们假装并不知道的样子,我也假装不知道她们早就知道的样子,于是每天我就装出自己很普通的样子。结果,我越是装出普通,那些女孩子就越是认为我不普通。就这样,我每天都尽情享受这些青春美眉投向我的那阵阵崇拜的、热情似火的眼波……

“媛媛,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当特务,因为我对其他任何一行都不感兴趣,而我又有兴趣用自己一小部分生命去尝试其中任何一种职业。我想当外交官、商人、导游、教师、军人、航海家、学者……我知道能够实现这个理想的唯一途径就是去当间谍。”

杨文峰停下来,搂紧她。王媛媛用温湿的嘴唇吻着他的手臂。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我对间谍特务这个职业有很深的研究。这些年我研究得如此之深,以至最后我仅仅使用三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中文世界的第一本间谍小说《致命弱点》。正是这部小说引起了国家安全部有关领导的关注,同时我获得了认识周伯伯的宝贵机会。我和周伯伯一见如故,我还记得他那时向我说的一句话,他说:文峰,我物色了一辈子的情报工作者,派遣了成千上万的间谍特务到国外和海外工作,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到退休后,才找到这辈子‘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最优秀人选!当时周伯伯说,他一定要让我人尽其才。他告诉部长,要发展我为情报工作骨干,在适当的时候秘密派遣出去。”

“可是你拒绝了。”

“是的,我拒绝了。”

“为什么?”王媛媛抬起头来问。

“因为……因为选择当间谍,我虽然可以多多少少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可以今天扮这个,明天选择另外一种职业,后天又把自己改头换面,甚至可以让自己面目全非,我虽然从此以后每天都可以活在角色更换的刺激和新奇之中,而且如果我希望的话,我甚至可以变成任何一种人,可是……可是,媛媛,从此以后,我就再不是我自己,我再无法活得像自己!”

王媛媛睁大两眼,使劲地想看透杨文峰到底想说什么。

“间谍可以装扮成任何人,选择任何一种生活,但却无法活得真实,无法活出自己。一旦你选择当间谍,你就永远失去了自己。我不愿意为了实现理想,就放弃了我自己!”

“哦!”王媛媛有些明白了,陷入沉思。杨文峰等了一会,才轻轻说:

“媛媛,我一直感觉到你有些不真实,开始我认为你太完美,我配不上你,所以生出这些感觉。可是后来日子久了,我真切地感觉到你是那么爱我,就像我那么爱你一样。然而,始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并不是你自己!或者说,自从为他们干之后,你就不再是真实的自己……”

王媛媛一下子完全明白了,她没有抬起头,伏在杨文峰的腿上,眼泪夺眶而出。他立即感觉到腿上被眼泪弄湿了一片。

空调在呼呼地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媛媛嘤嘤地哭着,杨文峰的心也在流泪……

十五分钟后,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当两人目光再次相遇时,他们突然都觉得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热烈地接吻,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做爱,从沙发上到地上,从地上到床上。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抽插,一样的颠鸾倒凤,但却生出更加美好的感觉和无与伦比的高潮。杨文峰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和自己的爱人、那个真实的王媛媛做爱。王媛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这么无拘无束放心大胆地爱和做爱……

暴风雨过后,两人躺在床上时,杨文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

王媛媛伏在他肩膀上,在想……

杨文峰问出后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大,大到根本无法回答。因为那些被人发展成为间谍特务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如果他们当初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发展成为间谍特务的话,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发展了,特别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间谍,他们大多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去当间谍。

还有一个最奇怪的现象,就是全世界的间谍特务们,无论他们最初陷进去的动机和原因是什么(高尚的如那些为民主自由献身的,卑鄙的如那些陷入色情陷阱最后为美人献身的),到后来,几乎都在为金钱卖命。

杨文峰心中的英雄是那些为了理想为了信念而甘冒生命危险置个人荣辱于不顾的间谍,可惜,在当今风起云涌的间谍世界,这样的间谍难得一见了。这也是杨文峰不愿意加入间谍行列的第二个原因。

想了好一会,王媛媛才开口。她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杨文峰的“为什么”,不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中央情报局干,而是那里有太多“为什么”,为了揭露真相,为了民主自由,为了弱势群体,为了一百万美金,为了神秘刺激,为了他们胁迫自己?这么多“为什么”,却没有一个能够回答杨文峰的“为什么”。于是她决定从头说起,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自己心爱的人,告诉自己信赖的爱人。

也许,她想,当自己把所有的故事都讲出来后,杨文峰可以告诉她,当初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一步步滑向间谍的深渊的。这些天一直充塞在心中的绝望已经一扫而光,她坚信,只有眼前的杨文峰可以挽救她,可以为她指出一条生路。就是死,她也不愿意进入中国的监狱。她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对于她,死亡听起来比监狱要悦耳得多。

她像朗诵一篇精心炮制了很久的精彩的报告文学,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把自己的经历呈现给杨文峰。而自认为已经靠自学精通了间谍世界奇闻轶事的杨文峰则像读到一本精彩无比的间谍小说,一个小时中,他很少插话,听得入神。

杨文峰为她擦干眼泪,轻声告诉她自己第三个不想当间谍的原因。他说,当今政府都把间谍特务作为工具,肆意歪曲间谍特务们冒着生命危险获得的情报,有些独裁政府甚至把间谍们获得的情报作为镇压人民的借口。杨文峰说,自己决不愿意成为统治者手里的工具。

“你自己以为输送给中央情报局的情报都不损害中国人民的利益,可是你却并不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如何使用你的情报,对不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为了揭露真相而输送给他们的情报,也许正让他们作为掩盖真相的借口;你以为提供了有利于中国自由民主发展的秘密材料,可是没有想到美国拿来作为在国际上打压中国和平崛起的武器;你以为可以借助他们在国际上为中国的弱势群体伸张正义,殊不知也许会成为他们制定对付中国的‘致命武器’……”

“文峰,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不是中央情报局指派你认识我的吗?看起来还得感谢他们。”杨文峰脸上带点讥讽,“其实,中央情报局有最好的心理医生和爱情专家,他们派你接近我,是早就算准了我们会坠入爱河的。”

“真的?”王媛媛随即想起美国来人对她爱上杨文峰一点不感意外。

“当然,他们知道从事间谍特务的人都孤独得很,他们又研究过我,知道我的性格特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派遣你主动接触我,那岂不是干柴烈火?”

王媛媛忽然歇斯底里地狂笑不止,杨文峰心痛她,伸手把她拥入怀里。

已经是晚上十二点钟了,汇侨新城外面的大路开始有进城的大卡车和货柜车驶入。两人听了一会外面传来的轰隆隆颠簸声。王媛媛满怀希望地问:“文峰,我会没事吗?你有办法救我吗?如果没有办法,你愿意和我一起逃走吗?”

杨文峰心疼地摸着她的脸,百感交集。

“许征部长知道你在香港见中央情报局的人,他们在酒店安装了窃听器!”

“这不可能,他们不管在哪个酒店和我谈话,都带世界上最先进的反窃听装置,没有理由会被窃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是他对你说的?”

“亲口说的,他希望我劝说你投案自首,这样可以从轻发落……”

“天啊,文峰,你上当了,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我敢保证,那边的人也告诉过我,绝对不会有问题,说如果我受到诸如你刚刚说的那种诈唬,千万不要信以为真。如果真像你说的,他们已经通过窃听掌握到我在香港的事,怎么会放心让你来劝我,何况——”

“何况什么?”杨文峰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何况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从你那里获得‘致命武器’计划的情况,我想那只要几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而我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把这个资料传出去……”

杨文峰感到越来越不对劲,这间谍世界的奇妙之处就是,谁都不可能是主人,当你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候,就是你的末日甚至是死期。想到这里,他出了身冷汗,没有等王媛媛讲完,他跳下床,抓起电话——电话里空空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电话已经被切断——杨文峰突然想起许部长交给自己的那个盒子。他在地上找到衣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

“你认识这个吗?”

王媛媛仔细端详了一阵,摇摇头。

“奇怪,这是许部长让我拿给你看的,他说,如果你不承认自己是间谍的话,我才拿出来……”

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几乎是同时,从客厅传过来好几声威严的“不许动”“把手举起来”的吼声。王媛媛的脸突然苍白如纸。杨文峰刹那间完全明白过来,他像丢掉一条蛇一样,把那个小盒子丢在地上。

“王媛媛,我们以间谍罪逮捕你!”

“你们没有证据!”惊慌失措的王媛媛尖叫着,两手想抓点什么,但很快被两名女特警抓牢。

杨文峰从地上抓起王媛媛的衣裤,三下两下帮她套上。王媛媛声音微弱地喊着:“你们有什么证据?”

这时,一名佩戴高级警衔的人从地上拾起杨文峰丢下的小盒子,在王媛媛眼前晃了晃,严肃地说:“我们掌握了很多证据,不过最有力的证据还是这个。这是窃听器,你刚才已经对着这个小盒子把自己的犯罪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坦白了,我们有录音!”

一向朝气蓬勃的王媛媛陡然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年,惨白的脸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当特工把一副手铐“咔嚓”一声套在她手上,由两名女特警挟持着走向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只穿一条内裤的杨文峰,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幽怨。

*               *                *                 *                *

医生说:“我不知道你们那天为老人带来了什么消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杨先生,如果你能每个星期给老人讲一个那样的好消息,我保证他能够活到奥运会!”

“可惜老人只有一个儿子!”杨文峰说罢,对迷惑不解的医生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他来到老人的病房,周玉书正在看电视。自从他的一大愿望被满足后,无论是医生还是杨文峰,都觉得老人有回光返照的迹象,而且话也多了起来,有时还和护士开开玩笑。

“小杨,你来啦!”

杨文峰把手里的一袋水果放到食物柜里。

“你要是早点来的话,就好啦!”老人想撑起身子,没有成功。“我儿子小成刚刚给我打过电话呢!”

“哦,是吗?”杨文峰看看手表,“美国那边可是凌晨。”

“是呀,是呀,孩子这个时候竟然还给我打电话。”周玉书皱了皱眉,“可别熬坏了身子。可惜,中央情报局那些人不休息,所以我儿子在电话里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几句,不过——”

老人咳嗽了几声,杨文峰听到那咳嗽好象是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中发出的,医生说,老人的肺部完全失去了功能,现在是靠呼吸器维持呼吸。

“不过,”老人脸上现出神采,“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以前接儿子电话时,我表面冷冰冰,可是我心里可难过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对着电话筒大叫:‘孩子,我想你,你回来看我,我想见你……’可是,现在,当我知道是组织上安排儿子故意对我冷淡后,每次打电话我都提心吊胆,我害怕儿子不小心流露出父子之情,坏了大事,损害了我们党的情报事业……”

杨文峰一阵刀绞般地心疼,这却没有逃过老人的眼睛。

“怎么了,小杨,你……”

杨文峰吃了一惊,这几个月,由于老人经常半睁半闭着眼睛,这还是第一次他再次观察到杨文峰的内心变化。

“我……”

“是周成的事吗?”老人担心地问。

杨文峰突然警觉起来。

“不是,周伯伯,是我女朋友,报社采编一组组长王媛媛!”

“噢,”老人放下心来,“怎么啦?”

“她被广东省国家安全厅逮捕了,间谍罪。”

老人的眼角跳动了几下,叹了口气。

“为谁干?”

“美国。”

“美国?没有想到!都告诉我吧!”老人说完,微微眯上眼睛。

杨文峰把那天晚上王媛媛告诉他的情况大体讲了一遍。老人面色越来越凝重。

“你告诉她‘致命武器’计划没有?她泄露这个计划给美国中央情报局没有?”

“没有!”

“那么,她还不至于被判死刑,因为从她的地位,应该还没有搜集到对党和国家造成严重危害的情报去出卖。但以目前的中美关系来看,可能至少要在监牢呆上十几年,对了,她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明确了关系的,还是被心照不宣利用的?”

“她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感觉到了,但大家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中央情报局的名字。“

“这样还好,只要她坚持自己并不清楚在为谁干,那罪责要轻至少十年。”

“晚了,他们已经获得了她的坦白。”

“这么快!?”周局长诧异地问。因为他也只有两天没有见到杨文峰。

杨文峰忍着悲愤,把许征部长那天假意帮忙,利用王媛媛对他的信任而和盘托出的经过讲了一遍。周局长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还不时发出叹气声。

“周伯伯,这许征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能说,是和你差不多的人,你们两个是我最欣赏的——哦,忘记了,还应该加上我的儿子周成!”

“周伯伯,我和姓许的有什么地方像?”杨文峰气愤地说,“他作为堂堂的国家安全部部长,竟然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们去套取窃听媛媛,把自己的爱人送进监牢,于心何忍?何况他还一本正经地打出我和你的关系作为筹码!”

“文峰,知道吗,这就是你和我们的不同,你为了周伯伯可以什么事都干,你为了朋友也可以铤而走险,可是我们——我和许部长就不同了,我们是国家安全部的人。对于我们,没有什么比国家安全更加重要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有那么一天,就算是我危害了国家安全,许征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我的!”

“天啊,简直不是人!”杨文峰气愤得挥舞着手臂。

“我还没有说完,如果有一天,他许征危害了国家安全,我也会拼了老命剪除他!”

杨文峰挥舞的手臂僵直在空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到周局长脸上的表情,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

“文峰,还记得我经常告诉你,我在你身上见到了自己吗?你可能会说,我们无论从选择的道路、人生的理想抑或是性格都如此不同,我怎么会在你身上看到自己呢?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自己,由于你选择的道路或者年轻时的机遇,你选择了其中一个自己,也许另外一个自己永远无法显现出来,但你知道你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我’。我就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的一个我自己,如果我没有进入国家安全部,如果我当初回国后选择了普通人的生活,那么你会惊奇地发现我们两个会有多少地方是如此相像的!”

杨文峰认真思考着,似懂非懂。

“你看到的许征是国家安全部部长,在这个部门干了这么久,你真以为你看到的还是那个真正的,或者说是我当初看到的那个许征吗?”

这句话让他明白了,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初我见到的许征和现在的杨文峰一样,如果他像你一样背着背包到南方来找工作的话,他就是你。而如果你当初接受我的推荐,到了国家安全部的话,也许多少年后,你就是他!”

杨文峰沉默着。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周局长转移了话题。

“不好得很,他们已经暗中调遣部队开赴南方,随时准备镇压闹事的盲流!”

“唉,悲剧,悲剧要重演了!”

老人脸上流露出强烈的悲哀,让杨文峰震惊。

“周伯伯,现在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可是如果两岸都按照自己预先部署的计划进行,会有什么结果,我说的是最严重的结果?”

“我们既然敢在奥运会期间对台湾挑起的闹事盲流进行弹压,台湾没有理由会对我们挑唆渡海的盲流手下留情。特别是按照我们的‘致命武器’计划,这些盲流中其实混进了很多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他们早在两年前就混迹于盲流之中,到时他们会鼓噪诱导盲流采取行动。可是两年多,无法保证这个消息不被台湾掌握,如果台湾掌握了特种兵混进盲流里的情报,他们完全有理由开枪。这样,你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年轻的盲流将失去自己的生命吗?”

“周伯伯,我知道。可是我想,如果战事一旦开始,也许会有很多有识之士认识到这点从而会及时阻止计划的进一步执行。还有就是盲流们自己发现问题后,会自行停下来,两岸统治者的阴谋诡计自然被瓦解——”

“文峰,这个计划哪里是那么容易阻止的?你太小看他们了。无论是北京还是台湾,都对盲流有极深的研究,按照你说的,那些人就不叫盲流了。再说,他们准备这么久,哪里那么容易被盲流自动破坏?就拿福建沿海,为了慢慢影响控制这些盲流的思想,他们甚至在那个地区设立了专门的中央电视台,进行宣传和教育,而且早就切断了一切无线电联系,目前都是靠口头传递指令的。另外,还有一件事,你没有看穿……”

杨文峰盯着周局长。

“你以为这次仅仅是利用几千万盲流执行计划这么简单吗?他们只是利用盲流,其实大规模的计划还在后面,北京是决意要轰炸台湾岛的,而台湾,也意志坚强地要和北京决一死战。”

“周伯伯,北京要收回台湾,我很理解。可是,至于说到台湾也不愿意妥协,我就不能完全理解了。”

“台湾的政治发展很畸形,这些年台独成为大势所趋,岛内的台独分子在政客的鼓动下,早不耐烦了,他们想借这个机会让大陆混乱,从而让台湾彻底独立出去。而岛内的蓝色势力,也就是以国民党为主的势力,他们在岛内渐渐被孤立,日益感到势单力薄。台湾人不认他们,要赶他们走,而大陆又不能回。他们是最想决一死战的,对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这些势力天时地利人不和地纠合到一起,任何和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谁会赢?周伯伯,我好想知道!”

“唉,文峰,你真没有看出来吗?谁都不会赢,但输得最惨的是中华民族。以目前大陆的社会现状,特别是日益尖锐的各种矛盾,目前这种形式的战争开打的话,中国一定会在短期内陷入四分五裂,最后受苦的还是中国人民……”

杨文峰没有完全理解,但他感觉到问题比以前想的严重得多,如果说以前他讨厌两岸鼓动民意的政客不顾盲流死活的话,现在经周局长一说,他开始担心整个民族的命运。

“周伯伯,有一点我不明白,按照您的意思,这次两岸都不可能赢,最后中国有可能四分五裂,这一点难道北京没有人看出来?”

“没有人看出来还好说!”周局长突然声音变得冰冷,让杨文峰心中打了个激灵。“没有看出来的话,我们可以帮他们指出来。我害怕的是,他们早看出来了,有些人正是在冲着这目标在发动战争!”

“啊,”杨文峰实在忍不住,大声惊叹了一声。

“文峰,你想一下,目前内地和沿海差距已经大到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程度,内地省份从官员到民众早就怨声载道,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冲击沿海,谁不愿意;而沿海省份,又有哪一个不是怪责被内地拖累?另外,改革开放到现在,国家资产都通过不正当手段被集中到党政军干部家属亲戚手中,所谓社会主义早就名存实亡,在有些领域社会主义是被统治阶级用来剥削普通民众、把公有财产据为私有的遮羞布;贪污腐败成为政府和权力的代名词……新上任的总书记决意反对腐败,要把腐败分子赶尽杀绝,而总书记并不知道这些腐败分子其实已经充斥了中国的党政军高层和各个领域——对总书记反腐败心生恐惧的这些人利用总书记的幼稚,煽动民族主义,他们利用这个计划,让中国在战争中分崩离析,最后他们可以安心享受自己侵夺的资产……还有很多因素,我这些天一直在想……”

杨文峰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周局长较早前,后悔自己的“致命武器”计划是从盲流的生命出发的,但现在怎么又出现这么一些更耸人听闻的问题呢?

周玉书显然看出了杨文峰的疑惑。

“小杨,如果说这两个计划实行后,肯定有一方占据优势,一定会赢的话,那么我们担心的只是盲流的生命。他们甚至会指责我们为了一些盲流的生命,而不顾民族大业和国家统一,我也认了。可是,这些天我躺在这里,反复思考了很久很久,我发现,如果海峡两岸的统治者同时发动利用盲流的计划,那么任何一方都没有胜算。而目前的中国大陆绝对经受不住这种利用盲流的战争,你不要忘记了,盲流后面还站着八亿农民!”

周局长停了下来。两人脑袋都在激烈思考,房间里却安静得可以听到两人心跳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杨文峰才开口。

“周伯伯,照您这样说,既然两岸统治者都决意要进行到底的话,那么我们是绝对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了?”

周局长缓缓地摇摇头。

“盲流会大批大批地死去?”

周局长沉重地点点头。

“中国会分崩离析,四分五裂?”

周局长眨了眨眼,代替点头表示同意。

“国家没有了?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当然也没有了,”杨文峰嘴角突然浮出讥讽,“到时,我的王媛媛不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杨文峰竟然在想这个!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忘年交,他想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急疯了。

没有,杨文峰其实清醒得很。一切都是个人私利,都是统治者当权者玩弄民意玩弄权术造成的,一切都是那些鱼肉人民的人觉得盘剥得还不够而无所不用其极引发的,去他妈的蛋!如果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那么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分裂吧,混乱吧,毁灭吧,到时至少我的王媛媛会被释放出来的。杨文峰突然闪过这样可怕的念头!

“王媛媛,王媛媛……”

周局长嘴里念着杨文峰情人的名字,表情有些异样,这让杨文峰又暗暗吃惊起来。

“王媛媛,王媛媛……”

老人不会像自己一样已经疯了吧,杨文峰想,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疯子会感觉到更加正常一些!

“王媛媛,王媛媛——中央情报局——王牌间谍——任务——获得‘致命武器’……美国还不知道‘致命武器’……美国国家利益——”

老人的眼睛已经飘忽到杨文峰看不到的地方,嘴巴却发出了更多不连贯的字词,这些不连贯的字词好像都是“王媛媛”引出的。

“文峰,帮我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拿出来,好吗?”

老人的声音不大,眼睛里露出恳求和某种奇怪的暗示。杨文峰立即弯过腰,俯向老人,伸手到枕头下摸手帕。没有找到,老人不耐烦地说,过来一点,在另外一边。

他正在想是否要走到床的另外一边找手帕,这时老人头稍微移动了一下,杨文峰只好再次把手伸过去,此时他的嘴巴几乎碰到老人的脸。

“文峰,就保持这个姿势,我有话说!”老人的声音细小得如同蚊子嗡嗡,但却让杨文峰浑身一抖。原来老人是故意让自己俯过身来,以便小声说话,因为谁也不能确定这个房间是否装了窃听器。

“我想到了阻止两岸利用盲流开战的办法了!”

杨文峰凝神静气,大气都不出,保持着那个浑身不舒服的姿势足足有十分钟,当周玉书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细小但却清楚地讲完他的办法后,浑身大汗淋淋的杨文峰虚脱得几乎要休克过去。

★ 第二十四章:十粒子弹 ★

他凝视着他:皮肤虽然被日晒雨淋而显得黝黑和粗燥,但却没法完全掩盖五官的英俊,抹上一层沧桑的眉眼之间不知不觉中透露出刚毅之气;头上的公安大盖帽上的国徽经过小心擦拭和打蜡,熠熠生光。他心里有些茫然,戴上有国徽标志的大盖帽是他从小的愿望,但自从第一次拿到大盖帽,他仔细抚摸过国徽之后,这么些年,竟然没有再去注意,以致自己的帽子上的国徽蒙上了一层尘锈。他凝视着镜子中的国徽,经过刚刚半个小时的擦拭和打蜡,竟然可以反照出吊灯的光芒。

这时他察觉刚刚钉上的肩章上的标志位置有异,于是在脑袋里竭力搜索厅长的形象,特别是他们肩膀上警徽的排列间距。然后,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取下警徽,再按照自己想起来的距离把它们重新钉上。再次穿上挂着三级警监警衔的制服后,梁科长再次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以这个年纪能够穿上挂着三级警监的制服,至少应该是副局长或者副厅长。梁科长感到满意的同时,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能够照一张照片留影就好了,可是又一想,给谁看?自从当上公安后,几乎一次没有回过村子,假期不是加班,就是自己执行任务在外,又或者手头的案子到了关键时刻。唉,一晃十年了!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这两天已经够多愁善感的,再这样下去,会影响明天的计划。不行,必须收回思绪。

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又把计划从头到尾默想了一遍,和前几次一样,这次也没有例外,想到最后他精神又集中到眼前的茶几上。茶几上摆放着一把黑黝黝的五四手枪和十粒黄灿灿的子弹。这把手枪和两个弹夹十粒子弹是他到刑警队后偷偷从黑枪市场上购买的。有一天,他的老领导在醉酒的时候向他透露了自保的诀窍,当时他很震惊,但后来在几次执行任务中险象环生,他才下决心去买了支黑枪。

老领导在酒醒后忘记了自己所言,而且也否认自己会教唆年轻人此类知法犯法的事,只是对小梁眨眨眼。但小梁就清楚记得领导的话:广东治安差,黑社会势力又猖獗,我们刑警队队员几乎每天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上班的。每次我看到“平平安安上班,安安全全回家”交通标语牌时就默默祈祷。广东地区每年都有好几位公安干警死于黑势力,至于受伤的每年不少于一百人次。但是更多的则是广大干警的家庭成员受到威胁以致伤害……为了自保,我们可以偷偷买一支手枪,以防万一今后在精神紧张时误杀手无寸铁的歹徒时使用。因为按照警察手册,只有在面对持枪的歹徒时才可以开枪射杀而不会受到任何追究和调查……可是每天在刀尖枪弹中生活的警察哪里能够每时每刻都做出清醒的判断?判断错误,如果你掏枪慢点,扣动扳机晚点的话,你失去的可能是自己或同伴的生命;可是开枪快了也有麻烦,全国每年都有七百多位警察因开枪打死没有武装的嫌疑犯而被免职甚至坐牢——有了这只黑市买来的枪,你就不用怕了。你可以在自己认为必要的情况下使用自己的警察配枪一枪打死嫌疑犯,特别是那些威胁你的家庭的歹徒,不要犹豫,不管他们是否身藏武器,一定要当场击毙他们,以免后患,然后只要在其他警察赶来之前,把你买的黑枪偷偷塞进歹徒的手里或者口袋里,当然如果有时间朝向你当时站的位置的背后放一枪的话就更好了。按照警察手则,击毙携带武器的歹徒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立功的……

那是梁科长第一次陡然感到法律和犯罪、执法和犯法之间竟然只有一步之遥,也是从那时起,梁科长慢慢“成熟”起来,开始不再以好人和坏人区别人类。当然也就是那时开始,他也不那么肯定自己是个好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桌子上的五四式手枪,这些年每当执行任务时,他都偷偷把这支必要的时候可以救命可以脱罪的枪带上。当然一次也没有用上,唉,今后也不会用了。

摸枪的手有些颤抖。当他把眼睛转向散落在茶几上的十粒子弹时,他再次犹豫了,两天内,他已经看过这些子弹数十次,脑袋里却至少想过它们一百次,不,这还不够确切,应该说,脑袋里一直装着这十粒子弹。

现在是决定的时候了,明天一早,十粒子弹将一粒粒推进弹夹,弹夹将被装进五四手枪里,五四手枪里的子弹将会上膛,扳机将被扣动,弹头将会射出,鲜血将会从弹头射穿的洞口喷射而出……那将是人民警察的鲜血!

念头至此,浑身陡然大汗淋漓,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警察是不怕流血的,但警察流血是为了其他人不流血——这一刹那间,梁科长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

他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小工具箱,取出小刀和起子,拿起茶几上一粒子弹,开始慢慢用小刀撬松弹头。小心地把弹头和弹壳分开,他倒出一半弹壳内的火药,然后把一快小橡皮塞在弹壳里,再把弹头小心地安上去……九粒子弹都被改装过后,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还有一粒没有改装,这粒会推进枪膛。

他和着警服躺在沙发上,这时想起了一个成语:枕戈待旦!是的,他睡不着,也不想睡,那就枕戈待旦吧。只有六个小时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理想,想起了村里的老人提到爱打抱不平的他都竖起大拇指的样子……他因那些向他竖起的大拇指而倍感骄傲,为他们奋斗,为他们而活着成为他的理想,后来成为他的职责。他原以为等他真正成为一名人民的警察后,会有更多父老乡亲向他竖起大拇指,他错了。后来,他再也没有看到那样让自己热血沸腾的大拇指。

还有五个小时,他看了看墙上那不紧不慢的钟。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来自己当警察后前两年不但没有向家里寄钱,而且还向父母开口要了一些,心里有些惭愧。后来他也慢慢学会在工作中捞取一些外快,反正代表法律尊严的大盖帽都这样做,当时也就心安理得。现在想起来,就更加惭愧……

墙上的挂钟忽然“滴答”“滴答”急促地走着,好像赶路似的。

今天下午已经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寄给了父母,按照自己的警察工资,吃饭买汽水喝还勉强够,哪里能有这20万人民币的积蓄?希望父母得到这笔钱后不要良心不安。他知道,目前广东公安厅的干警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捞取数十倍于工资的“外快”,那些厅长们更是离谱,估计每一个的积蓄都超过一千万人民币。他们把赃款部分存在海外,又以工作之便办理假的身份证,用假身份证把另外部分钱存在国内银行。他对此清清楚楚,其实大家都清楚,只是不说而已。何况有些人也羡慕他们,盼望自己有机会等肩膀上的警衔增加后也能踏上他们的脚印。至于自己也无能为力,当所有有权利的人都贪污腐败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能干。如果他不是遇到周玉书的话,他现在还会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国家还没有灭亡!

还有两小时,墙上的钟仿佛走累了似的——

他想起了李副厅长,那位部署他跟踪周局长的李副厅长,他看着自己的表情是奇怪的。自己跟踪周局长搞砸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白云山,公安厅的领导已经不再信任他。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在这些部门干,没有靠山,没有投靠某位领导的话,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梁科长原以为靠努力工作就可以出人头地,他错了。如果自己的领导是周局长,那又会如何呢?想起那个现在还躺在医院的垂死的老人,他心中充满了敬意和温暖。

五点钟,只剩一个小时了,黎明就要再次回到这个被黑暗笼罩了一晚上的世界,天已经开始泛出蒙蒙的亮光。

王媛媛,自己心中的女神,自己梦中的恋人!这个也可能是广州地区唯一的干净的有名的漂亮女人,竟然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这些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这些天他也试着去思考,然而不思考还好,越想却越糊涂。于是他不再想,他信任周局长……

离六点只有十五分钟……

今天他要去劫狱,把王媛媛从拘留所救出来!

六点整,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装上弹夹,先把那粒没有改装的子弹推进枪膛,然后再把弹夹插上,然后,洗刷、梳头、带上大盖帽,端正警容,对着镜子中那位不但没有倦容反而英姿飒爽的人民警察肃然起敬地行了个军礼,最后扫视了一眼整整齐齐的房间,挺起腰板,走了出去,他把门轻轻带上,想了一下,并没有锁。

警车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他开门,坐进去,轻轻转动钥匙,引擎开始转动,轻轻松开刹车,小车无声无息地滑出公安厅刑警队宿舍,梁科长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警车进入六点十五分的广州市,显得无限的冷清和寂寞。梁科长边开边哼着他喜欢的那首让无数警察激动不已的歌曲:

             几度风雨

             几度初秋

             风霜雪雨化激流

             历经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

两天前,杨文峰找到他,把劫狱搭救王媛媛的计划讲了一遍。他第一个想法是杨文峰疯了,第二个想法是这家伙不想活了,想借这个劫狱计划和王媛媛一起殉情。在他准备有第三个想法的时候,杨文峰告诉他,这是周局长的意思。

梁科长愣住了。随即他犹豫了。如果从公安系统的监狱提出等待判刑的犯人,他梁科长可以托熟人搞定,只要不是死刑犯,可以靠行贿的方法保释出来,一般来说广东省地区的拘留所,是按照一年三万的标准收费的。例如一个犯人有可能被判刑十年,如果找熟人要让他无罪释放的话,那么就要花费一年三万十年共三十万的人民币去上下打点。可是王媛媛是以间谍罪逮捕的国家级重犯,没有人敢收这个钱。还有一点更加难办,直到2001年,国家安全部门自己没有看守所,抓到特务间谍后都借用公安部门的看守所,所以那些看守人员基本上都是当地公安干警,可是自从2001年后,国家安全部门抓获大量的台湾特务和海外间谍,而且对于公安拘留所的管理也有意见,于是就在几个出间谍特务大省如广东省等设立了国家安全部门专用的看守所,看守改由国家安全部门的特工和武警担任。通过关系和伪造文件,梁科长相信可以把犯人提出来审问(在有国家安全部门特警在场的情况下),可是要想把犯人带离看守所的话,没有那个可能。杨文峰当然不知道这种情况,梁科长当时就为此犹豫。

杨文峰看到他犹豫,加重语气重复了计划完成后的安排:“事成后你和王媛媛双双逃亡,会有人接应并送你们出国,到美国后,王媛媛至少可以获得一百万美金的奖赏。但你们永远无法回来了,你们两人将生活在美国——我、我和媛媛已经结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看守所是一幢独立别墅,坐落在白云山西侧现在已经废弃的东方乐园旁边,这里地广人稀,每栋别墅相隔距离较远。这栋看守所共三层,本来计划在没有嫌犯时用作“安全屋”的(安全屋——safe house,是情报部门用来培训派遣特务和招待回国情工人员的地方),可是自从设立后,间谍特务嫌犯源源不断,从来没有空置过。

经过两天的观察,选定在早上七点行动。九点后这里一般平均有十人来上班,到晚上十点后,这里只有四位值班看守,但是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半,所有大门都封闭,安全装置都开启,到了早上为了迎接来上班的,看守们会在起床后先解除各种夜间警报装置,并打开大门。这样就使得早上六点半到八点半有机可乘。他和杨文峰商量后,选在这个时间下手。

白云大道上行车寥寥,梁科长把车速控制在八十,从左边小区的牌子,他看到已经来到金兰花园,前面经过东方明珠花园后就进入看守所所在的小区。杨文峰驾驶王媛媛的车已经埋伏在附近接应他们。

“你先以公安厅领导的身份提审王媛媛,这并不符合有关规定,但那四个看守看了你出示的文件和看到你肩膀上三级警监的警衔标志,肯定不敢断然拒绝你。但他们也绝对不会让你在审讯室以外的地方提审王媛媛,更不会让你把她带走。而且在你提审她的时候,那四个看守肯定会联系国家安全部门的领导,而国家安全厅领导又会联系公安厅领导了解情况,这样等命令传回来之前,你大约有十五到二十分钟时间。你必须在这个时间内想出办法,带着王媛媛逃出来……最坏的情况是,你必须开枪制服四个特警,但以你年年在公安战线打靶比赛中获得冠军的情况来看,你应该可以杀出重围……”

杨文峰说罢,停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说:“这个计划是我和周局长策划的。必要时,你可能不得不牺牲这四个警察的生命,但和我们要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和中华民族的大利益相比,那微不足道!”

六点四十五分,坐在停在离别墅两百米路旁的车子里的杨文峰看到一辆警车缓缓开过来,在警车和自己车子缓慢擦身而过时,两人同时举起一切都顺利按计划进行的OK手势。他松了口气,但随即心里一紧,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了,是刚刚梁科长的警车经过时,车里那张奇怪的脸!奇怪在什么地方?奇怪在梁科长脸上有一重淡淡的光辉,而且还有充满深情的微笑,好像那种告别的微笑。怎么回事?

杨文峰不愿意再想,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现在是行动的时刻!梁科长的警车已经到了小院子,他默默计算着时间,这时身背冲锋枪的武警应该从门洞里接过了梁科长递进去的“公安部副局长的介绍函”,虽然武警需要请示在里面的国家安全厅特工才能开门,但他一定注意到梁科长肩膀上的三级警监标志,于是他敬了个礼,客气地请他稍等一下,自己转身进去了。

杨文峰开始紧张起来,早上六点多钟就这么热?他有两次都忍不住启动引擎,让空调转起来,但这样对车不好,万一在关键时刻无法正常运转,那就糟糕了。他瞟了一眼车前面的时间。十分钟过去了,国家安全厅在此值班的特工应该已经在三分钟前就把北京来的“梁副局长”请了进去,按照规定,特工一定要先请示,然后才从独立拘留间带出嫌犯。但“梁副局长”的级别很高,高出值班的特工至少两条杠杠,而且“梁副局长”表示时间很紧,只是要见人犯核对一个简单的证据……规定是规定,但在地方,还是级别最重要。所以杨文峰和梁科长设计的这个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十五分钟了——王媛媛应该已经被从单间囚禁室提出来,希望没有带脚镣和手铐,否则就要麻烦很多。当然“梁副局长”可以在和犯人见面时要求特工暂时取下手铐和脚镣。

王媛媛看到身着三级警监制服的梁科长会怎么样?杨文峰心中很焦急,如果王媛媛表现太反常的话,武装特警也许无法看出,但国家安全厅值班的特工一定可以立即察觉。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就看谁掏枪更快了。杨文峰知道刑警队的梁科长掏枪之快出手之准在广东地区还无人能出其右!他只是担心,梁科长是以一敌四,以一支已经淘汰的笨重的五四手枪对付四位特警的最先进武器。

如果王媛媛沉着冷静的话,那么就会不动声色,先坐下来,看梁科长眼色行事。而梁科长就要看看守的情况,一般来说,会见开始三分钟后,守卫和特工都会较疏于防范的,这个时候,已经看好了出路的梁科长会突然起身,掏出手枪,如果时间允许,如果那四个武警和特工不是那么优秀的话,他只需要不紧不慢用那只威力巨大的五四式手枪把他们的腿打断,但如果他们太优秀,甚至和梁科长不相上下的话,那就难说了,那样的话,大家之间的对抗就成为你死我活,那样的话,梁科长当然没有闲时间和闲心情去瞄准他们的腿,而是抬手一枪枪照着他们的要害射击……

这时,已经大汗淋淋的杨文峰伸出颤巍巍的手扭动了车匙,本田车引擎平稳地转动起来。几乎在这同时,他听见别墅的方向传来一声“啪”的枪声,这如闷雷的声音来自五四式无疑。按照计划,把四人解决后,梁科长会带着王媛媛跑过来,因为他自己开来的警车已经停在别墅门口堵住了车道,以防停在别墅里的两辆国家安全警备车追出来。他们当时考虑这个计划时,也考虑到这段路的危险性,因为从别墅出来后奔跑,背向别墅,只要别墅的人还有攻击力,哪怕是从地上爬起来的话,也可以轻松瞄准射击的。所以,杨文峰再三告诫,必须让四位武警和特工没有爬起来实行第二波袭击的能力……

一声五四式手枪响过之后后,足足有三十多秒内一片死寂,仿佛一切都被这一枪震呆了似的,杨文峰非常纳闷。如果从枪声响后开始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跑出别墅跑到杨文峰处,他把汗湿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然后踩住刹车,轻轻松掉手闸,之后把手放在车挡上,这么简单几个动作后,他的手又汗湿了——

陡然,又传来两声枪响,是连续的“啪啪”声,杨文峰正想判断声音是哪种枪型发出的,突然“噼噼啪啪”枪声大作,有冲锋枪,手枪,手枪中又分出了声音较轻的左轮手枪和沉闷的五四式……

他用汗湿的手把车挡推到D 的位置,同时用左脚换下右脚紧踩着的刹车,把右脚放在油门上。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分秒必争,几乎在左脚松开刹车的同时,右脚就可以踩下去。这样一般可以让小车少用四秒钟加速到八十公里的速度。

他们应该到这里了,杨文峰心里紧张到极点,如果没有听错,那些枪声都发生在别墅里。怎么回事?按计划,他们两人不是应该已经跑到这里了吗?!

后面的车门突然被打开,杨文峰差一点失去控制。王媛媛坐进来,喊道:“走,快走!”

杨文峰愣了一下:“梁科长呢?”

“梁科长?”王媛媛焦急地说,“他没有说要走呀,他说你在这里接应,告诉我一见到你就走,我们两人一起逃走,我有办法,只要把我送到深圳,我就可以联系到他们以前给我留下的紧急撤退时的联络人……”

杨文峰一下子明白了,别墅的枪声更加激烈,但他明显感到那种闷雷般的五四枪声越来越稀疏。

左脚松开刹车的同时,右脚把油门踩了下去,小车很快进入高速行驶,十分钟后,已经汇入广州市上班的车流之中……

*            *            *  

杨文峰把王媛媛送到她指定的地点,王媛媛抱住他不肯松手,“文峰,求你再想一下,跟我一起走吧。他们有绝对安全的撤退计划,而且我出去后也有钱,我们还能够工作,想想有多少人不顾生命危险偷渡到美国——你现在回去太危险,肯定会被捕的。跟我一起走吧!文峰,我求求你,你舍得我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跟我走吧……”

杨文峰轻轻推开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不知道。”杨文峰又摇了摇头。看着满眼幽怨的王媛媛,他心里一阵刀绞似的难过。“媛媛,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怎么选择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无论选择了什么都不要后悔。希望你这样,我自己也会这样的!如果今后我们永远无法相见,我祝你在美国幸福快乐!记住周局长交代的事情,再见!”

杨文峰头也没有回,他想着穿着牛仔裤、丁字裤的窈窕婀娜多姿的媛媛,想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柔软的嘴唇……让这些美好的印象一直陪伴自己到地老天荒。离开了很远,他还听到王媛媛悲戚的哭声,但他仍然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回不了头!他也不愿意王媛媛留给自己的印象是那苍白惊恐的脸,干燥裂开的嘴唇和失神的目光……媛媛也一定不希望她最后留给自己的印象是这样的。所以杨文峰强忍着回头再看她一眼的愿望,大步地离开了。

他把王媛媛的车停在皇岗口岸停车场,自己搭出租车回到广州。回到汇侨新城寓所后,他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自己身边的票据,然后又把银行存款单拿出来。他写了封留给外甥李昌威的信,然后和房产契据,银行存单一起放进一个信封里。这些都做好后,他坐在沙发上。

那一晚上,他就一直这样坐着,第二天也没有上班,只是到楼下吃了便当,然后又赶快回到房间等。他不想让来逮捕他的警察扑个空,更不想警察认为他畏罪潜逃了。当然他也担心,如果警察在第一时间抓不到他的话,很可能会联系他家乡的人,甚至去骚扰周伯伯。于是他一直穿戴整齐地坐在房间等。直到夜幕再次慢慢从天际笼罩下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什么环节漏掉了。

劫持以间谍罪收押的重犯是可以定为叛国的大罪,落到他们手里的梁科长不可能坚持二十四小时而不坦白交代出来的。除非——

他心里一阵冰凉,抓起电话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找梁科长!”那边沉默了一会,问了他是谁之后,冷冰冰地说:“他死了!”

电话从他手里滑下来,杨文峰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否则憋在心里的痛苦、孤独和悲哀会随时爆炸。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直奔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从钻进出租车的时候起,他就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那些人并不躲躲闪闪,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到了周玉书的单间病房外面,杨文峰看到门口有一名便衣模样的人坐在那里。看到杨文峰走进,他站起来。

“我可以进去探望周局长吗?”

“可以,”那人帮杨文峰打开门。在他侧身时,杨文峰看到他耳朵上挂的微型对讲机,显然他已经知道此人就是杨文峰。

周玉书正在看电视。看到杨文峰进来,他动了两下嘴唇示意他坐下,继续看电视。凤凰卫视播音员正在播报国际新闻:驻守地中海和波斯湾的三艘航空母舰刚刚启程返回美国,但这三艘一般来说会停靠在美国东岸罗福克海军基地的航母,这次返航航线经过太平洋,最终停靠夏威夷,估计奥运会期间三艘航母将同时经过中国东海海面……与此同时,美国驻守太平洋西岸的小鹰号航空母舰,三个小时前从日本冲绳美军基地起航,将经过台湾海峡南下广岛海军基地……

看到这里,周玉书把眼光转向杨文峰,杨文峰微微点点头。从电视新闻看出来,王媛媛已经成功抵达美国,而美国中央情报局也获得了“致命武器”计划的资料并几乎是同时制定了对策。新闻在继续:美国国务卿秘密召见台湾驻美国代表,同时,白宫通知中国大使馆,美国总统将于两天后致电中国国家主席……

看起来,计划起作用了,在接到情报的24小时内,美国已经亮出了“胡萝卜加大棒”的两手策略,而且来势凶猛,以目前在政治军事上紧密依赖美国的台湾和在经济上倚重美国的中国两者的处境出发,他们不可能对美国的软硬两手置若罔闻。看起来,周伯伯在危急之时使用的这个计划奏效了。杨文峰想着,把目光转向周玉书。正在看电视的周玉书脸上混杂着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别人也许看不出,而杨文峰却一眼就看穿的表情:周玉书一辈子都在与美国人周旋,为中国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而最放心不下的是美国,最想击败最想超过的也是美国,可是在这个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却不得不使用这种计策,借助美国人的干涉来阻止海峡两岸发动毁灭中华民族的战争……

“顺利?”

杨文峰迟疑了一下,让人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出了事?”周玉书担心地小声问。

杨文峰靠近老人的床,俯下身,两人几乎脸碰着了脸。

“梁科长牺牲了!”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皮跳动了几下,眼角渗出一两滴浑浊的泪。

“周伯伯,您不要难过,他自己临时改变计划,他作了选择。我想他如果知道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千百万条生命的平安,一定会含笑于九泉的。他一定认为自己一条生命换取成千上万的生命非常光荣,而且值得!”

老人猛然睁开眼,使劲摇了摇头。杨文峰把耳朵凑过去。

“涉及到人的生命,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这一说。小梁牺牲的时候,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被他关在了外面,那一瞬间,对于他来说,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早该想到,那孩子是不肯让自己的子弹射向……”

杨文峰的眼圈也红了。他和梁科长并不熟,两人说话也因为有王媛媛夹在中间而冷冰冰的。他像普通的中国人一样,总认为公安里没有什么好人,就算是好人,但进入了公安,也就很难保持做一个好人了。公检法始终是中国最腐败的,而公安是全国最腐败的前沿阵地。这些都是中国人民家喻户晓的,他杨文峰并不是怀有什么偏见。但现在他有机会能够客观地回忆梁科长的时候,他发现,梁科长除了平时有些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以外,他其实是自己见到的少有的具有正义感和爱打抱不平的人。他希望有机会,自己一定要亲自告诉他这点,可是他永远失去了这一机会——他慌忙地揩干自己的眼泪。

凤凰卫视在继续播报新闻,北京奥运会的准备工作今天验收完全合格,一个月后的奥运会将万无一失。由于天时地利人和,凤凰卫视大胆预测,中国金牌总数将超过美国至少两枚。当然由于整体力量相差悬殊,美国的奖牌总数将仍然占第一。电视镜头里充满喜气洋洋的播音员调侃道:“只要金牌超过美国,那么奥运会场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将会比美国国歌唱响更多次……”

看着新闻,两位情绪稍微好转。最后在周玉书睡过去时,杨文峰注意到老人脸上甚至有些微的笑意。

他站起身,默默地告辞,推开房门,惊讶地看到门口有三四个人等着他。其中有一位是他见过的,就是那位国家安全厅的领导。

“杨文峰。”

“有什么事吗?”

“跟我们走吧!”

杨文峰跟着领导和另外两位便衣下楼,坐进他们的别克轿车里。

“我被捕了吗?”

“没有!你认为你应该被逮捕吗?”坐在前座的领导回过头来,好奇地盯住他。

“我们到哪里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小车来到白云山上国家安全厅拘留所前,杨文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车后,他四处张望,想找到三天前枪战的痕迹,但墙壁已经新粉刷过,一切都焕然一新。他进入后,在办公室,领导向他摊牌了。

“我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命令来自北京国家安全部。我是执行任务,首先声明,你不是被拘留,更不是遭逮捕,但为了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我们根据国家安全特别法律,现在需要对你实行监视居住,期限一个半月,奥运会结束时,你就自由了!”

“这和那个计划有关吗?”杨文峰面带嘲讽地问。

没有想到,那个国家安全厅领导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他连忙站起来,摇着手,大声说:“不要讲,不要讲,什么计划,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也没有被授权同你谈话。你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国家机密,否则我一样的会被监视居住,我还有老婆孩子……”

说着,领导站起来,匆匆交代面无表情的武警看守,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忙离去。

杨文峰被关进一个单间,他深深呼吸了几次,他感觉到,上次王媛媛就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

★ 第二十五章: 国家利益 ★

杨文峰在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看守所里非常适应,事实上,住进来的头三天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感觉到最心平气和也最心安理得的时候。这间无疑关过王媛媛的单间让他想起了永远失去了的恋人,特别是夜深人静闭上眼睛时,他仿佛可以从房间王媛媛留下的那渐渐淡去的味道感觉到她的存在。加上,她显然不负周伯伯和自己所望,已经完成了任务。

梁科长已经死去,周玉书正在死去,那么自己出去和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他想不起来外面还有什么让他依依不舍的地方!

何况,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领导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不是拘留,只是为了防止国家最高机密泄漏而采取的必要措施。这让他感到宽慰,说明北京还不知道王媛媛出逃的真相。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悲伤,梁科长当场牺牲了,而且就是几天前在这个别墅里。他曾经利用吃饭和散步的机会在别墅内仔细观察,也找机会和看守套近乎了解当天的情况,然而他仍然无法拼组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他脑子里始终有一块空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于只要有看守在旁边,他可以自由活动和会见来客,所以第四天他去看望了在白云山东边的第一军医大学的周玉书,他没有呆多久,老人更是没有说几个字,他问杨文峰奥运会开幕没有,怎么电视里没有国歌的声音。杨文峰才发现,老人要睁开眼睛已经很吃力了。杨文峰告诉他,离开奥运会开幕只有26天了,到那时,“您每天都会听见至少四次国歌的!”老人脸上挤出一些难看的微笑,说道:快打开电视,让我听呀!

杨文峰摇了摇头,俯身到老人的耳朵边,轻声说:再等一等。

老人一怔,微微睁开眼,表情一下子显得很激动,伸出枯槁的手抓住杨文峰,声音沙哑地喊:小成,原来是你!你怎么能够回来,危险呀!赶快回到美国你的工作岗位上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马上签一份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书,只要你的工作需要……

这还是第一次,老人如此神志不清,甚至认不出自己,杨文峰伤心极了。离开病房后,他在两名守卫的陪同下,来到医生的办公室。他问,老人的脑袋为什么会糊涂,人的大脑不是可以活三百年吗?

医生说:不错,大脑可以活三百年,而且你周伯伯的大脑一点没有损害,如果有充足的氧气和血液的话,他的脑袋比我们大多数人的还要管用。不过,你要记住,大脑是需要氧气和血液才能够工作的。你周伯伯的为脑袋输送氧气的肺和制造血液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工作,脑袋不但缺氧,而且缺少血液,他如何还能保持清醒?

看到还想问问题的杨文峰,医生断然地摇了摇头,“就是这几天了,我们目前是靠一天过万元人民币的高级药物和最先进的设备在维系他的生命,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无论对谁都毫无意义。我们已经给病人所在单位说清楚,估计这几天就会通知我们拔掉那些救命的管子,因为无论是什么单位,都无法支付如此昂贵的维持费用。除非病人家属反对而且愿意自己支付——”

“我是病人唯一的家属,而且是有法律文件证明的,我坚持,使用一切办法再维持病人一个月时间!”杨文峰急急地说。

“你不知道,目前病人基本上是在靠机器维生。他的肺部无法正常工作,我们使用体外呼吸器为他供应氧气,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摆放在屋角的巨大的风箱样的机器;如果就这个我们还没有问题,但是病人的心脏也处于微弱的熄灭状态,我们不得不使用体外人造心脏在维系他心跳。可是我们医院只有一台这种最先进的体外人造心脏器,当然,现在没有省级干部需要使用,可是费用是惊人的。而周局长的级别只是一名局长,按照国家规定,他没有办法享用这种设备……”

“你不必考虑级别和费用,多少费用我都愿意出。”杨文峰想起了和王媛媛共有的那个银行账户,王媛媛当时无法带走,而且也不愿意带走,如今也就成了杨文峰的,账户里至少有一百万美金。“我会立即缴付一百万人民币的押金给医院,但条件是,你们必须维系他的生命,如果有任何情况发生,必须联系我,我现在是他清醒时委托的唯一有权决定他生死的人!”

医生听说杨文峰要拿一百万人民币让老人多活一个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但他随即想到,这个相貌平平衣着朴实的人身后站着一个警卫模样的人,门外还有一个便衣,也就豁然明白了似地朝杨文峰微笑着点头说:“好,就这么定了。不过最近很多中央退休的领导人南下旅游度假,如果他们中有人突然发病需要体外人造心脏的话,我们就只好停止周局长的维生系统。”

杨文峰表示理解。然后就同两个守卫离开了。

第二天,杨文峰的外甥李昌威来到广州,通过报社找到杨文峰留下的电话号码,最后杨文峰请守卫把他用车接上了白云山。李昌威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杨文峰打量着外甥,他则只是憨厚地笑着。

“舅舅,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赶写一篇重要的稿子。”杨文峰撒谎道。

“舅舅,你瘦了,眼窝都陷下去了,妈妈说你要注意身体!”

杨文峰笑了笑,这孩子,还是老样子,想关心舅舅,不好意思说,竟然要把妈妈的话拿出来说。

“你和你妈妈打过电话?”

“只一次,我太忙了!”

“哦,你也得注意身体。对了,你还在忙你的《盲流指南》吗?”

李昌威嘻嘻地笑了两下,“舅舅,《盲流指南》是要不断更新的,只要有盲流,就没有忙得完的时候!”

“哦,好好!”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舅舅,过去多少年,南方的工厂主和资本家都齐心合力压低我们流动民工的工资,结果造成这几年南方特别是广东地区的民工荒。这也是活该。我到温州浙江上海等地,那里的民工待遇都要好一些。更不用说福建沿海的新开发区,那简直棒极了!所以我上次就是来编写南方的《盲流指南》,我在南方的《盲流指南》中,告诉了民工们福建沿海的工作机会和机遇。结果听说好多人都涌到那里去了。”

“哦,天啊。”杨文峰忍不住叹了一声,然而仅此而已,他觉得怎么也没有办法向李昌威解释清楚,于是索性一句不提。说在兴头上的李昌威并没有注意到舅舅的表情变化,只顾自己说下去。

“可是,舅舅,你知道吗?广东的工厂主和资本家们也受到了民工短缺的苦,他们已经改变了剥削方法。过去几个月,很多台商企业开始高薪招聘民工,都不问什么条件,有些已经招过头了,没有什么工作干,但他们好像囤积什么宝贵资源似的,还在招。结果,你看现在广州街头的无所事事的盲流已经不多了……”

看着外甥李昌威脸上兴奋的表情,杨文峰真是有苦难言。昌威来广州干什么,他知道,但当时不知道“决战境外”和“致命武器”,现在他才痛苦的意识到,昌威也被无意识地利用了。

“我想赶到内地一些民工集中的地方,去向他们通报广东民工短缺的情况,不过得先去一趟福建……”

李昌威说着皱了皱眉头,杨文峰注意到,就问他有什么问题。

“舅舅,很奇怪的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和福建沿海的朋友联系上,上次我听说,他们那里已经有上千万的民工集中,而且很多企业虽然没有开工,但都给他们发工资,不过大家还是担心这么多民工集中在那里,迟早会互相抢饭碗的。所以我想联系他们,说明这边的情况,但是不管使用信件还是电子邮件,好像都得不到回音。而且听说,到那里的交通非常方便,车费很便宜,但进去后,却没有交通出来。你知道福建沿海多山区,交通不发达。我想这两天赶过去看一看情况,先到厦门看一下,舅舅,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昌威,”杨文峰凝望着外甥,“你能不能停止编写《盲流指南》,或者至少休息一段时间?算是舅舅的一个小小要求!”

李昌威疑惑地看着舅舅。半晌才开口:“舅舅,我不能,你不知道我的《盲流指南》在盲流朋友中多受欢迎,他们都说这是两亿盲流的唯一自己的报纸杂志和刊物,盲流不相信官方的电视广播和报纸,何况,那些东西也从来不相信我们,他们只当我们不存在……我编写的,哦,对了,不能说是我编写的,现在全国各地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设立了《盲流指南》分部,大家利用业务时间编写,目前《盲流指南》已经成为绝大多数盲流们必看的‘杂志’。舅舅,我觉得我正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写的东西比你编的报纸还拥有更多的读者——请原谅,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停止编写《盲流指南》的!”

李昌威说到后面,脸上显出刚毅之色,看得杨文峰心中暗惊。这孩子变了,不,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看着李昌威离去的背影,杨文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这两天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好在无论是看守还是特工也都习惯了被看守的对象沉默不语。

七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杨文峰被监视居住一个星期的时候,一大早他被国家安全厅领导叫醒,通知他有人要见他。他洗刷完毕后,来到小别墅用作会客的房间。他惊奇地看到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一个人坐在那里,当他看清许征脸上的表情时,心里的吃惊更甚。

他知道进入特务机关后的人再也不会把喜怒和好恶表露在脸上,而他坚信,坐在国家安全部第一把交椅上的许征脸上的喜怒和好恶也绝对不会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可是,现在,坐在那里等自己的许部长脸上的彷徨和沮丧却是真真切切的。这让杨文峰不但感到极其惊奇,甚至有些惊恐。

“坐!”

停了一下,部长抬起眼睛,这刹那杨文峰又从部长眼里看到了迷茫和疲倦,而且也是真实的。

“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部长说罢,等着杨文峰表示感谢或者问问题之类的,但杨文峰只是“哼”了声。短短的两个月里,自己一次被“抓”进来,一次被“请”进来,都是面前的共和国特务头子亲自下的命令,当然要释放自己也得他亲自下令。不过杨文峰还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许征部长今天来显然不是为了传达自己的“释放令”。

一时之间,空气中对抗气氛弥漫,直到部长轻轻叹了口气,气氛才稍有缓和。

“你不要误会,这次真不是抓你,只是为了保护国家最高机密,万不得已而已。请你理解!”

“那现在为什么要释放我?”杨文峰生硬地问。

“因为国家一级绝密‘致命武器’计划已经外泄,连美国人都知道了,没有必要再把你留在这里!”

杨文峰心里“扑通”一声,脸上却竭力保持镇静。只是,许征并没有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变化。他环顾了四周一遍,然后盯着杨文峰问:“知道上次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杨文峰摇摇头。

“你一定很想知道?”

杨文峰点点头。

“我告诉你吧!那个公安刑警队的梁科长伪造了公安部的文件,而且还伪造了三级警监的警衔标志。他来到这里后,声称要见王媛媛。由于他级别很高,而且只是希望有看守在场的情况下问王媛媛一个问题,所以这里值班的特工一边让看守的武警去提王媛媛,一边赶紧过去另外一间房间打电话联系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同志。当时审讯室里有三个武装特警陪同他提审王媛媛。我们的安全部门的特工则在隔壁房间打电话联系,估计三个电话十五分钟后就能够搞清楚!”

“哦,”杨文峰故作惊奇地叹道。

“这时,那位梁科长突然站起来,手里已然握着一支乌黑的五四式手枪,虽然对面三位优秀的武装警察都是特警,而且当时都武装到牙齿,但却并没有机会抽出武器,就已经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可是,当场的五人中除了王媛媛不清楚外,三个特警和梁科长都清楚,一只五四手枪不可能同时制服三位特警,何况特警从拔枪到瞄准到子弹出膛最多三秒钟。除非那位姓梁的是广东省第一的快枪手和神枪手,否则他根本无法成功。可惜的是,当时梁科长面前的三位特警都不知道眼前的人正好是广东地区甚至是江南地区的第一快枪手和神枪手!这时他们三位就都凝神静气,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眨眼的机会。空气已经凝固,呼吸几乎停止!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姓梁的飞快地扬手一枪,电光火石之间,枪声还没有停下,屋顶上的吊灯还没有落地,他手里手枪的黑洞洞枪口已经再次指向三位特警!”

“这梁科长抬手一枪就把吊灯打破了?”杨文峰想起那天听到的第一枪。

“不是,对面三个武警抬手一枪也能把吊灯打掉,而梁科长当时抬手一枪,就把吊灯上面一条细细的电线打断,所以当整个吊灯掉到地上后才摔得粉碎。当然灯掉到地上时,他的手枪已经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这一切只用了零点四秒左右的时间!”

“哦,真是神枪手!也是快枪手!”

“不错,那三个武装警察立即知道了眼前的人正是绝世高手,他们不禁面如土色,暗中为自己刚才没有鲁莽而庆幸,不过转眼之间,心里又有了恐惧,因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马上认识到,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刹那间死于对方这位高手的枪下!”

“那他们不动就行了,为什么还那么紧张?”

“因为这三位都不知道旁边的两位同伴是否和自己想得一样,如果三人中只要有一位没有看出眼前的人是绝世高手而轻举妄动,五四手枪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例如一点五秒内,同时射杀三位!”

“哦,我明白了。”杨文峰信服地点点头。

“可是,上面说的情况是在双方虎视眈眈任何一方都不能稍微松懈的情况下,如果他要领着王媛媛逃出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只要改变自己的姿势,面前的三位武警特警就会伺机而动。三位特警明白,隔壁的特工听到枪声,一定会过来支援,时间好像在他们这一边,可是正是这个带给他们希望的想法也让他们感觉到害怕。你想想,隔壁的特工并不知道眼前的梁科长是绝顶高手,如果贸然过来支援,岂不会招致对方先撂倒自己!

“这时,那位梁科长对身边的王媛媛嘀咕了几句,王媛媛先是摇了摇头,后来还是忍住泪,一个人向别墅门口倒着走去。”

“后来怎么样?”杨文峰这次是真的急于想知道,因为前面的部分王媛媛也向他讲过,虽然不同的眼睛看到了不同的场景,但大体上就是这样。问题是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至今毫无头绪。

“没有后来,前后也就是几分钟,几秒钟。王媛媛退出大门口的同时,四位还留在这间房间里,这时,那个侧门突然被踢开,国家安全厅的特工同时从踢开的侧门射出了一枪!特工这一枪是从侧面打过去,从梁科长左肩打进去,停在右肩多肉的地方。按说,这一枪已经够致命的,那三个武警完全可以乘势扑上去制服他,这样的话,那王媛媛估计也跑不了多远。”

“哦,发生了什么情况?”

“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只是这三位武警特警刚刚亲眼见到面前人的神奇枪法和不可思议的速度,他们一感觉到国安特工贸然闯入开枪之时,几乎同时感觉到那梁科长的子弹穿透了自己的胸口,当然这只是感觉。梁科长受伤了,根本无法开枪。可是也就在特工枪声响起的同时,三位特警都扑通一声趴到地上。这就为梁科长争取了时间。梁科长忍着剧痛,缓缓抬起右手,朝安全厅特工开了一枪,那特工感到心口一紧,条件反射地向后倒去,头碰上墙壁,几乎昏到战斗结束时才苏醒过来。”

“哎呀,”杨文峰叫出声来。

“当然,这时趴到地上的三位特警都抽出了武器,其中两位甚至举起了微型冲锋枪。梁科长这时也疼得瘫坐在了地上,他用两脚使劲踢,让屁股在地上滑,艰难地退出到门外,当时从房间到门外的地上留下一条血印,还有生生擦下的皮肉碎末。”国家安全部长说到这里,顺手朝会客室正门指了指,杨文峰冒出一身冷汗。

“退到门口外面的梁科长就坐在那里,用自己的身体和那支让三个武装特警胆寒的五四手枪封住了门。这时三个武警猛烈开火,火力之猛,让我们把这个别墅的内墙都不得不重新换过。”

杨文峰顺着部长的眼睛看向靠门的墙,原来不只是油漆过,而是换了整面墙。杨文峰这才知道自己前几天想从墙上挖出子弹孔都没有成功的原因。

“那梁科长虽然负伤了,但还是咬着牙关、举起手隔一会开一枪……而他自己由于已经无法移动,并且也不想躺下来,所以,几乎用身子接下了所有的子弹,后来我们在检查尸体时,从他身上挖出了六十多粒子弹头。”

杨文峰别过脸去,忍住涌到眼眶的泪水。好在许征失去了平时的观察兴趣和能力似的,只是沉浸在自己所讲的故事里。

“那梁科长虽然前后换了一次弹夹,不算那打下吊灯的一枪,又发出了九枪,这九枪竟然有六枪是打在三位特警的脑袋和胸口上。唉,只要想一下,他两只手臂几乎被打掉了,就知道他枪法有多么准,意志力有多坚强!正是这六枪,让趴在地上的武警始终不敢抬起头,也为王媛媛出逃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杨文峰感觉到许部长的表情和感叹很怪异,这时他才猛然醒悟,原来许部长在叙说中一直称“梁科长”,他心里充满了不解和惊讶。

“这样说,那三位武警和国家安全厅的特工都以身殉职了?”

“唉——”许征部长抬头看了看新装上的吊灯,“他们四位都毫发无损!”

“什么?”杨文峰不解地大声喊道。

“我们后来清查弹壳和弹头,发现五四手枪总共射出十发子弹。但只有他第一枪用来打那根电线的子弹是真实的、具有五四手枪射出的威力,也正是这第一枪把那几位武警镇住了!”

“什么,我不明白?”杨文峰站了起来。

“是这样,那梁科长另外的九发子弹是经过改装的,弹壳中的火药被倒掉一半,而且放进了一块橡皮。这样,枪声响后,子弹头虽然也会被射出枪膛,而且会‘碰’到目标,但却只能有穿破纸张的威力,实际上其射杀威力甚至比不上目前防暴警察使用的橡皮子弹!”

“啊……?!”

“以这梁科长对武器的熟悉,我们不难看出,他这次来解救王媛媛之前做了准备。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想让自己的子弹射进人民警察的身体里!如果他有意要射杀特工和特警,我们相信,也就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四位特工和特警就会血溅当场,而梁科长和王媛媛绝对可以全身而退。随即,我们也认识到,作为一名神射手的公安刑警,梁科长知道这样改装子弹的后果——后来我们在他寝室发现了他事先写好的遗书。”

“遗书?他写了什么?”杨文峰紧张和关心地问。

“他写了自己当警察后的一些经历,嗯,包括一些贪污受贿占小便宜之类的小事,还坦白上次在白云山上他是蓄意射杀政协委员并制造成正当防卫现场,他说那样做是犯了国法,他为此一直心中不安,但他坚信自己虽然犯了法,却没有犯罪;而他也坦陈,自从当了公安,干了很多犯罪却不犯法的事,这使他心里更加不安……从遗书上完全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劫狱,但却看出,他清楚自己要执行的任务非常艰难,要就是射杀四名警察,要就是自己被击毙。他知道任务的结果,但他的良心和仍然懂得分辩善恶的良知呼唤他去执行这项任务而不得伤害人民警察,他说,这个任务可以让他最终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好人!对了,在遗书的最后,他问我们,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

“他是一个好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弹射杀特警,他选择让自己流血……”杨文峰不愿意再掩盖自己眼角的泪珠,深情地说。

“梁科长确实是一位好人!好人都很简单,但很简单的人绝对策划不了如此复杂的计划。所以,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梁科长劫持王媛媛绝对不那么简单!”

“是吗?”

“是!从梁科长舍身救王媛媛出去看,绝对有一个超出他生命的东西在鼓励他,否则他不可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们并没有判王媛媛死刑,所以他就算再爱她,也没有必要去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如果梁科长是为了自己而作此事的话,他绝对不会对四名同行手下留情,事实上,后来的检查证实,那四位几乎连皮外伤都没有留下。考虑到这些因素后,我才知道这件案子一点都不简单。后来,广东省国家安全厅的侦探也提出了重要的证据,那就是当时梁科长是开警车来的,他把警车堵在别墅门口,使得后来特警们在击毙他后仍然用了五分钟把他的车推开。他这样用自己的车堵在大门口拖延时间,对王媛媛顺利逃走起了关键的作用。可是这是白云山,如果没有车接应的话,王媛媛能够逃到哪里?何况事情发生大概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封锁了这个地区,可是最终连王媛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怎么回事?”杨文峰心不在焉地问。

“很简单。还有一部车停在附近接应……”

“你是说梁科长事先准备了一部车在附近接应?”

“不可能。梁科长不可能开两部车上山,而要是事先开一部过来停下后再搭出租坐车回去开另外一部,也不可能。因为这里是白云山,车子很难停在路边无人照顾而不引起警察的注意。”

“这样说,那个车子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杨文峰底气不足地问,回避着部长锐利的眼睛。

“不错!外面还有一部车,而且那车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而那个人就是梁科长行动的幕后策划人!”部长看着杨文峰,“小杨,你能够猜一下,那个人是谁吗?”

杨文峰尴尬地摇摇头,随后结结巴巴地说:“王媛媛是为中央情报局工作的,那个人肯定是中央情报局的……”

“错!”许征部长突然激动地站起来,盯着杨文峰,提高声音大喊一声,随后他虽然坐下来,说话的声音中却充满了感情,“杨文峰,你想想,我们的梁科长宁愿牺牲自己而不愿看到共和国的特工和特警们流血,这种对国徽和共和国卫队充满感情的人民警察会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勾结来犯案吗?”

杨文峰一下子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许征部长不会想不到的。他甚至后悔自己刚才随意的敷衍,简直是对死者的侮辱。

“唉!在我想到我们的梁科长绝对不会和中央情报局勾结时,同时心中豁然想通。那就是,广东地区只有一个人可以让这位充满正义充满斗志充满理想的人民警察心甘情愿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杨文峰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心里想,不错,周伯伯和梁科长其实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活着的目的和人生的理想就让人家活得更好,所以在为了这个目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的生命!

许征部长微微降低了声音继续说:“在我知道了周局长卷入后,我就知道外面坐在车子里接应王媛媛的那个人就是你杨文峰!”

无所谓了!杨文峰抬起头直视着许征,我虽然不是周伯伯和梁科长那种随时为了理想和事业献身的人,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显出贪生怕死的样子,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这样想着,他盯住许征的眼神就陡然射出了凌厉的光。

“你都知道了,何必转弯抹角,你想怎么样?”

“我说过,”在杨文峰凌厉的眼光下,许征的眼睛里露出了疲倦和柔和,“我是来释放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文峰问。

“这是中文,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难道以为国家安全部部长的话都一定要有其他的意思吗?”

说完,许征部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杨文峰一时之间迷失了。他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后语带讥讽地说:“上次你释放我是看在周伯伯的份上,结果利用释放后的我让王媛媛被捕,这次你是不是还有更好的主意。可以告诉我这次以什么理由释放我这个叛国罪犯吗?”

“国家利益!”怕杨文峰没有听懂,许征加重语气重复道,“国家利益!”

杨文峰盯着他,他听清楚了,是“国家利益”四个字,这是熟悉国际关系的杨文峰耳熟能详的。不过这四个字包括太广了,他现在就在等许征部长能够讲得更清楚一点。

“知道了周局长卷入后,我震惊了。但我当时无论如何猜不透你们这样做的动机。不过没有等多久,因为王媛媛逃脱后不到三天,美国部署在全球的军事力量都同时有异动,而且都是冲向台湾海峡的,按照他们的部署,三十天内,也就是奥运会期间,也正是‘致命武器’计划实行之时,美国至少有六艘航空母舰集中在台湾海峡附近,这样的部署一看就明白,美国获得了‘致命武器’的计划而且准备阻止这个计划实行。

“我当时吓出了一身汗,因为如果是你们策划放走王媛媛,而她又把‘致命武器’的计划带给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话,那么你们都犯了可以在三天之内经过秘密法庭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叛国罪。即使这个计划是周局长制定的,我也没有办法保他了……

“于是我启动国家安全部部署在美国的所有王牌情报小组,务必查清两件事:一是‘致命武器’计划泄露的途径,我想证明你们的清白;二是美国获得这一情报后将如何因应。”

许征部长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文峰,杨文峰则被看得脊背发麻。

“许部长,”他清了下嗓子,勉强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用那么费劲了,我告诉你吧,‘致命武器’的计划是我让王媛媛送到中央情报局的……”

“我知道是你们泄漏的,这‘致命武器’计划绝对保密,目前连正在部署这一计划的将军们和地方的省长和省委书记都被蒙在鼓里,因为这个计划非常特殊,其是否成功完全依赖于是否保密。而且正由于这个计划的奇特性,美国中央情报局就算从其他途径获得了消息,也不一定会相信。否则你们根本不会冒险劫狱,让王媛媛送这个情报。因为王媛媛正是中央情报局专门培养来套取‘致命武器’计划的王牌间谍!”

杨文峰对许征严丝合缝的推理佩服得直点头,一度忘记了自己身处绝境之中。

“可是,我仍然部署这个搜集任务,其实是想拖延一些时间,因为如果我当时马上说出是你们泄漏的,那么你们已经被处死了!但我却部署下搜集任务,这样在情报反馈回来之前,没有人能够敢当我的面指责是你们泄漏的。再说,我心里还有更大的疑问,周局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老人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当然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致命武器’计划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这个时候美国真知道了,也无法阻止,事实上,这个计划最奇特之处就在于让美国强大的武力无处着力!所以,鉴于这些,我宁愿再等一等。当然,我们也不能低估美国,既然我们能够制定这样精彩的计划,美国说不定,也可以找到破解之法。所以,我虽然部署了两个情报搜集任务,但我等的却是后面那个,也就是获得‘致命武器’计划的美国到底要如何来阻止我们!”

“你获得什么重要情报吗?”

“是的!”嘴里回答得肯定,眼睛里却犹豫不定,杨文峰注意到以铁腕和刚强著称的国家安全部部长的这一奇异表情。“我‘唤醒’了长期‘沉睡’在白宫高层,原来是为了中美开战时才启动的代号cz3078的头号情报员,他冒着暴露的危险,送回了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白宫安全会议的会议记录。”

部长说着,从沙发旁边一个牛皮信封里抽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件放在桌子上,由于是会议记录,并没有文件标题,而且是以对话的形式。密密麻麻的英文,让用眼角扫了一眼的杨文峰有些头昏,他移开视线。

“你不想看一下吗?”

杨文峰没有动,这也许是个圈套,因为眼前的情报档次之高,足足可以让那些无意中瞟一眼的人丢掉性命。但他同时又想,自己死刑不是已经定下了吗?看一下又有何妨。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拿起那份白宫国家安全会议的对话记录。这时,他听到旁边的许征部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正是这份白宫的会议记录,我才知道周局长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甘愿冒叛国之罪而泄露国家最高机密!”

杨文峰心头一颤,开始用心读起这份长达二十页的英文文件。许征部长耐心地坐在那里,拿出烟盒,一支接一支抽起了云烟,房间很快被烟雾缭绕,杨文峰好几次咳嗽起来,不过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烟雾和咳嗽声,许征在深思,杨文峰在阅读中寻找美国使用什么方法阻止“致命武器”计划和台湾的“决战境外”阴谋。

这份白宫安全会议谈话记录的文件标明会议开始的时间是2008年7月18日上午10点30分,会议几乎开了一天,中间好像有休息和吃饭时间。会议记录表明中央情报局一早知道有‘致命武器’计划存在,但始终不清楚到底何为“致命武器”。他们获得确切消息时正是会议的前两天,也就是王媛媛叛逃到美国的日子。会议的对话内容倒让杨文峰看不出多么绝密,无非是美国对华战略,中美关系发展之类的,甚至有些罗嗦和无聊。但是看到后来,杨文峰才慢慢发现,这个“致命武器”计划的精妙之处,也越来越佩服周伯伯的才能。因为这个计划正好针对美国的痛脚,让他们无所适从。从对话中,杨文峰看出,美国白宫那帮自以为操纵着全世界的家伙在这个‘致命武器’计划面前束手无策。杨文峰心中不时暗呼痛快!

不到二十分钟,他已经看到记录上标明的“下午3点15分”,也就是记录的最后一个部分。到这时,他还在阅读白宫那帮子人绞尽脑汁而仍然找不出对策的对话。可是这个文件只有一页了,怎么美国安全会议还没有找到对应之策?他不自在起来。这时他读到的一段马上吸引了他。记录上写着:总统发话道:“我的局长大人,你能够帮我分析一下当今的世界局势吗?最好不要忘记美国的国家利益!”

下面那一大段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的回答和总统的基于戈斯分析而做出的最后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最高决策。

 

戈斯回答道:“总统先生,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当今世界上可以影响到美国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的地区共有五部分:欧洲,俄国,中东,中国和日本。总统先生,请相信我,恐怖分子虽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但是失去了基地和国家庇护的恐怖分子,就好像美国人靶场的靶子,不足为虑!所以我简单地分析一下上面五个部分,或者说五个地区同美国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的关系。

“欧洲,已经启动逐步统合的滚滚车轮,按照目前的速度,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统一货币和统一军事指挥机构的欧洲为时不会太遥远!由于欧洲绝大多数是民主国家,而且他们统合的基础是一国一票,少一票都无法达成任何决议的机制,我们不难想象,统合的欧洲将一事无成!当然不会对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安全有任何威胁!再说俄国,如果说统一的欧洲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那么分裂的俄国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我们中央情报局早在上个世纪末就预测,未来20年内,目前的俄罗斯还将进一步分裂成至少五至十个小国……总统先生,我想今天不是讨论俄罗斯,所以我只能说,进一步分裂下去的俄罗斯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不过,”总统打断道,“我绝对不想看到你们支持车臣武装叛乱分子的任何报道!我目前在很多方面需要俄国总统普京的支持!”

“我明白,总统先生,你不会看到的。俄国的分裂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中央情报局策划的,只不过因为它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我们坐观其成而已!”

(哈哈大笑声)

“总统先生,世界第二经济大国日本由于受到其和平宪法的阻挠,我们大可不必担心他在军事上的作为。但我警告各位,我们没有必要把日本压得太死,因为不时躁动的日本,可以让我们的亚洲朋友们想到美国的伟大而投在我们的怀抱不愿意离开。世界上只有美国可以控制住日本,就凭这点,亚洲那些被日本人蹂躏过的民族就会时刻牢记美国有多强大和有用。所以,从美国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出发,我们一定要用好手中这张标明‘日本’两个字的王牌!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暂时转向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中东了,可以这样说,那个孕育出黑色石油和恐怖分子的地方不但是我们美国的利益所在,而且也是我们国家安全之所系。不过好在那里只产石油和恐怖分子而不产高智商的人民和政治家,所以对付那块地方,可以不择手段。我们可以一只手扶持沙特阿拉伯的君主们,腾出另外一只手在伊拉克挥舞民主自由的大旗,先生们,注意,这没有什么好害臊的,为了美国的安全和国家利益嘛!

“我说完了吗?先生们,对不起,我还没有说到最重要的那块地方。中国!,对,就是中国。说到中国,我们一定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到底和中国有什么利害冲突,美国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摆在什么地方?大家都看过《文明的冲突》,我完全赞成,而且我认为,我们和中国的冲突,不是制度的,更不是什么要称霸全球的,我们和中国的冲突是文化的、文明的,是无法避免的。那个国家的文明历史源远流长,绵绵不绝,文明中充满着让我们胆寒的血腥和屠杀——可是,那个文明不但没有灭亡,而且越来越强大……中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潜力和不稳定的因素,这确实让我们害怕——而且更加可怕的是,中国已经以其特殊的魅力渐渐成为世界的中心,先生们,我不是耸人听闻,自从2004年六月份开始,中国已经取代美国成为全世界头号吸收外国直接投资最多的国家。而如果我们使用更加科学的计算方法的话,中国早在2005年就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了!你们听后有什么感觉?不错,美国强大的原因之一就是靠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投资,现在我们在这方面已经输给了中国……对于中国,我们中央情报局已经改变策略,从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出发,我们不再一厢情愿地要把他们变成民主制度的国家,我们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找这个国家的致命弱点!找到之后加以运用——我们找到了没有?找到了。其实连中国人也知道他们的毛病,那就是不团结,一盘散沙,窝里斗等等。大家都知道,有个台湾在那里,本身就特别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中国人现在不是仇恨台湾人比仇恨美国人更加厉害吗?哈哈,这样,至少可以让我们有时间干我们的事……所以从各个方面来说,维持大陆和台湾的分裂符合美国的利益,分裂的中国让他们产生内耗,而中国人最优秀的人才和最高等的智慧基本上都是在互相斗争中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停一下,”总统打断戈斯,“你说维持两岸分裂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是的,总统先生!”

“你又说,维持分裂的中国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是的,总统先生!”

“这是一回事吗?我的意思是保持台湾和大陆分离以及希望中国分裂是一回事吗?“

“这个——,总统先生,目前来讲,应该说是一回事,不过,中国分裂当然还有更广的概念,例如像前苏联一样分裂成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国,包括西藏独立,新疆建国,南北划江而治,各省军阀割据等等。”

“好,谢谢你的分析,局长大人,就此打住吧。让我们回到台湾海峡的事情,我想问你们,我们为什么要阻止两岸打起来?”

“因为目前他们的力量太悬殊,一打起来的话,大陆就会把台湾吃掉,而中国的统一并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国防部长说。

“呵呵,不错,不错,那么如果我们无法阻止他们两边打起来,这次会有什么结果?”

“这个——”中央情报局局长陷入沉思,“以目前中国采取的手段,对台湾势在必得;然而同为中国人的台湾也同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他们借助中国大陆内部矛盾在内地和南方广东煽动流动民工和其他弱势群体们揭竿而起的计划非常周密,可以说万无一失。而且就我们的研究,北京政府除了派兵派坦克镇压外别无他法。但如果镇压的话,正好中了台湾人的计策,因为目前中国社会的矛盾已经不可能靠枪杆子解决,而且仅仅拿盲流来说,参加造反的盲流可能只有几百万上千万,但他们后面却站着八亿农民,这八亿农民始终生活在最下层,默默忍受贫困和腐败政府的折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国的学生上街,市民上街,工人和公务员也上街游行了,只有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满怀对共产党的赤诚安静地呆在农村,结果怎么样?结果是,这些年他们一如既往地成为受苦最深受难最重的阶层。北京政府如果这次欺人太甚,一旦对盲流进行镇压的话,台湾在大陆的巨大情报网完全可以把这血腥的消息和各种经过加工的照片散布给全中国的农民。那么,天啊,中国肯定会陷入大混乱,最后——”

“最后会四分五裂!”总统突然站起来,用他习惯打高尔夫的手掌在巨大的办公桌上使劲拍了一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我再提醒各位,在制定重要的国家政策的时候,不能忘记美国的国家利益。而且,先生们,我们亲爱的祖国,美国的国家利益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参加会议的人中中央情报局局长和副总统最先理解总统的精神,他们先笑了起来,随后国务卿和国防部长、国家安全顾问也惊叹着赞赏地使劲点头,大概五分钟后,会议室所有的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笑声中,总统向走过来的国防部长低语几句,随后,国防部长当即下令,全球美军解除戒备,航空母舰返回母港补充供应,远离台湾海峡,日本冲绳和关岛的美军可以按规定休假避暑。

会议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宣告结束。

会议结束时间:2008年7月18日下午5点

 

杨文峰看得眼睛都花了,他已经看到最后一页。他把文件放回桌子上,小声问:“就这些?”

“就这些!”

“我没有看到他们使用什么方法阻止两岸开战。”杨文峰心中忐忑不安地问。

“不是你没有看到,是他们没有写。”烟雾中的部长说。

“他们到底使用什么方法?为什么不写?”

“他们决定什么方法也不用!所以就没有什么可写!”

“我不明白!”杨文峰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明白了,只是他仍然希望自己错了,希望面前的国家安全部部长告诉他他仍然不知道的“绝密情报”。可惜,国家安全部许征部长的回答正是他心中的那个可怕的答案。

“他们根本没有想阻止我们使用‘致命武器’计划!”许征痛心疾首地说,“文峰,当我知道你们泄漏了这个国家最高绝密之后,我一度非常气愤,认为你们是叛国的民族败类,因为你们故意把这个消息泄漏给美国,指望他们阻止我们收回台湾,阻止我们策划已久的世纪之战。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美国当权者在开了一天的会议后,竟然以美国最高国家利益为由,突然不打算阻止,而且幸灾乐祸起来。你大概不知道,会议后的第二天,美国三艘从欧洲和波斯湾开来的航空母舰就以中东局势紧张为由转向波斯湾,小鹰号也快速通过台湾海峡后,真的是头也不回地向夏威夷开去……种种迹象显示,他们不但不准备干涉,而且还准备把本来在这个区域的美军撤退到安全距离以外。这不是分明在火上浇油!”

“我们失败了!梁科长白牺牲了!”杨文峰痛苦地垂下了头。

“可是,和你们的失败相比,我的失败更大!看到这份来自白宫的情报后,我突然明白了周局长的用心,而且我也知道他一定是对的。当初我们对美国保密,主要是怕它干涉,为什么怕他干涉,因为维持目前台海现状,背后支持台湾独立的是美国,这符合他们的国家利益,他们一定不会让我们使用武力统一的。可是这次他们在分析后发现,不阻止我们开战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只要稍加思考,就会明白,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和台湾使用这样的方法开战,不但会两败俱伤,而且中国势必陷入四分五裂之中,新疆和西藏独立马上会实现,而且沿海和内地会形成很多个武装割据,最恐怖的是,也许会有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我于是退一步想,如果上面的情况都不出现,那么使用目前的方式占领了台湾,再使用武力镇压的方式扑灭盲流的造反,且不说两岸到时都会血流成河,统一的中国将很久无法恢复元气,这一切不正是符合美国的利益吗!?”

杨文峰认真地听着,他此时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周局长为什么这么欣赏眼前这个人。

“上面这个问题我以前不是没有想过,但我不愿意想得这么深,可是搞我们这一行的,都时刻记着毛主席的话: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从这句话,不难看出当前的问题所在,在台湾海峡的问题上,不可能存在着一件事,既符合美国国家利益,又符合中国国家利益。现在白宫已经说得很清楚,使用‘致命武器’解放台湾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那么怎么可能也同时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呢!?”

许征部长脸上露出忧郁和沮丧的表情,但听到后来的杨文峰脸上则露出了微笑。他现在知道许征部长为什么要来亲自释放自己这个叛国重犯了。

“现在停止‘致命武器’计划的实行,和台湾高层沟通,迫使他们停止实施‘决战境外’的计划,让美国佬空欢喜一场吧!”杨文峰轻快地建议道。

“太晚了!”国家安全部许征部长脸上的肌肉都被内心涌出的痛苦扭曲了。

★ 第二十六章:独臂大侠 ★

说完“太晚了”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再次长叹一声,淡淡说道:“我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叛国和爱国的界限如此模糊不清的情况,你自由了,杨文峰!”

 
    杨文峰站起来,随即又犹豫了。自由了,却不知道到哪里去,经过国家安全部门的两次折腾,就算多给吴力超总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雇用自己了。与自己的小公寓汇侨新城比较起来,这里显得更加热闹和亲切,房间里尚存王媛媛微弱的气味,别墅里仿佛还能听到梁科长那扬手一枪的余音……

     “你没有地方可去?”部长微微斜着眼瞥了杨文峰一眼,“我也经常有这种感觉,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像现在这样!” 

    杨文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坐下还是该离开。

    “不如,你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探望周局长。”

    正好,周局长那里正是杨文峰想去和唯一可以想到可以去的地方。

    部长邀请他同自己一起坐进经过改装的大别克轿车里,杨文峰坐下后才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同,院子里至少有六位便衣,大热天还穿着西装,其中两个便衣鼓起的西装里显然藏着微型冲锋枪。部长的别克开出别墅后,有两部相同外款的豪华别克轿车分别一前一后开路和殿后。这和上次看到轻装低调的部长完全不同,大概是“致命武器”计划已经进入实施阶段的必要措施。想到“致命武器”计划,杨文峰一扫获得自由的快意和豪华别克带来的快感,心情沉重起来。他把头转向仍然一脸沉思的部长:

    “部长,你说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部长欲言又止,随后按了一个司机椅子后背的按钮,别克轿车的前后隔音玻璃缓缓升起来。

    “我说太晚了,就是‘太晚了’的意思,没有其他的意思!”

    杨文峰仍然盯着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之中已经不再客气了:“周局长制定了‘致命武器’计划,你掌握了全部计划内容,而且现在要实行了,如果连你都说晚了的话……”

    “你搞错了,这个计划确实是国家安全部最早提出的,当时你周伯伯提这个计划,也是从我们军队腐败和武器落后,实现中国统一遥遥无期的实际情况出发,不过计划送到上面后,受到了军委和政治局的高度重视。因为大家都清楚,台湾独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可是我们的军队和现有的武器却绝对不是美国的对手,无论是丢掉台湾,还是在对美台战争中败下阵来,对于北京政权都是致命的一击。在这种情况下,你周伯伯的‘致命武器’原始想法一出笼,就立即被政治局高层和中央军委作为对付台独的‘杀手锏’。从解放军的角度出发,他们当然高兴得很,因为使用上千万的盲流打前阵充当炮灰,军队的牺牲将会降到最低限度。否则以目前的两岸军力,美国只要从旁稍微协助台湾(例如美国使用自己的信息战介入台海战争),那么要想占领台湾的话,至少得付出五十万解放军的性命。”

    “啊,太可怕!”

    “还有可怕的,你以为解放军付出五十万将士的性命后会就此罢休吗?他们占领台湾岛的过程和之后,将至少让台湾人付出一百万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坐在隔音如此良好的小车里的杨文峰沉默不语,心里想着,在现今文明社会,一百五十万条生命意味着什么呢。

    “你能够想象,中华民族在这样的大屠杀之后,会有多少年的低谷吗?不过这还不是我说的最可怕的结果。如果说我以前也想到了会死多少人,而觉得这和祖国统一大业不可相提并论的话,那么美国人看出了我没有看出的,那就是这个计划和台湾的反制我们的计划同时实行的话,绝对会陷中国于四分五裂的混乱之中!”

    “那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是国家安全部部长,你一定有办法!”杨文峰恳切地看着部长。

    “你又错了。”部长表情凝重地摇着头,“这个计划早在前几年开始部署时,就超出了国家安全部的掌握。外界都认为我这个部长多么神秘,多么了不起,其实作为国家安全部部长,我们只是搜集国家领导人需要的情报和抓获破坏我们国家安全的间谍特务,我们实际上在国家决策中起不到什么作用。由于工作的性质特殊,我这个国家安全部部长也许有些特权,但却绝对没有实权。我到现在还没有资格参加政治局会议和军委会议,除非被特邀列席,这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可以参加任何一个白宫高级会议相差太远。实际上,军方为了绝对保密,在部署‘致命武器’计划的过程中,很多具体部署和计划都没有让我们部门知道。”

    “你可以直接见总书记,陈述利害,晓之以理,我想总书记不会不理解的!”

    “我凭什么?就凭手里的这份从白宫窃取的情报?那不是用情报治国,不正是你以前写过的一本小说《致命弱点》里讽刺的内容?何况,要不是美国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连我都不相信你和周局长的推测,那些地位比我还高的人,意志更加坚强,脑袋也更加顽固,哪里会那么容易被我们说服?!”

    杨文峰心里一抖,没有想到眼前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读过自己写的间谍小说《致命弱点》。

    “作为国家安全部长,你手里至少掌握着全国的国安特警,还有遍布全世界的情报人员可以利用,你如果真有梁科长的精神,振臂一呼,肯定可以……”

    “你说什么呀!”许部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恐慌,“我们国家的运转好像一个巨大的齿轮,任何人甚至包括总书记在内都只不过是一粒螺丝钉。一粒螺丝钉想要改变整个齿轮的运转?简直是蚍蜉撼树!搞不好,你还让我拿鸡蛋碰石头,我是绝对不做这种无谓的牺牲的!”

    “无谓的牺牲!”杨文峰小声重复了一遍,是的,豪华的高级车队,笔挺的西装,神秘的社会地位,和那驾凌亿万人之上的特权,对于部长,这牺牲确实太大。杨文峰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许部长,照你的说法,我们就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盲流们血流成河?”

    “北京已经无法说服,台湾那边更加没有办法,而且他们为了保密,已经部分启动煽动盲流的计划。周局长算是最冷静和理智的,想出了利用美国来阻止两岸开战,可是没有想到,周局长低估了美国那帮人。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说实话,在这场中华民族最惨烈的争斗中,牺牲多少人还不是我最大的忧虑,我最担心的是中国从此之后将陷入四分五裂……”

    “是吗?”杨文峰打断部长,“和你正好相反,我只关心那些生命,不管是盲流的还是其他人的,至于国家如何分裂,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何况这一切不正是有人打着国家的旗帜挑起的?!这样的国家分裂和统一,与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真有那么大的关系吗?!如果中国四分五裂后反发展得更好,人民生活有改善的话,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不是治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中国六十年了,也没有见得对人民有多少好处!”

    “唉!”许征部长瞄了一眼杨文峰,“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种想法。文峰,不错,如果四分五裂对人民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就像前苏联,分成十五个共和国,可是人家一点也不后悔,与此相反,在中国倒有一些人在那里唉声叹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文峰摇摇头,车子已经离开白云山。

    “我担心中国四分五裂和你关心人命一点不矛盾!我刚才举了前苏联的例子,可是中国不是苏联。我们中国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最重要的脉络就是统一和分裂,统一不但成为历代天子和帝王将相的最高追求,也成为老百姓的理想。久而久之,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都融进了渴求统一的愿望。于是凡是分裂的时候,大家都互相残杀以求一统天下,统一后统治者虽然变本加厉地剥削,但人民至少在统一的大国之下暂时免去了战火的荼毒,过得相对平安。苏联解体后,十五个共和国基本上相安无事,因为俄国人因子里没有像我们那样整天祈求国家统一。所以现在发生在俄国和十五个加盟共和国之间的相对和平和安宁,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中国的。也许西藏和新疆独立后,大家还可以勉强维持,但中华大地上如果出现不同的国家的话,那么中华民族将永远被战火纠缠。这就像目前的台湾和大陆一样。”

    “台湾和大陆?”

    “是的,你是学习国际政治的,也写出了据说是全球首部的政治间谍小说《致命弱点》,那么我倒想问你,美国到底为什么要阻止中国和台湾统一?”

    杨文峰知道很多理由,例如为了民主自由,为了盟友,为了美国在亚太的利益,为了美国这艘不沉的航空母舰等等。但从许征部长问话的样子,他知道,上面这些都不是眼前的部长想听的答案。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李登辉、陈水扁和他的继任人现在整天高呼民主自由的口号,好像只要美国人听到他喊这个口号就不会抛弃他似的,可是他忘记了,美国人在蒋介石独裁政权时就一直支持台湾,而且比现在还更坚决。另外最普遍的说法是美国把台湾作为不沉的航空母舰,利用台湾这个有利地形牵制中国,对中国实行月牙式包围,这在军事学院讲一下还可以,但在当今社会,这样的搞法早过时了。如果美国真想和中国作对,或者要开战,他完全可以从美国本土把我们轰炸个稀巴烂,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同时调动八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包围中国,在当今信息新时代,要围堵一个国家绝对用不上到他家门口设立基地……事实上,美国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都没有要主动攻击中国或者和中国开战的动机和计划,相反它总是回避和中国直接开战。美国大兵和中国士兵只有在朝鲜战场上正面战斗过,结果他们总结那场战争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打了错误的一仗”,这是狂妄的美国唯一这样评价他们的好战的。

    “现在再回到我们的问题,既然美国从来不想和中国打仗,而且台湾对于他们无论从战略军事和经济政治上都并不像专家学者说得那么夸张,那么他为什么要阻止中国的统一?这就是美国人的聪明,他们也知道绵延不绝的中华民族迟早会崛起于世界,迟早会挑战美国的霸权地位,那么削弱中国和中华民族就成为他们既定的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国策。既不能打仗,也不愿意对抗,那么还有什么比分裂中国更加有利可图的?中国一旦分裂,崇尚统一的中国人势必互相敌视,而且大打出手,最后不惜兵戎相见!鹬蚌相争,自然有渔翁得利。这个渔翁就是山姆大叔!

    “文峰,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再看看目前的台湾和大陆,形势一直紧张兮兮,两岸在外交领域花费人民血汗互相争夺建交国,花费天文数字向美国和俄罗斯购买人家淘汰的武器装备,互相在金融领域拆台,花费巨额金钱开展情报和反情报战……这一切说白了,都是内耗,都是中国人斗中国人,中华民族的内乱,如果任其发展,哪里还谈得上中华民族的和平崛起,哪里还可以挑战美国?——这一切不正好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他们才长期阻挠中国统一。当然,阻止人家国家的统一大业,毕竟不光彩,而且又是阻止一个迟早要崛起的东方大国。于是,美国只好顺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例如民主自由,亚洲稳定以及和平解决。什么和平解决!美国不是一边叫嚣台湾海峡一定要和平解决,一边肆无忌惮地把炸弹投在欧洲大陆,把军队开进伊拉克?!”

    小车已经进入市区,顺着环市路朝军医大学开去。部长朝车窗外面看了一下,接着说:“正是基于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才阻止我们统一台湾,而我正是从这点想当然推测出他们一定会阻止我们实行‘致命武器’计划,可惜这次美国人看得比我们看得要远,以致他们后来也没有跳进周局长给他们设立的圈套。他们在获得‘致命武器’计划后,一定同时或者更早地发现了台湾的应对计划,也就是你们一直称为‘决战境外’的计划,当他们研究后发现,这两个利用中国社会矛盾的计划在实行中一定会造成中国内乱,一定会导致中国四分五裂之时,突然发现了原来还有比维持台海现状更加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台海政策。于是他们突然决定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甚至转而暗中鼓励台湾挑衅大陆,使用‘决战境外’和大陆决一死战!唉,过一会,你告诉他老人家吧!我不忍看到他老人家的难受样子。”

    “我在想,许部长,周伯伯一辈子都和美国过不去,一定想争个高低,但这最后一仗,却让美国人棋高一着。他一定会痛苦的。”

    许征部长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不如,对了,”杨文峰突然想起来,“不用告诉他老人家了,何况他一天中只有两三个小时清醒,而且也没有几天了,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打击?”

    许征听后也有同感,苦笑着说:“没有想到,老人家一辈子探求真相,到死却被他最信任的人骗了,呵呵!”

    杨文峰有些尴尬,把头转向窗外。两人就这样默默坐了一阵子。在小车外面的行人路上看到一两个军装走过的时候,杨文峰转过头问:“你们真要镇压?”

    许征也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办法吗?”

    “不能沟通?或者瓦解台湾策划的阴谋?”

    “唉,”许部长今天叹气已经成为习惯了,“如果阴谋那么容易瓦解,还叫阴谋吗?从周局长的调查中我们才发现,台湾几乎在我们几年前部署‘致命武器’的同时就开始部署他们的‘决战境外’计划。而且国家安全部的反间谍反特侦查局过去几年一直被台湾情报界牵着鼻子走,民进党上台后,为了控制情报部门以及掩饰他们的真正意图,有意识有步骤地把原来为国民党卖命的特务一个个出卖给我们,让我们这些年抓台湾特务都抓得手软了!我们于是就麻痹大意,他们正是利用我们自满的情况下,使用绿色台商和民进党上台后发展的拥护台独的特务对大陆进行了空前绝后的‘决战境外’部署!他们花费了上千亿的情报经费,已经深入到大陆各地的盲流之中,而且独立布线,互不交叉,完全吸收了1949年以前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唉,这些年,我们部门忙着抓特务,抓异议分子,抓练功之人,抓——我们哪里都抓到了,也哪里都想到了,而且也发明了利用盲流同台湾决一死战的‘致命武器’计划,可是却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盲流,关心盲流,如果我们拨出部分精力,一小部分人力物力,多关心一点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或者在庞大的中央政府设立一个简单的部门去研究、管理他们,这些盲流又哪里会这么容易被台湾情报机关利用?现在一切都晚了!”

    “真晚了吗?难道不可以挽回了?”杨文峰有点明知故问,他想多听一些眼前国家安全部长的高论。

    “你看看窗子外面,”部长朝行进的豪华轿车外面顺手一指,“发现少了什么?”

    杨文峰有些迷惑,外面很干净,人少了……

    “盲流都不见了!”

    部长话音没落,杨文峰就陡然之间发现问题所在,以前到处都是盲流的广州街道上空空如也。

    “全国好多城市都这样了,虽然说有部分是被我们暗中吸引到福建沿海。但大部分却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其实都是被台湾资本特别是被台湾有情报背景的人搞假招聘到工厂公司里去了。”

    “怎么可以招聘这么多?”

    “反正只招聘两个月,然后突然宣布解聘,而且以拖欠工资或者指责政府的办法,鼓动他们上街游行抗争,然后他们事先安插的人员再混进盲流之中伺机挑拨煽动制造事端,你想,刚刚受到一些好处的盲流又突然被赶到街道上,而且再被鼓动……”

    “哈哈,”杨文峰第一次发出了冷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不也正是使用欺骗的手法把盲流都集中到福建沿海,然后切断他们和内地的通信联系和交通,然后在上面一声令下的时候,就断绝他们的粮食,并号召他们,谁可以踏上台湾的土地,谁就可以获得财富?于是看着你们为他们准备好的成千上万只大小船只,这些盲流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自愿选择’踏上了也许是不归的路。何况,这些盲流中不知道混进了多少解放军的特种部队将士,他们乘机煽动鼓噪,于是这些盲流一马当先,就像当年他们在被迫的情况下以低廉的劳力为中国的改革开放贡献了汗水一样,现在他们又为了伟大祖国的统一去贡献鲜血……”

    部长面色难看地转过头去。杨文峰也把头转向自己这边的车窗,虽然不客气地讥讽了国家安全部部长,但他心里并不好受。车子经过五星级的花园酒店时,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最后一次和周伯伯在这里喝咖啡的情景,记得那时两人中谁说过“你能设想一下没有了盲流的广州街头吗”,当时两人都笑了,因为没有人可以设想出那会是什么情景。广州非典最严重的时候,盲流照样在街头徘徊,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而是广州的街头已经成为几百万背井离乡的盲流们的家!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一想到十几天后,这里也许成为他们流血的地方,杨文峰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眼前终于出现了自己和周伯伯当时无法想象的情景,广州街头已经见不到盲流的影子,他们都开开心心地找到了“工作”,那是要把他们导向流血和死亡的“工作”……

    杨文峰脑袋中突然闪现了一个快似闪电的念头,虽然他并没有抓住那个念头,但却模糊知道那是和广州街头的盲流有关,而且这念头还在一闪之间,为他带来了隐约的希望——对了,广州街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盲流绝迹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奇怪!

    真奇怪!

    我杨文峰竟然没有发现广州街头没有了盲流?

    他强迫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

    我自己不过是一个高级盲流,我每天靠自己的眼睛观察,然后用自己的脑袋从自己所站的立场出发去思考、去决定……。于是我看到许部长和周局长看不不到的,例如路边那密密麻麻的盲流,我想他们不敢想的,我决定他们在那个位子上无法下定决心的……

    他使劲想,觉得再想下去,就能追上刚刚从自己脑袋中闪走了的念头和希望!

    我和国家安全部部长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我可以观察到他没有机会没有时间看到的东西吗?可是今天竟然要他来向我指出广州街头已经没有了盲流的事实,真是奇怪,我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自从周伯伯病倒后,我开始和他一起进行调查,从那时起,我一直想着“国家大事”,我思考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我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出发,和周伯伯一起思前想后,一起担惊受怕,一起长吁短叹,一起绞尽脑汁去找办法阻止两岸统治者无耻政客们打着民主自由、打着民族主义大旗牺牲人民的卑鄙行为……

    他想,这一切都没有错,只是——

    只是,从那时起,我没有时间到街道上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我最近从这里经过几趟,不过都是坐在豪华轿车里,其中有两次还是和国家安全部部长在一起,透过这种隔音隔阳光的高级玻璃,我看到的世界和我以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开始想的也和以前不一样……

    杨文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豁然开朗了,他深怕这时有什么东西来打断自己的思路,于是他低下头,用手指头揉着太阳穴,让许部长不至于找他说话。

    我和周伯伯想使用各种办法阻止台湾和北京利用盲流的阴谋,从北京想到台北,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周伯伯想起了华盛顿,要借助美国的力量阻止中国人互相残杀!

    可惜,杨文峰觉得,这些想法都是周伯伯想出的,都是周伯伯在他的位置他的立场想出来的,虽然自己喜欢、崇拜周伯伯,但两人的立场和位置毕竟有天壤之别。在周伯伯和国安部长眼里,盲流始终是被利用被操纵的一群,他们并不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们并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是否可以找到不同的解决办法?

    杨文峰让自己的思路暂时停在这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是我没有办法吗?还是我没有去想?我能想到周伯伯和许征部长都想不出的办法吗?

    我能够想出什么办法,这可是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是北京台北和华盛顿的事,我们这些小民能够干什么?被控制被操纵的盲流们知道这件事又会干什么?是什么东西让我感觉到身边的西装革履的国家安全部长才能找到挽救盲流的办法?坐在如此豪华的轿车里能够想到什么保护盲流的办法?

    杨文峰最后在心里承认:我不属于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周伯伯还是国家安全部部长,我不应该像他们一样思考,可是我却一直按照他们的思路去思考,去找办法。是连篇的大道理和这厚厚的高级轿车玻璃让我失去了自己……

    小民又怎么样?盲流又怎么?农民又怎么样?当我竭力否认自己是农民的时候,我不但孤独,而且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办法。

    虽然中国的历史都是统治者撰写的,而且又不停被后世的御用学者按照统治者的意思肆意篡改和刻意歪曲,可是历史毕竟是人民创造的!你可以编写历史篡改历史教科书,却无法改变历史事实。

    当我突然再次意识到我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农民,我是一名和李昌威一样的盲流的时候,我的心里豁然轻松和开朗起来。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像他们那样思考,我们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也必定有自己的办法和解决之道!

    电光火石之间,杨文峰用自己的脑袋想出了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方法!在刚刚稍纵即逝的念头突然回到他脑袋的时候,由于兴奋也由于惊恐,他喊出了一声,并不自觉地用脚踢了前面的隔音玻璃。

    旁边同样在沉思的许征部长只是诧异地转头看着他,前面座位上的司机和特警可是吓出一声汗。部长马上按下通话键,告诉他们没有事,车子继续向医院开去。

    部长转头盯着他,他一定奇怪这时的杨文峰脸上怎么会有微笑。不过城府很深而且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并没有追问。

    当然不追问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知道,但作为国家安全部部长,他拥有各种方法和手段去搞清楚你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和你想做什么!

    * * * * *

    两人看完周玉书后,部长表示可以派一部车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杨文峰立即摇着双手,说他想走走。之后,他不再理会部长探究的眼神,快步离开医院。

    一走出医院,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杨文峰这才真切感觉到,这段时间不但活得不像自己,而且竟然连新鲜空气也没有感觉到。看不到盲流,但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失落,他仍然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如果以前的传言和李昌威告诉自己的事情没有错的话,找到盲流也就找到了自己的外甥李昌威,找到了李昌威也就找到了对付‘致命武器’和‘决战境外’的利器!当然,他还不能确定李昌威是否有这个能力,不过马上就知道了。

    他回家换上一套旅游的便装,简单收拾了行李,然后下楼到银行里,从自己和王媛媛合开的银行账户中取出三十万元现金,用报纸包成三捆后塞进背包里,出发了。

    由于平时盲流集中的新市等区街道上只有寥寥不多的盲流,而且以老弱和女性为多,杨文峰坐出租车来到了广州西北郊区第六号垃圾处理站,出租车司机看到远处成堆的垃圾和渐渐浓烈的臭味,停下车,不愿再向前开。杨文峰只好下来走。他忍住难闻刺鼻的臭味,十分钟后进入垃圾山。果然没有错,这里和李昌威向他描述的一样。他向一位不认真看就分不出性别的人招了招手。那个人从垃圾堆里走过来,原来是个中年汉子。

    “喂,我是新来的,有啥子好介绍?”

    那汉子擦了擦脸,露出眼睛和鼻子,打量了杨文峰几眼。

    “你不想到这里吧!大家都走了,不过,我想这里总得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呢。”

    杨文峰这才发现,垃圾山下的一排排小房子里没有什么人气的样子。

    “到哪里了,你可以介绍一下吗?”

    “我哪里会介绍,不过你去自己看吧。”汉子说完就朝小屋走去,杨文峰正在不解的时候,那汉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油印的小本子,冲杨文峰和善地笑着说:“这本《盲流指南》送你,最新的,我都看了两遍,记住了!”

    杨文峰一时之间很有些激动,他伸出两只手,接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盲流指南》。这本盲流的刊物在全国出现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是李昌威最早编写的,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找一本,翻看一下。他心里有些愧疚。昌威一定希望自己认真看一下这本东西,但那孩子却没有直接说出来。自己应该早就请他要一本看看的。

    他顺手翻开手里的《盲流指南》,印刷得相当粗糙,而且字很大,可是看了几页,他发现还挺像回事的,第一页是目录,从目录上看,共有二十页的小册子前十页都是盲流们最关心的信息,例如便宜住宿,建筑工地地址、修路集合地以及各种各样的重体力脏活的招工信息等,紧跟在后面的五页,则是所谓民工们自己的投稿,什么题材都有。最后的五页,好像是读者文摘和一些评论。杨文峰翻到最后一页,又查看了封底,结果没有看见地址什么的。于是开口问:

    “这是哪里来的?谁送来的?”

    “也没有谁送来,大家传来传去,不一会就有了一本了,拿不到的大家互相传阅。”

    “那这是谁写的,谁编的?”

    那个垃圾汉子犹豫了一下,脸上晃过一丝警觉。“咱也不知道,不过好像大家都可以写,都可以编,如果我这里缺人手了,我就说一声,结果很快就会登在最新的《盲流指南》上。”

    “我是说,这本杂志总有一个人管吧?”杨文峰有些着急。

    “你问这干嘛?”那中年汉子不满地问了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大哥,如果你是公安派来的,我劝你积积德,新进城的民工就靠这本东西找饭吃!”

    “我是好意,我想找那个人!李昌威!”

    “不认识。”汉子说完就想走。

    “他的左手臂……”杨文峰比划了一下,“没有了。”

    “啊,”那汉子回过头来,提高了声音,“你是说独臂大侠!”

    “独臂大侠?”

    “是啊,我们都这样称呼他,这个《盲流指南》就是他最先搞起来的,都是拿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搞的,真是好样的!凡是看过《盲流指南》的人都知道他,不过现在各地都有人编写当地的《盲流指南》,他只负责写一些议论,或者告诉各地连载宪法还是刑法什么的。请问,你真不是公安吧?每出一本《盲流指南》,总有公安或者国家安全部的狗玩艺到处打听,也不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鬼鬼祟祟,好像很紧张。听人说,有人想找‘独臂大侠’,想让他去注册成正规刊物,那样宣传部和党委就可以统一管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禁止。你说这些人花费那么多钱财,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帮我们编写杂志,反而整天要来捣乱呢?对了,你认识独臂大侠?”

    “是的,我是他舅舅。”

    那汉子听到是独臂大侠的舅舅,立即变得满面笑容,也客气很多,杨文峰离开时,那汉子硬是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两三块零钱,说是请他带给独臂大侠编写《盲流指南》的,杨文峰推辞了半天,勉强收下了。走了好远,竟然还听到那位汉子在身后找出了一些城里人早就不用的夸奖之词来赞扬李昌威。杨文峰想着刚才两人谈话时那汉子说过的话:“我们都知道独臂大侠,也知道他就在我们中间,很多信息和消息很快就可以登上去,但你要问他具体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杨文峰很满意了,他早知道李昌威在厦门,但只是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去找他,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去找这位被这个社会最底层的盲流们称为“独臂大侠”的外甥。

    他赶到广州新机场,搭上第一班飞往厦门的航机。在飞机上,他细细阅读了垃圾场汉子送给他的《盲流指南》,大概是这本书经过垃圾场汉子的手,杨文峰在翻阅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小姐捂住鼻子把头转了过去。

    说是细细阅读,不到二十分钟也就通读了一遍,小册子最后一两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能够猜到,这文章应该是李昌威提供的。其中一篇占据了两页纸,是专门介绍盲流们如何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获得城市户口的。

    到厦门后,杨文峰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李昌威。当时他正在一家酒店工地搅拌水泥。杨文峰站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和水泥不是轻活,更不是一条手臂的人可以吃得消的。可是杨文峰注意到,和李昌威一起干活的工人,都非常照顾他,事实上,杨文峰站在那里的三十分钟里,李昌威几次要拌水泥,都被旁边的工友抢过去了。杨文峰有些感动,也总算知道了这些年李昌威一定获得很多盲流同胞的帮助和支持,否则不可能又打工,又编写《盲流指南》,而且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的。

    李昌威见到舅舅突然出现在面前,惊奇得嘴巴张得大大的。

    “舅舅出差?”

    “不,我专门找你的!”

    “专门找我?”

    “是的!”

    然后两人就没有话说了,李昌威在等着舅舅讲明来意,杨文峰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以及如何开口,虽然知道眼前的李昌威已经被称为“独臂大侠”,而且也知道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可是他心里还是没有谱,不知道该讲到什么程度。

    晚上,当两人在一个小饭馆坐下后,杨文峰还没有想好如何说,李昌威看着舅舅先开口了:“舅舅,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看到李昌威眼里的关切,杨文峰决定开门见山。

    “昌威,我想帮你办几期《盲流指南》,舅舅已经失去了原来报社的工作!”

    李昌威刚刚喝进口的茶水差一点喷出来。“舅舅,你不是开玩笑吧?”

    “舅舅像开玩笑吗?”杨文峰表情很严肃。

    李昌威怔了怔。“舅舅,我们的《盲流指南》是盲流编的,只给盲流看,到现在都是免费派发的。你……”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你发的小册子里加一些内容!”

    李昌威埋头喝水的脸上微微变了色,杨文峰并没有注意到。

    “昌威,我急需把一些重要的信息传递给全国各地的盲流,只有你的《盲流指南》可以做到……”

    “舅舅!”李昌威推开了坐着的椅子,杨文峰赫然看到他脸上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表情时,不禁吓了一跳。

    “昌威,你怎么了?”

    “舅舅!”李昌威回避着杨文峰的眼睛,声音中带着愠怒,“你就直说,你代表谁?又要我加什么内容?不过,我先告诉你,我不会随便加进去的,就是加,我也得经过一些盲流朋友的同意!”

    “这是怎么回事,昌威?”

    “舅舅,过去两年不停有人到处找我,有人找到后就告诉我,如果我怎么怎么样按照他们的意思写,他们就给我多少钱!有些人则威胁我,如果我再在小册子里加进宪法和民工状态的内容,就禁止《盲流指南》,甚至把我抓起来。可惜,我全不吃这一套。找我的人好像有台湾的,有北京的,不管是谁,我都婉言推辞或者严词拒绝了,我们的《盲流指南》只是为无依无靠的盲流兄弟姐妹提供一些生存的信息,我们不是宣传,更不是……我们不玩城市人玩的游戏,不玩政府们玩的游戏,更不玩政客们的游戏。我觉得宪法可以保障盲流的权益,于是我就登载宪法并作一些解释,可是上次,公安的同志找到我,说希望我多登‘三个代表’的理论,不要再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我拒绝了。我们盲流搞不懂什么是‘三个代表’,而且那东西不但离我们是那么遥远,也无法保护我们。我不否认共产党是很‘先进’的,共产党员的高官无论是贪污腐败还是包二奶都走在前面,也许是他们太先进了,我们盲流根本就跟不上!这些年我们都被他们拉下了一个世纪和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杨文峰认真听着。原来各方都打过《盲流指南》的主意,这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听到后,他就感到这完全是情理之中,自己早该想到的。可能是昌威怕自己担心没有讲出来,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没有和昌威好好交流过,他一直在忙事涉国家安全和民族安危的所谓“大事”。

    “舅舅,我没有想到,他们找到你,你们不是有成千上万份报纸杂志吗?你们可以登载任何‘新闻’‘消息’‘事实’和‘真相’,可是我真不愿意让那些等着我的《盲流指南》才能找到工作,才能躲避过地方贪官污吏和黑社会的民工们失望,当《盲流指南》开始像《人民日报》一样登载‘人民的消息’的时候,盲流就会抛弃它,就会拿来擦屁股!”

    杨文峰看到慷慨激昂的李昌威,心里打定了主意。

    “昌威,你误会了舅舅!好,我就向你和盘托出,然后你自己判断,拿出自己的决定吧!”

    杨文峰开始使用平和的声音从自己和周局长相识,讲到来广州的周局长发现神秘的传销网,再到发现台湾人利用珠江三角洲的盲流社会现实不公正和贫富差距巨大的不满而游行造反,然后又转到福建沿海开发区的真相,北京利用千万盲流大军浩浩荡荡泅渡台湾海峡的“致命武器”计划,最后也提到自己和周局长试图借助美国来阻止两岸利用盲流开战的图谋的失败……

    看到昌威一直在听,杨文峰并没有停下来多作解释。说到后来,他才注意到外甥脸色涨得通红。讲完后,他盯着昌威,昌威却浑然不觉。杨文峰提高声音加了一句:

    “海峡两岸的统治者策划了好几年,再过十五天,奥运会开幕时,他们将启动各自利用盲流对付对方的计划,而美国也在太平洋那一边幸灾乐祸!到时,我担心中国的土地和海洋都将被盲流的鲜血染红!”

    “这些狗娘养的!”

    李昌威在舅舅面前骂出了平生最愤恨最恶毒的一句话,骂过后,憋得红红的脸膛还微微抽动,杨文峰听到不久前才被自己当“孩子”看待的外甥骂出如此解气的一句话,心里先是一紧,随后竟然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笑,李昌威也不好意思了。

    “舅舅,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些狗娘养的!”

    “赶快在沿海特别是福建和广东盲流集中的地方赶印《盲流指南》,最好能一天印一期,把真相告诉盲流们,对了,你以‘独臂大侠’的名义呼吁各地盲流不要轻信谣言,更加不要相信官方的报纸杂志,也要明确告诉他们台湾当局准备通过台商和台湾情报部门煽动他们对抗中国政府,告诫他们千万不要上当。福建沿海那里的一千多万盲流,应该比较好办,只要告诉他们上船到台湾是去当炮灰的,就可以了。只要他们不愿意登上船,‘致命武器’计划等于一张废纸!”

    杨文峰说到后来,自己的信心也大增。是呀,当时由于一直和周局长和许部长在一起,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既然他们要利用盲流,那么为什么我们还一直想从他们入手阻止他们?那岂不是与虎谋皮?我们为什么不从盲流入手,只要盲流不上他们的当,台湾和北京不都得干瞪眼!杨文峰心里惭愧起来,因为从骨子里,他也没有把两亿盲流当回事,甚至也像北京和台北那些“狗娘养的”,只认为这些盲流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和“武器”。自己一直陷入周局长从一开就定调使用的“从上而下”的方式,忘记了盲流也是有生命有思考的人,而不是只会服从命令、只会听天由命、只会被利用的机器人!

    “舅舅,有个问题,我们一下子无法弄到这么多经费。”

    “这个不用担心!”杨文峰打开自己背袋,掏出三大捆人民币,随即还掏出了一本银行账本,“这里还有几百万人民币。”

    “好,舅舅,我听你的,我们说干就干吧!”

    “不,昌威,不不,独臂大侠!应该说我听你的。”杨文峰开心地笑起来,但倏然又收起了笑容。“昌威,你知道福建的一千多万盲流都被官方隔离在那个地方,每天用新闻和报纸杂志洗脑,而且他们中间还混进了煽动分子,我有些担心,他们是否会相信《盲流指南》,是否会相信你?!”

    “哈哈,舅舅,”李昌威脸上露出调皮的笑,“‘社会主义好’‘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人民当家作主’‘铲除腐败贪污’‘共同富裕’,这些话不是都在你耳边说了大半个世纪,你又相信多少?舅舅,你倒是应该对我们盲流更有信心一点,他们和我一样,大多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更加不会从国家民族大义看问题,但是我们都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

    杨文峰知道,只要中国的脊梁还能够分清好人和坏人,那么中华民族就还有希望。他喜极而泣,紧紧拥抱着一条手臂的李昌威。

    只见过城市人拥抱的盲流李昌威被舅舅拥抱得很有点不好意思,脸又“刷”的全红了。

★ 第二十七章:尾声—《致命追杀》之序幕 ★

第二十七章:尾声—《致命追杀》之序幕

奥运会开幕后的第三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已经唱了十二次之多,按照这个势头,中国金牌数超过美国不但不是问题,而且可能会有超过四块金牌之多的激动人心的情况出现。这是那位脸蛋上挂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的护士小姐向杨文峰分析的。

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听着小护士连珠炮似的分析时,耳朵还听到自己脑袋里传出的嗡嗡的《义勇军进行曲》。

经过医院特许,杨文峰在高干单间病房的墙边搭起了行军床,从奥运会开幕那天就没有离开过老人。插满全身的管子,除了输送葡萄糖的管子之外已经全部拔掉,他只在三天前的电视直播奥运会开幕式时,见到老人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了让杨文峰感觉到那么陌生和遥远的心满意足的笑容,杨文峰长长松了口气,老人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前两天,每当电视里五星红旗升起、嘹亮的国歌响起时,老人陷入昏迷的身体都会或多或少有些反应,有时是微微颤动的手指,有时是眼皮下转动的眼珠,有两次老人的嘴唇甚至随着国歌的旋律张合了两下——但医生和杨文峰都明白,此刻老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不可能开口说话了……

这两天,每天早上,杨文峰爬起来后都会紧张地朝老人的床上看一眼。老人平静得很,平静得好像已经离开那具衰老得无法继续使用的躯体。他扭开电视,如果有升旗仪式或者新闻联播,他会调高音量,电视里传出的嘹亮激昂的国歌总可以唤醒或拉回周玉书渐渐远去的意识和灵魂,杨文峰于是知道老人还和自己在一起,或者说周玉书老人那伟大的灵魂还困在那具躯体里。

今天早上,迷迷糊糊的杨文峰仿佛觉得有一只手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头,那是一只让人身体感到凉爽、心里却感到温暖的手,他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

六点钟的广州,充满活力的阳光已经挤进厚厚的窗帘,杨文峰神情恍惚地走过去,拉开窗帘,让阳光涌进来。他顺手打开电视,由于时间还早,没有升旗,没有国歌,于是关上。当他转向病床时,他看到阳光一片洒在老人身上,穿过厚厚的玻璃洒在空调房的夏日的阳光,透出温柔的金黄……老人眼睛闭着,嘴巴微微张开,脸上流露出安详和淡淡的微笑。杨文峰清咳了声,先是用早上微微沙哑的嗓子哼唱了几句,见老人毫无反应,于是慢慢提高声音,到第二遍时,他扯高的嗓门让国歌充满了整个房间……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怒吼。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

第二遍唱完后,他又接着唱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洒在老人身上的温柔的阳光移动了,老人却仍然没有一点反应。杨文峰的心向下沉,心口好像堵得出不了气。他抬起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的腿,走过去,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老人的脸,老人走了……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重和稠密,他想起了刚刚拂过自己额头的那只凉爽而温暖的手,他在房间搜索着,除了冷气口继续冒出丝丝凉气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看不到不等于感觉不到。他走到窗前,使劲打开隔音的病房窗户,就在他推开窗户、就在广州嘈杂闷热的夏日空气扑面而来、一呼而入的霎那间,杨文峰感到身后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滑过自己的耳垂,轻拂自己的面颊,依依不舍地飘进天空中,顿时热泪盈眶的杨文峰在这瞬间,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片片轻飘飘欢快的精气在眼前的空气中飞舞,渐渐融进蓝天白云之中。他轻轻呼唤着:“再见,周伯伯!”

病房的门轻轻打开,护士小姐进来了。杨文峰痴痴地盯着天空,并没有转身。酒窝小护士在身后说:“他走了,我们把他推走,你到办公室坐吧,我们要消毒房间。你要不要再看他一眼?”

杨文峰没有转过身,他摇摇头,床上的只是周伯伯的尸体,周伯伯已经走了。他告诉酒窝护士,他想在窗户前再静默一会,直到周伯伯远远离开。小酒窝和另外一名护士疑惑地摇摇头,忙了一阵,推着老人的尸体离开。

杨文峰还是没有转身,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再次打开,然后有好几个人进入,然后又有好几个脚步声离开,然后门又轻轻地关上,然后杨文峰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向自己而来。他回过头,看到许征部长朝自己点点头。

“文峰,节哀顺变!老人走得这么平静,没有什么遗憾,多亏你,他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我们应该振作才是。”

杨文峰默默地点点头。这话不错,老人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而且北京和台北策划的台海大战被瓦解,美国佬空喜欢一场。

“谢谢许部长,我会振作的!”

“文峰,我说的振作是希望你发挥更大的作用,”许部长示意杨文峰和自己一起坐在沙发上,“周局长生前每次见到我,都向我推荐你。”

“哦,我以为我已经向他老人家说清楚了。”

“是的,可是周局长还是不停推荐你,而且还多次说,我们两个人都有干情报工作必不可少的特殊才能。”

“特殊才能?他没有告诉过我。”

“是的,”部长停了一下,两人都一起坐了下来,“那种才能小部分靠天生,绝大部分靠不知疲倦的阅读和独立思考,当然也少不了丰富多彩的社会实践……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样的特殊才能吗?”

杨文峰摇摇头,不是不知道,是没有兴趣去想。

“干情报工作,说白了,就是做人的工作,如何同人打交道就是最重要的!一个人是否可以成为优秀的情报首长,最重要的要看他是否具有看透人心的特殊本领,如果可以一眼看穿对手的心理,抓住他们的癖好或者致命弱点,投其所好或者加以利用,那么就很容易把对方发展成为为我所用的间谍特务。周局长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无论是在国内物色派遣情报干部上,还是到国外从对方党政军内部拉出为我所用的内线情报员,都能十拿九稳,经过他的手发展的情报人员目前都是国家安全部依靠的中流砥柱!”

部长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可惜,周局长也看出自己是后继无人,国家安全部青黄不接……我们两个是他唯一认为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也是他的新希望,他认为我们两个都具有看穿人的内心的特殊本领。”

“可喜,周局长有了你,不是已经后继有人了!”杨文峰不带感情地说。

“你错了,周局长并不这样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晚年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原因!”

杨文峰有些不解的样子。

“文峰,我不是说周局长看走眼了,事实上他看得非常准,我确实对人有一定的研究,就像你一样,我可以一眼看出对手在想什么、下一步准备干什么,我还可以——唉,不说这些,只是我被周局长推荐提拔起来后,并没有如他老人家所愿,去为国家情报工作物色情报干部和间谍特工……”

“可是,你是国家安全部部长——?”杨文峰脸上露出不解。

“是的,没有错。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才能用到情报工作或者国家安全工作的业务上,而是用到党内和体制内的人际关系上……”

“哦……”杨文峰一下子明白过来。

许征继续说着:“我把自己善于察言观色、摸透人心的特长用在对上级领导、对中央领导人的揣摩上,然后投其所好,迎合他们——这和周局长当初的愿望完全相反,所以他老人在已经知道你拒绝进入国家安全部后,仍然借机向我夸奖你,其实是在暗中责备我!”

“你不是国家安全部长吗?!”杨文峰又恢复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的,当我把才能发挥到另外一个方向时,我成了国家安全部部长,而周局长始终是业务局的一名局长!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一点也不!”杨文峰淡淡地说。

听到杨文峰的回答,许征呆了几秒钟,随即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呵呵,我倒忘记了,你和我一样,对人、对这个人的世界有特殊的研究。这些看在你眼里,当然就一点也不滑稽了。”

杨文峰不置可否。

“你有没有考虑到国家安全部来发挥自己的特长?”

他抬头看着许征,许征脸上挂满关切和真诚。杨文峰把憋到嘴的话咽回去,只是坚定地摇摇头。

许征叹了口气,“不过,好像我并不是十分了解你!”说罢,就不再追问。杨文峰也松了口气,他知道当一位国家安全部部长想了解你的时候,你迟早会面目全非,早晚会被折腾到自己都不再了解自己那步田地。

两人就这样默默坐在刚刚空气中还荡漾着周玉书的灵魂的房间里。

“这是从美国和台湾获得的情报,”许征从手里的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文件,“你有兴趣看看吧。”说着就把一叠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放在杨文峰旁边。

杨文峰没有犹豫,拿起文件后立即递回给许征,轻声说道:“不必,我没有兴趣。”

许征又叹了口气,“不反对我简单告诉你结果吧?”停顿了一下,没有等杨文峰回应,他接着说:“台湾当局非常震惊,台湾总统和国安会秘书长都亲自督促手下情报单位,务必查清‘哪里出了问题’,他们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花费上千亿、投入全部情报力量、苦心经营了三四年的‘决战境外’计划竟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干净利落得好像这个世界上压根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计划似的!”

许征部长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我想台湾迟早会找到原因的,当他们找到原因之时,也可能是他们再也不敢把‘两千万台湾人民的利益’挂在嘴边的时候,他们一定知道中国大陆民意可用,那可是十三亿人的民意,是一股可怕的神秘的力量——哦,说到这里,就想起了美国的反应。”

许征从那叠文件中抽出几张,扫了几眼后说:“美国那次会议后,开始心安理得地坐山观虎斗。他们甚至预测两岸会提前两三天开战,从而奥运会将不得不取消或者异地主办,所以他们并没有认真准备奥运比赛,这也是活该,本来这次中美金牌之争无法预测胜负,现在他们匆匆赶来的奥运代表队肯定会损兵折将的!对了,白宫在一个星期前再次召开紧急国家安全扩大会议,会议上国家安全局长出示了他们间谍卫星拍摄的福建沿海的照片,那照片让白宫高层非常震惊,可以不夸张地说,他们好像看到了外星人的基地一样震惊!”

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停下来,看了看杨文峰,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激动的表情,许征有些失望,只好继续讲:

“他们从卫星上看到将近三千万的青壮年突然步调一致,以扇形从福建沿海向北、向西、向南散开去,虽然这些人都是用脚一步步走的,然而短短一个星期不到,这三千万人竟然消失于无形之中……同时在中国南方,街道上像涨潮一样,转眼间布满了盲流……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得意地告诉美国总统和国防部长,说这就是他提到的中国人民,也就是他认为不但被中国政府忽视,而且也一直被美国和全世界都忽视了的中国人民……不过他还没有说完,椭圆形办公室一屋子白宫高层的脸色都发白了。因为博古通今的白宫群英们还从来没有听到或者看到地球上曾经有过如此巨大的人群移动,在他们的印象中,那个可以在如此短时间里推动这么巨大的人口流动的力量只有上天——巨大的天灾可以驱使人类大面积移动。除此之外,人类最伟大的力量也最多可以造成两三百万的人口移动……可是在中国,就在美国的眼皮子底下,某种神秘的力量,使得三千万盲流同时移动,摧毁了利用盲流渡海作战的‘致命武器’计划,同时,使得各地的上千万盲流摆脱了台湾人的阴谋控制。当时,在白宫参加会议的人都和总统一样,切身体会到,这些人民正是默默延续几千年中华文明、也正是迟早会让中华民族再次崛起的巨大力量,控制了他们就控制了中国,甚至可以最终决定世界的未来。就在三天前,美国总统亲自下令,务必找出可以调动这些盲流的神秘力量!”

许征部长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当他再次看到杨文峰脸上漠不关心的表情时,他忍不住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李昌威还好吗?”

杨文峰抬起眼睛:“我想还好吧,谢谢部长。”

“我把他的事向总书记作了专题汇报……”

许征故意停了一下,等杨文峰盯住自己后,才接着说:“我也向其他政治局委员通报了情况,并且同一些主管领导打了招呼,大家一致认为,虽然让李昌威进入全国政协目前还为时尚早,有些困难,但如果你同意,我想我可以安排他进入广东省政协,当然如果不满意,也可以安排他进入人大,虽然他的文化水平低一点,又没有政绩,但在选举时我们可以先打招呼,我觉得他比较适合当人民代表……”

“哦,是吗?”杨文峰淡淡地说,“这事根本用不着我的同意,他又不是孩子,你们怎么做应该不关我的事。”

“可是——”许征部长表情有些为难,“可是,我们找不到他了!”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杨文峰很快地接上一句。

“不会吧?”许征部长作了个夸张的不相信的表情,“你们不是一直有联系,上次你还到厦门专门找到他,策划了这起大行动,阻止了两岸利用盲流开战的吗!”

“既然你都知道,那么就应该也看到,我们分手了。”杨文峰表情冷淡地说。

许征烦躁地站起来,想了几秒钟,又坐下。“直说吧,你当然知道我们一直跟踪监视李昌威,也就是独臂大侠,可是他并不知道,对不对?以他的国际知识和对国家政权的理解,或者说白一点,以他对‘人心’的了解,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对他有多么关注。特别是当他完成了分发那几期瓦解了‘致命武器’和‘决战境外’计划的《盲流指南》后,他自己绝对不会想到他已经是各方眼里的‘神秘力量’,可是就在这时,他竟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了。请问,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消失躲起来的人除了精通国际关系、熟谙政治运作以及周局长眼里可以看穿‘人心’的杨文峰外,还能有谁?不管盲流们叫他什么独臂大侠,作为一名盲流,李昌威根本不清楚自己编写的《盲流指南》具有多么可怕的威力,也不可能清楚他已经成为全世界情报机关的焦点,可是杨文峰知道,对不对?所以,如果有一个人督促李昌威躲起来的话,那么这个人也一定可以告诉我他躲在什么地方,对不对?这个人就是你杨文峰!”

热气从敞开的窗户中不停涌入,两人脸上却都冷冷的。

“许征部长,周伯伯刚刚离开,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话。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周局长认为我们两人都有看穿人心的特殊才能吗?那么你为什么不开门见山,又何必躲躲闪闪,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是你却一定要转弯抹角,你想找的人是李昌威,我告诉你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愿意讲!”

“哼,杨文峰,你——”许征霍地站起来,指着杨文峰。

然而他面前的杨文峰面不改色,嘴角浮现出讥笑。许征无奈地颓然坐下。

“好,我就直说,刚刚说到台湾和美国的事,我没有和盘托出,事实是:我们已经有绝密情报显示:一天前,台湾和美国的情报机构都知道了驱动地球上最大人流的力量、顷刻之间瓦解北京和台湾精心部署的计划的人就是独臂大侠李昌威,他们都在同时发出了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的最高密令!”

许征无奈地摊开双手,“文峰,你知道,台湾军事情报局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几乎无所不能,而且在涉及到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时又心狠手辣,当他们认为李昌威有可能是地球上唯一可以无意中调动如此巨大力量的时候,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找到他,到时情况会如何发展,殊难逆料!”

“所以,你要先找到他?”杨文峰冷冷地问。

“不错,我可以保护他,安排他……”

“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或者党委书记、党代表?……”

“只要他合作,都可以考虑!如果他觉得上面提到的工作太累太缠人,自己无法胜任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安排他到残联去当邓朴方的副手,为残疾人作贡献,国家每年拨大笔款项供他支配,同时至少有三个健康的人每天伺候他,为他服务!”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部长先生,不必担心台湾或者美国情报机关,他们不但找不到李昌威,而且就算找到,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还有,我可以替他答复你,他对那些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完全不感兴趣,他是一名盲流,也满足于当一名盲流,他只对编写《盲流指南》有兴趣……”

“杨文峰,你没有搞清楚状况,停,停,停,请你不要说下去了。”部长转眼间已经是怒容满面,和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判若两人。

“部长先生,”杨文峰脸上露出不再加以掩饰的嘲弄,“你还在转弯抹角,让我如何搞清状况?为什么不再直接一点?!”

“好!”部长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好,我早就应该把你当高手看待的!不过,你是聪明人,既然你已经知道,已经看穿我的‘心理’,为什么还要我说出来?不错,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为什么?”

“为了你始终没有搞懂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许征部长咆哮着,“不管你讲不讲出他在哪里,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不过到那时,他就没有什么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好当了!杨文峰,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文峰也霍地站起来,蔑视地盯了眼许征。然后他走到窗户前,背对着国家安全部部长,看着窗外的马路说:“那么你们就去找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部长先生,我想李昌威只不过盲流一个,你只要把全国两个亿的盲流都查一遍,不就找到了!”

“哼,是吗?如果他融入两亿盲流中,这些盲流又没有登记没有户口没有固定工作和固定住处,我当然找不到他。可是,杨文峰,你忘记了,他缺少一条胳膊,缺少一条胳膊的盲流绝对不超过六十万,你忘记了我手里有几十万特工吗?只要我布下天罗地网,一个月内就可以找到他!”

许征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铅锤,重重敲打在杨文峰心上,部长得意地说完的时候,杨文峰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许征离开房间,当房门哐当一声关上后,杨文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失去了血色的痛苦的苍白的脸。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三个电子邮件地址。

*****

一个星期过去了,第二个星期也过去了,接着是第三、第四个星期……

一个月过去了,杨文峰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每天他都在等待,他知道要就是一条简单的消息,要就是一帮凶神恶煞的人,反正这几天就会光顾他冷冷清清的公寓。对于他,他更希望来的是一帮国家安全部气势汹汹的特工。

所以当他躺下后,由于不方便起床,又不想他们敲碎他的门,他就故意不上锁。所以,这天当他感觉到客厅的门被打开,当他感觉到一群人带着热气迅速散布到房间各个角落的时候,躺在卧室床上的杨文峰用沙哑的声音平静地叫道:“我在卧室,没有武器!”

卧室半开半关的门被微型冲锋枪推开,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先进来,然后三张年轻而威严的特工的高度戒备的脸出现在卧室,然后,支配这三张脸的矫健的身子在房间各个角落出现,搜索了每一处,当他们最后集中在床前,准备搜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杨文峰时,一个威严的声音传过来: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

杨文峰转过苍白的脸,看到许征部长进入卧室时,他真想开个玩笑,难道这国家安全部长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吗?不过,当他瞥见许征的脸色并不比他的好看,沮丧、憔悴和怒容尽现时,他忍住了。

“对不起,部长,我不方便起身,请原谅我躺在这里说话。”

“哦,”看到躺在床上的杨文峰用一条毛毯从脖子盖到脚,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许征缓和了脸上的怒容,“身体不舒服?”

杨文峰点点头。这时特工们都退出到客厅,卧室的门也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位。许征让自己脸上挤出了一些关心和微笑,他坐在床边,顺手为杨文峰把毛毯掖好。

“我猜,你们没有找到李昌威?”

“是的,我们还没有找到。过去一个月,我们出动了20万名特工的警力,把全中国的独臂人都检查了一遍,至今还有三千多名独臂人在偏远地区的看守所里等着我们去证实他们的身份,不过,我想,那里面没有李昌威,我猜得对不对?”

杨文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心里总算踏实了。

“杨文峰,你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少金钱和物力找一个李昌威吗?”

“不知道。”

“20万特工和警察,日夜搜索,深入到垃圾场和盲流集中的地方,花费了国家多少钱,可想而知,这一切都是你把李昌威藏起来的结果!”

杨文峰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咧了咧嘴。

“可是,我们还是不会放弃的,只要李昌威躲藏在中国的某个角落,不,就算他已经逃到了国外,只要他还在地球上,我们就一定要追到他!”

“许部长,李昌威没有躲在中国的某个角落,他不会躲的,他更不会逃到国外,中国是他的国家,也就是你们讲的是他的祖国,是他的母亲,他不会离开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躲,他在盲流之中……”

“好,那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一定要先于台湾和美国找到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文峰没有说话。

“因为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要是对别人,我绝对不会这么耐心地向他解释,可是对你杨文峰,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不是理解我的心情,也不是让你理解我所处的位置,我是希望你理解我对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的理解!”

“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杨文峰小声嘀咕着。

“是的,我们为什么对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有不同的理解呢?”

“也许你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并不是我理解的吧,也许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狗屁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吧,也许……许部长,我们都是读书人,你应该知道,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和特权经常混淆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

杨文峰微微喘着气,突然情绪激动地说了这些话,就无法说下去了。看到毛毯下杨文峰胸脯一起一伏,许征部长心平气和地接下了话茬。

“是的,文峰,我是读书人,我和你一样清楚,历史上有些人打着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的旗帜,犯下了滔天罪行,最终落得千古骂名。可是在李昌威这件事上,我可以和你开诚布公,我是对的!”

许征的语气让杨文峰微微动容,他看了眼部长,“那说来听听!”

“好,文峰,你认真听着。农民不光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才是弱势团体,事实上,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他们都是生活在最低层,受压迫最深的,而他们每一次揭竿而起,又成为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动力,是不是很滑稽?原来中国的历史竟然是被统治阶级认为最落后最弱势的群体向前推进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们党和国家都非常重视农民和盲流,只是在现阶段,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好方法。中国要改革、要开放,必须造成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必须先发展城市,这样农民的处境当然就很不妙,而且在有些地区甚至越来越差。可是你杨文峰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在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的情况下,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激化矛盾,说白了,也就是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悲惨处境,否则就会出现危害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的灾难。

“农村人口虽然达到九亿,但他们文化水平低,加上居住分散,建国后毛主席高瞻远瞩,使用农村户口制度基本上可以把他们控制在农村,这样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自然不会给社会治安和国家安全造成什么大乱子。可是改革开放后出现了盲流,他们背井离乡,走街串巷,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却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社会的不公,用自己的脚走过人间不平的路。久而久之,他们也许会不安现状,不再听天由命,这就是我们担心的!可是由于我们国家实行的是公开竞争,择优而用,所以如果你是一名农民,只要你优秀,你马上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脱离农民的队伍,获得城市户口,甚至可以加入公务员,当然也不排除还可以最终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通过这样择优而用的方法,农村中剩下的那八九亿基本上是文化水平最低而安分守己和安贫乐道的!他们基本上让人放心。让人不放心的反而是那些老是怀着某种目的去关心他们去教育他们甚至去煽动他们的有文化的人!

“当然最不让人放心的还是李昌威这种农村中跳出来,却又始终不愿意脱离农民盲流队伍的人。他搞了那份《盲流指南》,慢慢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盲流阅读。这个时候,他开始在《盲流指南》中加进一些宣传和煽动性的言词……”

“宣传和煽动?”杨文峰忍不住开口道。

“是的,例如他告诉盲流们他们的处境和他们的权利,反复提醒他们也是和城市人一样享受宪法中所有权利的中国公民,再例如,他说上海的限制外来人口措施是违反宪法的……”

“这些是宣传和煽动吗,部长?”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在目前我们无法解决农民问题的情况下,他的这些言论对国家安全造成极大的潜在威胁!”部长严厉地说。“以前我们也注意到他,其实盲流中很多见过世面的农民子弟都或多或少有他一样的想法,只是我们没有特别关注。可是这次你也看到,李昌威竟然只凭一本《盲流指南》就瓦解了中美台三个政府的计划和阴谋,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动了几千万人口……”

“许部长,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严重!《盲流指南》之所以受到盲流的欢迎,不正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们控制了全国成千上万的媒体报纸电视广播,通过它们,你们塞住人民的耳朵,挡住他们的眼睛,控制人民看什么和听什么,短期内还见效,久了,人民就不相信你们了。结果一份简单的《盲流指南》才出现了这样的‘神秘’的威力。”

“今天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杨文峰。盲流和农民的关系不必我说了,盲流实际上就代表了九亿农民。他们的情况和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的红军有类似之处,当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利用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征,把革命的火种和共产主义共同富裕人民当家作主的光辉思想传递给全国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最后正是这些劳苦大众帮中国共产党推翻了国民党政权。所以毛主席说长征是‘播种机、宣传队和宣言书’。而现在的盲流也是东奔西跑、走南闯北的,他们所到之处,都牢牢记下了社会的不公正和人间的不平处,然后他们再把这些所见所闻传递给全中国的九亿农民同胞,所以他们也起着当年红军的作用,他们也是‘播种机、宣传队和宣言书’!如果有那么一天,盲流受到鼓动而奋起反抗,那么全中国的农民揭竿而起的日子也就到了!杨文峰,我想说,你知道如果李昌威被人利用,或者他自己一时行差踏错,某一天在《盲流指南》里突然号召盲流起来推翻不公正的制度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许部长头上冒出了惊恐的冷汗。杨文峰压抑着心头渐渐升起的激动和不安。

“杨文峰,如果那样的话,中国将陷入空前的混乱,人民将饱受苦难,战火将在中华大地上爆发并永无止境地蔓延下去……杨文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读书人吗?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所理解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何在,中华民族的利益又何在?”

国家安全部许部长火一样的鹰眼射向杨文峰,刹那间,却点燃了杨文峰心底的一团火,那火始终在杨文峰的心底那扇被他紧紧关闭的门的后面,现在被点燃了,他突然用右手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蠕动挣扎着坐起来,口中一连串咆哮道:

“部长大人,我听腻了这些大道理,也理解了无数次,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离我们这九亿农民那么遥远,为什么你们代表的国家从来不去理解一下农民的利益呢……”

许征看到吃力挣扎着爬起来的杨文峰,本来想伸手去扶持一把,这时他看到让自己惊奇的一幕……

“部长大人,还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无论改革还是开放,牺牲的都是我们的利益,先富起来的又总是你们那帮人?”

毛毯掉在地上,杨文峰勉强自己站起来——许征部长脸上的惊奇变成惊恐,他也霍地站起来,盯着杨文峰的……

“部长大人,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总是站在你们一边,而每次受伤的都是我们?”

杨文峰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子,颤巍巍地站在床边……许征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部长大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总是垄断了大道理和真理,无理取闹的都是我们?”

杨文峰逼进一步,许征又后退一步。杨文峰虚弱地喘着气,两行眼泪从眼角流下,他习惯地准备用左手擦眼泪,结果空荡荡地感觉不到……

许征用手指着杨文峰空荡荡的左手袖管,结结巴巴地说:“杨文峰,你、你的左手臂,哪里去了?出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适应了缺少一条手臂的杨文峰站在那里,站稳了,只有那条失去了左臂的睡衣袖管空荡荡地微微摇晃着。

“你的左手臂,哪里去了?”惊魂未定的许征神情紧张地问。

“左臂,我的左臂,”杨文峰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在他身上比留在我身上更有用!”

“啊……”许征部长嘴巴张得大大的,随即明白过来,“文峰,你竟然把自己的左手臂截肢,然后移植给李昌威,难怪我们找不到失去左臂的李昌威,啊,你……”

许征部长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空气凝固了好一阵子。

两人都无声地叹了口气,房间里的气氛霎那间缓和下来。

“文峰,我们还是要不惜一切追查出李昌威的!”部长声音低沉然而语调坚定地说。

“我知道,许部长,为了你说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你身不由己,我可以理解。李昌威就在盲流之中,就在农民之中!我希望你们能够去找他!不过他们好像有九亿人,你们显然需要扩大国家安全队伍,我希望你和你的特务们能够深入这些占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和盲流之中,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些人是否也和你们一样属于‘人’,看看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了解他们都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最好能够弄清楚他们都想些什么,到那时,许部长,如果我们真有周伯伯所说的那些特殊才能的话,我想你对‘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一定有不同的理解!”

“文峰,”许征部长突然转换的语气让杨文峰冷飕飕起了身鸡皮疙瘩,当他抬眼看到许征时,有那么一刹那间,他认为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许征,那个周伯伯很久以前见到过的许征。

“文峰!你知道我有权逮捕你,而且根据我理解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的原则,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我都必须逮捕你,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吗?”

杨文峰摇摇头。

“因为,我心里好像有种声音或者说是力量阻止我这样做……”

杨文峰突然想到李昌威和自己心底深处的那扇紧紧关闭的门,看起来部长心里也有一扇,部长心里那扇门那一边是什么呢?也许是那个真实的许征——

“文峰,周伯伯走了,我也不想再来打搅你,我也不会让别人来打搅你,你好好生活吧!如果需要什么,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杨文峰点点头,看到眼前形容憔悴的许征,他心里有一阵迷惘和难过。

“对了,文峰,你失去了左臂,今后打算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杨文峰苦笑了一下:“谢谢,许部长,我这人特别爱幻想,也就是胡思乱想,拿到现实社会,分分钟犯错误,所以我还是埋头写小说的好。”

“可是你的手……”

“你知道我不习惯中文打字,喜欢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出来,所以左手对我没有多大用处。”杨文峰笑笑,举起右手。

“想好写什么没有?”

杨文峰又笑笑,摇摇头。许征走过来,在他空空荡荡的左袖管上关切地拍了拍,声音中充满了感情:“文峰,保重吧!我走了!”

杨文峰看到落寞的许部长转身走去,想开口,又忍住了。许征注意到背后杨文峰的犹豫,转回头,探寻地看着他。

“许部长,如果你们找到了我外甥李昌威,我可以见他一次吗?”杨文峰小声问。

“‘找到’?”许部长脸上一时之间露出迷茫和痛苦,“我们刚才一直在用‘找到’这个词,我也不瞒你,文峰,事实上,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人在‘找’李昌威,上个星期的情报显示,无论是台湾还是美国,都在无法追查到他的下落后,秘密下达了追杀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追杀令!没有人在‘找他’,更没有人要‘找到’他,因为‘找到’他的那一天,就是他永远消失、再也无法‘找到’的那一天!并且,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们也相应调整了我们的策略,为了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我们不能再冒险,所以我们现在也不再是‘找’他……”

杨文峰惊恐地用右手捂住嘴巴,当他看到许征脸上的真情流露时,差一点站不稳。

“许…许部长,将心比心,你对我不错,我也想给你一句忠告,必须停止追杀他,你们的追杀是致命的!”他提高声音,让再次准备离开的许部长停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是致命的,没有人可以逃过这三个世界顶尖情报机关的追杀,何况是一名盲流!文峰,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找你吧?我也不想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不过一切都晚了……”

“你误会了,许部长!”杨文峰想让自己尽量保持镇静,“我说你们的追杀致命,并不是说对李昌威致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你需要休息!”许部长好像没有听懂,又或者再没有心情去弄懂,他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我是说,如果你们一意孤行,追杀李昌威的话,那将对你们的政权和统治是致命的——”杨文峰说得很快,在房间门关上前,他吐出了最后一个字,至于许征部长听到没有,听到后又理解了没有,理解了是否会劝说北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突然觉得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突然产生一些创作灵感,此时此刻,他关心的只是写小说,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下一部小说的标题。他转身一摇一晃地走到床头柜,右手抓起圆珠笔,在那张一直等在那里的白纸上写下了他下一部小说的标题:《致命追杀》。


author:杨恒均    source:   last updated:10/22/04    visited:212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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