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圈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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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1998年后出现了一股房地产开发和固定资产投资的热潮,原因是住房实物分配被停止。这股热潮也带动了全国范围内的圈地运动和拆迁运动。这当中的猫腻不可谓不大,产生了不知多少亿万富翁,给平民百姓带来了许多灾难。虽然也有一些百姓从中受惠,但是如果他们知道其中的丝丝缕缕细节的话,就知道谁吃了肉,谁喝了汤,谁啃了骨头。

信息技术可以帮我们减少这其中的黑幕,还是举例说明。

以下故事纯属虚构,谁要自己对号入座,概与本人无关。

时值2010年初春,正是江南草长莺飞时节。在浦东金茂凯悦的一间套房里,孟鸿图正站在落地的长窗前,看着前方的东方明珠出神。自从2004年收紧银根,控制银行信贷以来,他的房地产公司生意一落千丈—摊子铺得太大,几处项目同时在开工,信用检查又是一年比一年严格,没有贷款周转,只好把原本准备大赚一笔的项目,低价转让给别的开发商。再加上一个楼盘出了质量事故,赔进去一大笔,这两年的光景,着实惨淡。

最惨的打击还是在人脉上面。原本主管土地批租的胡副市长,平调至福建作了一省的人大首席。他的底子都在上海,不可能放弃这里的基业远赴福建。而且他也去看了看行情,本地的关系网早已是密不透风,水都泼不进去。也就打消了在福建另立一番事业的念头。

但是现在,一个机会就摆在眼前。以前在开发地产项目时混的烂熟的xx区区长刘万里,升任为上海市副市长,就是主管土地批租这一块。两人之间原本无话不谈,一起去过拉斯韦加斯,澳门,风月场里一起打过滚,最近两年来往稍微疏远,也还是时时上门打点的。孟鸿图有信心把这层关系做得更牢。今天他就是要把刘万里邀到这里,探探口风,准备下一步的计划。

转念间听得门铃丁冬,连忙转身开门,刘万里笑容可掬,已站在门口。孟鸿图抢上一步,握住他的手,丝毫没感到对方有什么犹豫,心里先宽了一步。让到室内,孟鸿图从雪柜里拿出一瓶窖藏几十年的Jonnie Walker,斟了两杯,递给了刘万里一杯。

“真要祝你老兄鹏程万里!这一杯先敬你!”
“哪里哪里,还不是托兄弟你的福!干!” 刘万里一口饮完,将杯口朝下扣在了桌子上,“兄弟,我还有公务在身,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好!刘兄,明人不说暗话,我要老兄你提携一把!”

孟鸿图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他需要刘万里的帮忙,在上海市区低价批给他一块地,然后他在动用资金开发一个项目,或商用,或住宅,总之能赚一大笔,这其中刘万里的好处,不言而喻。

刘万里沉吟片刻,缓缓答道:“不是兄弟我不愿意帮忙,你也要知道我的难处!08年以前,这个决不是难事,那时每年等着拆迁的棚户都有上百万平方米,给你个百十亩地,易如反掌。眼下不同了,拆迁的景光已过,现在土地倒有,不过远在朱家角,宝山,嘉定一代,不知你中不中意?”

孟鸿图没有答话,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了过来,刘万里入手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一叠照片,和一张门卡。照片是一栋房子,三层楼的白色独立别墅,宽大的草坪,远处是湛蓝的大海,车库前面停了一辆宝马。

“是悉尼Watson’s湾的一栋房子,世侄也该出去见见世面,我在那边有些朋友,读书签证都可以代劳,如果去的话,这房子和车,就是世侄用的了。每个月的学费花用,我也有安排。”

刘万里心里一阵感动。他的儿子读书成绩不好,他为此一直头疼,以前似乎给孟鸿图提过想把儿子办出去,没想到他竟如此上心。虽然是有求于自己,但这份周详的考虑,不能不让人折服。而且,更深的用意,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儿子一出去,这几年在官场上的积蓄,也有了着落。看着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大家都有朝不保夕之虞。

“这套间,是我给你老兄开的,做起好事来,也好有个地方。”孟鸿图诡秘的一笑。

刘万里这时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起身跟孟鸿图握手,“承情之至!这两天等我的消息,应该有信儿。

“好,还要老兄费心,最好是市区里面的地段,远了卖不出价。”
“知道。”

到了第三天,孟鸿图接到了刘万里的电话,约在金茂凯悦的套间里商量。他如约而至,刘万里已经在等他了。

“鸿图,我这里有一块地,位置极佳,大概6万平方米,价钱也合适,老朋友了,每平方米300元,一亩地合20万,看看中不中你的意。”他递过来一张打印的局部地图。孟鸿图接过来一看,不禁心头一颤,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呀,浦西的一片旺地,地铁站附近,住宅至少可卖到15000每平方米。一个项目下来,包括上上下下打点,赚2-3个亿是有把握的。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己都有点不相信有这样的运气。

“刘兄!”只叫得这一句话,嗓子已经哽咽了。“你的好处,我一辈子忘不了!”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刘万里拍拍他的肩膀,“以后的交情长着呢,少不了用你的地方。”

“不过,你也知道,眼下有些麻烦。第一,现在市区已经没什么棚户可拆迁了,所以,你现在面对的这些住户,不好打点—那一带的房子,多是80年代初盖的,还住得下去,现在要拆,你就不能不多下点功夫;第二,从这个月开始,所有土地批租,最终批准全都到了中央,由国土资源部统筹,说是有什么信息系统管理,所以,你得留神。”

孟鸿图对第二点很感兴趣,第一点好办,他处理过多次了,不外乎蒙骗吓唬威逼利诱,是一定有办法拆迁的,第二点是头一次听说,把所有的土地批租都归在中央处理,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全国上千个县市,每年加起来几十万件非农业用地的批租请求,怎么处理得过来?不由得担心处理的速度,但是另一方面,批准肯定是马马虎虎了。是刘万里劝他不必如此多虑,信息系统毕竟是人在操作,终究会有办法的,并把他的秘书小侯介绍给了孟鸿图,让小侯来具体操作。

临走时孟鸿图打开一个大信封,掏出一些文件请刘万里签字—--那是一家澳洲律师事务所的文件,孟鸿图将价值60万澳元的别墅,10万澳元的轿车,都转给了刘万里。这只是聊表寸心,更大的礼物在后面。他心里已经粗略算了一下,这6万平方米,将近100亩的土地,可以完成商用住宅两个项目,至少20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按每平方1.5万脱手来计算,入项会在30亿左右。除去买进地皮所需的2000万,拆迁所需9亿,盖房成本10亿之外,差不多有9亿的毛利,所有的费用,打点,税务之外,还能净赚5亿。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笔生意,资金回笼后要好好感谢一下刘万里,自己也该退休了,有道是瓦罐井上破,将军阵前死,见好就收,学陶朱公载西施泛舟太湖才是正道。

当下就开始了项目筹划。按规定,这个商用住宅项目,要单独立项,成立一个项目公司,注册资金至少要一亿。资金东挪西借凑齐了,项目计划书也完成了,在刘万里的鼎力配合下,市里也原则上通过了拆迁计划,接下来就要在信息系统里输入项目具体情况,申请正式拆迁准证和土地征用准证了。

小侯是刘万里的亲信,电脑操作很熟练,就开始了资料的登记工作。申请土地征用准证是第一步,按照国土资源部的新流程,应当把土地征用的详细情况输入系统,统一在一个请求里,系统自动给这个请求分配一个唯一代码,根据这个代码,就可以查到这个请求的所有详细资料。

小侯开始输入基本信息时,就遇到了大麻烦。他登记完土地的详细地理位置,面积,现有建筑面积,现在用途,现有住户总人数等资料时,在转让价格一栏填入300元每平方米时,电脑给他了一个提示:“转让价格低于平均土地拍卖价格的20%,请呈交特别说明,并转发给相关人员批准。要察看批准人员名单,请点击此链接。”

这就是国土资源部新成立的土地资源管理中心的规定。在电脑系统中,系统自动跟踪相近区域的历史土地公开拍卖价格,按季度为单位,计算移动平均价。政府现在对土地的管理,主要有三类:无条件征用,为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公用设施等项目;
低价批租,为百姓的廉价适用房等;公开拍卖,主要是为商业开发项目等。无论是哪一类的申请,只要是价格低公开拍卖价20%,就要特别说明,还要主管领导的签字。

小侯打开了批准人员的名单,刘万里的名字赫然在上,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他开始打电话给孟鸿图和刘万里,说明情况。

孟鸿图和刘万里又来到凯悦合计。根据系统的提示,他们认为20万每亩的价格太显眼,但是如果真要按本区域土地拍卖的均价计算,成本可就高了—上个季度那里的拍卖价格达到了5000元每平方米,也就是330万元每亩,价格提高了15倍!整个下来买地就要3.3亿,这点注册资金,不够买地的。商量再三,最后定为80万一亩,还留下2000万的启动资金。加上售卖期房的回款,开工是没问题了。

小侯得到指示后又开始了申请录入,刘万里写了特别说明,又用自己的ID登陆进系统,签发了批准证明,开始了下一步的流程。接下来要登记项目承接人的具体资料,包括注册资金,法人代表,银行账户,地址,项目公司等详细信息,小侯发现位于屏幕上的第一个区域,是要填入项目承接人代码,疑惑中点击了区域旁边的搜索键,按照省市区来检索,还真找到了孟鸿图的公司,他这才发现,每个建筑公司还真的有一个统一编号,他一选中,屏幕上所有的信息区域都被自动填上,他仔细对了对,一点不错,无论是地址,联系电话,银行账户,都符合,法人代表也赫然是孟鸿图的名字。看样子,这个项目已是十拿九稳了!

遗憾的是,小侯才激动了不到10秒钟,另一个重大打击接着就来了。当他把这一些信息保存时,电脑在屏幕上提示,正在进行信用检查,两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叉—项目承接公司属于二级开发商,不能承接超过3万平方米的土地开发项目!

小侯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刘万里和孟鸿图,二人当即的反应是,在电脑里把这些数据改一改,万事大吉,但是小侯的答复让他们大吃一惊:这些数据,可都不是上海市维护的,每家新的建筑公司在申请执照时,电脑系统都会把公司的详细情况记录在一个标准参考数据库里,包括联系方式,法人,注册资本金,现有资产状况,承担项目的概况,信用评级等,并因此分为若干等,每等可承担不同级别的土地开发项目,象孟鸿图的公司,属于二类开发商,只能承接3万平方米以下的土地开发。当每一个项目开始进行时,系统会自动检查这些申请,并根据标准参考数据库做出判断。如果不符合要求,会拒绝这个申请。

已有的开发商,都按照其在工商税务部门的纪录,录进了系统,如果数据需要修改,例如法人的更换,资本结构的变化,按规定是要上报管理部门的,新的流程是,这些信息经审核后直接录入到标准参考数据库,电脑系统然后自动发送更新信息到国土资源部,工商,税务等有关部门,这样可以保证数据的统一性和准确性。

至于这个系统的地理位置,小侯自己也不知道,但根据传言,是在北京郊区的燕山山脉里,是防核防生化的配置。全国的各地的土地申报,都是利用一个专用的图形界面,连接到系统里,所以,想修改这些信息,必须要经过工商管理部门的审核,批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而且,他们这里是没有权限修改的。在系统的日志文件,也可以看出是谁修改了这些信息,修改的原因也能看到。

刘万里已经隐隐觉得这个事情不妙,当他跟孟鸿图商量的时候,口气已经有些犹豫:

“鸿图,这件事办得不顺!没想到这么多条条框框,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这样吧,我这次只给你3万平方米,另外三万从长计议,怎么样?”

孟鸿图的脑子在飞快的思索:原本可以赚十几亿的,一下子少了一半,实在心疼,但眼下也不得不放弃。不过自己的初期投入,也少了将近一半,可以省出一大笔钱。如何能把另外3万平方米保住?不能不有个计较。想到这里,他有了主意:

“刘兄,眼下只能这样办,但是另外3万平方米,请你帮我先留住!”

刘万里有些不悦了,市里已经批了这6万平方米的地,现在却只开发3万,闲话马上就会纷纷扬扬。怎么捂住这件事都已经大伤脑筋,还敢留给他?不由得有些后悔给孟鸿图这片地,真是不识好歹!

思索间孟鸿图说话了:“刘兄,不瞒你说,兄弟我干完这一笔,是打算要收手的。你给我的这片地,我实在是很承你老兄的情,不知道怎样报答才好!我心里早有计较,你给我批的地,80万,市价330万,这中间的差价,我们四六分,你六我四,其中1.5亿,是你的。”

刘万里一下子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不能不心动了,这1.5亿,是几辈子花不完的。但是其中的关系,又太大,枪毙一百次也够了。但是这1.5亿,又实在是舍不得丢下,反正已经拿了几百万了,枪毙一次,跟枪毙100次,有什么分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等恢复平静时,便从容答道:“好,我留给你。”

孟鸿图也是一阵激动,但还没有失态。他要彻底把刘万里的心思敲定。孟鸿图和官员们一起混的时间太久了, 这些人的心理,洞若观火。人这一辈子,无非名和利两个字。人民公仆们的一般心思,欲鱼与熊掌兼得也。利给了他,还有名这一层。心下忽然一动,得看看刘万里的打算,再作决定。

“刘兄,冒昧问一句,在仕途上,有什么打算?不方便说,也无所谓。”

“这,自然是越高越好。”

“高到哪一层呢?”

“九位爷的位子是不敢想了,但是沪上的父母官,有机会想当当,也要为民造福的.”

为民造福?孟鸿图肚子里冷笑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的说:“刘兄志向不小!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在人为!兄弟我倒有一条路子----”

这条路子是,京里的一位经济学家,号称中南海智囊,跟孟鸿图有些交情,孟鸿图曾经高薪聘请他当自己公司的顾问,当然什么也没问过他,只是按年交上一笔冰炭敬,来上海时也由他出面报销一切不该发生的费用,所以能说得上话。孟鸿图一直在上海发展,用到他的时候也有限,如今搭上了刘万里,交往之下,觉得刘万里是个爽快的人,关系经营的好,刘万里升得上去,自己今后在上海的发展,自是一日千里,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有朝不保夕的感觉。他刚才在瞬间决定了一件大事,把刘万里扶上去,然后要刘万里来拉他—-正如清末之胡雪言与左宗棠,唇齿相依。

这位经济学家,刘万里也见过,并不觉得有何水平,何以能够帮到自己?孟鸿图看他面有犹豫之色,觉得应该进一步解释:

“这位先生,跟大爷,二爷,三爷关系很好,尤其三爷很看重。其中的原因,确实玄妙。还得从康熙年间高士奇的事说起,高士奇屡试不中,穷困潦倒,在京里白云观前算命为生,后被祖泽深看到,延为入幕清客,后又被索额图看重,转至索额图门下,后以詹事府少詹事之职侍奉康熙皇帝,几年间成为御前第一宠臣!此人才据倒有,但是稳重不及张廷玉,耿直不如马齐,圆滑不如明珠,文采不及徐乾学,但是独享宠信数年之久,原因何在?”

“在于他在宫中行走,腰间荷包里,时刻装着一把金豆,皇帝身边陪值太监,一旦下值,高士其必然跑过去,塞给几粒金豆,然后细问皇上看了什么书,看的时候是细细研读,还是一览而过?最好把页码都记下来。然后回去后,找出这些书苦读,日后上朝,一旦皇帝问道,唯有高士奇能对答如流。所以,在圣祖眼里,自然最有分量。我们说的这位仁兄,和高士奇有异曲同工之妙,三爷的秘书,跟他关系最好,所以对三爷的喜好,了如指掌,三爷关心的领域,税收,预算,金融,他还真能说出合三爷心意的话,三爷那么励精图治,礼贤下士的一个人,见他有这份见识,高兴都来不及!你想想,这样一个人,有没有用处?”

刘万里的眼睛放出了贼亮贼亮的光芒,他已经决定了,和孟鸿图一起走下去。孟鸿图做事如此漂亮,以后少不了要用到他,这6万平方米的地,分两次开发,也说得过去,只要提醒孟鸿图从拆迁上打主意,就可以先开发3万,这个项目结束后,再开始另外三万,两年内可以搞定,而且天衣无缝。他把这个主意一告诉孟鸿图,孟鸿图的眼睛也亮了:“着!现在大爷三爷最体贴民情,如果上报有人不愿拆迁,那另外三万平方米,就保住了,两年后再开发,见机行事也不晚!刘兄,你不愧是沪上第一能员!小弟我不知道怎么感激才是!”

“别客气,自己人!孟兄弟,我也有事相求—--那位三爷前的红人,不知怎么打点?”

“这个交给我!最熟不过,这人是个附庸风雅的,钱虽看重,还喜欢古玩字画,我那里物色了几幅恽寿平的牡丹图,几幅董其昌的字,最难得的是一方岳武穆用过的砚台,在伦敦拍到的,马上转给你,拿去铺路子!”

“这怎么好意思。。。。”

“刘兄,你帮我担待了这么大的事,这区区几百万,真是小意思了。我再给你开张100万港币的支票,这份礼,足够让那位仁兄在三爷面前给你美言几句了,三爷一旦中意,你的缺也就有了着落,还有,多跟他聊聊,三爷喜欢什么,打听打听,三爷夏天一定要到南京,镇江,上海这一带视察防汛,到时候,就有见面的机会了。”

二人密议良久,尽欢而散。

小侯又开始了土地批租申请工作,这次填了3万平方米,顺利一次性通过信用检查,到了下一个页面,又有了麻烦。

在国土资源部的新规定下,凡是商业土地开发,不属于百姓经济适用房,和无条件征用的,一定要招标,至少邀请四家开发商,但是这个交易,哪里有招标的过程?偏生电脑就在那里摆着,横眉冷对小侯,要他填竞标公司,竞标时间,公证人,公证编号!

孟鸿图看着电脑上那闪烁的光标,参与竞标公司的3个空白区域显得格外刺眼。他恨的咬牙切齿了,心里把能数得出来的IT公司骂了个遍,衷心希望惠普,联想,ORACLE,SAP这些公司一夜之间从地球上消失。现在他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应付这个问题。

孟鸿图和刘万里刚刚恢复起来的万丈豪情,就这样消失了十之七八。原来的土地批租,所有手续都在市里完成,刘万里说一是一,什么事情批一个条子就行了。现在处处碰壁,刘万里自己觉得很没面子,自己这个主管副市长,简直屁都不是,还不如一台破电脑,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孟鸿图那里,却打着另一个算盘。已经走到这一步,是不能回头了,已经在刘万里身上花了近千万人民币,总不能让那个该死的液晶显示器说什么算什么。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电脑要求有另外三家竞标,我就不能找出三家来?

孟鸿图这次很慎重了,他跟小侯坐在一起,在笔记本电脑上推演流程,马上发现,不是随便的一家公司可以竞标上海3万平方米的开发项目,必须是注册资金1亿以上,流动资金两亿以上,有良好财务信誉的公司,才能竞标。自己的公司是没问题,从哪里找出另外三家来凑这个数?

真的竞标是不行的,土地价格一下子就被抬上去了,上海规模相似的公司,这两年日子都不太好过,请进来的话无疑是引狼入室。自己去注册三家公司?不可能有那么多流动资金。怎样找到实力相当,又不会砸了自己生意的伙伴?老胡在位时,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这份风光,竟然不在了!

想到老胡,身上突然打了个冷战,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心头掠过—--我在这里为难,福建的同行,哪个不遇到这样的问题?花花轿儿人人抬,我抬抬你,你抬抬我,这不就有了活路了吗?想到这里,正犹如破解珍珑棋局,有死而复生之快。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孟鸿图就飞到了福州,面见胡光平,前上海市副市长,现福建人大委员长。老胡现在坐了个闲职,每天打太极看佛经,似乎超之度外了,只有孟鸿图了解他的心思,这有如严子陵钓鱼,袁世凯归田,都是做给人看的。

孟鸿图此行,是要让老胡给他引见福建的开发商,他要和这些开发商一起合作,把上海的项目吃下来。他给老胡预备的礼物,是两张丽星游轮的海军上将头等舱船票,船上一切消费几乎都含在这里,行程包括香港,河内,曼谷,普吉岛,槟城,新加坡,10昼夜。这一路上名刹很多,孟鸿图戏称为万佛朝宗之旅。

“罪过罪过,可不能这么说,亵渎了菩萨!我等对于佛祖,不过是恒河几粒沙,这玩笑开不得!”老胡双手合十,对东南方向一拜—--那里是南普陀,文殊菩萨的道场。“不过我早就想去拜拜佛了,这一路上,曼谷之卧佛寺,槟城之极乐寺,新加坡之光明山,都是久仰的,能有这个机会,实在是高兴!鸿图,我这次要去做一番功德,各处随喜都要捐些香火,顺便也托佛祖保佑你生意兴隆。”

保佑我?孟鸿图心里冷笑一声,有工夫把钱捐到外国,不知在上海和酱油拌饭的人有多少!这就是你胡大老爷的功德。什么时候你“圆满”了,不知多少人要放鞭炮。他是心思极快的人,话里的弦外之音,格外留意:“对了,胡兄,我也正想捐些功德,咱们原来就不分彼此,两个人和在一起好了,你帮我多烧几炷香。这些香火钱,帮我带给菩萨。”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填好20万元的支票,潇洒的撕下来递给了老胡。

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在胡光平的引荐下,和几个福州厦门的开发商接上了头,大家见面一谈,都是对这个新的信息系统恨之入骨,大有要找黑客黑了这个系统之意。等孟鸿图一把话挑明,在座的几位老板都大叫妙不可言。

计划是这样的,在上海的项目,还是归孟鸿图,但要福建的升昌和恒祥两家参与投标,标书自然是孟鸿图做的,只是由这两家公司出面提交。另外一家公司,为避嫌不能再选福建的,由恒祥的老板朱恒祥牵头,找杭州的一家公司。以后福建有什么项目,孟鸿图的公司,也会来做绿叶,大家相互照应,好日子不就失而复得了?

大功告成,孟鸿图连夜飞回了上海,标书很快做好了,装模做样的开了招标审定会,尘埃落定,花落孟鸿图之手。

现在所有的手续齐备,在网上很顺利地通过了所有申请手续,现在就等着批复了。

周蕙蘅一早照例在西直门地铁站坐班车,前往设在京郊的国家信息中心。国家信息中心座落在西山,深入山腹几百米。这是原来冷战时期修筑的系列工事之一,和平时期用来作为国家的一个神经中枢节点。虽然离住的地方很远,每天来回要坐3个小时的车,但是她觉得她的工作很有意义。

周蕙蘅是上海人,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被国土资源部录用。两年前筹建土地资源管理信息系统时,她作为部里的实施项目组成员,从头至尾和国内外的软件,硬件,咨询公司一起,不分昼夜的设计流程,整理数据,测试各种可能遇到的政务情景,模拟系统的不同运行模式,终于在今年春节前,正式把这个系统投入实际运行。这是一个庞大的信息系统,全国每年几十万件的土地资源申请,都由这个系统来处理。系统由多个应用程序服务器组成,运行在基于网格计算的LINUX服务器上,中央数据库,奔腾在一个64路的惠普天穹服务器上。她大学学的是历史,万万没想到日后的工作和信息技术关联如此紧密,但是自从她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实施,她发现,利用信息技术,可以把很多原本管不好的事情管理起来,信息沟通的迅速,更是让人刮目相看—现在她处理的申请,从递交进系统到部里批准,快的话只要一天。她还记得清末盛宣怀创建电报局的故事,当时左宗棠自浙江进军新疆平回部叛乱,俄国利用电报,大清朝却利用驿道传递军情,清军的调动详情,从位于十里洋场的上海租界,经香港,新加坡,槟城,孟买到达伦敦,然后到圣彼得堡,一天就一个来回,而清军用600里加急驿道驰送,自上海至北京,换马不换人,来回也要8天。西北边陲虽然由左宗棠收复伊犁南疆,但是俄国人侵占的几万平方公里,至今没有归还!

到了信息中心,经过安全检查后进入了大厅。这是一个上万平方米的空间,好几个部委的信息处理都在这里进行。上千台终端电脑有序的排列成几个区域,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空气中传来激光打印机的刷刷声响。

她来到自己的座位前,打开笔记本,连到局域网上,开始运行信息系统的图形界面。登陆几秒钟之后,在屏幕上便出现了一长串的申请清单,这是她今天收到的请求。按照现在国土资源部的流程要求,她要在2 个工作日内完成审核,符合基本要求的就加上自己的数字签名,转发给上司批准,不符合基本要求的,附加上自己的意见,转发给上司斟酌。上司批准后,加上自己的数字签名,和国土资源部的数字印章,瞬间就转发给申请人,申请人就可以自当地进行拆迁准证申请,批准后就可以动工了。她熟读清史,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军机处的章京,各地传来的军情,先要经过他们审查,写个节略后转发给军机大臣,甚至皇上。所以工作虽然繁杂,但是处理的都是几千万上亿的交易,因此很有成就感。

当她看到编号为沪2010041901 的申请后,不由自主地打开看了起来,她对家乡还是挺关心的,虽然在北京呆了七八年了,还是时时怀念江南的风情,现在正值阳春三月,龙华的桃花可开的正盛?多年没有回去看桃花,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一看到土地的方位和价格,她的心里猛地缩了一下。在上海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地?往下看,一切手续一应俱全,上海市土地管理办公室的数字签名赫然在目,项目投标的公证标号,公证处的数字签名也列于其上。在投标申请日志文件里,周蕙蘅发现了刘万里的简短说明:土地起拍价格50万每亩,特此批准。

她满心疑惑的点击了投标公司的文档链接,在浏览器里她看到了投标书的页面,除了价格让人不解外,别的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看得出这几家公司都是花了心思来投标的,但不知为什么,一家比一家出价低,而且,这些公司还都不在上海,沪上那么多知名房地产公司,新加坡的嘉德置地,香港的新世界,九龙地产,面对这么大一块肥肉,为何都不见动静?

她决定先留中这个申请。当即在系统里发了一条信息给上海土地办,要求审核是不是数据录入有错误,1个小时不到,回复就来了:没有。

她决定不批准这个请求,写下自己的意见后,在系统里转发给了上司,专门负责签发批准的土地管理处副处长何颐寿,她觉得何颐寿能做出判断,她点击完转发键,仿佛觉得压在身上的一块大石瞬间被移去,心里一阵轻松。

接下来的申请比较好处理,下班前周蕙蘅就把这些全部料理清楚了。国土资源部有将近200位土地“章京”在这里办公,平均每天要处理两千多件申请,摊在每个人头上就是十几件,一天八小时盯着电脑看,确实劳神。她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身子,起身倒了杯茶,准备休息一下然后坐班车回去。

和邻座的女孩聊了十几分钟,她回到了座位上,打开系统界面,点击今天的任务清单,只见屏幕上一片绿色,所有的申请,包括她转发给何颐寿的,全部通过!

周蕙蘅这几天一直有些神不守舍,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份申请,就这样轻易被盖过去了,实在是觉得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自己把那份申请驳回去,国土资源部在这块土地上的收入, 就可能增加好几倍。在现在的政策下,土地转卖的入项,直接由开发商打入国土资源部的账户,每年按季度上交给国家财政,同税收,其他收费一起,构成政府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现在正是国家财政吃紧的时候,每年支出捉襟见肘—--教育,军事,补银行系统的坏账,补社会保障的窟窿,治理西北内蒙的沙化,黄淮的防汛,全国范围内的环境治理,对台海用兵的准备,这些项目加起来,每年给财政部带来几千亿的赤字,从1998年至今,累计了4万亿。

周蕙蘅深知国土资源统一管理能给政府带来的好处,中饱私囊,侵吞国家财产的机会大大减少了,这从这个月上交的申请就能看得出来:系统里累计分配了3000多了申请编号,真正交上来批准的只有1000多件。很多申请都是中间就打了退堂鼓,因为新的流程限制太多了。每当一个申请被批准,信息系统就会自动产生一张发票,几秒钟之内发给当地土地办,要求开发商两周内付款,与此同时,电脑还会自动产生应收账款的记录,对应在开发商名下。开发商一旦付款,财务的同事就会把应收账款的记录转为已付款记录,并在系统内自动产生收据,几秒钟之内发给当地土地办,开发商就可以凭借这份收据和以前的土地申请批文,正式开始申请拆迁。如果款项不能按时到达,这份批准就作废,土地重新回到可开发状态。

按照当前的市价,这块地最少卖到1.6亿,现在的价钱不过四千万,中间的1.2亿,就这样蒸发掉了。一个西部农民的月生活费,不过60元,这笔钱,足够十几万农民一年的开销!

周蕙蘅想到这里,几乎泫然欲涕。她上大学时参加过志愿者的活动,到过甘肃的农村进行义务教育,一个暑假的时光消磨在陇西的山村,城市里的孩子们在放暑假,呆在空调房里看猫和老鼠,打电脑游戏,村里的孩子们却要披星戴月的干家务,下田耕作,为了换取白天那几个小时宝贵的时间,听他们这些青年志愿者讲课。周蕙蘅当时讲的是中国历史,在讲到唐朝时,她给坐在地上的孩子们讲了一个唐太宗的故事,是她从贞观政要上看到的---

贞观年间,关中平原大起蝗灾,太宗心如火焚,和百官前往长安郊区巡视灾情,看到蝗虫铺天盖地而来,经过之处寸草不留,忧愤万千,盛怒之下,从地上抓起一把蝗虫,指天起誓:尔等可啮食我心,不许伤我百姓嘉禾!然后把蝗虫放入口中,咬碎吞噬,左右侍臣无不大惊失色。说来也怪,从此至太宗一朝结束,关中再也没有遭到蝗灾。

她讲完这个故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衣衫褴褛,用清脆的声音问她:我们这里去年也遭了蝗灾,好多地里的庄稼都给吃光了,以后要是再有蝗虫飞来,咱们的主席,会不会来看我们?

周蕙蘅一时答不出话来,她想了想,说道:“或许会的,咱们的主席总理,知道老百姓吃不上饭,会很难过的,但是他们很忙,不一定每次都有时间来看你们,咱们国家这么大,有好多地方要照顾--总之,他们是惦记着咱们的……”

“你骗人!”小男孩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我们这里遭灾,县里的官老爷都没来过,总理和主席怎么会来?”

“不是官老爷,是干部们---”

“就是官老爷,俺娘说的,俺前些日子还见到呢,到俺们这里的地里转过,好多小汽车,出着大太阳还有人给他打把伞呢,好神气的,见了我们还让我们一边去.”

周蕙蘅无言以对,小男孩那夸张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但是她却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只能以擦黑板为由,转身拭去脸上的珠玉--这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东西啊!一个少女的善良,同情,悲愤,责任,都蕴含在这点点滴滴中,洒落在黄土飞扬的讲台上。

从那个时刻起,她就产生了当公务员的念头。她知道,自己只会是千千万万公务员中的一个,要想改变这腐败透顶的官僚体系,犹如秋日清晨养心殿滴水檐上的露珠,若要击穿檐下的磐石,或许要亿万年的功夫。但是总是有希望的,哪怕是千万万分之一。况且,还有雷霆暴雨,融雪消冰,燎原野火,总有一天,那磐石会被化为无数碎片。

在甘肃的几个月,让周蕙蘅对中国的农村有了深刻的认识。她见过交不起学费在家务农的少年,见过因屡次上访而被当地政府视为眼中钉的老人,见过为了省钱给儿子结婚,重病后躺在床上等死的母亲,见过爱子因为服用劣质奶粉而夭折,悲痛欲绝的父亲……她流过多少次泪,自己都记不清了。

进入国土资源部后不久,国家就开始建立这个信息系统。她怎么也忘不了那近千个日日夜夜,和来自各个领域的专家,咨询顾问,工程师一起工作的场面---可谓群贤毕至,老少咸集:流程模拟,测试,定型由部里的人和来自新加坡,香港的政府事务咨询顾问一起完成;软件设计开发由金蝶,用友,东软负责;硬件系统集成有联想,浪潮,方正,华为,惠普;操作系统是基于LINUX的中文界面和办公套件,数据库则是甲骨文的网格计算版本。在那些日子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曾经问过负责这个项目的政府咨询顾问--一位来自新加坡的资深官员, 是否这个系统真的能够消除土地批租的腐败?老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说:能还是不能,要看你们怎么用了。中国有句古话,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结果还是要看你们这些日后操作它的人。

想了这么一大通,周蕙蘅最后决定要问问这件申请。现在4月29号,何颐寿到上海开会去了,等他回来要跟他谈谈。现在系统只是把发票送出去了,收钱的期限是10 个工作日,应该在五月中旬,这段时期内驳回申请不麻烦,注销发票标号就可以了,交了钱再撤销批准,就是国家违约,要付违约金,可不是小数目—这每一分,都是人民的血汗。她已经打定主意,五一过后上班第一天,就去找何颐寿。

五一节的7天假,周蕙蘅那里也没去,呆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五月八号一上班,她就给何颐寿打了个电话,说要谈谈上海的那宗土地申请,何颐寿很爽快地答应了。吃过午饭,周蕙蘅就来到了何颐寿的办公室。

何颐寿四十开外,一表人才,很有风度的请周蕙蘅在沙发上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他是官场混久了的人,乐得以静制动,等着周蕙蘅开口。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周蕙蘅说话了。她尽量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婉转的说道:

“何处长,我想跟您谈谈上海浦西那块地,我看您已经批准了----您可能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我看了看几家的标书,觉得有些可疑之处---一旦日后发生问题,上面有人查下来,肯定会追究到咱们的责任。所以我想先把这个申请搁一搁,再跟上海的土地办,别的几家地产商联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作打算。”

何颐寿虽然早料到来者不善,但以前总觉得周蕙蘅容易对付。一个才毕业几年的黄毛丫头,平日里文文静静,见了生人都会脸红,今天居然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批准土地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不过是个文职人员,这种批文只是在你那里走个过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阎王了?他心里有气,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地听周蕙蘅讲完,慢条斯理的开口了:

“小周,我没想到你这么负责。以后我也要向你多学习学习!”

他只说这一句话,周蕙蘅就觉得下不了台,顿时满脸通红,眼神都不知道往那里看了。这一切看在何颐寿的眼里,心里一阵窃喜,又有几分感慨:这丫头平时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受窘的样子却如此可人!如果真的打扮起来,定是十足的美人一个。想到这里,脑子里不由得一阵旖念,突然想起自己要说的正题,旋即收摄心神,顺着思路继续说下去:

“这个申请的文档,我也看了,你的疑虑我也有,价格是比较低,我当时就有些犹豫,但是我查了查去年的档案,比这低的价也不少。因为有了先例,而且只是前几个月的事情,我就批准了。”

他的话不能让周蕙蘅信服。建立这套信息系统,主要目的就是减少土地腐败,加强监管,使过程透明,用以前的价格来搪塞,真是刻舟求剑。但是她这话不能说,她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一下,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说:

“何处长,我理解您的处境,换了我,我很可能也会这样做,因为有先例可引,放到哪里都站的住脚。但是我觉得这笔单子疑问太大,出入上亿元的差别,您身上的干系可不轻呢。您再考虑考虑,如果同意的话,我去把发票销掉,让上海方面重新审核。”

“小娘皮!”何颐寿心里暗骂一句,“真是倔头,女孩子家这样,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口里却说道:“好,多谢你的提醒,我考虑考虑,尽快给你答复。”

周蕙蘅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高兴,竟然怎么也收不住,迅速透到了脸上,她努力使自己的兴奋看起来不那么夸张,勉强凑出了一幅端庄的微笑,对何颐寿说:“谢谢您,何处长!请您尽快给我消息,如果那边付款了,我们改起来就很麻烦了。”

“嗯,知道了。”

何颐寿端起茶杯,在唇边一沾,周蕙蘅知道是要送客了,她起身向何颐寿鞠了一躬,那是她发自内心的敬意,她觉得这上亿元的窟窿,很有希望找回来。

何颐寿隔着单向反光玻璃盯着周蕙蘅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的在手机上按了一串号码,两声滴滴之后,从听筒里传来孟鸿图的声音:“老何,元气恢复了?”

何颐寿昨天才回到北京。4月25日他受孟鸿图和刘万里之邀,从北京找了个机会到上海出差,三个人在上海无话不谈。孟鸿图开了50万美金的支票给他,请他网开一面,批准这个申请。 何颐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自己这种事干得太多了,调到部里以前,他在北京管理土地批租,几年下来官囊极丰,这几百万他倒看不太上眼,难得的是孟鸿图善解人意,一手承担了他在悉尼求田问舍,转移资产的愿望。再加上刘万里心思慎密,对上海官场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方在中年,以后堪称前途无量,他也乐得巴结。几天纸醉金迷下来,甚至想从京里外放上海,享受一下封疆大吏的威风了。

转眼五一来临,何颐寿准备动身回北京过节,正在自己下榻的浦东香格里拉饭店收拾东西,突然接到了孟鸿图的电话。孟鸿图开门见山的问:“老何,五一节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呢。”

“那能不能跟嫂夫人告个假,咱们到悉尼去放松两天?”

“就你我两个人?”

“还有刘市长和公子,保你不会寂寞.”

“老婆那里是没问题,但是签证怎么办?”

“小菜一碟,公务签证,那边的邀请信都发过来了,签证一天就可拿到。”

“好,听你的,不过要你破费了!”

“滑头,”孟鸿图心里骂了一句,“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破费。”

口里却说道:“自家兄弟,别说这话。我在澳洲国民银行给你开个户头,记住把你的支票带上。”

何颐寿挂了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在北京给他行贿的人多了,没见过象孟鸿图这么体贴的。这50万美金的支票,抬头写得他的名字,拿到哪个银行去兑现,都太碍眼了。当时他还觉得孟鸿图不懂规矩,现在才明白,是留这样一条后路给他!孟鸿图的支票是英商汇丰银行的,转入澳大利亚的国民银行,国内银行的边都不沾,直接经香港交接至悉尼,一个商人竟然有这份良苦用心,怪不得刘万里对他推崇备至。

四月三十日晚,一行五人登上了澳大利亚昆达士航空公司的头等舱前往悉尼。同行的还有刘万里的儿子,刚满18岁的刘鲲,还有孟鸿图的秘书,光艳照人的谢云。孟鸿图看到何颐寿时不时瞟谢云的眼神,心里暗暗好笑,顺便安排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何颐寿估计谢云是孟鸿图的禁脔,一路上也没怎么样,光是觉得和此等尤物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有身在云中,飘然欲醉之感。

下了飞机已是当地时间的上午,一伙人驱车来到位于屈臣氏湾的别墅,现在这栋别墅已经是在刘鲲的名下了,和别墅一起附送的是一辆崭新气派的宝马745i。他们走到二楼的阳台上,放眼望去,南太平洋碧波万顷,点点白帆散落在海面上,湛蓝如洗的万里晴空,间杂几缕如丝的白云,真个是让人胸襟大开,一路的疲劳一扫而尽。

孟鸿图给谢云交待了几句,谢云自己转身离开了。何颐寿的眼光也被谢云的身影越拉越远,听到孟鸿图说话,才回过神来。

“中午咱们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带你们出去兜兜风。不知你们想吃什么?”

“鸿图,你是东家,自然由你来安排!你说什么,我们敢说个不字?”刘万里打趣孟鸿图,看着他微笑。

“老刘,千万别这么说,以后,这可是你的家,我们才是客人!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个厨子,从广东来的,粤菜烧得可是没得说,不瞒你们,大爷到广东,吃的也是他做的菜!现在就住在这附近—--儿子女儿都在这里。我这就打电话去叫,料都备好了,过来一会就能开宴。”

“你呀你呀,老熟人了,还这么客气……”

几个人就在临海的阳台上,舒舒服服等享用了一顿丰盛的粤菜。悉尼的海鲜很丰富,佐以附近猎人谷出产的葡萄酒,吃的刘万里和何颐寿大叫过瘾。

饭后佣人送上茶水,略微聊了一会儿,孟鸿图起身向刘万里告辞,要和何颐寿一起离去。何颐寿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犹犹豫豫跟着起身,刘万里却发话了:

“鸿图!咱们不分彼此,就算这是我的地方,这么多房间,再来10个人也够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我们父子?”

孟鸿图一听,觉得这话太重了,有必要申明,他是见风使舵惯了的人,连忙解释:“怎么会!刘兄,我承蒙你看得起,已经觉得三生有幸了!我是要给何兄一起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约好了中介,在办公室谈。你们说不定以后作邻居呢!我们一定会来吃晚饭的。”

刘万里一听,脸色缓和下来,“早去早回,我们等着你们回来开饭。”

二人一出门,看见谢云正靠在一部奔驰E320旁,对着反光镜细心地涂口红。见到二人,起身嫣然一笑,打开了后车门。

车子直接开进了位于环形码头附近的香格里拉酒店,孟鸿图已经在这里订了两套套间。摒走谢云后孟鸿图对何颐寿诡秘的一笑,问道:“何兄想不想开开洋荤?”

“什么是洋荤?”

“金发美女,个中滋味,尝过后才知道。”

“嗯……可是到哪里去找?”

“一个电话,服务上门。”

夜已深了,何颐寿站在房间的窗前,透过玻璃窗看着不远处仍旧灯火通明的悉尼歌剧院,呆呆地出神。明天就要回国了,没想到来悉尼这一趟,孟鸿图竟然把什么都给打点的滴水不漏。自己的那栋别墅,只离刘万里的房子一个街区,面对南太平洋,价格也格外体己—40万澳元。支票也过户了,买房子之外,孟鸿图还送了一辆车,其实还是自己挑的奥迪A8。他在国内一直坐的是奥迪,也不想太显眼。最难得的是孟鸿图在悉尼还注册有一家公司,出具了雇用证明给他太太,已经开始申请工作准证,过两年就可以申请永久居民了。自己的退路一有,回国就要准备准备,早点退休算了。这两年时时刻刻心惊肉跳,晚上听到电话响都不敢去接,要让夫人先听听是谁。悉尼确实是适合养老的地方,空气清新,物产丰富,难得一座唐人街连成包的兰州拉面,成箱的王致和豆腐乳都有卖的,把他思念故国的情绪抚平了不少。他看着下面黑黝黝的海港大桥,海水反射的月光在桥身上划出一波波的光纹,越发显得宁静而祥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尽快让女儿和太太到这里来。刘万里的儿子已经拿到学生签证,开始读语言学校了,明年考完雅思就可以申请大学。自己的女儿,大可走这条路子。

想到这里,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从嘴角升起,慢慢扩展到整个脸上。是呀,该好好睡一觉了。这几天不分昼夜寻欢作乐,旦夕而伐,不知应付了多少个金发女郎,要不是孟鸿图给他的伟哥,可没法支持。他熄灯上了床,带着巨大的满足很快进入了梦乡。

周蕙衡等了两天,也没有何颐寿的回复,她沉不住气了,到了10号早上,她决定打开那份申请,看看怎么样了。等她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在这份申请的关联账户上,2400万的付款昨天早上已经到达,财务部的同事昨天下午已经在应收账款账户里产生收款凭证,连收据都已经在系统里发回了上海,看看系统里的历史纪录,今天一大早,这份申请已经被转发给上海土地办,开始拆迁准证审批了。周蕙蘅又悔又气,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在那里苦苦思索,为什么何颐寿连个招呼都不打?昨天早上付的款,从大前天下午和他谈话算起,有整整一天半的时间,可见他还是同意这笔申请的。自己人微言轻,何颐寿倒也没必要专门跑过来跟自己解释。难道就让这件事这么过去?过去也没什么,自己是没有批准的,是何颐寿批的,有麻烦也不会在自己头上。但是这当中上亿元的出入,实在是能为国家作不少事情。自己不也经常念叨“国家兴亡,小女子有责”吗?现在面临这个问题,自己却没了主张,唉!

胡思乱想间秘书走了过来,把一份文件递给了周蕙蘅:“小周,这是系统运行出来的月度报告,你的这份申请,虽然批准了,但还是红色警戒,你看看。”

周蕙蘅迫不及待的打开文件夹,纸上一串触目惊心的红色区域,每个区域里,列出了申请的编号,经手人,批准日期,地理方位,经纬度,面积,单价,总价等信息。自己经手的那份申请,竟然列在第一位!

这是信息系统的功能之一。每个月电脑运行一系列的报告,提供给部里的高级官员作工作回顾,决策参考。信息系统会提供当月的总批准面积,按地域的分布,按不同地区的平均价,总应收账款,总实收帐款等信息,还对每一个开发商进行付款信用评价,延迟付款的,不仅申请被取消,还会被列入黑名单,甚至以后被禁止参与土地开发申请。最重要的一点,是电脑自动归纳价格有问题的申请,无论通过与否,只要是少于过去半年历史移动平均价格的20%,统统列为红色,然后在部里的工作会议上进行讨论总结。

这让她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的申请首当其冲,过两天部里开月度总结会议,头一个要做解释的就是她,喜的是,这份报告会抄送到部里的相关人员,包括国土资源部部长盛宣德。

两个工作日后,国土资源部土地审批系统的人员,召开了信息系统投入使用后的第一次工作总结会议,由国土资源部副部长秦世贵主持。会议很长,主要集中在党风建设和以三个代表指导日常工作的议题上。周蕙蘅等得焦躁不已,却没见提到关于有争议的申请一个字。等到会议终了,秦世贵才敲敲麦克风,宣布会后由土地管理处副处长何颐寿单独和相关人员讨论系统列为红色的土地申请。

何颐寿把周蕙蘅请到了办公室,这次他连坐位都没有让,两个人站着说话。

“小周,那份申请我后来看了,觉得没什么问题,你也经手过前任副市长的批条,10万每亩的都有, 80万以下的比比皆是,所以,我觉得可以通过。还有,开发商很快付了款,如果我们毁约的话,要返还给他5%的违约金,就是一百多万,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你我都不好担这个责任。”

周蕙蘅没有说话,她万万没想到盛宣德以前定下来的规矩,竟然没有实施----原本应该在部里大会上公开讨论,答辩有争议的批准,秦世贵一句话就搪塞了过去。但正是这样,让她心里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是不是有人在幕后捣鬼?

从何颐寿那里出来,周蕙蘅闷闷不乐地到了位子上,刚一坐定,电话铃响了,她一看电话,是从内部打来的,她拿起了听筒。

“小周,是我,财务部小吴。”

“噢,是你,有什么事吗?”

“何处长找你谈话了?谈什么?”

“还不是那张单子?不过现在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是沪2004041901吧,哎,你别站起来,别乱看,看着你的电脑。何处长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尽快发收款凭证给上海,说是要尽早把那张单收掉,然后才能结算成这个月的收入,咱们要赶任务,争取多给财政部些收入。没想到今天就看到那张单子出了问题。我给你说这些话,你要自己心里有数,别出什么事。”

“小吴,真的谢谢你了!”

“别客气。”

原来真的有鬼。周蕙蘅放下电话,心里一阵抽搐。那位新加坡老先生的话犹在耳边:能还是不能,要看你们怎么用了。是呀,如果自己人都搞鬼的话,这个花了两亿元建立的系统,不过是一堆废铁。

思索之间,电话铃又响了,这次话机显示的是一个上海的号码,她拿起听筒,尽量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语调说:“你好,国土资源部周蕙蘅。”

话筒里传来噪杂的背景声音,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周蕙蘅又重复了一遍,却听到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森森的。

“周小姐,你现在出名的很哪。全国人民不久恐怕都会知道你了。”

周蕙蘅听得毛骨悚然,她忍不住大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因为你们做的事太伤天害理了!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嘿嘿,侯建国,刘万里,孟鸿图,周蕙蘅,何颐寿,个个是人中龙凤,你们可都吃饱了?上海每天还有人饿死呢!”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名字?”

“阿拉上海人。”对方换了一幅平静的语调。“不只是我,估计全国几亿人都会知道你们的名字。你自己到你们部里的网站上去看看,查查上海的土地批租申请,你就明白了。”

对方说完就挂上了电话。周蕙蘅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部里的主页,在左边她发现了土地申请查询,选择了上海,又选择了4月份,点击查找,几秒钟后,系统返回了几条记录。周蕙蘅一看,几乎晕过去,第一条,首当其冲的,亮红色区域标注的,就是沪2004041901的土地批准纪录。

周蕙蘅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了。那条记录是如此的详细,申请录入人上海市政府秘书侯建国,申请人上海宏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孟鸿图,上海市土地办特别批准人刘万里,国土资源部申请接受人周蕙蘅,批准人何颐寿,收款核实人吴玉秀。价格,面积全在里面,最为刺目的是最后一行字:该申请价格低于历史移动平均价20%,特此标为红色。

这是信息系统的另外一个功能:把土地申请记录公开,从后台UNIX服务器里的纪录,通过互联网服务器发布到国土资源部的主页上,任由全国人民查询。当时为了这项功能,部里有激烈的讨论,一些人主张保持数据的隐秘性,另一些人主张公开以提高透明度,最终由部长盛宣德一句话敲定:放出去,心里没鬼怕什么!就这样,这个系统实施后正式投入运行一个月后,所运行出的第一套报表,便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的监督。

周蕙蘅却再也忍不住委屈,伏在桌子上嘤嘤哭了起来。她是如此的清白负责,却被别人误解为同流合污!一个在她心里酝酿已久的行动,是该付诸实施了。

她擦干眼泪,登陆进信息系统,找到那份申请,在屏幕菜单的举报一项上,重重的点击了下去。

盛宣德一回到北京,就知道了两件大事,第一,自己定下的规矩,被副部长秦世贵明目张胆篡改了;第二,自己部里的一个普通公务员,举报了其顶头上司,堪称国土资源部第一红人的何颐寿。这貌似独立的两件事,已经让他思索了一个早上。

他是昨天夜里才回来的。之前的半个月,他跑遍了西北九省,视察在08年以前被圈为各种名目的开发区的还耕工作。自从2004年粮价大涨,农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现在农村的基础设施有了很大的改善,这次去他看到公路,电力,自来水已经遍及农村的绝大部分角落,农民种植粮食和经济作物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心里感到大为欣慰。回京路上途经青海,甘肃,宁夏,陕西,山西,河南,河北,沿着黄河绕了一大圈,发现河水的泥沙含量大为减少----上游的绿化造林工作,十几年下来大有成效,加上近几年筑堤挖沙,疏通并同时束紧河道,也使河水的流速大大增加,携带的泥沙不仅沉积不下来,还有冲刷河道的作用,这几年黄河的河床,是明显降低了。

这个变化给沿河的农民带来了福音。以往每年汛期一片汪洋的两岸,现在却涸出了大片良田。自兰州以下3000余公里的河道两岸,竟淤积出了5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整个中国的可耕地面积不过百万平方公里,这5000多平方公里灌溉便利的良田,更显得弥足珍贵。

因为这次出巡收获颇多,盛宣德的心情很好。但是他一回到北京的办公室,就从秘书那里听到了第一次工作会议的情况,打开自己的电脑一看,一封鲜红色标识的举报信就在自己的信箱里闪烁,署名为周蕙蘅。他本来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就阴郁了下来。

举报信写得很详细,前因后果历历在目,打开随信的链接,看到那件土地批租的详情后,盛宣德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是从江苏省省长的位子上,被现任总理调至北京担任此职务的。在他担任省长期间,长江三角洲的进出口贸易总额,升到占全国比重的30%以上,几乎是珠江三角洲的两倍。这主要得益于他在任上努力推行政务流程的简化,大力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使得江苏省的投资环境大为改善,海外的资金大量涌进江苏,带动了整个区域的繁荣。最难得的是他对土地管理手段强硬,廉洁无私,在南京,苏州,无锡一带开发的经济适用房,考虑到普通中等收入家庭的需要,几乎都在市区里面,而不像上海北京那样远离市中心。但是同时因为加强了对土地批租的监管,使得一个南京市的土地公开拍卖收入,比上海北京加起来还多。当今总理07年夏天在南京视察防汛,滂沱大雨中在大堤上看到数以万计的南京市民自发抬沙袋固堤,远不像武汉,荆州,九江,安庆等地,防洪的主力是解放军,不免觉得奇怪。他随口问身边正在堆沙袋的一位老头:“老先生,您这么大岁数了,谁叫你们来的?您回去歇歇吧,这里有我们在,保证出不了事。”

老人并没有认出来这位穿着雨衣,满身泥水的人就是总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没人叫我们来,都是大伙自己要来的。出不了事?难说。三峡的坝一修,秋冬两季水位下降,大堤的下层,土哗啦哗啦往下掉,夏汛一来,那根基就更不牢了。”他用手指着远处雨中略显朦胧的一排排整齐漂亮的公寓楼,“这水一进来,我们的家都没了,还在惜这些力气?”

总理点点头,说道:“是呀,这么漂亮的房子,万一冲坏,真的可惜。”

“谁说不是呢?北京上海的人,不见得有福气住我们这样的房子。绿化好,小区安全,新街口一带的公家房子,60年地契,才2500一平方米,要是搁在北京,还不上2万去了?”

“真的这么便宜?谁能买这些房子?”

“当然便宜,省长亲自定的经济适用房。拆迁的老住户,都可以买这些房子,地价是极便宜的,开发商也不许提价,成本事先核算好,给开发商留12%的利润,就这样招标时都挤破头了。我家拆迁之前30平方米,拆了之后在原址给补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差价12 万就买下来了。”

“哦,是够便宜。”

“地段也好,我家在鼓楼附近,靠近中央大学,这要是在上海,还不要搬到昆山去了?”

这位老人的一席话,让总理对盛宣德的能力刮目相看。八十年前军民鱼水一家的情况,久违多年后又见到了,不能不让总理感动。这个国家的人民,几千年来灾难深重,从有信史的春秋算起,2600多年,不过汉之文景光武,唐之贞观开元,清之康熙乾隆,满打满算200年的太平日子!历任政府肆无忌惮的剥削这些人民,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默默的忍受,现在政府只不过做了宪法上写明的应该做的事情,他们却以赤子之心相报!

总理当晚在金陵饭店召见盛宣德,密谈了2个多小时。等盛宣德出门时,眼眶红红的,心里异常激动。

总理仔细的听取了他对土地管理的意见,对他在全国范围内统一管理土地的想法表示支持,也同意了他建立统一的信息系统来公开信息,加速申请,减少官僚作风的提议。最后问他愿不愿意接替行将退休的前任国土资源部部长,把这个担子挑起来。盛宣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还立下了军令状,为国家财政每年增加5000亿的收入。

这笔收入不是空穴来风,他计算过。全国在开发区里面滞留的土地,共计4万平方公里,只有一万是需要的,其余大可退还给农民作为耕地。全国1000余县市,每年共计开发大约4000平方公里市区,按四分之三为居民经济适用房计算,余下1000平方公里可作为商品开发,共计1500000亩。按每亩地40万的保守价格,也是6000亿。

这6000亿,相当于财政收入的15%,可以做很多事情。甫一上任,钱还没有到手,他就开始启动了全国土地资源信息管理系统,准备以此为工具,和全国范围内的蛀虫们决一死战。

系统建好了,这第一个月的运行,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看到多达三分之二的申请有头无尾,中途知难而退,这就不知给国家保住了多少资产。忧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出现。这个案子如果不好好查一查,以后各地竞相仿效,那这个信息系统就如同虚设了。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把这份举报落实,他要了解具体的情况。想到这里,盛宣德走到电脑前,打开那封红色警报邮件,在落款里查到了周蕙蘅的电话,拿起了话筒。

周蕙蘅接到盛宣德的电话,并不感到意外。盛宣德让她到位于阜城门外大街国土资源部大楼见面,就在他的办公室。

周蕙蘅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动身从西山出发前往市内。她坐在通勤班车上,把可能遇到的问题想了又想,只觉得头绪太多,也索性不费心思了,闭目养神。班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奥运开过后路虽然修了不少,但是车子增加得更多,交通状况简直一团糟。

五十公里的路,走了2个多小时,她到达盛宣德的办公室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钟头,她正要开口说对不起,盛宣德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打印出来的举报材料,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开口了:

“何颐寿工作一直尽职尽责,你为什么举报他?”

“我不是针对他,您看过我写的举报档案了吗?我是针对上海那件土地申请,对事不对人。”

“哦?那你还把他的名字也加了进去?”

“说明事实就应该把来龙去脉写清楚呀,我也写了我的名字进去呢。”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面有猫腻吗?”

“没有。”

“放肆!”盛宣德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文件拍在了桌子上,“无凭无据就举报部里官员,这样下去,我这个部长怎么当得下去?每天就看你们互相咬?”

周蕙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串落了下来。她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自己寄予厚望的长者,也站在对立的一边。她几乎绝望了,脑子里想到的,只有辞职这两个字。

盛宣德一动不动的观察着周蕙蘅,看到她双肩耸动,泪如雨下,却不发出一丝声音。慢慢的,她停止了无声的抽泣,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抬起头来平静的望着他开口了。

“盛部长,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举报的是这件申请,不是人。我也没有本事斗得过你们,明天我就辞职。我原本只打算到您这里为止,能让部里拿回那块地应得的价值罢了。我觉得我做得没错,您仔细看看我的举报档案,哪一个字提到何颐寿从中捣鬼?我的要求很低,只要您会同上海方面重新审查。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只好找别的办法了。”

“唔,这么说是我不对了?你坦白说吧,谁指示你干的,说出来我可以保你没事。”

“不敢,我可不敢说你不对。没人指示我干,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昭昭天日。”

盛宣德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缓不过气来,在自己的部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周蕙蘅说的别的办法,他心里很明白—--直接上报给总理办公室属下的廉政监察院。

2008年,中国仿效新加坡和香港的模式,成立了直接向总理负责的廉政监察院,下属若干个调查局,基本相对应与每一个部委。例如央行和几大国有银行归金融调查局监督,电力交通由电力交通调查局监督,而国土资源部,由国土调查局监督。各个调查局的权限极大,凭调查员的工作证,就可以检视几乎所有的资料,所有调查结果,直接上报给总理,廉政监察院的工作人员,甚至也是政治局会议的常客。这个机构成立一年多,已经办了几件震动全国的大案,可以说是“威震江湖”了。

盛宣德满怀慈爱的看着周蕙蘅。她依然坐在那里,垂着眼睛把玩挎包的肩带。太阳穿过北京上空厚重的浮尘,薄薄的透过玻璃窗洒到办公室里,洒到周蕙蘅的身上,使她的侧面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芒当中。看起来如此柔弱的女子,却有如此的勇气和胆识!他想起了在他年轻时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杀害的林昭和张志新---当一个社会发展到要由妇女挺身而出来捍卫道德和正义时,那个社会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盛宣德之所以这样对待周蕙蘅,是有他的深意的:他想通过这些言语来试探试探周蕙蘅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更深一层的忧虑是,他早听说何颐寿与土地资源管理处处长不合,他很担心有人利用周蕙蘅进行党派斗争,这是他最讨厌,最不愿看到的。周蕙蘅给他的答案,没有比这更让他满意的了。

盛宣德走到了周蕙蘅面前,弯下腰去,缓声说道:“小周,我让你受委屈了。没有人会让你辞职,也没有人敢让你辞职!我……总算知道你的一片心了,光鉴日月。那份举报,我已经转给廉政监察院了,这两天就会有人来了解情况。我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你会不会帮我这个忙?”

周蕙蘅抬起头来,与盛宣德慈父般的眼光一碰,渐渐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她这时已经明白过来盛宣德的用意,对方也知道了自己的一片冰心。她没有想到的是,盛宣德竟是如此看重自己的举报。在廉政监察院一立案,这件申请所有的涉案人,以后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孟鸿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条腿跷得高高的搁在办公桌上,嘴里叼了一根雪茄,手里把玩着自己的纯金登喜路打火机,心绪起伏。这两天他已经收到了何颐寿和刘万里好几通电话了,何颐寿还颇有不耐烦的意思,这让他很为光火---娘个X,老子给你钱的时候从没见你不耐烦过。现在正是需要集思众议,团结一致对付危难局面的时候,你再拆自家人的台,太不识趣了。

他又想到了刘万里,相比之下,刘万里的态度就冷静多了,“鸿图,我们要想个办法,现在这个案子在网上炒得很热,小侯给我看了论坛上的发言。没想到现在清议这么严重。时间一长传到上面就不好了,毕竟人言可畏呀。”

是呀,人言可畏。孟鸿图也没想到国土资源部的系统这么歹毒,信息竟然会昭告于天下。他在古狗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十几个论坛在讨论这件事,跟的帖子不止上万条,浏览过的,就何止十万计。这数以十万计的愤青,可不是好惹的。如何让这股清议的势头慢慢平息下去不至扩大?他现在也束手无策。明天晚上要到刘万里家密议,何颐寿也会从北京自己的家里打电话过来,三个人要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

沉思间自己的手机响了。孟鸿图一看来电,脸上有了些许笑意,他接通电话,说道:“喂,王老师,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呵呵,还行还行,托你的福,鸿图,明天我要到上海开会,麻烦你给我安排一个住的地方。”

“好说,您老有什么特别要求?”

“只要不在锦江饭店,同行的人都住那里,不想被他们拉住卡拉ok。”

“锦沧文华怎么样?给您订青云阁套房,全套明清家具,保您喜欢。”

“太客气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了,顺便派辆车到机场接我,我明天下午2点半到。”

“没问题,我那加长凯迪拉克最近没被人借走,明天专门去伺侯您老人家。”

“别,太扎眼了,普通奔驰就行了。”

孟鸿图放下电话,原本灰暗的心情仿佛被注入了一缕清晨的阳光,慢慢的亮堂了起来。吉人自有天相,这个人如果肯帮忙,就算网上闹得再厉害,自己仍然可以平安无事。这个人就是当今中国首席经济学家,中南海智囊王瀚章。

第二天,孟鸿图亲自开车来到浦东机场,在出口处接到了王瀚章。王瀚章五十左右,样貌清矍,一付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越发显得温文尔雅。孟鸿图迎上去,一面帮他提行李,一面打招呼:“王老师,您还是这么有风度,样子倒是清减了些,气色却好得很!最近跟着三爷做事,很忙吧?”

王瀚章一听到三爷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把胸挺得更高,脸上也浮起了矜持的微笑---宛如参加全球华人小姐决赛的佳丽。“忙是肯定的。三爷昨天还跟我们讨论银行信贷规模的控制—--现在的年轻人,花起钱来可不手软。利率已经低了好久了,现在看来,个人信贷的坏账有增加的趋势,想想看,国民破产,毕竟不是国家的福,所以根据我的意见,在汽车,住房,经商等贷款方面,增加利率,抬高首期的门槛,现在那些什么0首期,简直是胡闹!”

孟鸿图本来心不在焉的听着他长篇大论的主题演讲,听到住房利率,首期付款要增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对他的生意影响可太大了。他不由得上了心,问道:“三爷怎么说?”

“三爷是菩萨心肠,他说提高房屋贷款利率和首期付款,对民生影响太大,不能不慎重考虑,他宁愿保持现状,还掉了句诗文给我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估计还要降低经济适用房的首期和利率!不过对汽车贷款,他倒是首肯了,他觉得国家不能有那么多私家车,不仅恶化环境,还加重了石油进口的负担。”

“哦哦。在他那个位置上也真不容易。”

“是呀,最惨的就是当中国的总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车子奔驰在通往市区的高速路上,两边的高楼大厦一栋栋被甩在了后面。二人之间的沉默,终于被孟鸿图打断了。

“王老师,不知这几天您哪天晚上有空?我的一个朋友想请您小酌片刻。”

“噢,是哪一位?”王瀚章对这类邀请,格外谨慎,他不想随便就给人套中。

“是刘万里副市长,对您仰慕已久了,趁这个机会想和您认识一下。”

刘万里的官声不错,也是堪当一面的地方大员了,王瀚章也想借机和他套套近乎,他沉吟片刻,拿出联想掌上电脑比划了几下,抬起头说:“后天怎么样?我一晚上都有空。”

到了第三天下午,孟鸿图亲自开车把王瀚章接到了刘万里位于衡山路的家里,守门的武警战士看到是孟鸿图,便挥了挥手把他们放了进去。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别墅,建于20世纪初,原本是一位英国医生所有,解放后被政府接管,现在成了刘万里的官邸。二人下车后走进客厅,刘万里已经一身便服侯在那里,见到王瀚章,一个大步迎了上来,紧紧握住王瀚章的手,脸上堆满了笑意:“王老师大驾光临寒舍,不胜荣幸之至!”

王瀚章听他谈吐文雅,不由得心生好感,回应说:“刘市长您太客气了,您这要是寒舍,我那里就只能叫窝棚了。”

“王老师说笑了,请楼上坐。吴妈,拿今年新出的梅家坞龙井,泡第二道的,送到书房。”

三个人拾级上楼,来到刘万里的书房,进门一看,连王瀚章都暗暗吃惊,想不到刘万里这么喜欢书,三面临墙的大书柜,整齐的排列着一架架的书籍。王瀚章慢慢地一排排看过去,足本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十三经注疏,脂砚斋批本石头记,毛选,邓选,马恩列宁全集,二月河高阳全系列,真的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看到最后一排书柜时,他的眼光停了下来,落在一套120册的线装全唐诗,以及相邻的五卷佩文韵府上。他转过头问刘万里,“刘市长,能不能拿下来看看?”

“当然可以,尽管看。”

王瀚章取下了全唐诗第一册,打开一看,书的页边已经发黄了,里面却是墨迹如新。翻到前面,第一页上朱红色的一行楷书,字大如铜钱,写道:康熙四十六年钦命江宁织造曹寅奉旨校刻于扬州天宁寺。再打开佩文韵府第一卷,同样的一行字,却是:康熙五十二年钦命苏州织造李煦奉旨校刻于扬州天宁寺。

王瀚章把书放回原位,用佩服的眼光看着刘万里,称赞道:“刘市长可真不得了,府上有这样的藏书,真可谓书香门第了。”

刘万里的脸红了一下。这两套书原本是扬州一家地产开发商几年前送给他的,里面的内容从来没看过,他倒不愿故作风雅,今天有求于王瀚章,自然要表示出诚意,于是答道:“不瞒王老师您,我这些书是用来充门面的,自己倒没怎么看过。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王老师您是内行,尽管把这书拿了去,这才叫物有所归。”

“不,刘市长,您太客气了。这部书在您这里,才是物有所归。”王瀚章答道。他不是不想要,而是不知道刘万里今天请他来有什么意图,要看看再作打算。

一直呆在一边的孟鸿图开口了:“王老师,这两部书这么受您看重,中间可有什么说法?”他深知王瀚章的脾气,最是个风骚文人,有意让他出出风头,把他的兴致提起来,什么话都好说了。

果不其然,王瀚章一下子被搔到了痒处,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的开口了:

“这部全唐诗,是扬州诗局刻本,康熙40年左右由查嗣瑮﹑俞梅等编篡。这个查嗣瑮,来头不小,就是当今武侠小说泰斗金庸的同族先人。当时查家一门几翰林,文风之盛,无出其右。但是这部书的珍贵之处,却是曹寅奉旨在天宁寺校刻,在世上成书的不过万余套,流传至今的,估计不过几百套。曹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除鳌拜时立了大功的御前第一红人,后任江宁织造,康熙6次南巡,5次住在他家里,圣眷之隆,可见一斑。至于佩文韵府,是康熙皇帝命张玉书等编篡,专门为诗律创作作参考的,里面列举很多韵文和典故,是自清以来各路才子写诗词的重要工具。苏州织造李煦,是曹寅的妻兄,两家可谓是荣辱与共。这套佩文韵府,流传到现在的初刻版本,就更少了,所以我说刘市长有这样的书藏在家里,您的书房就可以改名叫文渊阁了。”

“不敢不敢。哪里有王老师您学问渊博,真的是让我们今天长了见识,这书放在我这里,就是一堆故纸,让您这么一点,简直就是灵气四溢的宝贝。不过,王老师,我今天倒有几幅字画,让你鉴别鉴别。”

刘万里从书柜上取下一个长纸盒,一方紫檀木漆盒,放在了书桌上,他打开纸盒,拿出一个卷轴,在桌子上铺展开来。王瀚章不由得凑身上前细看,只见长三尺,高一尺半的白绢之上,画了几株娇艳欲滴的牡丹,笔墨规矩秀润,图右侧两行行书:浓艳香风里,玉容清镜中。图的末了一方篆章,仔细辨认,是云溪外史四字,看笔法落款,必是清初名家,别号云溪外史的恽寿平所作无疑。

最难得的是,在图的正上方,几行工笔小楷录了一首词: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落款是洪昉思,康熙三十年正月初十。

“这是洪升的亲笔!”王瀚章惊呼了一声。看到孟刘二人面有迷茫之色,便又开始了他的文化启蒙:“洪升子昉思,清初才子,创作了长生殿这出戏,和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并称为北孔南洪。他和恽寿平是好朋友,这幅画,估计是恽寿平送给他的,恽寿平在康熙二十九年去世,所以,我认为这幅画是恽寿平送给他的,在恽寿平去世后,洪升睹物思人,情伤不已,就在上面录了这首词。这幅画太名贵了,可谓无价之宝。”

孟鸿图和刘万里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份礼物,实在是太妙了。

另外两幅扇面,却是大书法家董其昌的,一幅上面草书王昌龄的出塞曲,另一幅行书芙蓉楼送辛渐,也是难得之物。王瀚章看后点了点头。

刘万里把书画扇面收好,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檀木盒,一方乌沉沉的石砚,现于眼前。

王瀚章用手绢包起砚台,细细把玩,砚身长七寸,宽五寸,高约两寸。一眼看到正面有两行篆字,仔细辨认,是:精忠报国,汤阴鹏举制。

王瀚章像捧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赶忙把砚放回原处,对着砚台一揖到地。转身问刘万里:“刘市长,这砚台,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这……是一个朋友送的。”

“这是国之神器,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东西,只配在博物馆里展览,我们谁都承受不起。”

刘万里沉吟着不说话,孟鸿图在一边开口了:“王老师,这些东西,都是给您准备的,如果不嫌弃,请拿回去慢慢鉴赏。”

“都是好东西,恐怕我却受不起。刘市长,鸿图,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兜什么圈子,有什么要帮忙的,不妨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得上。”


刘万里和孟鸿图对望了一眼,孟鸿图朝刘万里一眨眼,刘万里会意,斟酌着字句开口了:

“王老师,我们这里有一件事情很头疼------”

他捡着紧要的告诉了王瀚章,中间当然把自己和何颐寿受贿的情节略去不谈。只是一再表明,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清白的,一切都是按照流程来的,虽然价格是比较低,但也不是离谱,以往上海的地还有过600元一亩的价格,20万,30万,50万的比比皆是,所以务必请王瀚章在三爷那里代为说明,这件事已经捅的全国上下一片怨气,唯有上面理解,自己的位子才坐得稳。

王瀚章听了半晌不语。这中间没有猫腻,他自己都不相信。但是要说这件事能把刘万里从此打倒,哪也未必。是帮助刘万里,借此机会交这个朋友呢?还是不闻不问,听其自然发展?他在心里权衡半天,开始有了主意。他对刘万里说:“这一切都是按标准流程走的,就是部里查下来,也无可厚非,对吧?”

“对对,就是这样的。”

“问题就是在价格偏低上。可是竞标的这几家公司,都拿不出比鸿图更好的价格,是不是?”

“是是,就是这样。”

“拍卖时有公证吗?”

“有!各种手续一应俱全。”

“哪还有什么好怕的?管它外面怎么说,只要你自己心里想着做的没错,不就没有事了?三爷那里,我会给你说明,不过要找一个时机,不能主动跑过去给三爷提。他的秘书跟我很熟,什么时候时机成熟,我自有分寸。”

孟鸿图和刘万里要的就是这句话。上海这方面,刘万里可以摆平,部里有何颐寿挡着,只要三爷那边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那就万事大吉。而且刘万里和孟鸿图也被王瀚章一语点醒:自己做的事都是按规矩来的,怕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两个人的腰杆,从来没有挺得这么直过。

事情到这个地步,是该开香槟庆祝了。刘万里恳切的开口了:

“谢谢王老师指点,要不是您,我们还都糊涂着呢。这几幅字画和砚台,务必请您收下。您跟着三爷做事,还不是为了天下百姓造福?就算岳少保再世,也未必比您强到哪去,这方砚,您可是绝对担当得起!”

“话不能这样说。满江红可是从这方砚里出来的,千载之间唯有正气歌堪与之相和。还有-----”他本想说岳飞的名言“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命,何患天下不太平”,突然意识到说出来恐怕太刺耳,硬生生的忍了回去,“所以在下觉得这方砚,不该在我辈手中,刘市长早日处置了吧。”

“好,谨聆教诲。但是别的,无论如何要请先生收下。”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三人品茗片刻,孟鸿图把书画收拾停当,刘万里坚持把清刻本全唐诗和佩文韵府也送给了王瀚章,两人客气了一番,王瀚章最后还是笑纳了。

看时间已经将近7点,孟鸿图开口了:“刘市长,王老师,这就请移尊驾,我在锦沧文华的锦华宫订了包间,那里香港厨师做的蟹黄银翅饺,还有瑶柱鲍鱼银耳汤可是国内一绝,晚上我们好好喝几杯!”

三人出发前往锦沧文华酒店,在酒店的中餐厅锦华宫小酌。酒过数巡,三个人无不眼红耳热,王瀚章发话了:

“刘公,我看你数度引杯自酌,像是还有满怀心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帮你出出主意?”

“王老兄,实不相瞒,我这个人一直名声不坏,最近却被这件案子弄得声名狼藉,我这是为自己可悲呀。”

王瀚章心里一片雪亮。这股网上的清议已经让刘万里吃不消了。官场里还好打发,官官相护,大家屁股都不干净,互相给个面子就算了,这网上的愤青,确实难对付。经过一个下午的接触,他对刘万里颇有好感,这个人本性不失厚道的一面,也没有一般地方大员的花花架子,当下里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极快的盘算,如何拉刘万里一把。

想得片刻,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他举杯向刘万里一照,“刘公,干一杯,我倒有个计较,或许帮得了你。”

刘万里当即起身,给自己满斟一杯,仰头干掉,然后把空杯子向下一照:“愿闻其详。”

“其实用的还是老祖宗的法宝,围魏救赵,金蝉脱壳。实不相瞒,我对上海的圈地,是早有耳闻,从03年算起,一直是非不断,诚如你所说的,20万,30万一亩多了去,600块一亩都有!你老兄是初上任不久,正好被你赶上了这天杀的电脑系统,在你以前的几任,批的地价比你这一笔低得多,却没人说他们,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是我命不好……”

“那如果把以前的旧账翻出来,会对刘公如何呀?”

“对我是无所谓,以前我没管过,只是从今年4月才开始,但是翻旧帐,可就得罪了几位前任了。而且……”刘万里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瞟着孟鸿图。

孟鸿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王瀚章可真够毒的,把前几年的烂污都捡出来,可就真的救了自己的眼下之急,也就救了刘万里一命。那时估计全国的眼光都去盯着旧帐了,而自己这一笔80万每亩的交易,也就大大说得过去,甚至还可能会被认为“相对公平交易”。但如果把胡光平挖出来,事情就复杂了,自己固然吃不了兜着走,整个上海的官场,也会被震得七荤八素。

★ 2 ★

王瀚章看着孟鸿图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和孟鸿图认识有好几年了,为刘万里开脱的同时,不能不顾及孟鸿图。这就要再好好考虑一下了。他夹了一块鲍鱼在嘴里慢慢嚼着,心里一刻不停的在盘算。

刘万里这时却站起身来,走过来搂住了孟鸿图的肩膀,“鸿图,我刘某人之所以有今天,不是踩着朋友的肩膀上来的。”他转头对着王瀚章说,“王兄,你给我出这个主意,我很承情,但是鸿图也有他的难处。这条路,行不通的。我们今天痛痛快快喝酒,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这个邪,网上就算再多几只乌鸦,又能拿我们奈何?”言毕慨然引杯,咕的一声喝下去一大口。

王瀚章也悚然动容,他也为刘万里的举动所深深感染---不想到在江南的官场上,还有这样讲义气的人物!他是饱读诗书的人,平生最喜欢荆轲那种“萧萧易水上,淡淡寒波生”的豪侠之气,越是像这样的人,他越喜欢,现在已经几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帮这两个人一把,想到这里,连忙起身说道:“刘公,鸿图,我们不着急!慢慢找,总会找到让大家皆大欢喜的路子。”

孟鸿图听了两人的对话,激动地站了起来,牙齿抖地咯咯作响,他端起面前的细瓷茶杯,把水往地上一倒,再斟满一茶杯五粮液,端到口边,眼睛却看着刘万里和王瀚章,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刘兄,王兄,承蒙你们看得起不嫌弃,我……我实在是无以为报。今天我就放在这里一句话,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说完,端起茶杯,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三个人互相对视,都觉得今天这个饭局,吃得痛快。刘万里和孟鸿图几乎是“执手相看泪眼”了,只剩下一个还清醒着的王瀚章,依旧在思索“让大家皆大欢喜的路子。”

饭罢服务生送上茶水,几口热茶下肚,三人身上汗一出,觉得酒意散去不少。王瀚章轻轻把玩着茶杯,缓缓的开口了:“刘公,鸿图,我有句话想问你们,一定请你们据实回答,你们在拆迁的安顿上,可有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

“绝对没有。”孟鸿图很自信的说,“不瞒王老兄您,我这个人做事,可是方方面面都要顾到的。就拿这笔地来说,原址上住的人家,我可是按7000块一平方米给的,这个价,全上海也找不出几个来!所以一般住户听说是我的项目,都高兴着呢。不过这当中尽也有些钉子,想趁机敲诈一笔,对这些人,我倒是不客气。”

“这个我可以作证,”刘万里插了一句,“鸿图做事,的确厚道,从来没见被拆迁的人有多大怨言,不少是高高兴兴走的。”

“着!”王瀚章轻喝一声,“这就有了生门。不知刘公和前任市长邝景贤熟不熟?”

“老领导了,算是说得上话吧,不过他也栽的够惨了。自从07年那件拆迁丑闻出来,不到一年光景,就去了人大,现在不过是养老等着退休而已。”刘万里说完摇了摇头。

邝景贤是原上海市副市长,胡光平的前任,在任期间闹出了轰动全国的大案---强行拆迁造成3位居民身亡,给的拆迁费又太低,结果几百号人前往中央上访,这件事在2007年弄得沸沸扬扬,也导致了他的下台。

“嗯,那刘公手里,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绝对没有!我上任一个半月,说老实话,就鸿图这一块地,再加上长江实业在浦东的一块,那块可什么毛病也没有,700万元一亩的价格,捅到总理那里我也不怕!”

“这就好办了!刘公,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现成的鼓手?”

“什么是鼓手?”

“顾名思义,敲边鼓的,不过要敲在点子上。”

“请问……”

“好,我就明着说吧!廉政监察院的人,盯上邝景贤了!这是天大的机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那几家有亲人罹难的,这几年上访一直没停过,弄来弄去三爷知道了,已经下令严查。最近几天虽然没有动静,我估计就在这个月底之前就要动手。你们这点事,比起邝景贤任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网上的愤青不都盯着你们这件案子吗?我们趁机来个釜底抽薪,却把那边的火烧得旺旺的,看看到时候是谁出风头?”

王瀚章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这个鼓手,就是要在一边敲打,把人们的视线转移到邝景贤这件案子上,廉政监察院的人一动手,你们这边就要响应。一定要找一个有文采的,又有些名气的,在新民晚报上发几篇评论,再转到网上,网上那股清议,看了邝景贤的案子要不抓狂才怪。老邝那点底子,我也略知一二,任上20万块一亩的地批了不少,1万的都有!我最看不惯的是他纵容强行拆迁,竟然逼死了人命!”说完这话,王瀚章愤愤地把茶杯顿在了桌子上,溅了一地的茶水。

刘万里和孟鸿图听了这话,心里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上面要对邝景贤动手,自己说不定有池鱼之殃,喜的是这确实是一条死而复生之路。

“这样对待老邝,会不会太狠了些?”刘万里喃喃说到,像是自言自语。

“太狠了?哼哼,”王瀚章冷笑一声,“三爷想动手办的人,你不过是顺手推一把,眼下这是唯一给自己开脱的机会,刘公,你可要好好斟酌。”

三个人沉默半晌,刘万里小心翼翼的开始试探:“如果邝景贤攀咬出其他的人,好比老胡,那该怎么办?”

“胡光平没有他那种劣迹,价格也比他批的高得多。你们就放心吧,上海是国家政治之本,一次揪出一个市级领导,还嫌不够?大爷和三爷都没存心要一网打尽,只不过是杀鸡敬猴,要真的捋起来,有几个能幸免的?”

刘万里和孟鸿图听到这里,才真的是喜不自禁,差点没给王瀚章跪下来磕头。刘万里起身离座,对着王瀚章一个90度的躬就鞠了下去,口里说道:“大恩不言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弟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您驱使了,以后来上海,要什么尽管开口!”

“刘公请起,我们自家人,好说好说!至于那个鼓手,我可以跟你推荐一个,就在上海,此人名叫余秋云,是娱乐圈里颇有名气的一个角色,想必两位都听说过……”

★ 3 ★

今天是周六,周蕙蘅一大早起来正在洗自己一周积累下来的衣服,却收到了一个电话,刚开始她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无法识别四个字,索性不接,谁知道打电话的人还挺有毅力,眼看手机响个不停,她去擦了擦手,拿起了电话。

“喂,早上好。”

“早上好,请问你是哪一位?”一个响亮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周蕙蘅不由得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一点。

“我姓周,请问您贵姓?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小姐,你还记得12号下午的事吗?”

周蕙蘅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记得,您是哪位?有何贵干?”

“噢,你记不记得你送给老头子那份档案的编号?”

老头子是盛宣德在国土资源部的外号,周蕙蘅稍一思索,便即答道:“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档案编号?”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嗯,这样吧,老头子把提交的档案转给了我,你总该清楚了吧,其实我这样是为了你好……”

“档案编号是沪2010041901, 现在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廉政监察院土地局岳谋忠。今天你如果有空,我想请你到局里来一趟,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有空!”周蕙蘅脱口而出,刚一说完脸就红了,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实在是有失矜持,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换了平淡的语调说:“请问到哪里去见你?”

“我的办公室,你下午三点在灵境胡同和西单大街的交口处东北角等,有人会去接你。”

“是谁?我怎么和他联系?”

“你不用管,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找你。”

放下电话,周蕙蘅知道,自己这些天一直在等待的,终于来到了。她满怀的忐忑不安,又充满着无限的希望,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简直比得上007里面的故事情节,连初次见面都这样神秘!

时间还早,周蕙蘅洗完了衣服,也不过九点多钟。她想想反正在宿舍呆着也没事,倒不如出去到图书大厦转转,中午顺便在西单商场楼上的食阁吃点无锡灌汤小笼包----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江南风味了,下午3点钟再去赴约。

她从西直门附近部里的单身宿舍出发,乘地铁前往西单。来到图书大厦,那里已经是人潮涌动。她来到新书专柜,一下子就被挂在那里的巨大宣传招贴所吸引,上面是在推荐著名作家,评论家,历史学家,考据学家,戏剧学家,著名特约撰稿人,央视首席客串嘉宾,XX大学著名教授,余秋云先生的新书---岁月笔记。

余秋云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腕了,写的书文字流畅,颇为发人深省,可以说有井水处,就有余秋云了,正因为此,他一直是盗版商们的大情人,凡到达井水处的,十之八九是D版。周蕙蘅看到这本印刷极其精美的书,便顺手拿起来翻了翻,扉页上是一幅作者的近照,站在高山之巅,背景是苍松翠柏,一手抱在胁下,另一手托着下巴,目光暧昧的望着远处作沉思科。她看了看目录,便翻到了第一篇:抱愧杭州。

开头是这么写的:“长久以来,我都在异乡的土地上漂泊,对于生我养我的故乡,却甚少眷顾。今年春天,当作家协会年会在杭州召开的时候,我有幸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们临西湖之滨,和柳浪之莺,观花港之鱼,望雷峰之夕,赏三潭之月,既慨岳武穆之忠义,又感秋鉴湖之英烈,沽酒会文,沏茗论诗,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

夫自宋之南渡,临安渐为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自汉以来,江左名城,如长安,洛阳,金陵,扬州,兵火不息,无不曾毁于一旦,唯有杭州,得保其完璧,此天眷也,因之得以文章锦绣,经济繁荣,世风不俗。时至今日,则有三个代表光泽大地,以德治国润被苍生,而杭州,亦焕发其千百年所未见之风姿矣!……”

周蕙蘅看了这一段,心里却暗暗好笑:柳三变是北宋词人,杭州其时早就是东南形胜了,那里还要等到宋朝南渡?百余年前太平军两克杭州,境内居民被杀二十几万,城内十室九空,也是得保其完璧?这年头会吹牛的人多的是,认真做学问的却越来越少。如今看来,名不副实的大腕,可不是又多了一个?

★ 4 ★

吃过饭周蕙蘅在华南大厦转了一会儿,看了看入夏的衣服。她的工资不高,这里稍微像样一点的牌子都要好几百块,两件衣服下来就是半个月的收入了。算了,有空到秀水街转转吧,这些CD,YSL,Prada之类的牌子, 不是给一般白领的。

看看时间差不多,她开始往灵境胡同那边走去。路上她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这趟去是凶是吉?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她拿出手机,按了110, 迅速的拨出去,又迅速的挂掉,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呼救。

到了约定的地点,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心里宽了一大半。看看时间将近,开始环顾四周,找找有没有什么人在等。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周小姐,您往东边走,我在一辆黑色奥迪A4边,穿白衬衣,我看见你了……”

周蕙蘅也看见了她。一个穿白上衣黑色直筒裤的年轻女孩子,站在约50米开外,向她招手。她走了过去,那个女孩子大方地向她伸出手:“是周蕙蘅吧,我叫郭淑萍,是岳科长叫我来接你。你叫我淑萍好了”

“你好,淑萍。岳科长是岳谋忠吧?他叫你来的?”

“对,他担心派男生来接你会让你害怕,就打电话叫我来了。”

“啊!淑萍,真的不好意思,周末还要害得你跑出来。”

“别这么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有时候大过年的我们还要在外地奔波呢。请上车吧。”

周蕙蘅有些犹豫,郭淑萍却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她用手指着东边胡同口一抹红墙,“就在那里面。”

车子顺着灵境胡同,几分钟就开到了中南海。车子从位于府右街的国务院西门进入,武警战士把她们请下了车,拿着探测器在车子里面反反复复照了几遍。周蕙蘅胸前已经挂着岳谋忠给她签发的临时通行证----人还未曾谋面,她已经对他很有好感,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安全检查完毕,她们上了车,车子进了大门朝左拐去,缓缓的一段滑行,停在了一栋毫不起眼的四层青砖小楼前。周蕙蘅一下车,就看到楼的入口处一方匾额,蓝底白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廉政监察院。她为这里的昭穆所感染,凝视了几秒钟,随着郭淑萍一起进了楼。

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厚重的电梯门一打开,她们站了进去,淑萍按了四楼,周蕙蘅注意到,楼上4层,地下却有6层。出了电梯向右拐,淑萍把自己的员工卡在玻璃门的阅卡器上一划,玻璃门开了,把两个人放了进去。

门里面是一个开阔的办公空间,虽然是周末,这里却几乎坐满了人。一些伏案工作的看到她们两个进来,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郭淑萍拉了拉周蕙蘅的衣服,指着远处背对她们正在打电话的一个男士,周蕙蘅明白,那就是岳谋忠了。

周蕙蘅忍不住对那个背影多看了两眼,身材魁梧,背却稍微有些驼,白色的衬衣有一半已经从深色的西裤里滑了出来,袖子捋的老高,周蕙蘅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她家胡同口修自行车的师傅,脸上忍不住浮现一缕笑意,却又马上转瞬即逝。这时郭淑萍拉了拉她,带她进了位于办公区域一侧的一间小会议室,然后放下靠办公室一侧的百叶窗,关上了门。

“小周,你在这里等一下,岳科长打完电话就来找你,我去给你倒杯水。”

淑萍走了,室内只剩下周蕙蘅一个人,她站到窗前,极目望去,楼下一泓碧水烟波浩淼,就是举世闻名的中海和南海了。右前方一座离岛,有石桥与岸相接,离岛临海郁郁葱葱满是柳树,时值初夏,垂枝拂水,一派祥和之气。再往岛上看,亭台楼阁之间,一座大殿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碧辉煌,一刹那间她想到了,102年前,也就是光绪34年,清朝最后一个试图励精图治的皇帝,清德宗载湉,就在那座金光闪闪的大殿里,走完了自己凄凉的一生。

最为可悲的是,在他驾崩前一天,他毕生的政敌,嫡亲的姨妈慈禧太后,命太监把病入膏肓的她抬到瀛台涵元殿光绪的床前。他们那时说了什么,后世的人无从得知,第二天光绪去世,第三天慈禧薨殁。几年后,一个统治了华夏近三个世纪的朝代,带着光荣和屈辱,永远消失在神州大地。

光绪皇帝何尝不想让华夏强大?中日甲午战争,他是坚决主战的,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他痛心疾首,发誓不做亡国之君。但是他下诏的变法,100多天就失败了,看样子在中国要想改变政局,除非大权在握,或者坚决支持你的人大权在握,要不然恐怕没有好下场。

出神间听得门声响动,她回过头去,只见岳谋忠一手拿一个茶杯,胁下还夹了个笔记本,正费力的用肩膀扛着门,转动着身子进来。周蕙蘅一时愣了,竟然忘了上前帮他,等岳谋忠转过身来,人也就进了门,他弯下膝盖,把两杯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从腋下拿出笔记本打开放下,转身把百叶窗拉上去,室外的活动,顿时一览无余。

这一个小动作,却让周蕙蘅感激不已。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子,单独和一位男士相处一室,难免有所顾忌。她现在有机会看看眼前这位岳科长了:他看起来容貌普通,头发不长,修剪得很整齐,但胡子却几天没刮了,浓眉高鼻,脸上的皱纹却已经浮现不少,肤色黝黑,一幅饱经风霜的样子。两眼熬得通红,却有股清湛之气,一望之下但觉炯炯有神。衬衣看起来有几天没洗了,领口袖口,都已泛出黑色。

岳谋忠也在打量周蕙蘅。这位在盛宣德口里评价极高的女孩子,看起来是这样的柔弱----一瀑齐肩长发,瓜子脸,肤色白皙,一条淡绿色的连衣长裙穿在身上,越发显得纤腰一束。两道弯弯的蛾眉下面,一双眸子灿若秋水,眼波流转间,却能看到似乎可以穿透一切的光芒-----那当中蕴涵着她的坚毅。岳谋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佳人,真当得起“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这八个字了。

★ 5 ★

房间里静静无声,周蕙蘅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低头看着面前的桌子。岳谋忠也感到了气氛的僵硬,低声咳了一下,说道:“请坐,这是你的茶,这里的风景还好吧?”

“谢谢,这里的风景很好,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嗯,以后机会多着呢。”岳谋忠刚说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马上补充:“听说上面有消息,要开放丰泽园,菊香书屋和西花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真的?”周蕙蘅睁大了眼睛,几十年前,菊香书屋,丰泽园是毛泽东主席的住地,西花厅是周恩来总理的寓所,这红墙之内的一草一木,当年都与世隔绝,现在连这几处都要对外开放,这个转变不可谓不大。

“是有这个说法,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实。”岳谋忠答道。确实是有这个提议。今年春天刚开过的人大年会,有代表提出了这个提案,转交到主席的手里,主席很认真对待。提案里写道白宫,白金汉宫,爱丽舍宫都对民众开放,也提议中南海扩大对群众开放的区域。这件事情在最近的政治局会议上还讨论过,结果争执不下。不过据主席和总理的意思,开放是必然的,所以岳谋忠敢说这样的话。他自己也完全同意这个提案,一叶知秋,这看起来不大的一件事,在人民心里掀起的波澜,却无法估计。

周蕙蘅却想到了源自诗经的一桩典故:“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周文王修筑灵台,也是借助民力,地方七十余里,国民却嫌不够大,原因就是因为灵囿为天下子民所共有,不禁游玩,不止田猎。现在中南海地方仅4里,就不知天下多少上访者不得其门而入!
岳谋忠哪里想得到这个女孩子有这么多的心思。他在笔记本里连上无线局域网,登录到局里所用的信息系统,找出了盛宣德发给他的举报档案。他略微看了一下,开口道:“周小姐,我看过了你的举报,你没有跟别人提起吧?”

周蕙蘅摇了摇头,“盛部长跟我说过了,除了他之外,我没告诉过别人。”

“嗯,这件申请,现在已经批准了,是何颐寿签发的。你平时有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老实说以前不太清楚,原来不归我管的土地批租我都看不到,不过之前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能力很强,人缘也好。但是最近……”

周蕙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手端着茶杯,在手心里不停的转动。她要好好考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自己的只言片语都可能给别人带来莫测的前途。她沉吟了半天,还是决定说老实话:“我曾经和他谈过这件案子,他是同意批准的,我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批准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在我找过他后,他特地关照了财务的同事把开发商的付款尽快收进账户。这一点我觉得很可疑。”

“嗯,这件事你有没有证据?”

“系统里的证据是有的,通常付款到达后,我们的服务协议是在第二天在电脑里把应收账款纪录改成收款纪录,然后就把这个收款纪录作为收据发给上海方面,他们在上海打印出来,加盖公章,就作为给开发商的收据。你可以看到在系统里,收款纪录对别的申请都是第二天才发出去,对这笔申请,是款到1个小时就结单了。”

“嗯,听起来挺神奇的,有没有人愿意给你作证?”

“有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作证。”

“噢,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这……..让我想想好吗?”

岳谋忠嘴角挂了一丝微笑,这个小女孩还挺讲义气,但他并不急,到了最后证据充足,可以起诉的时候,再打听这个证人会比较好。

“那你跟上海方面处理这件事的有关人员熟悉吗?”

“不太熟悉,只跟侯建国通过电话,我打给刘市长核实价格时,都是侯建国接的。”

岳谋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刘万里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经常在央视新闻联播露面的,你打电话找他?他要知道是你在问价格,非气得要找盛宣德算帐不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诚然也。

微笑之余,他却多了一分敬佩。要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像这个姑娘一样,何愁天下不治?何患国之不强?有100个台湾也自动回来了。

“哦,知道了。我今天要问你的,差不多就这些,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不知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周蕙蘅听了这话有些失望,没想到自己大费周折来到这里,就问了这一点儿。她想了一下,问道:“请问这个案子什么时候开始查?”

“我们会尽快安排,争取2个月后开始吧。”

“两个月?!!”周蕙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那么久?”

“我已经把这件案子当作优先处理了。我们这里的人都忙得要死,你也知道。”岳谋忠用手指了指外面,“局里成立一年多了,没有人歇过整个周末。”

周蕙蘅失望的坐了下来,眼眶已经红了。岳谋忠看在眼里,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不由得大为提高了警惕,他要好好看看,为什么周蕙蘅对这件事这么关心?

他略微一想,便即问道:“周小姐,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我们就这么几十个人,全国却有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今天凌晨刚从西安回来,昨天才在那里结了一桩大案—不怕你笑话,到现在脸还没洗呢。两个月也不是什么太久的事,为什么你要这么着急呢?”

周蕙蘅深深后悔自己的失态,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说道:“不是我急,我是替那里的居民,还有银行着急。拆迁准证很快就会下来了,开发商是一定会向银行贷款的,这个项目,没有20亿的资金下不来,等你两个月后再开始查,贷款也拿到了,房子也拆了,项目一停,那块地马上就成了一个烂摊子。银行的贷款,估计是拿不回来了,20 亿,抵几个省的义务教育经费呀!我在想,难道我们就不能未雨绸缪,早点着手,岂不是能避免这些损失?”

岳谋忠霍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急速来回踱步。周蕙蘅的一席话,让他震动不已。是呀,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一年多,全翻的是陈年烂污,秋后算账,被贪官们挥霍掉的,十之八九是追不回来了。反腐本该未雨绸缪,真是身在庐山中,不识真面目。

想到这里,他深深看了周蕙蘅一眼。盛宣德那样的人物,都对这个女孩子刮目相看,确实是名不虚传。听周蕙蘅说起银行贷款,他不由得想起了半个月前在紫光阁大会议厅总理召见的情景。当时廉政监察院的全体科级以上干部都在场,总理对他们殷殷寄语:

“诸位,中国的明天怎么样,很大的干系担在你们身上---我们这一届政府,要做得比往届好,就要靠你们正本清源。当前几个领域,像是金融,房地产,固定投资,政务,尤其要你们严格把关。过去几年固定投资增长太快,那么多重复建设,拿的都是银行贷款,是国家的钱,是老百姓的钱!!项目建好之后没有效益,贷款随便乱批,坏账累积如山,最后我们迫不得已,累计拿了4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给那帮败家子填窟窿,4000亿美元呀,建国55年的积累,就这样花掉了!但是如果我们不补这个窟窿,银行一破产,亏的还是老百姓,拿人民的钱去补这帮王八蛋捅的漏子,我心疼的几夜合不上眼!你们这个机构成立了一年多,办了好几件大案,没让我失望,就算你们揪出了整省的官员,我也是高兴的,当然我也有难过,但不是为这帮贪官难过,我伤心的是,自2000年以来,年年给公务员加工资,现在比国家人均收入不知高了多少,人人出去都是白领了,却还不知足,这些人的良心,敢情都给狗吃了!这里是紫光阁,是先朝悬挂功臣勋烈图像的地方,你们要能帮天下人民重振乾纲,我就把你们的像,挂在这个会议室里,让后世千秋万代记住你们的名字!!”

总理谈话间数度哽咽,在座的人泣声一片,岳谋忠坐在角落里,泪眼朦胧。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自己的上司国土监察局局长项永良,掩面抽泣,坐在一边的政务监察局局长梁元初,老泪纵横,座中泣下谁最多?要数坐在远处的金融监察局局长陈灵川,浅蓝色的衬衣上,湿了一大片。

眼下自己要去办的第一要务,是前上海市副市长邝景贤的案子。这是总理亲自批示要严查的,周蕙蘅这件案子,他本来打算搁在下一个,现在看来,两件案子不妨合在一起,反正都是在上海。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主意,他停下脚步,对周蕙蘅说:“周小姐,多谢你的提醒。你的那件案子,要尽早动手,我要考虑一下,找个法子来实施。请你先回去,我三天后给你消息。”

周蕙蘅看着岳谋忠,眼里满是感激,轻轻点了点头。

在岳谋忠的再三坚持下,周蕙蘅接受了郭淑萍开车送她回去的建议。车子慢慢的从长安街81号门驶出,门口站岗的三个盛装仪仗队战士齐刷刷的向她们敬礼。郭淑萍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举至额边还礼。在车子驶出的一霎那,周蕙蘅看到站岗的战士们汗透军衣,但仍然像钉子一样站在那里。一个中年人,拿一方雪白的手帕,在给一个战士擦汗。战士目视前方,任由手帕在额前脸上拭过,依然如白杨般挺拔。车子拐了个弯,开进了西长安街。周蕙蘅的眼光却离不开车子开出来的地方---新华门从来没像眼前这么雄伟过,她凝视着高悬其上的国徽,仿佛与尘世间隔绝了一样,一动不动。

★ 6 ★

岳谋忠说到做到,在礼拜二早上七点就给周蕙蘅来了电话。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周蕙蘅大吃一惊,继而激动不已。

岳谋忠问周蕙蘅愿意不愿意暂时到廉政监察院工作,首先是借调一年。周蕙蘅愿意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住了。她问应该怎么样办手续,是不是还要给何颐寿说一声,岳谋忠竟然说不用了,盛宣德已经签了字,只要周蕙蘅愿意,在借调通知上签名,下周就可以到廉政监察院上班,而且岳谋忠还给了她三个选择,政务监察局,金融监察局和国土监察局。她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在自己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好些圈,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明白,一定是岳谋忠希望自己到监察院工作。他们那里人手不够,正是用人之时,看样子自己给他留的印象还不错。想到这里,她突然脸上一红,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心里责怪自己:“才见了一面,怎么竟然会胡思乱想!”

她毕竟是初谙世事的年轻女子,毕业不过三年光景,作了两年的信息系统实施,余下的这一年都是在处理文件,跟学校里相比,社会经验增长的实在有限。她在大学里的男朋友,也在毕业后回了上海,半年后音信全无。周蕙蘅那时为此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但是慢慢她发现了,泪水也是可以让人变得更坚强的,至少她以后不会再为了一段不值得留恋的感情如此伤心。

当天她就按照岳谋忠的安排,来到廉政监察院他的办公室来签署文件。在门口接她的还是郭淑萍,这次两个人以步当车,走到了办公楼。来到国土监察局的楼层,岳谋忠已经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等她了。

“没想到吧?”岳谋忠笑着问她,“我也太唐突了,昨天一天跟盛老头打仗,终于把你要了过来。”

“噢,是没想到。”周蕙蘅一双眼睛看着岳谋忠,期待他说下去。

“我问老盛,肯不肯把你转到我们这里来,老盛声音可够大了,电话里面都能迸出唾沫星子。他说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宝贝,你就想挖我的墙脚?我说盛大叔,咱们不都是给国家办事吗?哪分得了这么清楚?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周蕙蘅十分感兴趣,好奇的眼神一刻也没有从岳谋忠脸上离开。

“他说,我们这里做好了,你们根本就没必要存在。我就是要蕙蘅留在我这里,她以后前途无量,你们那间小庙,说不定几年后就散了。”岳谋忠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他的视线和周蕙蘅一碰,两个人都迅速转头看着别处。

“哪,你是怎么样说服他的呢?”

“我说,您说得对,您那里弄好了,我们这座小庙也该拆了,不过您那里不是还要时间吗?而且您那里一时半会不见得有合适的位子给她,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在帮您吗?好,我现在也不要求调过来了,我只要借调一年,这一年对她只会有好处,以后还把宝贝还给你,行不?他这才同意了。”

周蕙蘅本来听得兴致盎然,乍听到宝贝这两个字,不由得脸上一红。

岳谋忠其实没有说完,他对盛宣德还说了一番话:“这个案子就要动手了,你如果把周蕙蘅放在你那里,你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她以后就是我们的控方证人。如果你把她放到我们这里,不管是哪个局,没有人敢动她,我们这里日夜保护,连宿舍都有武警看守。党内审纪时,她仍然可以作为控方证人。”

盛宣德终于同意了,当天就在借调函上签了字。

“那你们这里不需要考试吗?难道就这样定下来?”周蕙蘅眼光看着别处,轻声问岳谋忠。

“盛宣德和……看上的人,还能错得了?”岳谋忠本来想说“和我看上的人”,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暧昧,就轻轻带了过去。

周蕙蘅心里很感动,岳谋忠没说出来的话,她也听出来了。君以路人待我,我待君以路人;君以国士待我,我以性命待君。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作出一番成绩。

岳谋忠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供职通知,抬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廉政监察院,好几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对工作的要求和责任。岳谋忠指着开始的空白说:“你要在这里签名,还要写上身份证号码,你打算到哪个调查局,我就找局长在信的末尾签字,这样你下个礼拜一就可以来报道了。”

周蕙蘅咬着下嘴唇,想了半天,低声说道:“我就加入你们局好了。”

岳谋忠心头一震,他又何尝不想让她在自己身边工作?他倒没有非分之想,但是有这样一位佳人在身边,毕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项永良很快就签字批准了。周蕙蘅的行李也从西直门搬到了南礼士路一带的新宿舍,每天可以从院里坐班车上班,又方便了不少。让她感到最骄傲的,是每天佩戴着廉政监察院的员工卡,进出中南海西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将要做的工作,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 7 ★

岳谋忠已经开始准备邝景贤的案子两个星期了,拿到手的卷宗档案有一尺多高。他没想到案情会如此复杂,不仅牵扯到沪上几家国家银行,连整个上海市土地办公室的人大半都在里面涉及。他最为痛恨的是开发商竟然利用黑社会手段强行逼迫住户拆迁,弄得当时涉及到的几千户人家人心惶惶。他目前还不清楚是否这些和邝景贤也有联系,但是身为主管的一市之长,这个失职罪一定是免不了的。何以邝景贤至今安然无恙?调离了以前的岗位,现在安心地去人大了。他翻了翻在上海审理相关案情的纪录,觉得里面不简单。

一个名叫吴有权的中年人,承担了拆迁中过失杀人的罪名,自己供认不讳。吴有权是沪上一家重机厂的下岗职工,年轻时曾因打架斗殴坐过班房,背景可不清白。但是要说罪大恶极也不至于。但是就是此人,在2007年冬天,强行指挥推土机,铲倒私家围墙,引发了连锁效应,造成了围墙内一座石库门房子的倒塌,在里面居住的祖孙三人同时丧命。上海方面会审结果,判定为过失杀人,判处有期徒刑5年。

这个人当时在整个拆迁过程中,并没有列在在政府和开发商相关工作人员的名单中,而是作为建筑承包商一方的的人员,终了的调查结果,也无政府方面和地产开发商方面任何人员受到惩处的纪录。这就有些奇怪了,岳谋忠这类案子处理过不少,心里最明白建筑承包商是不会轻易冒此天下大不韪的,房产拆迁,最急的是开发商—--早一天发售,资金早一天回笼。他决定此行到上海,要到那家建筑公司去好好看看。

这次到上海去的声势不小。自己的顶头上司项永良会同金融监察局局长陈灵川,要组成一个十几个人的调查小组,六月初就动身,而且由政务监察局局长梁元初亲自带队。自己这方面有三个人的名额,除了本身是陈灵川和项永良点名的,还要找另外两个人同去。现在局里的人散布在全国各地,哪个案子都离不了。在身边可用的,想来想去只有周蕙蘅和霍岩两个人。

霍岩也跟着自己办过几件案子了,挺聪明的小伙子。周蕙蘅虽然没有外放办过差,但是这一个多星期来,每天孜孜不倦学习,现在处理起各省提交上来的公务很有分寸,自己对她非常满意。这正好也是一个机会,他想让周蕙蘅历练历练,见见不同的场合,认识不同的人,就算一年后还给盛宣德,也要为他负责,努力培养。

想到这里,他分别给两人打电话,要求他们做好准备,一周之后动身。他特地关照周蕙蘅:

“你办了局里给你担保的公务长城卡没有?如果没有,要赶快办,三五天才下得来。还有,这次去可能要两个月,你到财务处申请2万元的预领款,穷家富路,以备不时之需。”

周蕙蘅的回答很干脆:“不用什么预领款,我到上海后住在家里,吃饭也在家里。”

岳谋忠很感动,他想了一想,说道:“你不要住家里,这是命令。我和霍岩住一间房,省出来的那间给你。”

六月一开始,项永良和陈灵川便召开调查组动员大会,为即将进行的行动作最后的部署。项永良给大家展示了计划的调查步骤和进度,大家一看到投影仪上显示的密密麻麻的项目路线,就不由得既兴奋又紧张。关键路线只有一条:进驻上海后首先对邝景贤实施双轨,限其在规定时间内交待问题。顺着这条线,下面是几条并行处理的工作:岳谋忠一组,前往调查土地批租,拆迁,基建,售卖土地回款这些项目,陈灵川手下一组,进驻所有曾给这个项目贷款的银行,核实贷款条件,回款情况。梁元初手下一组,开始调查所有涉案官员的政治操守,集中在一起审查。到最后三股和一,再与邝景贤的交代融合在一起,写出总结报告,给天下人民一个答复。

项永良介绍完调查计划,陈灵川站了起来做最后总结,他是一个残疾人,右腿在79年的对越战争中被弹片齐齐截去,从部队医院康复后,评了一级战斗英雄。他原本转业后在湖北工行纪委做纪检工作,由于铁面无私,得罪人太多,但是本人名气又太大,没人敢动他,弄到单位上上下下的官员见到他都害怕。最后行里万般无奈,找了个机会把他扶了上去,到湖北省纪委工作,为的就是送走这个瘟神,他到省里依然如故,两年下来省直机关的干部个个提心吊胆,连出去剪个彩都战战兢兢,生怕陈灵川知道。这个人是出名的嫉恶如仇,每年官员考评,纪委这一关是必然要过的,不少人的前途就断送在他手里。

湖北省也觉得庙小不留神,一直想办法要把他送走。这个机会终于在2005年来到。当时总理到武汉市视察,谈到党风党纪时省里的干部异口同声夸奖陈灵川,说有他在湖北就是吏清如水。总理也是嫉恶如仇的人,马上就要召见陈灵川。旁边有人低声说他行动不便,总理当即决定到他家去。

陈灵川知道总理来了武汉,但是也知道自己讨人厌,所有与总理的会见都没有他的份,生怕他在会上放什么炮,他也乐得在家拿本棋谱摆局。就在那天晚上他自己在家噼里啪啦敲象棋子儿时,总理来了。

总理和他谈了什么,无从知道,全省官员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等2个星期后一纸调令下来,陈灵川上调中纪委,即刻上任,不少人忍不住奔走相告,弹冠而庆,差一点就没在省委大院放鞭炮了。

陈灵川在中纪委创出了一番名堂。几件惊天大案在他手里扯出来,撕掳得干干净净。前任总理退休,陈灵川是托付给继任者的重要人物之一。所以廉政监察院一成立,现任总理头一个想到金融监管,头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陈灵川。

陈灵川话不多,两句:“大家好好干,这是给子孙后代积德。回来我开茅台给你们庆功。”

第二天全体人员由梁元初带队,分两批进驻上海,集中住在离人民广场不远的政府宾馆。梁元初一下飞机,直奔邝景贤的办公室,出示了中央对他的调查意见。邝景贤竟然不是十分吃惊,好整以暇的跟着梁元初回到了宾馆,住进了专门给他准备的套间。

★ 8 ★

岳谋忠一行人抵达上海时,已经是下午。行李来不及打开,就收到邝景贤已被双轨的消息。岳谋忠打开掌上电脑查了一下自己这方面工作的时间要求,顿时觉得十分紧张。他就站在走廊上,给霍岩和周蕙蘅分配工作。

“小霍,你现在赶到市土地办公室,通知有关人员,我们要查5年以内的档案。你去要把电脑系统,网络连接弄好,让他们跟我们三个准备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拿你的工作证,还有我们准备好的封条,把历史资料文件柜封起来,我们明天一早去工作。我晚上要见见刘万里,了解一下情况,也顺便跟他打个招呼,我们要他合作才行。晚上我们不在一起吃饭了,各吃各的,小周,你是第一次出差,我们每天的伙食补贴上限是80,会按月打到你的工资卡里,如果有差错给我说一声。”

霍岩说了声明白,转身离去。周蕙蘅却站着不动。岳谋忠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便问:“小周,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刘万里家。”

“小周,你别急。我已有打算,查邝景贤的同时,也查刘万里的底细,但是现在对他没有双轨意见,我们不能轻易动手,只能暗中留意,有什么问题我们会记下来,等证据充足,我们立刻动手。”

“我不是急,我是想去看看,好心里有数,我不会多嘴。”

岳谋忠略一考虑,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周蕙蘅迟早要见到刘万里,便点点头答应了。

刘万里收到岳谋忠的电话,手都禁不住哆嗦起来了。但是岳谋忠在电话里说得很客气,只是表示要他的配合,问方不方便当晚见一面。刘万里答应了。



等岳谋忠和周蕙蘅把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在电脑里整理好,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周蕙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父母打电话,正犹豫是不是要打个招呼,岳谋忠来按门铃,和刘万里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二人乘坐出租车到了刘万里的官邸。通报姓名后刘万里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像多年离别的老朋友一样,嘘寒问暖,再三问他们吃饭了没有,岳谋忠和周蕙蘅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却异口同声说吃得很饱。刘万里将二人迎到书房,吩咐佣人看茶,然后好整以暇,等着岳谋忠开口。

岳谋忠此行是有他的目的。他要在土地办查个天翻地覆,上上策是争取刘万里的配合。如果不行,只有用下策,强行封存所有资料,甚至封锁办公室。这是他自己也不愿看到的。等他斟酌着说明,刘万里异常爽快地答应了。

“岳兄弟,我上任不久,满打满算两个月!以前的那些事,撇干净了最好!我这边绝对是要倾力配合,你要什么尽管说!我上任以来的档案和文件,也都在那里,你可以参考一下,有什么不对,一定要告诉我!我们这一摊子,确实是乱,从十年前乱到现在,只是最近才好了起来,这也得归功于那个信息系统,还真没人敢乱来了!”

岳谋忠听了这席话,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真的是什么都圆了,不仅把前任的糊涂帐一句话就带了出来,还给自己留了后路。他也很客气的回话:“多谢刘市长,在这里的公务办得如何,真得要仰仗你多支持了。”说完这话,他长身而起,“时候不早,不打搅了,我们告辞!”

“再坐一会儿!我准备了西瓜,从兰州黄河边上运过来的,内人好不容易才在万客隆排队买到,吃了西瓜再走。现在请移步客厅,我们在那里吃。”

盛情难却,岳谋忠和周蕙蘅下楼来到客厅。客厅不算大,但排列很整齐,一条L形沙发前,摆了一个大理石茶几,正对着一部42寸液晶彩电。左手边是门,右手是一堵白墙,墙上悬了一幅中堂条幅,八个斗大的楷书正体:延公允能,毓德毓清。字体秀气富贵。随后一行小字,极漂亮的行书---乾隆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书赐延清于畅音阁。小字之后是一方朱砂篆章,却是乾隆御笔之宝。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幅字上。周蕙蘅忍不住一声轻呼,看了落款,她大致能猜出这幅字的来历了。

刘万里却对周蕙蘅的惊叹很感兴趣,他转过头来向着周蕙蘅,问道:“敢问这位小姐芳名?”

“不敢,敝姓周,草字蕙蘅,蕙是蕙兰沁香的蕙,蘅是蘅芷清芬的蘅。”

“好名字!”刘万里似乎在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接着问道:“周小姐知道这幅字的来历?”

话说到此,连岳谋忠也好奇的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渴望。

周蕙蘅看着条幅,慢慢开口了:“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这幅字,是乾隆皇帝书赐乾隆朝重臣,东阁大学士,刑部尚书刘统勋的。刘统勋字延清,这里就藏了他的字。不过最难得的,是写于乾隆二十六年八月十三,也就是皇帝五十大寿时,估计当时皇帝心情很好,是在看戏的时候写的---畅音阁就是故宫里的戏台。”

这一番话说得刘万里和岳谋忠心服口服。刘万里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周蕙蘅,只见这位姑娘不施粉黛,头发松松挽成一个结,斜披在肩上,一双眼睛顾盼有神,不由得暗自叹了声:“好人才!”
岳谋忠这时似笑非笑,看着刘万里问道:“刘市长,这幅字这么难得,您是从哪里弄到的?”

刘万里一听话里有刺,不由得有些生气,但他是极有涵养的人,当下正色回答:“是先祖传下来的,不敢相瞒,延清公就是我的十世祖。”

这下轮到岳谋忠和周蕙蘅吃惊了:原来是名人之后!岳谋忠面色凝重地看着刘万里问道:“实在是失敬!那刘墉是您的九世祖?”

“不,刘墉刘罗锅,是我的九世叔祖。”

“嗯,刘市长,实在是难得。”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岳谋忠的视线移到了条幅下方靠墙的一条木案上,案中铺了一张宣纸,几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书于其上,旁边几支湖笔搁在笔架上,看样子刚写完不久。岳谋忠微笑着问刘万里:“您也喜欢书法?”

“随便写几个字,请多指点.”

“指点可不敢当。”岳谋忠移步走近,正准备细看纸上的几个字,一眼瞥见桌上的一方砚台,不由得愣了下来。

★ 9 ★

刘万里和周蕙蘅在岳谋忠的侧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颤,用手摩挲着那方砚台,良久不语。

刘万里开始觉得奇怪,一转念间全身冰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如雷霆霹雳般炸开:他……可曾见过这方砚台?他也姓岳,莫非,莫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无尽的后悔和自责涌上心头,当初真应该听王翰章的劝告。这方砚本来是在书房里,只是今天吃完晚饭突然心血来潮想写写字,便吩咐吴妈拿了下来,看看岳大元帅用过的砚究竟有什么不同。他本身喜欢书法,再加上平生题字很多,一般日子里也不断练习,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想到,这方砚今天会惹出这么一番曲折。

周蕙蘅感到很奇怪,她已经预感到了,这方砚和岳谋中有极大的渊源,至于到底是什么,无从得知。她的眼光一刻也没从岳谋忠身上离开,看着他的身子颤抖越来越厉害,然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串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砚上,残墨犹存,水墨相激,溅出斑斑点点,散落在白纸上。

少得片刻,岳谋忠转过身来,一如往日的从容,手里擎着那方砚,问刘万里:“刘市长,能否告知这方砚是从哪里得到的?”

刘万里也恢复了平静,当即答道:”是一位朋友送的,说是岳武穆遗物,我想这砚堪称神物,准备最近打算送到杭州岳王庙去。”

周蕙蘅听了这话,也愣住了,岳王遗物?难道岳谋忠是……

“嗯。”岳谋忠点了点头。“很好。刘市长,我们不打搅了,就此别过。近几天可能还要到你的办公室处理些公务,随后见。”

“好,岳兄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刘万里站在台阶上目送岳谋忠和周蕙蘅的背影出了大门,转了个弯后消失在梧桐的深影里。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星空。他突然注意到,多年没见到的银河,竟然清晰的横在上海的夜空里。一阵初夏的晚风吹来,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一摸身上,衬衣下面的汗衫,竟然湿透了。

周蕙蘅和岳谋忠并肩走在衡山路上,身边不时驶过一辆汽车,大灯把两个人的影子由长变短,然后消失在一侧。这一段路闹中取静,只听得头顶法国梧桐的簌簌之声,再往前走,就是酒吧林立的醉生梦死之地了。

两个人一路无话。周蕙蘅看到前面一家茶馆,停住了脚步,问岳谋忠:“岳科长,前面那家茶馆的点心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那家店我熟,我请客。”

岳谋忠也回过神来,尴尬的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我都忘了还没吃饭。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请客,走吧。”

二人进了茶馆,迎宾的小姐将他们引至一处桌前,递上菜单,静静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岳谋忠把菜单转给了周蕙蘅,“你对这里熟,一切你来作主。”

“那我就不客气了,您在吃上有什么禁忌?”

“只要别点奇形怪状的东西就行。”

周蕙蘅对着岳谋忠嫣然一笑。转头对着侍立一旁的服务小姐说了一通上海话。岳谋忠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觉莺莺燕燕十分悦耳,看到周蕙蘅用手在菜单上指指点点,瞬间菜已点齐,服务小姐颔首而去。

周蕙蘅抿了一口冰水,对岳谋忠说道:“岳科长,我点了一壶安溪铁观音,几样上海点心----南翔小笼包,蟹壳黄,排骨年糕,酒酿圆子,还有两客韭菜鸡蛋饺,如果不够,我们再点。这里环境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很好,很好,这里环境不错,我很喜欢。”

岳谋忠话一落口,才开始环视四周,目光触及之处,木椅檀几,字画珠帘,大厅当中一座假山约一人来高,山上苍松翠柏,曲径通幽,一株松树下面一人弯腰掂须,正问对面的一个小僮,小僮肩负斗笠,手指远处,作应答状。山上一泓泉水盈盈流下,落入山根部的一方小池,池里养了几条鲤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假山之畔,一具古筝,一位身着粉红描金缎面旗袍的姑娘,正素手翻飞,抚弦而奏。但闻筝调哀怨,似如一位绝世佳人,轻声低诉平生,弦音入耳,不由得痴了。

一曲奏完,岳谋忠才如梦方醒,转过头来看着周蕙蘅,报以歉意的一笑,说:“这个曲子实在是悦耳,似乎在哪里听过,记不起来了。”

“那是汉宫秋月,汉朝长安未央宫东西永巷,不知住了多少绝色佳人,一生未必能见皇上一面。曲子里倾诉的,就是这些深宫怨妇的愁思。”

岳谋忠也听过王昭君的故事,当下笑了一笑,说:“要是不给画师送银子,岂不是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岂止画师,选美的钦使,身边的太监,后廷执事,掖廷令,黄门侍郎,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出头的希望才大些。”

“噢,是这样!”岳谋忠心头一震,“想不到贪污腐化,竟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是呀,咱们的祖先,是传下来不少东西。有贪污腐化,也有浩然正气,鞠躬尽瘁,还我河山。”周蕙蘅眼睛望着别处,幽幽说道。

听到还我河山,岳谋忠的心头又是一凛。他和这个女孩子相处时间不久,却已经深深感到她的出尘神韵。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姑娘,她虽非国色天香,但其无与伦比的慧秀之气,实在算得上绝代佳人了。

停了半晌,岳谋中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腐败由来已久,真不知道那一天才能止住。”

“快了。我想我们有生之年,应该可以看到一个清明的政局。”

“噢,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

“水至清而无鱼。国家政务好比是水,贪污腐化好比是鱼,如果政务一清到底,腐化就没有了。”

“那要请问,怎么样才能让政务一清到底?”

“政务昭示于天下。只要不是国家机密,都应该放出来,让全国人民监督。”

“说起来容易,政务公开,老百姓怎么去查?”

“现在信息技术那么发达,只要政府有诚意把相关信息放到网上,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查。”周蕙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给你的那份举报,就是一个普通的公民,最后让我下了决心。现在网上谈刘万里这件事的舆论也很高。就拿王昭君来说,如果汉时皇帝能看到昭君的容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远嫁塞外。就是因为宫中知道昭君容貌的人太少了,所以才能欺上瞒下。就算皇帝不知道昭君,身边的弄臣太监知道了,也不会让昭君流落到那步田地。所以归根结底四个字:信息公开。要能做到这一步,咱们的国家以后一定能强大起来。”


“信息公开!”这四个字如千钧重锤,敲在岳谋忠的心坎上。是呀,如果国家真的有诚意做到这一点,真的是何愁天下不治?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惩治腐败,不就是为了找出那事后甚至觉得微不足道的信息吗?但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此消彼长,自己还是忙得要死。如果真的像周蕙蘅所说,政务大白于天下,岂不是省了自己这帮人很多力气?

★ 10 ★

转念间服务生把一大桌点心同时上了出来,岳谋忠看了周蕙蘅一眼,本来想说吃饭吧,看到她也在看着自己,顿时心潮荡漾,那句话不知怎么就憋在了嗓子眼,等到挤出来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周蕙蘅也是脸上一红。她端起茶杯喝茶,顺便遮住脸,好让自己有时间把脸上的烧退下去。她连喝好几口,自忖脸色已经如常了,便把茶杯放下,说道:“岳科长,您尝尝这些点心,如果不好吃,我们再要别的。”

岳谋忠嘴里塞了一个小笼包,流出的汤汁把他烫得几乎呲牙咧嘴,听了周蕙蘅的话,呜哩哇啦地说“很好很好。”为了在佳人面前维持风度,他忍住万般剧痛,嚼了半天后咽了下去,饶是这样,嘴里还是烫出了一串水泡。周蕙蘅看在眼里,却又不便提醒岳谋忠,她也知道岳谋忠会吸取教训。心疼之余,又觉得这个老男人刚才的表情,却也可爱之极,周蕙蘅忍了半天,终于没笑出来。

不一会儿,桌前的点心被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周蕙蘅心里大为欣慰,她这下是知道,岳谋忠真的很喜欢这些点心了。服务生收拾完杯碟,沏上一壶新茶,又摆上一盘水果,退了下去。

两个人对坐品茗,眼光却始终不肯落在对方身上。过得片刻,岳谋中缓缓开口了:

“小周,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刘万里家失态,对不对?”

周蕙蘅点点头。席间她数次都几乎要开口相问,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现在听岳谋忠自己提起来,不由得放下茶杯,全神贯注倾听。

“我的先祖,是南宋时鼎鼎大名的岳飞。传到我们这一代,已历经四十二世。岳家始于河南汤阴,后人则散于全国各地,我们家这一支,是从雍正乾隆年间的名将岳钟麒那里流传下来。”

“岳钟麒是我的十一世祖,先后历任四川提督,抚远大将军,靖西大将军,在青海西藏,和藏蒙叛军作战十几年,先后有策零阿拉布坦,罗布藏丹增,准格尔王。当时也是为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保住了西北大片边疆。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都御笔题字褒奖,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都还有这些皇帝老儿的字。”

周蕙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岳谋忠娓娓道来,心里却是起伏不定:同为名臣之后,刘万里和岳谋忠,竟是如此不同!

岳谋忠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岳钟麒驻防成都一段时间,就把家安在了那里。我的十世祖就在那里出生,是庶出的孩子。岳钟麒后来官进至军机大臣,家人大部分到了北京,我的祖先却留在了成都。其后二百年来,世居四川,家族也慢慢大了起来。到了我爷爷那一代,抗战军兴,他就报名入伍,到了陪都重庆加入防空部队,担任反击日本轰炸的任务。由于战功卓越,很快被提升为上尉军官。1943年,爷爷在一次空袭中殉国,那时我的父亲4岁。”

“奶奶带着我父亲,在重庆靠国民政府的一点津贴生活。新中国成立后,经济来源没了着落,51年有人诬蔑我爷爷是国民党的官僚,属于资产阶级专政对象,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要清理我奶奶母子俩人。我奶奶当时在批斗大会上,被打得遍体鳞伤,却死死抓住批斗者手里的喇叭不放。当时主持批斗的一位干部看到这个情况,就把我奶奶扶了起来,让她说话。”

“我奶奶就对着下面的几万群众说,我们妇道人家不懂政治,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岳家满门忠烈,从先祖岳飞,到我家老爷,都是杀鬼子的英雄。我家老爷亲手打下来三架日本飞机,不管是国军共军,只要是抗日的,就是好军队。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听完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奶奶的一席话,镇住了当场所有的人。那位干部亲自上来给我奶奶赔罪。几天后就把我奶奶安排到街道办的自行车配件厂上班,家里就活得下去了。”

“我的父亲读书很用功,五十年代就考上了建国后第一批重点。毕业后留校任教,那时认识了我妈妈,他们六十年代末结了婚,我在1970年的冬天在重庆出生。”

周蕙蘅的眼里泪光闪闪,她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听到岳谋忠是70年出生,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花白的头发,黝黑的面容,眼角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至少五十出头了。是什么样的经历,在这个男人身上打下如此深刻的岁月痕迹?

“那时的大学里一片混乱,我的爸爸对现状很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他学的是电机专业,带过他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文革中被打成资本主义反动学术权威,每天被罚扫厕所,扫马路。过往的学生有时还踢他一脚,扇他几个耳光,到了冬天,老先生就咳嗽不止,手帕上咳的都是血。”

“我的父亲看到这些情形,十分生气,他也知道那些人不好惹,但还是经常拿起扫帚,帮他的老师打扫卫生。这么一两次后,他就成了资本主义反动学术权威的走狗,每次批斗老师,他就在一边陪斗。他知道老师身体不行,就用身体护着他,自己往往被打昏过去。”

“老师不忍心看自己的学生受累,他在74年冬天的一个夜里,从教学主楼上跳了下来。我还记得当天早上的情景,爸爸抱着我路过那里,我只看到满地飞溅的血,眼睛就被爸爸捂住了。他的老伴早已不堪折磨,含恨而逝,儿女都在边远地区下放,我父亲给他处理了后事。”

“这件事后几个月,造反派的人来到我家里,把父亲揪出去批斗,给他扣的帽子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继承人,批斗了好多天,爸爸每天回家都在痰盂里吐出很多血,妈妈经常在一边哭泣。有时候半夜里,我装着睡着,还能听到他们两个在说话。妈妈让爸爸认罪,爸爸却说无罪可有,为什么要认。于是妈妈哭得更厉害。”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造反派的人要把爸爸抓走,说是要带到很远的地方去。爸爸对他们说,等一会儿,我要和夫人儿子说几句话。造反派的人就到门外等着我们告别。爸爸先对妈妈说,杰英,是我不好,没本事照顾好你和岳岳,我走了之后,你要多保重,帮我照顾好岳岳,我也不求他成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只要他为人正直,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了。”

“妈妈只是抱着爸爸哭,似乎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在那一天流尽。爸爸也陪着妈妈哭,我看到他们如此伤心,也在一边放声大哭。爸爸看到,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偎依在一起哭泣。”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爸爸拍了拍妈妈的背,然后把我抱了起来,对我说:岳岳坚强,岳岳不哭。岳岳不哭了爸爸才高兴。我拼命想止住自己的眼泪,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来。爸爸也流泪了,他用袖子给我擦脸,对我说:岳岳,爸爸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长大后要孝敬妈妈。妈妈为了生你,几乎把命都丢掉。你也要孝敬外婆。以后你上学了,要好好学习。我和妈妈当时给你取名字,就是要你以后三省吾身,精忠报国。爸爸把那方砚台留给了你,你长大了用它来写字。”

“我哭得更大声了,我对爸爸说,我不要什么三星五婶,金钟宝锅,我只要爸爸。爸爸在我脸上亲了又亲,对我说岳岳,爸爸也舍不得你。如果你想爸爸的话,就看天上的星星,爸爸会变成星星看着你呢,会看你和妈妈做游戏,会看你读书,帮别人做好事,会看你娶妻生子。”

“我听了爸爸的话,停止了哭泣,我问他,爸爸,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你是那一颗呢?爸爸笑了,对我说,当然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了。”

“造反派们等的不耐烦了,开始在外面砸门。爸爸最后深深看了我和妈妈一眼,跟着那帮人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头。”

“从那一天起,我每天坐在门口等爸爸,我知道他爱我,我知道他还会回来。晚上我就在院子里看星星,看到最亮的那一颗,有时候在东边,有时又在西边,我就对着天上喊,爸爸,爸爸,岳岳在这里。星星就对我眨眼睛,仿佛能听到我的呼喊。”

“又过了几天,晚上有人敲门,妈妈去开了门,是居委会的老刘。老刘进了门,双眼红红的,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妈妈,转身就走了。”

“妈妈打开信封一看,顿时大叫一声,晕倒在地上。我那时快五岁了,认识一些字,打开妈妈手里的信一看,只认识死亡两个字,但我已经明白了。我放声大哭,我那时知道,爸爸不会再来看我们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妈妈醒来了。她醒了之后,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默默地看完信,把我叫到身边,正色对我说:岳岳,你虽然才五岁,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玩耍,你却要早些懂事。我今天告诉你,你是堂堂正正的岳家子孙,不是什么资产阶级反动分子的狗崽子。咱们家一门英杰,从你先祖岳飞,到十一世祖岳钟麒,到你的爷爷,你的父亲,没有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以后所作所为,决不能辱没你的先人。你爸爸在信里,给我们写了两首诗,从今天起,我要一句一句教你背熟了它!”

“信是爸爸用血写成的,上面有一首半诗。第一首诗是陆游的示儿,他改了其中的几句:

原知死后万事空,
九州戡乱意难平。
长缨荡尽妖魔日,
家祭毋忘告乃翁。

还有半首,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却只录了前边几句: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
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
一一垂丹青。

写到这里,以后的字迹就模糊了,我想爸爸的血或许流干了吧。”

岳谋忠轻声低吟正气歌,周蕙蘅的泪水早已如决堤江水般,滚滚而下。大堂上一曲十面埋伏正铿锵而奏,乐声激扬,直叫人心肺俱裂。

“妈妈然后拿出了一方砚和两幅卷轴,砚就是今天在刘万里家看到的那个,指着砚台对我说:这是你先祖遗物,你爸爸让我收好,等以后交给你。这砚上的篆字,是精忠报国,下面一行,是汤阴鹏举制,这是岳王爷离开故乡河南从军时给自己造的,虽然是石砚,在咱们家看来,却是连城不易之宝物。”

“妈妈又打开了那两幅卷轴,都是很好的字,当时不认识,只觉得写得很漂亮。妈妈念给我听,一幅是“威震西陲,雍正十一年正月初六书赐抚远大将军岳钟麒”,下面一方小印,妈妈说是圆明居士,后来才知道是雍正皇帝的号,另一幅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 乾隆10年正月初六赐靖西大将军岳东美。”印的是乾隆御笔之宝,和在刘万里家看到的一样。”

“妈妈给我仔细讲了讲那两幅字的来历。原来清朝宫中每逢过年,皇帝都要和大臣们一起分祭祖先的祭品,叫做散福。正月初六这一天往往被定作散福之日。两任皇帝都曾给先祖题字,还是同一天,这很难得。爸爸在世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锁上门,把这两幅字拿出来在窗下晒晒太阳,稍过片刻就收起来。到了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两幅字的来历。”

“但是几天后,抄家的人来了,他们说爸爸的罪名是疯狂攻击毛主席的最忠实护卫及接班人,江青和王洪文,我就是反动分子的狗崽子,妈妈是反革命分子的婆娘。他们把我们家翻了个遍,找出了那方砚台和字画。他们要抢走这些东西,妈妈死命地上去夺,争夺中砚台掉在地上,摔掉了一个角。妈妈爬过去把砚台抓住,却被他们又夺走。妈妈站起身来扑上去,有一个人顺手拿起砚台,重重地砸在妈妈的太阳穴上,妈妈头上血流如注,当时就倒在了地上。我哭着扑了上去,却被人一脚踢在胸前,只觉得身子向后飞了出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蕙蘅啊的一声惊呼,旋即泪如雨下。岳谋中也是泪流满面,兀自强作镇定,继续说道:

“等我醒来,嘴里满是鲜血,爬过去看妈妈时,她身下一大滩血,已经凝固了,太阳穴上一个窟窿,流出的血已经凝成了块。我哭着喊着叫妈妈,可是她也走了。”

“我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来敲门,我就跑过去开门,但是怎么也打不开,原来是被那帮人从外面锁上了,还贴了封条。我后来听到外面撬门的声音,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进来很多邻居,看到家里的情况,不少人当时就哭了。老刘也在,他走过来弯下腰,流着泪对我说,孩子,别难过,以后你就到我家,你两个姐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从今以后,我那里就是你的家……”

“他的话没说完,我就哭着夺门而逃。我的爸爸妈妈都走了,我也不想活在这个世上。后面的大人也追了过来,但是外面是黑夜,又有雾,我听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不知跑了多少时候,我来到了朝天门码头。雾散了,望着夜色下发白的滔滔江水,我就走了上前,准备从码头的台阶上跳下去,好早日见到爸爸妈妈。我闭上眼,正准备跳下去,一个人从后面揪住了我的领子,把我提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乞丐。他冷冷看着我,说屁大点个人,还想自杀,你真有种。你说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我哭着把家里的事给他说了,他当时就掉泪了。他对我说,小兄弟,你要没地方去,就跟着我,我保证,要来一口饭,就有你半口。他还对我说,人在乱世,就要学会苟且偷生,百里奚,伍子胥都要过饭,也都成了大人物。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但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我听了这话,觉得他不是一般的乞丐,我问他为什么要饭,他冷笑了一声不答话。”

“我最终回到了外婆家。在那里长大。1976年周总理,朱德,毛主席相继辞世,那年也粉碎了四人帮,后来公审时万人空巷,大家都凑在单位里的电视前看公审。我也在人群里,看到江青和王洪文,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我就在地上捡了两块砖头,等到电视画面换到江青时,我冲了上去,拿起砖头,砰的一声把电视屏幕砸了个粉碎,等我要砸第二砖时,看管电视的老头把我揪了起来,厉声对我说道:为什么砸电视?”

“我一点也不怕,我抬头看着他,说:我的爸爸妈妈就是被他们害死的!看电视的几百个人都愣了,然后我就听到人群中有妇女的抽泣,然后是有人鼓掌。

“老头看着我,眼圈红了,他松了手,对我说,去吧,孩子,你的父母在天之灵,看你这样也会安息的。以后不能这样了,也会伤了自己。”

“后来邓小平先生下令拨乱反正,胡公主持的工作。我的父母也在80年代初平反落实了政策,补发了好些年的工资,我交给了外婆。外婆没几年就去世了,我在重庆读完了高中,88年参加高考时就报了公安大学,因为不但不用交学费,还有津贴。

“我上大学后放假回来,经常到朝天门码头一带转悠,希望能碰到当年救了我一命的乞丐。但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他。90年老刘得了肝癌,我暑假回家到重庆肿瘤医院去看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在病床前他握着我的手,对我断断续续的说,岳岳,我知道你以后会有出息,从小你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以后要做人民公安了,一定要为民做主呀。我只有点头。临走前我把自己的积蓄拿出一半给他治病,他却不要,我死活塞给了他,他却吩咐女儿以我的名义把那一千块钱捐给了重庆社会福利院。我过完暑假一到北京,就收到他女儿的来信,他死了。看完信我哭了一场,我那时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掌权的以坏人居多?而无数善良的人们却呆在社会的底层受压迫?我真的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看到这种情形反过来,不然我到死也不会瞑目。

“我90年代多次往返重庆和北京,每次在火车上遇到无数的民工,我家乡的父老乡亲。看到他们在列车上,在站台上,在候车室,受到的冷眼和喝斥,‘被驱不异犬与鸡’,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从那时起,我就立下誓言,我岳某人以后,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什么局长市长省长工作,我是要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同胞们工作,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岳谋忠不再说话,他闭上了眼,任由泪水在脸上横流。周蕙蘅抬起泪痕满面的玉容,轻轻地说:“岳大哥,你……你的心愿,一定能实现。”

一声岳大哥,震的岳谋忠心头如同泰山崩塌。他睁开眼,看到周蕙蘅的眼光怔怔的看着自己,当中满含着爱怜,同情,敬佩,岳谋忠也不再回避她的目光,朝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下去。

相对无语,唯有泪千行。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小资们,都奇怪的看着这对父女不像父女,情侣不像情侣的人,在那里对坐而泣。

★ 11 ★

周蕙蘅和岳谋忠回到住地,已经十点多了,互相道过晚安后,各自回了房间。霍岩还在看电视,看到岳谋忠进来,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子上捧起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递给岳谋忠:“岳科长,这是刘万里市长刚才亲自送来的,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等不到您,就把这个留下了。”

岳谋忠接过木盒,但觉入手沉重,放在床上打开一看,正是那方石砚。砚的旁边还有一张便签,是刘万里写的几行字:

“岳公谋忠台鉴:

今晚赏光寒舍,招待不周,敬请原谅。见君睹此砚而情伤,虽不知何故,但知君必与此砚渊缘不浅。现送至舍间,君必能妥善处置。

愚兄刘万里顿首拜上。”


岳谋忠用手轻轻摸了摸砚上缺去的一角,关上了木盒。这个刘万里做事倒真不含糊。这方砚虽然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但也有了主意打发—--抽个空送到汤阴岳飞纪念馆就是了,杭州岳王庙香火不断,位于汤阴的岳飞纪念馆却鲜为人知。这方砚是从那里出的,再回到那里,也算是适得其所吧。

第二天一早,岳谋忠就带领周蕙蘅和霍岩前往位于市政府大厦的上海市土地办。 刘万里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还给他们单独腾出来了一间小房子。一进办公室,岳谋忠就给两人定下规矩:不能单独行动,不能和上海政府的办公人员有任何私下里的接触。然后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翻出项目计划,分别给周蕙蘅和霍岩安排几天之内的任务----周蕙蘅查询2009年以来的档案,霍岩负责查询2007到2008年年底,之前一直到2005年年初,则归岳谋忠。每个人都要把查询到的可疑信息汇总到一份统一的电子表格中,具体信息包括批准文号,批准人,时间,开发商,面积,价格,付款等。

三人话也没有多说,开始搬出2005年以来的档案,细心查阅。

一个上午不到,每个人都是触目惊心,各人看到的无不是一本糊涂账。档案查了不过十分之一,已经看到不少问题。首先是价格方面落差太大,从666元一亩到1400万一亩都有。07年以前,邝景贤在任时,价格20-30万的比比皆是,到了胡光平这一任,有所好转,大部分土地开始拍卖,价格也上去了,但仍然看到好几笔50万以下的交易。到了刘万里手里,情况才有根本性的好转----除了那笔80万的之外,别的价格都很不错,至少在500万以上。其次是开发商,根据一上午的汇总,能拿到最低价格的总是那几家,海外和香港的地产公司如长江实业,新世界,嘉德地产等,给的价格倒是很好,唯一的例外是在加拿大温哥华注册的枫丹置地。

中午吃饭时三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几乎食不下咽。吃完饭继续工作,一直干到晚上9点多,才把堆积如山的档案查了一成多。

晚上三个人都疲惫不堪,在宾馆的小餐厅胡乱吃了些东西,岳谋忠随后还要把他们召集到房间里总结,并部署明天的工作。趁岳谋忠到柜台结账,霍岩凑过来低声问周蕙蘅:“怎么样,觉得累不累?”

周蕙蘅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回答道:“是挺累的,不过现在时间这么紧,倒不能因为我们这一环耽误大局。查完了就轻松了吧?”

霍岩嘻嘻一笑:“周小姐。你可不知道我们头的工作风格,干起活来可是不要命的,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个外号叫催命无常?急起来能把你逼个半死。这接下来的几天,咱们可要受苦了!”

周蕙蘅淡淡一笑,说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苦,你要到那些下岗的家里去看看,那才是苦。”

“哦哦,是,是。”霍岩见话不投机,连忙打住,低声对周蕙蘅说:“老板的外号,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周蕙蘅这次是真的笑了,一半是为霍岩的话,一半是觉得岳谋忠这个外号挺有意思:“放心吧,我不是爱嚼舌头的人。”

三个人来到岳谋忠和霍岩的房间,打开笔记本,用蓝牙连接把今天整理出来的文件统一发到岳谋忠那里,岳谋忠开始全神贯注审阅那份电子表格,霍岩在一边看了一会儿,问岳谋忠:“老板,我能不能开电视?”

岳谋忠头也不抬地答了声:“随便,别把声音开太大。”

霍岩打开了电视,拿起遥控器开始浏览频道,他翻来覆去换了一遍,等转到上海东方台时停住了,转脸对周蕙蘅和岳谋忠大声说:“看,余秋云!”

岳谋忠抬起头看了看霍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周蕙蘅的目光却被吸引住了。余秋云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家,全国上下云迷众多,周蕙蘅也喜欢看他的文章。虽然里面时不时蹦出一些历史常识错误,但是对于一个普通作家而言,倒也可以谅解。所以周蕙蘅对他并不反感。

屏幕上余秋云正在侃侃而谈:“上海,是中国当代最有文化的城市,你看外滩那几公里,就浓缩了清末到民国近百年的历史。更不用说市里的豫园,文庙,城隍,那都可追溯到几百年前了。我们新中国的成立也与上海密不可分,中共一大就是在这里召开的。上海文风鼎盛,建国之前就有鲁迅在这里呐喊,有张爱玲在这里倾诉。建国之后更是人才辈出,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海派文化的回归。在这个基础上,上海就成了全国的焦点,乃至世界的焦点。我以前多次论述过,经济和文化是密不可分的,经济的繁荣必然导致文化的繁荣。而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必然吸引全世界的人才前往。在几任领导的不懈努力下,现在上海的生活环境,已经在很多方面可以和国际性的大都市如香港,新加坡,伦敦,洛杉矶比美了。现在我们国家政治清明,正如孟子里所说:天下之商旅,皆愿行于王之市,也就是说,各个国家的人都愿意来到上海工作,居住,这就必然会导致房价的上涨。所以,根据我个人的观点,现在上海的房价,并不算高,我去过伦敦,香港,新加坡,在那里都住过一段时间,香港的房价,每平方米7万的比比皆是,新加坡略低,5万的也很多,伦敦则稍微贵一些。我们上海的房价,现在平均不过8000元一平方米。所以我同意巴老师的意见,上海的房价,确实有很大的上涨空间。”

★ 12 ★

岳谋忠本来在低头凝神工作,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电视上看了一眼。画面这时正好转到主持人的侧面脸部特写,这个女人人大家都认识,正是红遍全国的著名访谈类节目主持徐月明。

屏幕上的徐月明一幅得体的微笑,用略带调侃的口音问另一个人:“巴老师,看样子余老师与您的观点不谋而合了。”

镜头切换到一个中年胖子的脸上,屏幕下方的字幕显示:著名经济学家巴健。胖子矜持的一笑,回答道:“余老师和本人的看法一致,本人也觉得很荣幸。虽然我们是在不同的领域工作,但是殊途同归,都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来解释上海的房价。余老师是站在文化的方面来阐释,至于我嘛,就俗了,我是站在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土地,作为国家的稀缺资源,是要受到市场供求规律的制约的,尤其是在上海,全世界只有一个外滩,只有一条黄浦江,所以应当把上海的房产需求摆在全球的视野来看---这一点我非常赞同余老师的观点。如果要把上海建设成为国际大都市,我们就必须为全世界的人才提供良好的环境,各方面也要同世界接轨。所以我说上海的房价有五倍的上涨空间,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对比香港,纽约,伦敦的房价后得出的结论。”

徐月明一边听,一边不停的颔首。等到巴健说完,她又开始发问:“余老师,巴老师,既然你们都说房价要上涨,但是我们在网上看到很多网友的评论,而且我也拿到了国土资源部网站上的信息,得出的结论是土地价格和房价是背离的。不知道这种现象你们怎么解释?”

巴健脸上有些不自然了,他干咳了两声,说道:“至于这个问题嘛,要从以下方面来看。在上海的一部分地区,居民居住环境很差,基本的卫生条件都达不到。所以,对这种关系到民生的拆迁,市里是有权利自己决定合理的地价的---开发商要承担拆迁工作,并补偿安置费给居民,所以在地价上,就一定要有优惠。”

余秋云也好整以暇的开了口:“徐小姐,您的问题很尖锐,但是很好,这正是很多观众和网友关心的。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非常同意巴老师的意见。上海最近几年变得这么漂亮,也与这些地产开发商的努力很有关系。我举一个例子,在浦东的临江仙阁这个住宅区,有我的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我一次到他家做客,看到小区出门就是一座行人天桥,是开发商的免费配套。小区的边上有一座宏图儿童图书馆,也是开发商宏图公司捐赠的。所以我觉得政府批准土地价格时,考虑的因素一定很多,大部分是我们所看不到的,但是综合考量的结果,一定是站在百姓和国家的立场上,这一点我们要对政府有信心。”

徐月明很认真地倾听,边听边点头,显然是被余巴二人的话说服了。等到余秋云说完,她又问道:“还有很多老百姓来信来电反馈,说是拆迁后家离市区越来越远,上班出行越来越不方便,不知道你们两位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余秋云笑了。他开口说道:“住在郊区也有好处—远离热岛效应,空气也新鲜。国外绝大部分家庭是住在郊区的。咱们国家的居民收入增长很快,轿车普及率也越来越高,以后说不定远离城市还是潮流呢!像我就喜欢住在郊区。”

徐月明不停的用笔记录余秋云的发言,等他讲完,徐月明很热情的站起来和两位嘉宾握手。随后镜头切换到她的脸上,她面带微笑对观众告别:“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感谢您收看这一期的浦江明月夜节目。如果您对嘉宾在节目中发表的意见有什么看法,欢迎致电节目热线,或者给我们电子邮件。祝您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明天再见。”

霍岩关了电视,周蕙蘅也转过头去看岳谋忠。岳谋忠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看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电视屏幕沉默不语。半晌,他抬头问霍岩和周蕙蘅:“你们两位觉得他们说得有没有道理?”

周蕙蘅和霍岩正思索着怎样回答,岳谋忠却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来回踱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想鱼目混珠呀!新加坡我去过,那里的居民算是很有福气,住的大部分是政府的房子。价格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会相信,比上海的还低!但是那个国家的人均收入,却是上海的5倍。伦敦,香港,纽约,哪个城市的人均收入不在上海的5倍以上?这两个人是何用心?我实在是不敢想象。口口声声说上海是全世界的上海,难道他们就忘了,上海首先是上海人民的上海,是那些普通老百姓的上海!!如果普通居民过不上好日子,只是那些所谓的精英能过上好日子,那这个国家里灭亡也就不远了。”

周蕙蘅和霍岩听了这席话,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岳谋忠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又开口了:”书生误国,此言非虚。这两个人也只能在办公室写写文章。轿车普及,长远看来不是国家福祉。现在原油已经七成靠进口了。北边一直无法和俄罗斯达成协议,只有南边一条路子---北非和中东的原油,经地中海,红海,或是波斯湾,到印度洋,过马六甲,南海,才到广东,上海,天津。日本,美国原油进口,大都也走这条线。可这条线上不是美国就是印度的海军控制。少几辆轿车,并没有坏处。原来我读诗读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总为贾谊惋惜,现在看来,或许是汉文帝有知人之明,没有委之以牧天下苍生之任,而让贾谊去教皇子读书,竟不失为人尽其才!”

周蕙蘅看了岳谋忠的背影一眼,心下深为钦服,他……他竟有如此胸怀,心中放的尽是国家大事。

岳谋忠缓缓转过身来,对着他们两个说道:“今天的文件我仔细看过了,除了价格,开发商有疑问,连回款也有问题。08年以前,帐务繁杂,开发商的付款能分几个账户打进来。还有一笔回款,离土地批准之日有一年,这明摆着是空手套白狼,期房卖出去了再把钱回到账上---这几千万一年的利息可不少。12点钟梁局长主持会议,我要去参加,汇报咱们这条线上的进展,你们两个早点休息,明天7点钟在餐厅碰头,我们要在5个工作日内把这些文件审一遍,要让你们两个辛苦几天,案子结束后我请客咱们到同里去玩一天!”

“是!” 周蕙蘅和霍岩异口同声答道。

★ 13 ★

岳谋忠差五分12点来到了宾馆会议室,参加当天的工作总结会议。几路人马陆续到齐,主持会议的梁元初敲了敲桌子,示意会议开始。

第一个站起来总结进度的是梁元初的直接下属,政务监察科科长萧卫华,萧卫华的脸色很不好,岳谋忠已经隐隐猜到他那里进展不顺。果不其然,被双规的邝景贤态度强硬,反复声称自己没有违反党纪国法,无从交待,一天下来只写了一页纸不到的笔录,内容更是一片空白。邝景贤在任时原上海市土地办的工作人员今天大半也到了这里接受问话,但是众口一词,都咬定自己是按照规章或者上面的意见办事,问到邝景贤是否涉嫌贪污时,要么说不清楚,要么还处心积虑为他开脱。

梁元初的脸色也慢慢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邝景贤竟如此强硬,听萧卫华的汇报,似乎上海方面竟早有准备,不然何以这次突然袭击都没有把邝景贤一伙的阵脚打乱?联想到他第一天到邝景贤办公室时的情形,他愈发相信,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

萧卫华汇报完毕,怏怏的坐了下去,下一个轮到金融监察科科长杨兴国。杨兴国的情况比萧卫华好不到哪去,今天已经在建设银行查了不少房地产开发专项贷款的档案了,基本上都符合国家的金融政策,也没有挪用银行信贷资金的情况出现,甚至连分期偿还都很及时。一屋子的人看到投影仪显示出来的贷款明细,不由得都有些丧气。

下一个轮到岳谋忠了。所有的人都把眼光聚集在他身上,使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抬头看了一眼梁元初,梁元初也正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岳谋忠低下头去,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它连上了投影仪,一份红黄绿相间的电子表格出现在了屏幕上。

岳谋忠用激光笔点着位于红色区域的几条记录,对众人说道:“这是05年到07年间,由邝景贤亲自签名批准,价格低于当时市场平均拍卖价格50%的交易。你们看,开发商只是一家,在温哥华注册的枫丹置地。这家公司的底细怎么样,我们下个星期开始动手查。这下面的黄色区域,是回款有问题的,大多数是分期打入土地办不同的资金账户,开户行也不尽相同,四大银行都有,还有光大和兴业。大家看这里的最后一条记录,也是枫丹置地,回款日期离批准日期竟然有一年零几天,这里面肯定有文章。目前看来在邝景贤任上,主要的焦点就是批给枫丹置地的价格。这家公司似乎来头不小,我们查了一成左右的文件,就看到在它名下有好几笔大交易。我们这方面的计划是五个工作日内查完05年到10年所有的纪录,差不多每天200件。杨科长,您在银行里撒网,面积太大,我每天把我这边的最新情况告诉您,您可以先重点查我们这边看来有问题的那些开发商的贷款纪录,估计会快一些。”

杨兴国站起来,向岳谋忠感激地一拱手,又坐了下去。

岳谋忠站在那里,等着众人的问题。四下里一片安静,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只听得投影仪的风扇嗡嗡作响。

突然间听到一阵掌声,梁元初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一面鼓掌,一面向岳谋忠投以赞许的目光。众人都站了起来,一起向他拍手致意。岳谋忠这时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运气是比别人好,干的活未必有别人多。价格这方面本来就敏感,找出一些漏洞是轻而易举的事。

梁元初走过来,拍了拍岳谋忠的肩膀:“谋忠,明天我想借你这个无常一用。邝景贤今天很不合作,还以为我们拿他没办法。今天你找出来这么多问题,明天我要你和我一起审他!你那边缺人的话,我这边抽一个人给你补上,后天你再回去干你的本行,怎么样?”

“没问题,梁局长!也不用在您那里抽调人,我这两天加班能把明天的活赶出来。”

梁元初没再说话,用力握了握岳谋忠的手,“明天早上8点在小餐厅,我们一起吃完饭去看望看望邝景贤。”

“是!”

岳谋忠回到房间,霍岩还在那里用笔记本电脑在网上聊天,看到岳谋忠回来,转过头问:“老板,今天情况怎么样?”

岳谋忠一头栽倒了床上,闭着眼答道:“进展不大,明天我留在这里,你和蕙蘅一起去市政府。”

★ 14 ★

第二天一早,周蕙蘅和霍岩7点半就出发前往市政府大厦。岳谋忠在小食堂和梁元初一起吃了早饭,商量良久,然后上楼到了关押邝景贤的房间。

守门的武警战士给他们开了门,同时跟了进来,站在门后荷枪实弹地凝神警戒。邝景贤正在窗户前站着朝外看风景,看到他们两个进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子似乎抖了一下,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

“邝老弟,从昨天往前算,三十四年没见到你了,昨天一见之下,精神健旺不减当年,真是可喜可贺。” 梁元初看着邝景贤的背影,冷冷的说。

邝景贤的肩头颤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的转过身来,两眼平静地看着梁元初,开口道:“是呀,梁兄,一别三十四年,今天你等到公报私仇的机会了,是不是很得意?”

“公报私仇?这不是你最拿手的把戏吗?我没你那个本事。”梁元初仍旧冷冷的看着邝景贤,眼神里几乎要结出冰来。

邝景贤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他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看着墙上的画就此沉默不语。

此时两个人的心里都是波涛汹涌。邝景贤的悔意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当年为什么不下手把他整死在中宣部的礼堂?几十年后他竟然来到上海找自己的麻烦,真是无毒不丈夫,当年的妇人之仁,竟然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

梁元初的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又伤心,又难过,还有一丝复仇的快意。四十二年前,正是邝景贤在中宣部的一张大字报,带来了自己一生的苦难。

彼时二人在中宣部堪称一时瑜亮,文采风流,不相伯仲,但是支持的政治和经济路线却不一样。邝景贤是坚决的革命造反派,具有打破一切旧传统的勇气,梁元初却支持务实的刘少奇邓小平经济策略。文革爆发,邝景贤在部里贴出一张大字报,矛头直指梁元初,梁元初坚决不认错,于是在部里的礼堂反复召开批斗大会,几次被打得死去活来,由于拒不认罪态度恶劣,被判入狱5年,于72年转至秦城监狱服刑。梁元初的太太被逼着和他离婚,当时年仅7岁的女儿梁玉冰,却坚决站在父亲一边,拒绝跟他划清界限。结果是梁玉冰被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以家庭出身判定为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年近7岁的女孩子,正是一生中应当最无忧无虑的韶信年华,却满含着对父亲的思念和不平,对社会和周围人的绝望,在家触电自杀了。孩子临死前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我的爸爸不是反革命,他爱自己的国家。

梁元初的夫人无法承受如此打击,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含恨而逝。76年梁元初平反出狱,恢复党籍,恢复职位,除了工作之外,他每天打发时间就是在女儿的遗照前默然而坐,往往几个小时,几十年下来除了出差在外从未间断。

梁元初的眼里已经满含泪水。夏日的阳光从东边的窗子照进来,直射在梁元初的脸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闭上了双眼,太阳的影子,仍然留在一片漆黑的眼前,经久不去。

房间的寂静被岳谋忠打破了,他转过头对梁元初说:“梁局长,您请坐下,我给您倒杯茶。”

梁元初睁开眼睛,摆摆手示意不用,眼睛看着邝景贤,平静地说道:“邝老弟,坐吧,今天有很多话要问你。”

“悉听尊便。”邝景贤毫不客气,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梁元初看了岳谋忠一眼,示意可以开始问话。岳谋忠点点头,拿出打印得整整齐齐的一叠表格,用笔在第一条上画了个记号,抬头问邝景贤:“邝市长,2005年2月11日,你给枫丹置地在南京西路批准30亩的住宅项目用地,价格是50万每亩,同时期浦西邻近土地的拍卖价,平均却是800万每亩,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解释?”

邝景贤眼皮一抬,不屑地看了岳谋忠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只听“啪”的一声,岳谋忠把文件摔到了桌子上。他长身而起,踱到邝景贤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在下不是什么东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岳名谋忠。官场上也有看得起我的朋友,私下里叫我催命无常。至于配不配问你,我今天告诉你,你给我老实听着----这九州方圆,普天之下十三亿人民,不论是贩夫走卒,渔樵耕读,每个人都是你的衣食父母,每个人都有资格问你!你再这样拒不合作,就别怪我不客气!”

梁元初听了这一席话,钦佩地看了岳谋忠一眼。再看邝景贤时,已经是脸色通红,额头见汗。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脸,抬起头对着岳谋忠说:“那块地的价格没错。枫丹置地负责了那里的拆迁,还有加固地基的工作---那一带因过度抽取地下水造成了地面沉降。地价便宜就是这个缘故。”

“那别的呢?难道这么多都是地面沉降?”岳谋忠把红色标注的土地批准记录摆到了他眼前。

“这些都是拆迁。拆迁和安置难道不用钱?配套的市政建设,下水,电气,公路,难道不用钱?地价便宜,也是开发商应得的,你们睁大眼看看开发商给上海做了多少贡献!告诉你们吧,就是用这个办法,我没用国家财政的一分钱,就把上海的不少棚户区建设成这样的现代化住宅区,现在倒是无功反受过了?”


“噢,原来你是大大的功臣。”

“不敢当,但求对上海市市民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那这笔回款怎么解释?2005年4月批准,2006年5月才付款,你的信贷条件也太宽了吧。”

“没什么不对的,土地收入先拿去支付居民的拆迁安置费了,这有什么错的吗?”

一直在一边观看的梁元初开口了:“挺会卖人情的嘛!拿着国家的利息去给开发商挣面子,你们的交情不浅吧?”

“公事公办,他支持我为百姓安居,我为什么不可以支持他一把?2005年哪里有文件规定不能由政府出面宽限还款?你给我找出来看看。”

“那么说你是应当受到奖励了?”

“为国家办事,哪里能想得到要什么奖励?”

“真是大公无私,如此看来,国家的官员都像你这么样就好了!”

“哼!怀疑我贪污?去查我的帐去,顺便把我太太儿女父母的都查了吧。”

“不用你提醒,今天已经开始了!”

“那等你查出结果了再来跟我谈,我累了,恕不奉陪!”

说完,邝景贤竟然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进了套间的卧房。

梁元初看着邝景贤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谋忠,我们走!”

★ 15 ★

当晚的工作例会更加沉闷。各个小组的工作还在紧张进行,除了周蕙蘅和霍岩继续有所斩获外,别的几条路线都没有任何进展。梁元初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会议,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岳谋忠和周蕙蘅霍岩一直在市政府大厦的小办公室工作,连续的加班让他们个个疲惫不堪,但是看着桌子上一天天减少的文件,心里毕竟在一点点地放松。

到了这个周五的晚上9点,三个人终于把堆积如山的一千多份土地批租档案,全部审阅完毕。岳谋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走到窗前,看着远近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痛痛快快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来三个人还没吃饭,便转过身来,带着歉意对周蕙蘅和霍岩说:“这个星期辛苦你们两位了!现在时间不早了,霍岩,你知道扬州饭店吧,离这里不远,你这就跟蕙蘅一起去吃饭,想吃什么点什么,回来把发票给我。”

“那你呢?”周蕙蘅看着岳谋忠,问道。

“噢,我今天晚上10点半开会,离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要把今天的结果整理出来加到咱们的报告里去,一会儿就要总结发言了。这个星期老杨和老萧那里都不太顺,看看今天晚上咱们这边是不是能鼓鼓士气。对了,你们两个赶快把电脑里的电子表格发给我,然后你们就走。”

“岳……科长,我要不然留下?万一你要人帮忙怎么办?”周蕙蘅在一边开口了。

“不用,你们尽管去,这些操作我应付得来。把手机开着,有急事我给你们打电话就是了。对了,注意安全,别乱跑。”

周蕙蘅还想说话,一眼瞥见霍岩在一边挤眉弄眼,不由得脸有些发烧,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两人把文件传给了岳谋忠,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岳谋忠目送两人出门,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微不可闻。他悄立片刻,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回到了位子上。他开始把这个星期的统计结果排序,计算平均批租价格,总面积,资金总量。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鼠标和键盘的咔嗒声。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液晶显示器上的结果越来越多,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算完最后一个数字,他用力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狠狠向对面墙上砸去。

岳谋忠赶到会议室时,大家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铺天盖地地浇到了浦江两岸。岳谋忠的车半途中被堵在了路上,等到交通缓和,已经是10点半了。他催着开车的战士紧赶慢赶,终于在10点40赶到了会场。因为他的缺席,会议不曾开始,各单位的人们都在交头接耳。直到看见岳谋忠前额和肩头湿漉漉的出现,梁元初示意安静,开始会议。

今天第一个发言的是杨兴国,他给大家展示了有关枫丹置地最近几年的贷款详情,主要都是从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申请的。从列出的数据看得出来,从2005年到2009年,可谓是这家公司的爆炸性发展时期,贷款的信用额度从最初的一亿多元人民币,用来开发占地3000平方米的小型项目,增加到今年长期负债总额50亿,同时开发三个巨型地产项目。但是仔细审查贷款的批准条件,倒也符合政策,这家公司是以自己的固定资产和流动有价证券作抵押,总额已经超过40亿人民币,再加上几块土地和在建项目的市场价值,远远超过50亿的贷款总额。分期偿还方面也很守信用,按月还款很及时,看得出公司的流动现金管理也不错。听完杨兴国的介绍,大家都沉默了。

接下来是萧卫华。他的运气更不好。从周二以来,他就到邝景贤家察看家产,又来回奔波于各大银行,把邝景贤及直系亲属的所有银行账户资料查了个遍,竟然未发现与其收入不符的支出和财产,也没发现有异常资金出入帐户的情况。梁元初望着投影屏幕,看到上面那最近一个月邝景贤夫人电子转帐缴纳24元5角6分电话费的纪录,不由得摇了摇头。

最后轮到岳谋忠了。岳谋忠把一份电子表格显示在屏幕上,从上往下数共13行,清一色血红色背景,第一列是批准编号,第二列是开发商名称,第三列是项目名称,第四列是面积,第五列是价格,第六列是同时期相近土地拍卖参考价格,第七列是五六之间的差价。在第七列和第14行的交界处,一个橘黄色字段格外刺眼,一串长长的数字,静静的列在那里。

岳谋忠拿起激光笔,低咳了两声,开口了:“诸位看这张表格,2005到2008四年间,枫丹置地共在上海开发了12个项目,全在黄金地段,面积共计六百三十一亩,平均拿到的地价,是32万每亩。我查了查别的开发商在邻近地区拿到的价格,公开拍卖的平均价是700万每亩!这累计下来的差别,在这里---”他用激光笔在(七,14)的区域一点,“四十二亿一千五百零八万元人民币!”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照的屋里每个人脸上一片雪亮。一连串几个暴雷仿佛在耳边炸开,回音绕室,良久不息。

★ 16 ★

周六早上,岳谋忠睡到9点多才起来,他看了看还在打呼噜的霍岩,静悄悄地到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完毕,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个小缝向外望去,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已经高悬在东南方的半空中。他合上窗帘,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周蕙蘅,拿起话筒后他又放下了,万一她还在睡觉,岂不是打搅了人家的清梦?这个星期他们太辛苦了,就让他们两个多睡会儿吧。

岳谋忠又坐回了自己的床边,一眼看到床头柜下面的新民晚报已经摞的老高,才想起来一个星期不闻窗外事了。他顺手拿起一份,正是昨天的报纸,翻来翻去看了几页,眼睛却被言论版的一个醒目标题吸引住了。

标题是“中央调查组闪电入沪,全面审查土地批租”,评论员署名易人,文章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对前副市长邝景贤的调查上,文章言辞恳切,要求中央彻底对此案负责到底,以不辜负上海乃至全国百姓的期望。

岳谋忠看完这篇评论,心里思绪起伏---如果办不好这件案子,自己这一帮人有何面目向天下人交代!但是邝景贤那一边咬得很紧,一直坚持自己是清白的。而从自己手上掌握的情况来看,如果说邝景贤无辜,简直就是笑话。现在看来,关键就是枫丹置地这条线了。

出了一会儿神,又把目光移到报纸上,这次看到了另一篇社论,说的是网上的舆论广及四海,无不在讨论邝景贤这件案子,简直是群情激奋,必欲杀之而后快。看完后,岳谋忠合上报纸,叹了口气。自己身上的担子,又觉得加重了几分。

霍岩醒来了,看到岳谋忠坐在那里,打了声招呼,便起身洗漱。等他出来,岳谋忠开口了:“小霍,准备一下,我们出去喝早茶吧,餐厅早就没饭了。我打个电话给蕙蘅,咱们一起出去。”

周蕙蘅一早就起床了,但是她也没有吃早饭,而是在自己的房间等岳谋忠和霍岩。她和岳谋忠一样的心思,希望对方多休息一会儿。如果自己不打招呼去吃了早饭,多少显得不够意思,就这样,她在屋里看前些天在报亭买的最新一期随笔杂志。等到岳谋忠的电话,已经是将近11点了。

三个人一起出门,沿着南京路向东走去。一夜的暴雨,把上海冲刷得干干净净,地上有些地方积水尚存,空气也显得格外的清新。等他们进入步行街时,南京路上已经是人来人往,周末出门的人潮,已经开始涌入这片寸土寸金的宝地。

三人继续前行,周蕙蘅这时‘啊’了一声,指着前边不远处一个招牌,霍岩和岳谋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南翔馒头店。

“噢,是家馒头店呀,难道你也喜欢吃馒头?” 他看着周蕙蘅,嬉皮笑脸地说。霍岩是山东人,馒头是平时的主食。

“你吃吃看就知道了。”周蕙蘅微笑着答道。她转身对岳谋忠说:“咱们到那里过早吧,尝尝正宗的上海风味。”

三个人一起进了馒头店,里面店面不大,却排满了等待用餐的人群。周蕙蘅拿到了一个排号,等了一刻钟,才轮到他们三个。

入座后岳谋忠把菜单递给周蕙蘅,看着霍岩微笑道:“小霍,今天咱们有口福了,蕙蘅点的一定正宗。一会儿别吃得走不动路。”

“哪里,我读书时一顿要吃7两米饭。”

话音一落,三人相顾莞尔。周蕙蘅已经把服务生叫来,要了三笼蟹粉小笼包,细沙酥饼,西施春卷,糯米烧麦,素菜包各一碟,每人一碗蛋丝汤,外加一壶姑苏太湖碧螺春。

少得片刻,茶点上齐,霍岩打开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夹起一个放到嘴里,周蕙蘅连忙提醒“小心”,可是迟了半步,那边霍岩已经被烫得呲牙咧嘴,仍旧舍不得吐出来,含含糊糊的大叫“好吃”。岳周二人相视一笑,心里同时想起来几天前一起吃饭的情景。

一顿早茶用的畅快淋漓,会钞时只60多元,三人都觉得惠而不费,大可经常来此消夜。出的店来,仍旧向东缓步而行,前面不远处已经可以通过大厦间的缺口,望见浦东临立的高楼了。正在这时,霍岩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低声交谈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陪着笑对岳谋忠说:“老板,我有些私事,能不能自己出去一会儿?”

岳谋忠沉思了一下,他太知道自己这个部下了,十之八九是要会在上海的网友。他点点头:“去吧,晚上10点之前回来。”

霍岩一溜烟地跑了,岳谋忠和周蕙蘅继续徐徐前行,穿过中山东路的行人地道,就是黄浦公园了。二人拾阶而上,到得江堤顶端,只觉江风拂面,把身上的暑气吹得一干二净。

周蕙蘅转过头来,问岳谋忠:“岳……大哥,你以前来过上海吧?”

“嗯,不过以往都是匆匆而过,连外滩都没多看过几眼。哪里像今天这么痛快?”岳谋忠举头四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周蕙蘅低下头去。他今天兴致很高,是不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的缘故?想到这里,她的脸禁不住红了。

岳谋忠并没有注意到周蕙蘅脸色的变化,他眯着眼睛,指着西南方向一座巍峨高楼,问周蕙蘅:“那是浦发银行吧?以前是什么建筑?”

周蕙蘅顺着他的手看去,随即答道:”噢,那原来是汇丰银行大楼。20年代修的,当时号称是苏伊士运河以东最气派的建筑。”

“呵呵,虽然是财大气粗,这海口夸的未免大了些。”

“是呀,不过这座大厦的造价在当年确实很昂贵。上海是汇丰银行的发源地之一,所以汇丰银行当年很重视这座建筑。”

“是吗?汇丰不是英国的银行吗?我在香港也见过汇丰大厦,难道是在上海设立的?”

周蕙蘅微笑着说道:“岳大哥,我当初看到汇丰银行和上海的渊源,也很吃惊呢。汇丰的英文名字是HSBC,是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 的缩写。19世纪后半期创建于香港,第一家分行就设在上海,专门是为了当时的在华英国洋行服务的。入乡随俗,当时一个中国买办就起了个吉利上口的名字叫做汇丰。到了19世纪20年代,在上海的业务,比在香港的还大呢。”

“哦,真想不到。”

“其实说出来挺让人伤心的。汇丰之所以能有今天,离不开大清朝的帮忙。19世纪60年代阿古柏在俄国支持下于新疆自封为王,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国,把整个新疆和一部分青海都分了出去。当时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以左宗棠为首,坚持收复新疆,不惜和俄国人作战;另一派以李鸿章为首,主张放弃西北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后来左宗棠占了上风,两宫皇太后同意出兵西北,但是军饷却无着落,你猜猜,那笔钱是从哪里出的?”

“莫不成,向汇丰借款?”

“对了,岳大哥,左大人勘定西北,用的正是汇丰银行的贷款。每年近千万两白银,高达百分之十几的利息,进出都在汇丰银行。”

“难道当时朝廷就没有预算?连打仗都要借钱?真是国家之耻!!”

“朝纲不振,吏治腐败,连年与西方列强打打和和,赔款割地无算,再加上太平天国,小刀会,捻军起义,到最后只能仰人鼻息,借钱打仗了。”

听到吏治腐败,岳谋忠心里宛如被锥子猛扎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他凝视着汇丰银行大楼,眼圈已经红了。他问道:“最后左宗棠一定是打赢了,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英国也一直想灭亡中国,为什么那时候还要借钱给清军呢?”

“因为英国不愿看到俄国独占那么大一块肥肉,就自然会帮中国一把。其实英法日德,哪个不想瓜分中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只能从别的方面打主意,好比多搜刮些银子。汇丰银行贷款给中国,抵押竟然是中国海关的关税。那时候的海关总司务,是一个名叫赫德的英国人,由他来制定中国的关税税率。丧权辱国至此,在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例子来。”

“用国家的海关关税作抵押?怪不得清朝灭亡的这么快!是谁想出来的这个好主意?”

“是由当时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从中撮合,左宗棠奏请慈禧太后获准后实施的。”

“胡雪岩?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叫做八月桂花香,似乎讲的就是他的故事。后来他的下场怎么样?”

“很惨。左宗棠一死,他就没了靠山。李鸿章和盛宣怀是一派,二人办洋务唯恐得罪列强,对胡雪岩很忌恨,马上就趁着机会把他狠狠整了一番,上千万两白银的身家,几年间就败得精光。左湘阴一去世,朝中再也没有敢和外国人作战的汉子了。当年左大人领两江总督,到上海时黄浦江内的外国军舰,一起鸣礼炮,挂大清黄龙旗。”

岳谋忠看着浦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回到了列强环伺的百余年前,透过泪眼,他仿佛看到了泊在这里的几十条外国军舰,黑漆漆的炮口指着岸上。

“胡雪岩的垮坍,也在于他的不识时务。当时他是东南的丝业巨头,几乎操纵着全国的市场。怡和洋行的人找他谈判,希望在上海附近设立一座丝厂,以代替传统的手工作业,他不答应,原因是机器对东南一带靠手工绞丝的人家影响太大了,他担心让这些人家破产。结果日本出产的机制丝又白又亮,竟然胜过了中国的,中国的丝出口大受影响,他不久也就垮了。如果当时中国真的大量用机器来代替人工,情况或许不至于那样糟糕,至少可以留得半壁江山。”

“看来邓小平先生把改革开放当作基本国策,确是远见卓识。”岳谋忠叹了一口气,“怡和洋行?是不是林则徐大人虎门销烟时查封的那家?”

“对,就是它。当时林大人在广州搜出的2万多箱鸦片,四成都是怡和的。那边一栋楼,就是原怡和洋行的旧址。”

岳谋忠没再说话,他沉默地望着那栋高大的欧式大厦,胸中说不出的气闷。

周蕙蘅注意到了岳谋忠的脸色。她柔声安慰道:“岳大哥,咱们国家只要不再闭关自守,自欺欺人,那样的屈辱,是再不会有了。”

岳谋忠转过头来看着周蕙蘅,低声道:“蘅妹,谢谢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说得太对了,只要咱们不自欺,国家总会有强大的那一天。这外滩的万国建筑,何尝不是国耻的缩影?咱们老祖宗不是有句话:‘知耻近乎勇!’?
我们偏就要把它们摆在这里!让后世的子子孙孙记都记住国家曾遭受过的灾难!”

一声“蘅妹”,震的周蕙蘅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别转身子,悄悄拭去挂在睫毛上的清露。

★ 17 ★

陈灵川周六一大早就接到了梁元初的电话,两个人谈了一个多小时,挂上电话后他陷入了沉思。廉政监察院各路精英齐聚上海,案情却进展缓慢,这会对整个院里的工作带来巨大的影响。他决定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会会邝景贤,顺便调动上海审计部门的人马,下礼拜全面清查枫丹置地在上海的业务。

说走就走,他打电话给秘书,通知他把所有的电话转接到自己的手机上,随便收拾了两件随身衣物,提起笔记本电脑就出了门。司机把他送到首都机场,他在柜台买了张东航的机票,匆匆忙忙的上了飞机。

等他到了宾馆,已经是12点多了。他在房间里给梁元初打了个电话,梁元初很惊奇,他原本以为陈灵川会在周日抵达,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二人约好在小食堂见面,等陈灵川洗了把脸下楼时,梁元初已经在食堂门口等着他了。

陈灵川面带微笑看着梁元初,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向他走去。梁元初迎上前来,紧紧握住了陈灵川的手。

邝景贤在宾馆里也没闲着,每天早上几个监察员都会照例来到他的房间,把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一开,坐在那里看着他,有时候还笑嘻嘻地交头接耳,那表情分明是在取笑。邝景贤开始十分恼火,后来转念一想,千万不可中了梁元初的奸计,这明摆着是在精神上折磨自己,万一自己阵脚一乱,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想通了这一层,就放得开了,全当这帮人不存在,自己该看报纸看报纸,该看电视看电视,反正梁元初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自己双规期限一到,出去后就该好好收拾你们这帮王八蛋。于是几天下来,他不但精神上没被打垮,气色反而好了起来。

中午邝景贤刚刚吃过送来的午饭,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得外面脚步杂沓,一个哐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每一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他睁开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难道他们带了刑具来不成?

门吱的一声开了,进来了两个人,左边一个,再熟悉不过,几十年的生死冤家,右边一个,脸颊瘦削,面无表情,右腋下拄了一只银光闪闪的拐杖,装了义肢的右裤管空空荡荡,一双眼睛光芒如电,只一个照面,邝景贤就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房间里静到了极点,邝景贤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要凝固了一样,他深深的吸气,再缓缓呼出,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缓下来。

“邝先生,听说你可是两袖清风呀。”陈灵川冷冷的开口了。

邝景贤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以往别人称呼他,不是邝市长就是邝主任,他却称自己为先生,难道……难道上面已经有了处理意见?不可能!自己的把柄,绝对不会落在这帮人手中。想到这里,他心里略微安定,迎着陈灵川的目光答道:

“两袖清风不敢当,至少是问心无愧。敢问阁下是?”

“金融监察局陈灵川。”

邝景贤这下真的是全身如坠冰窟。去年黑龙江半省的官员,都是因为一件贱卖国家资产的案子,被眼前这个阎王整的半死不活,哪想到今天站在眼前的,就是名震京华的陈灵川!

陈灵川已经注意到邝景贤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他仍旧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邝先生,枫丹置地的老板史隆昌,和你交情很好吧?”

“啊,是……不不不,我们是很熟,但是也谈不上什么交情,都是为公家办事,合作比较多而已。”

“嗯,这几天我有空问问他,看看他那边怎么说。”

邝景贤听了这话,反而镇静了。“没问题,陈局长尽管去问好了。”

“邝先生,不打搅了,好好休息。”陈灵川说完,和梁元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听着拐杖笃地的声音越去越远,邝景贤虚脱似的倒在了沙发上。


陈灵川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致电上海审计局局长吕铭传,叫他即刻到自己这里来一趟。一个小时不到,吕铭传的车就到了。

陈灵川亲自到楼下去迎接。他和吕铭传也是老交情了,二人见面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陈灵川要求吕铭传派出一支审计队伍,下周全面进入枫丹置地上海公司,彻底清查这家公司自成立以来的所有帐务。吕铭传一诺无辞,他拿了一张陈灵川签名的廉政监察院关防,匆匆离去开始布置工作。

陈灵川布置妥当,便来到梁元初的房间,两个人一起商量下礼拜的工作计划。看到千头万绪等待料理,两个人都觉得,接下来的较量,场场都会是硬仗。

★ 18 ★

岳谋忠和周蕙蘅回到宾馆,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岳谋忠打开自己的房门,霍岩还没有回来,桌子上的电话留言指示灯却在一闪一闪。他拿起电话,进入语音信箱,听到的却是陈灵川的声音。

岳谋忠匆匆上楼赶到陈灵川的房间,门应声而开,陈灵川面带微笑站在门口。里面沙发上坐着梁元初。岳谋忠进入房间坐定,梁元初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陈局长,您有事找我,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您也不用等上两个多钟头。”岳谋忠接过梁元初手里的茶杯,报之以感激的眼神。

“今天是周末,我总不能不让你休息一会儿吧?”陈灵川看着岳谋忠说道,“谋忠,你这趟差事可出了大风头了,老梁给我讲了你的故事,我们刚才笑了半天。谁给你起的外号叫作催命无常?”

“陈局长,出风头是万万不敢,只不过我这边运气好,土地批租的文档白纸黑字在哪里搁着,不容易颠倒是非,倒是梁局长和您那里不好查,银行和政务花样繁多,你们那里才是真功夫。我的那个外号,都是当年在长沙查高速公路非法征用耕地得的。那时候我和项局长两天两夜没合眼审那些贪官,拖到后来那帮人全都垮了,前言不搭后语,交代的再也没那样痛快!不过这个恶名也就落下了。”

“哈哈哈哈……”陈灵川纵声长笑,旋即正色说道:“谋忠,对有些人来讲,你是阎王座下催命无常,但是对天下的老百姓来讲,你就是如来身边的护法金刚!国家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人,那帮胥吏还敢如此猖狂?我看了你的报告,从一家开发商手上流失的国家资产,就有42亿之巨!整个上海,不知道吞噬了几百亿的国家财富!”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在屋里踱步,“谋忠,我和老梁叫你过来,是有任务给你。老梁是坐纛的,让他来给你说。”

梁元初戴上老花镜,拿起一份调查计划书看了片刻,对岳谋忠说道:“谋忠,我要给你另一件差事,我和老陈这边人手很紧,下个礼拜,老陈的人全要去四大银行,继续清查土地开发专项贷款,我的下属,都要去查看土地办那帮官员的家产,枫丹置地那一块,老陈已经委托审计局老吕动手了。我看了枫丹置地的卷宗文档,凡是这家公司开发的项目,十有八九是由本地的一家建筑商淞浦建筑承包。淞浦建筑的老板,名叫史裕昌,和枫丹置地的老板史隆昌,是堂兄弟。我已经把相关的资料发到你的邮箱里了,你这两天抽空看看,周一你要去淞浦建筑,查查那边的情况,有什么违法乱纪,全都记下来。至于怎么查,你自己看着办。如果你要公检法的配合,给我和老陈说。我要你两个星期内给我结果。还有---”梁元初摘下老花镜,笑眯眯的看着岳谋忠:“如果嫌我给你安排的担子太重,就给我说一声,如果觉得不好意思跟我开口,跟你的老板项永良说。”

岳谋忠霍地站起身来,向陈梁二人一拱手,凛然说道:“梁局长,陈局长,谨领尊命。我争取一个礼拜内有信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早一天动手,早一天安心。”

“好!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岳谋忠回到房间,把电脑连上网,收到了梁元初的电子邮件。邮件里附送了一份很长的文档,主要是关于淞浦建筑的背景,项目细节等。岳谋忠仔细审阅完毕,已经是8点多了。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来给自己泡了杯茶,倚在窗户边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金茂大厦,边思索着怎样开始着手介入到淞浦建筑这家公司里。一杯茶喝完,他有了主意---明天到提篮桥监狱看看吴有权,此人就是前淞浦建筑的推土机手,而且,关于他的入狱,一直也是岳谋忠心里的一个疑问。

一旦有了计划,岳谋忠心里豁然开朗。他这时才感觉到肚子咕咕在叫。一看表,已经快10点了,心想糟糕,原本7点约了周蕙蘅在小食堂吃晚饭,这下子一定把她饿得不轻。他赶忙给周蕙蘅打电话,约好在楼下碰头。

岳谋忠出了电梯,周蕙蘅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很惭愧,低声对周蕙蘅说对不起。周蕙蘅抬头一笑,眼神示意他不必挂怀。

“我也不太饿,早上那一顿吃的太饱了。”

二人信步向食堂走去,岳谋忠这时突然想起来,周蕙蘅来上海一个星期了,家还没回过。想到这里,心里万分歉疚,不由得转过头,怜爱的看了她一眼。月亮的清辉洒在周蕙蘅的脸上,散射出一层淡淡的光芒,使她的脸看起来竟不是那么真切。岳谋忠不由得断断续续想起洛神赋里的几句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待要努力再多想几句,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周蕙蘅察觉到了岳谋忠的注视,她转过头去,看到他嘴里正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于是她问道:”岳大哥,你在说什么?”

岳谋忠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听到周蕙蘅的话,脸上一红,幸好夜色四垂,月光下看不分明。

“我在想今天的月色真好,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背过的诗词,有关月色的可真不少。”

“是呀,太阴自古就是文人爱物,往时名士会文饮酒,往往置桌椅于庭中,对月而吟,曰赏曰玩。岳大哥,你最喜欢谁的咏月之句?”

“玩月?这个玩字用的妙。”岳谋忠放慢了脚步,“至于咏月之句,我记得一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下面的就忘了,好像是唐人张九龄的。”

周蕙蘅心头一荡,这首诗的下一句便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但她没有说破,拊掌笑道:“好!这一句,写尽了天下人的离愁。”在“天下”之后,她隐去了一个“情”字。

岳谋忠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周蕙蘅:“那你最喜欢谁的呢?”

周蕙蘅望着明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很多很多,我都喜欢。”

“噢,念几句听听?”

周蕙蘅仰望南方天际,红色的商星静静的躺在深蓝色的天穹之上,她略一思考,便即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是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道是孤篇盖全唐。其中两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很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味道。”

“是呀,真的很沧桑。”

“还有李义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讲的却是情人的思念之情。”

岳谋忠心里轻吟这些句子,不由得痴了。

“但是也有诉尽豪侠之气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月汉关,时空交错,有无尽的英雄气概。‘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李太白和岳少保,都是壮怀激烈;‘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这是苏武送李陵的句子,说的又是友情了。”

“至于苏子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则是难得的气派。”

“‘秦娥梦断秦楼月’,‘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李杜之句,讲的都是怀念征夫之思。’”

“‘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红楼女儿联诗为此,真的成了谶语了!”

周蕙蘅言毕,沉默了下来。

岳谋忠却还沉浸在这风花雪月的意境当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等到发觉周蕙蘅在一边悄立,才觉得气氛有异。他想要打破这种气氛,便问道:“那你最喜欢那一句呢?”

周蕙蘅望着天边明月,低声道:“欧阳文忠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岳谋忠心神荡漾,正要细细体会这句话的深意,周蕙蘅却开口了:“咱们赶快去吧,不然一会儿没东西吃了。”

二人匆匆赶到,只要了两碗面,顷刻间吃得一干二净。相视而笑,都知道对方饿得够呛。

出了食堂,二人默默往回走,各自心绪万千,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眼看快到宿舍楼,岳谋忠瞅了个空,对周蕙蘅说:“蕙蘅,我实在是粗心,应该今天放假让你回家过周末。现在10点多了,如果你想今天晚上回去的话,我派车送你。明天不要来了,周一早上7点钟在小食堂见面,我那时候给你安排下周的工作。”

“岳大哥,我这边不要紧,倒是工作不能耽误。我今天晚上可以回去,不要麻烦别人送了,我打的很快就到了。明天下午我就能回来。”

“不要这么赶,好好陪陪爸爸妈妈。你还是礼拜一早上回来。我打的送你回去,走吧。”

两个人走到路口,拦了一辆大众出租。车子掉了个头,朝着周蕙蘅家驶去。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周蕙蘅家,一座普通的居民小区门口时,车子停了下来,周蕙蘅转头看着岳谋忠,眼睛里带着一丝渴望,似乎在询问,是不是要到家里坐一会儿。

岳谋忠也看了出来,他犹豫片刻,终于开了口:“蕙蘅,你回去多和爸妈说说话吧,今天不早了,我们还要在上海待些日子,有空我专程来拜访叔叔阿姨。”

周蕙蘅的眼睛里流露出期许的光芒,她点点头:“岳大哥,你也早点休息,多睡一会儿,吃饭要正点。明天见。”

她转身下了车,却站在原地,目送岳谋忠乘车离开。车子开到一个拐角,岳谋忠回头看时,她依然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远去。

一路上岳谋忠的思绪飞扬。周蕙蘅对自己一片深情,何尝感觉不到?但是自己身无长物,大半辈子下来,没几个积蓄,房子还是院里分的两室一厅,连个装修都没有,常年在外奔波办案,日后就算在一起,能有几天陪她呢? 这样的佳人,自己如何配得上?她是如此年轻,美丽,还那么的善良,通情达理,就像盛宣德说得那样,她在国土资源部堪称前途无量。她应当找一个比自己更好的归宿。想到这里,岳谋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睛却也模糊了。

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驰,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这时手机响了,岳谋忠打开一看,是周蕙蘅发来的短信。他心里猛地一缩,翻开看内容,是一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岳谋忠合上手机,只觉肝肠寸断。她是如此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竟然知道和自己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岳谋忠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但心里却是如此的高兴---周蕙蘅能够勘破和自己的情缘,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蕙蘅那里,也是柔肠百转,她想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盛宣德再三叮嘱自己,到廉政监察院的借调期,是整整一年。一年后的今天,如何能够再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赏月?她的这般缕缕柔情,岳谋忠又从何而知呢?

★ 19 ★

岳谋忠回到房间,已经是11点钟了,霍岩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宾馆,正在床上发出有规律的鼾声。岳谋忠不忍心惊动他,轻手轻脚的上了床和衣躺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偏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辗转反侧之间,天已经微亮了。他终于忍不住困意,暂时抛开一切心事,合上了眼。

8点整手机的闹钟响了。他伸出手来关了手机,张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窗户,一缕明亮的阳光正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无数的灰尘在那光柱里上下起舞。岳谋忠叹了口气,人生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自己只是一粒尘埃,就这样整天随风飘荡,就算不知道最终身往何处,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吗?上天造人,莫不成是让人来承受这世间的痛苦?

想起今天要做的事情,他又打起了精神,他一骨碌翻身起床,推醒了打了一夜呼噜的霍岩,迅速洗涮完毕,两个人在楼下匆匆吃了早饭,便找了一辆调查组通讯班的轿车,坐上呼啸而去。

开车的小战士对路很熟,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位于长阳路的提篮桥监狱。岳谋忠事先没有和监狱方面打招呼,他不想预先让监狱方面的人知道自己的计划,今天是礼拜天,犯人们出去劳动的机会比较小,应该可以见到。

他们两个人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很顺利地进入了监狱的大门。下车后岳谋忠让小战士在12点回来接他们,在一位干警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负责接待家属亲友探视的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是一位和蔼的老头,言谈举止缓慢,和这戒备森严的监狱气氛恰成鲜明的对比。他仔细看了岳谋忠和霍岩的工作证,抬起头来问道:“岳科长,您为什么不通过内部渠道把犯人提去审问呢?就算在这里审也行。亲友探视,是要事先安排的,而且他与您也非亲非故,要不我这就把审讯处的人跟您找来?”

“谢谢您,不用麻烦他们。我这次来,不是专门来审问他的,只是看看,问几句话而已,您要能给我们提供这个方便,我们感激不尽。”

主任略一沉吟,便回答道:“好,岳科长,我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够不够?”

“足够了,不过以后可能还要麻烦您。”

“好说,好说。”

两位干警把岳谋忠和霍岩带到了一间会面室,里面一堵隔断把房间分成两个部分,一面厚厚的有机玻璃嵌在隔断的上方,把犯人和亲友分了开来。双方通话只能通过摆在两侧的麦克风。

岳谋忠看到这种摆设,皱了皱眉头。他今天要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神这样的细节都不容错过,这个隔断并不适合。他转过头问两位干警:
“能不能把有机玻璃升上去?”

“可以,但是对你太危险,一般我们不这样做。”

岳谋忠笑了,他对两位干警说:“有你们两位在,还会有危险?”

两名警察相视一笑,岳谋忠的话让他们很受用,一个人退到门后,按了墙上的一个按钮,有机玻璃缓缓升了上去,消失在天花板的缝隙中。

对面的半间房子一览无余。片刻之后正对着他们的一扇门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囚服的犯人被带了进来,后面是两个身材魁梧的狱卒。

岳谋忠仔细打量这个犯人,他在档案上见过这个人的照片,所以并不陌生,但是让他吃惊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文弱,没有一点剽悍之气。脸面白皙,身材中等,体形偏瘦,只是右眼角垂到颧骨的一道伤疤,仿佛在神气的宣示着主人有过一段不平凡的往事。没错,这个人就是07年冬天,强行用推土机拆迁害死三条人命的吴有权了。

吴有权也在打量岳谋忠。他实在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沉稳如冰山的朋友。巨大的好奇心驱使他先开了口:“请问您是?”

“我叫岳谋忠,国家廉政监察院的。今天来只是看看你,别紧张,没有别的意思。”

听到廉政监察院这几个字,吴有权的眼睛里一刹那间散射出希望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他淡淡地说:“哦,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吧。”

★ 20 ★

岳谋忠转过头对身边的警员说:“兄弟,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那位干警犹豫了,他回答道:“岳科长,我们今天已经破了例……”

“这位兄台,在下今天十分承情,好人索性做到底!其实这也是公务。”

屋里的几个警察明白了,廉政监察院的人不可能为了私事来看望吴有权。听岳谋忠这样说,心里对他倒产生了几分好感---这个人说什么也是中央派下来的钦差了,却不拿大帽子压他们。这年头上海市来个狗屁官员都把谱摆得十足,惟恐天下不知道他们是来公干---监狱这地方,除了公干,还能干什么?

几个人迅速对望几眼,马上就取得了默契。一位警员对岳谋忠说:“岳科长,我们把玻璃隔板放下,有什么事您就开门叫我们。”

“不用,就这样很好。别担心,不会有事。霍岩,你陪这几位兄台到外面聊聊天。”
吴有权感激地看了岳谋忠一眼。脚步杂沓,片刻间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中间一道半人高的隔断把他们分了开来。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屋子里只听到中央空调发出的嘶嘶风声。

岳谋忠踏上一步,看着吴有权的眼睛,低声叫了一句:“吴三哥。”

吴有权浑身触电般的一震。多少年了,从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他又回想起曾经的年少,那些对着大街上路过的青年女子吹口哨的日子。二十多年前,自己骑着自行车带着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太太,神气活现的在厂生活区巡弋,见面的弟兄们不都是这样叫自己的吗?他闭上了眼,脑子里浮现出当年的一幕一幕:飞舞的砖头棍棒,震耳欲聋的的士高音乐,前呼后拥的气派,和别的帮派讲斤头时的意气风发……

岳谋忠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吴有权脸上离开。他已经看出来,这个人的内心所起的剧烈变化。岳谋忠知道,面前这位“吴三哥”,当年也是重机厂小混混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颇有急人所难的豪侠之气。如今流落得这般光景,的确颇为凄凉。

岳谋忠看吴有权的眼睛迟迟不睁开,又追问了一句:“吴三哥,大前年冬天,你开着推土机往那堵墙上撞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吴有权眼睛闭得更紧了,两颗泪珠却从他的眼角滑落。隔了半晌,他睁开眼,回答道:“岳先生,我知道你的来意。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的。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命赔给人家。既然走了苟且偷生这一步,我下半辈子是要吃斋礼佛的,别的无可奉告,恕不奉陪了。”说完话,他走到来时的门前,用手敲了敲门。

岳谋忠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吴三哥,自助者天助。”岳谋忠缓缓说道,“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你太太女儿着想。别人说你罪有应得,我却知道,你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吴有权身子开始发颤,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扶住了门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狱卒站在门口,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岳谋忠,是不是可以把他带走。

岳谋忠点头示意问话结束,两个狱卒在门后往两边一让,留出通道给吴有权。吴有权头也不回向前走去,抛下一句话:“你不会知道的。”

岳谋忠的心里也不平静。他随口试探的一句话,竟然让吴有权几乎失态,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从背后也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波动。原本自己并不知道吴有权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是随手挖坑找水,现在看来,是要好好把这个坑挖下去了。

岳谋忠和霍岩不到一点就回到了宾馆,吃完午饭,岳谋忠觉得很累,就回房间睡午觉,霍岩瞅着个机会又出去了。

一觉醒来,抬头看窗外,已经是暮色低垂,岳谋忠看了看房间,霍岩还没有回来,周蕙蘅是自己让她明天再来的,晚上只有一个人去吃饭了。小食堂的菜已经吃了个遍,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花样,不如出去散散步,顺便找个小馆子尝尝上海风味。想到这里,他起身洗漱,换了件T恤便出了门。

从宾馆出来,他信步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去。走没多远,眼前一亮,周蕙蘅穿着一袭白裙,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正朝这个方向急急走来。周蕙蘅一见到岳谋忠,脸上一红,脚步就慢了下来,眼光四顾,就是不敢朝着岳谋忠这边。

岳谋忠也是心里嗵嗵乱跳,他定了定神,在脸上硬是摆出一幅微笑,迎了上去。

“不是说让你明天再来吗?今天我们放假。”

“噢,我是怕万一有事。”

“万一有事我可以给你打电话的。”

周蕙蘅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去,从手里的纸袋中拿出一包东西,“喏,给你的。”

岳谋忠接过纸袋,手中尚觉微温,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我妈妈炸的小黄鱼,你尝尝。趁热吃好吃。”

岳谋忠心下大为感动,他看着周蕙蘅因为急匆匆走路而显得绯红的脸庞,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低下头打开纸包,拿出一个炸的焦黄的小鱼放入口中,一咬之下但觉鲜香无比,不由得含含糊糊说了声好吃。

他的这声夸奖,周蕙蘅听来却是无比的受用。这鱼是她亲自炸的,乍一见到心爱的人,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做的。看着他这么一条一条吃下去,她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两个人一路西行,片刻之间岳谋忠将小黄鱼吃得干干净净。待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一条也没有给周蕙蘅留,顿时觉得心里大为过意不去。他把纸袋揉成一团,很难为情地对周蕙蘅说:“蕙蘅,不好意思,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找个馆子,我请你。”

“没关系,我吃过了才来的。”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岳谋忠,“渴了吧,喝点水。”

岳谋忠接过瓶子,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半瓶。他咂咂嘴,对周蕙蘅说:“到上海吃得最舒服的就是这一顿了。”

周蕙蘅心下大感熨贴,她微笑着答道:“这还算不了什么呢,我跟我爸爸妈妈说了你要到我家去,那个时候再让你尝尝别的菜,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好吃。”

岳谋忠心里一动,自己是说过这话,但是周蕙蘅却如此当真,她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显露无遗。可是为什么昨天晚上给自己发那首欧阳修的词呢?女人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二人缓步向前,走到常德路口时,周蕙蘅指了指左前方的一栋粉红色建筑,对岳谋忠说:“岳大哥,那就是张爱玲的故居了。”

“哦,”岳谋忠不由得朝那栋楼看了几眼,“民国才女,我看过几部她写的小说,挺好看的。”

“噢,是那几部?”

“半生缘吧,短篇有倾城之恋,第一炉香,还有几篇别的,记不起来了。”

“你喜欢半生缘吗?”

“很喜欢,尤其是顾曼桢这个人,我很佩服她。”

“你喜欢她哪一点呢?”

“坚强,独立,朴素。”岳谋忠接着想说“就和你一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周蕙蘅没有再接下话去,两个人默默走到楼下,看到铁门深锁,一边的牌子上写着“市级建筑保护单位”,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和怀旧顿时弥漫在心头。

两个人正出神间,岳谋忠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梁元初打来的,岳谋忠接完电话,转头对周蕙蘅说:“回去吧,老梁今天晚上开会,上海审计局的人来了。”


会开得很简单,上海市审计局局长吕铭传带着他的副手,也就是明天开始入驻枫丹置地的副局长贾济世来到宾馆,简要介绍了一下工作计划,顺便认识一下监察院的人员。开完会后岳谋忠召集霍岩和周蕙蘅来到他的房间,简要布置了一下明天的工作---一大早要赶到淞浦建筑,彻查有关吴有权的一切情况。

★ 21 ★

礼拜一一大早,岳谋忠就带领霍岩和周蕙蘅来到了位于莱佛士广场26楼淞浦建筑的总部。岳谋忠把工作证出示给前台小姐,她看过后马上把他们让进一间会议室,然后去找公共关系部门的负责人。只过了几分钟,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翩然而至,看完岳谋忠递给她关于这次调查的批准文件,她脸色如常,对岳谋忠说:“岳先生,您要来查我们公司,我们是一定全力配合的。不知道您要查哪些方面,哪些部门,这样我好做个安排。”

岳谋忠听了她的话,心里长叹一声,看样子他们已经有所准备,现在也只能继续下去,查到哪里算是哪里。想到这里,他回答道:“那就有劳大姐了,我这两位同事,要看看贵公司的帐务,我呢,想看看贵公司的人事记录,还想见见贵公司的董事长史裕昌先生,不知能不能给我们安排。”

公关部经理马上回答道:“我们董事长到广东谈生意去了,周末才能回来,我到时候再安排,看他有没有时间。财务和人事部的信息,今天就可以开始清查。不知道你们只是要看电脑的记录呢,还是实物票据凭证都要看?”

“只是电脑里的记录就可以了。我们不是职业会计师,到时候审计局的人可能要看实物票据,您注意保管好。”

妇人的脸色变了一变,岳谋中看在眼里,却也不动声色。

在公关部经理的安排下,三个人很快就开始了工作。周蕙蘅和霍岩开始清查公司的损益表,把各种成本费用单元列在电脑的表格里,一笔一笔按时间序列检视。这是一件极耗精力的工作,光是销售费用这一项,就包含了广告,公关,娱乐,差旅,品牌支持等分项目。再按时间序列检查每一项,光是按月就要查回过去60个月。刚一上手,两个人就暗暗心惊。这家公司的帐务,如果不找十几个会计师清查,可是要花好多天功夫。

岳谋中已经在人事部的电脑系统里查询吴有权了,他翻来覆去也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他于是问坐在旁边的人事部经理:“汪先生,我要找的人,在您的数据库里没有记录。”

汪经理答道:“您要找的人,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还是劳务分包工程队的民工?”

“当然是贵公司的员工,名字叫做吴有权,您应该记得吧?”

“噢,记得,他三年前已经被我们开除了,我们只保留一年的历史纪录。”

“是吗?那你们这里有谁和他熟悉?”

“岳先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工,建筑这个行业,流动性很强,我们的大部分劳务,都是分包给各大工程队的,前几年我们自己有一个建筑机械工程队,现在也卖出去了,所以我们公司里,没有跟他熟悉的人了。”

岳谋忠看着汪经理的眼睛,似乎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汪经理目光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岳谋忠又问了:“那贵公司的机械工程队,是转给那一家了呢?”

汪经理沉默不语。岳谋忠看他半天不答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汪经理,打搅了,就算你不说,我料想也能查得出来。等我找到了,再回来请教你吧。”

汪经理浑身一惊,抬起头看了看岳谋忠,嗫嚅着说道:“东华建筑,就在协和路上。”

“多谢指点。”岳谋忠面无表情的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岳谋忠乘坐调查组的公车,很快就来到了协和路的东华建筑机工队。对看门的老伯出示了工作证后,老先生很热心的领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前,敲了敲门,扯着嗓子喊:“祁老二,有人要找你问话!”然后转头对岳谋忠说:“祁老二是接手吴有权那台推土机的。”岳谋忠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二人站在门前,听到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岳谋忠心里明白,屋里的人肯定是在聚众搓麻将赌博。想到这里,他索性退了两步,站得离门远远的,背着手看远处的景色。

门开了,一个精悍的中年人探出头来,问道:“谁找我?”

老伯朝岳谋忠一指,岳谋忠也转过身来,对祁老二一笑。祁老二这才放下心来,从门里走了出来,问岳谋忠:“您找我有什么事?”

“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吴有权。”

祁老二的身子抖了一下,看了看四周,他走上前来,压低嗓音问岳谋忠:“请问阁下是从哪里来的?”

“国家廉政监察院。”岳谋忠掏出工作证,递给祁老二,祁老二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抬头看了看岳谋忠,眼睛里满是复杂的神色。

“岳先生,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他的事,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闲话。我倒认识一个人,和吴有权是换帖兄弟。他住得离这里不远,您要去找他,我现在就带你去。”

“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我回去交待一声。”

祁老二匆匆回房,拿了一包烟出来和岳谋忠一道上了车。车子开出不远,祁老二就指示开车的小战士停下车来,岳谋忠一看,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工地。三个人下了车,踩着满地的泥泞走到一排临时搭起的窝棚前,祁老二示意岳谋忠在外面等,他弯腰进去看看。

窝棚里很暗,岳谋忠往里面看了几眼,什么也看不到。这时候祁老二出来了,脸色很难看。

“岳先生,老贺出事了。手废了,您进去瞧瞧。”

岳谋忠心里一凛,随即跟着祁老二钻进了窝棚。岳谋忠刚一进去,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打眼望去,两排通铺把窝棚塞得满满的,中间的通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空中横七竖八的扯着晾衣服的电线,屋里的汗味和脏衣服的味道几欲令人作呕。岳谋忠暗暗心惊,在这冠盖云集的上海,竟然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在通铺的一端,一个人躺在床上,右手扎满了绷带举在半空,手肘支在床上。他的旁边几条汉子或坐或站,都转过头看着岳谋忠。

祁老二走到那几个人跟前,拿出一包烟给各人发了一根,陪着笑脸说:“这是上面来的岳先生,想跟贺大哥说两句话……”

“说你个龟*儿*子,没看到老贺成这个样子了?”一个黑脸汉子冲着祁老二恶狠狠说道。

岳谋忠没有理会他的粗暴,他走上前去,轻轻拨开挡在老贺面前两个人的肩膀,弯下腰去查看老贺的伤势。他的右手上缠满了绷带,血仍旧从里面渗出来,把外面染红了一大片。

“贺大哥,您看过医生了吗?”

老贺看上去五十上下,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布满了皱纹,看样子刚刚痛哭过一场,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看个鸡*巴*的医生,不看还好,看了那锤*子*说要截肢,不然没得救。”黑脸汉子在一旁大声说道。

岳谋忠听到四川乡音,感到一阵亲切,他并不讨厌这个黑脸汉子,于是转过脸对着他也用四川话问道:“在那个医院看的咯?”

听到岳谋忠用四川话发问,黑脸汉子一怔,随即答道:“**医院。”

岳谋忠回过头来,仍用四川话对老贺说道:“贺大哥,我再带你去看看,医生的诊断,未必准确。这家不行,我们再换一家。我的车就在外面,我们现在就走。”

★ 22 ★

车子很快到了那家医院,岳谋忠径直扶着老贺进了外科急诊,递上老贺的病历,拿到一个排号后就坐在外面等,几分钟过后,一个护士就拿着老贺的病历来了,她开口冲老贺问道:“你不是刚来过了吗?钱大夫让你考虑截肢,你考虑好了没有?”

岳谋忠在一边解释道:”我们这次来,是让大夫再看看,这只手能不能保得住?麻烦你通知钱大夫一声,让他再检查一遍。”

护士仔细把岳谋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个人气宇轩扬,看不出是什么来头。她点点头离开了。

片刻之间他们的号码被叫到了,岳谋忠和黑脸汉子一起把老贺扶进了诊疗室,里面坐了一个胖胖的医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仍旧伏案在一本病历上龙飞凤舞地狂写。待到他写完,才扬起脸打量了岳谋忠几眼,然后对老贺说:“决定了没有?你要按了手印,下午就可以做手术。”

老贺颤巍巍的正要发话,岳谋忠开口了:“钱大夫,您看看他这只手能不能保得住,您要是给他截了肢,他的生计就没了着落,无论如何请您想想办法……”

岳谋忠话未说完,就被钱大夫打断了:“办法是有,但是他出不起那笔钱,你问问他们自己。”

岳谋忠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原来医生不是没法治,而是因为没钱不给治!看着钱大夫那一张胖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恨不得一拳把那个猪头砸得满脸开花。他强忍着满腔怒气,问钱大夫:“这个手术要多少钱?”

钱大夫伸出右手的四个指头:“四万!早上问过他们了,他们说没钱,只能凑出来五千,那我就没办法了。”

岳谋忠看着老贺和黑脸汉子,两个人脸上都是泪痕斑斑。突然间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恢复了平静,问钱大夫:“大夫,您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让他们先交五千,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

“呦!这位先生,你以为这里是襄阳市场呀?还打折呢!想找便宜货,等到春节大甩卖吧!哎,哎,你想干什么?想打人?救命呀!这里有人行凶了……”

岳谋忠早就一个箭步跨了过来,一把提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到了门口,急诊大厅里的人们都惊呆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

岳谋忠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放到钱医生的眼前,满脸狞笑着说道:“你给老子听着,这四万块的价格不算数,现在你去给老子重新算过!你们卫生监察局的局长,也不过是跟我每天一起喝茶的交情。你要敢给我耍花样,我保证过不了几天,你钱大夫就会名满天下!滚吧,半个小时后给我回话,我就在这里等!”

钱医生看清了岳谋忠的工作证,顿时一股冷汗浸遍全身,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在那里。听到“滚吧”两个字,如获大赦,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医院的保安也闻讯赶了过来,几个人站在岳谋忠周围两三米处,却不敢上前。

只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满头银发的大夫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哆哆嗦嗦的钱医生。两个人进了诊疗室,随手关上了门。钱医生结结巴巴的说:“这是我…我们丁院长,他...他有话跟你们说。”

丁院长对着岳谋忠一颔首:“岳先生,弊院有什么得罪之处,望请海涵!您的朋友是指骨粉碎性骨折,我们要动接续复原手术,四万是行情,我们没有漫天要价,您可以到处打听打听,但既然是您的朋友,我们就按1万2千元来做手术,您看怎么样?”

岳谋忠看了看老贺,见他仍旧面有难色,便问丁院长道:“丁大夫,还可不可以再低一些?”

丁院长摇了摇头,“岳先生,从德国进口的金属微型套管,就要一千元一只,这个手术起码用到十只。再加上别的人工和材料,我们真的是亏本来做了。”

岳谋忠不假思索道:“好!丁院长,那就多谢了!不过贵院的这两个价格,也差别太大了。”

丁院长脸上一红,随即答道:“岳先生,这里面的内情,您要有兴趣我以后慢慢跟您说,现在照看病人要紧。”

“好的,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手术?”

“一个小时候就可以,让病人签了这几份文件。”

岳谋忠转过身去,看着老贺说道:“贺大哥,你不用担心,差的那7000块,我给你出!”

屋里的人听了岳谋忠的话,一时都不作声了。老贺眼里泪光闪动,他缓缓走向前一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岳谋忠面前,一个头就要磕下去。岳谋忠急忙一把把他拉起来,说道:“贺大哥,不要这么客气,咱们也是同乡,出门在外,理当有个照应。”

岳谋忠话音未落,那边也是扑通一声,黑脸汉子也照地跪倒,岳谋忠搀扶不及,一经受了一个响头,等他抬起头来,对着岳谋忠说道:“岳先生,您大恩大德,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我们等工程款到手,一定如数奉还!”

岳谋忠弯下身去,把他扶了起来,眼睛里也湿了。“这位大哥,不用还的,匡危扶难,本来就是义之所在,对陌生人也该如此,何况我把你们当朋友看呢?”

“大恩不言谢,岳先生,您不只是救了我这一只手,也救了我全家。”老贺看着岳谋忠,眼泪兀自啪嗒啪嗒往下掉,“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吩咐。”

岳谋忠嗓子里一热,想说些话,又说不出来。只是朝老贺点了点头。

一切手续办妥,老贺被推进了手术室。黑脸汉子和岳谋忠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攀谈之中岳谋忠知道此人名叫于得福,是老贺这个包工队的工头,带领一干兄弟在上海转战于各大建筑工地之间,专门承接大建筑公司的劳务分包。这些民工兄弟都来自四川巴县,互为乡亲,也好照应。老贺是队里的钢筋工,今天早上和几个兄弟抬预制板时砸伤了手,他的母亲年纪大了,老婆在家照看两亩薄田,两个女儿,大的在成都读师范大学,小的在巴县读职业高中,一家人的开销,都落在老贺身上。

“他大女儿的学费,在高校里算是低的了,一年所有费用加下来,也得一万。农村的孩子上个学,难!”于得福叹了口气,“老贺的工钱,全都寄回家里了,不过刚够大女儿的开销,老二的学费低些,就靠他老婆在家种田养猪。他跟了我五年了,没见他吃过肉,天天馒头榨菜开水,这里到巴县100多块的车费,都舍不得花,总有三年没见到家人了。”说到这里,于得福的眼睛又红了,他揉了揉眼,低声对岳谋忠说道:“岳大爷,您保住他这只手,可就真的救了他全家!”

岳谋忠听的一阵心酸,于是说道:“于大哥,如果您看得起我,不要叫我大爷。您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在您这一行里,算是很难得的了。”

于得福淡淡地回道:“我也知道我们这些包工头名声不好,不过做人也就是讲个良心。”

岳谋忠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实在是不太妥当,心里有些后悔,他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于大哥,你刚才说到工程款,是不是别人拖欠你们?”

于得福叹了口气,说道:“这年头,欠钱的都是大爷。我们是卖苦力活命的,回款不及时,就是要我们的命。岳先生,不怕您笑话,我这个工程队,十几号人,连给老贺凑出来四万块都没办法。总包的建筑公司拖欠我们的工程款,都有十几万,快半年了都要不回来。我都求爷爷告奶奶找遍了,到了眼下这一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打官司,二是跟他们拚了这条命!”说到后来,于得福目露凶光,样貌甚是狰狞可怕。

岳谋忠也是悲愤交加。他调查土地批租的案子不少了,对于建筑这行,却了解不多。今天的所见所闻,真的让他痛心疾首---这些建筑行业的民工兄弟们,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了!这浦江两岸繁星般散布的高楼,那一栋不是出于这些人之手!但是这些人吃得住的,比起监狱还远远不如。他突然也明白为什么近几年犯罪率居高不下---就算被判个几年坐牢,也不失为一条生计,甚至可能比漂泊在江湖上过得还舒服些。

想到这里,岳谋忠问于得福:“于大哥,是哪一家公司欠你们的钱?”

“淞浦建筑。”

★ 23 ★

岳谋忠没等到老贺手术结束就离开了医院,他现在实在是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在收银处用信用卡付清了老贺手术的费用,他就回到了淞浦建筑的办公室。周蕙蘅和霍岩两个人还在财务部的一个角落里工作,每个人的电脑上已经有了一个长长的表格,里面填满了数字。岳谋忠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两个人都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发现异常的东西。岳谋忠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观看,从财务系统里显示的资料算是井井有条,岳谋忠也叹了口气---这家公司的财务管理还真不含糊,账户列表清清楚楚,供应商的应付账款明细和客户的应收账款明细历历在目。岳谋忠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家公司的付款和回款控制都很好,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又被点了起来---自己刚才看到给这么多的供应商付款都是在几天之内,最多两个星期,为什么把于得福他们的工程款一拖再拖?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问旁边的一个员工:“请把你们的财务部经理给我找来。”

那位员工不敢怠慢,马上起身离去。一分钟不到,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站在岳谋忠面前,欠着身子问道:“岳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哦,只是问些事情,您贵姓?”

“敝姓黄。”

“黄经理,我是想问问你们拖欠工程款的事。麻烦你在电脑里给我找出于得福这个人名下的供应商明细。”

财务部经理额头已经见汗,他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擦了擦,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很快在电脑里找出了一条记录。他双击打开,岳谋忠看到了屏幕上的信息,供应商的主索引字段是“于得福2009”,联系人是于得福,银行账户一栏是一个工行的户头号码,供应商有效期是2009年1月到2010年10月。

岳谋忠指着有效期那一栏问黄经理:“这有效期是怎么回事?”

“哦,这些包工队最难管理,他们一般是我们按项目招的,流动性强,所以我们在电脑里用有效期来标志。”


岳谋忠点点头,拿过鼠标,在屏幕上点击“交易记录”,屏幕被刷新了,一个表格
出现在屏幕上,在交易明细里只有一条记录:总工时52,000,单价3元人民币,总价166,000元人民币。交易日期2009年12月10日。

再看付款条款,上面一片空白。岳谋忠看到的别的供应商,一般都是交货5个工作日内付款,对于这笔劳务合同,却没有规定。他再查付款记录,除了在2010年1月20日有过一笔2万元的付款外,别的没有付过一分钱。他不由得一阵心酸,老贺这一帮人拼死拼活的工作,一天就算12个小时,一周7天工作,一个月下来也不过近千元的收入。但就是这些血汗钱,这帮狗*日*的*还要昧着良心拖欠!

岳谋忠冷冷地看着黄经理,看得他心里一阵阵的发毛。岳谋忠指着屏幕问道:“黄经理,这笔钱,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付?”

“这个……这个是半年结算一次……”

“是吗?现在也不止半年了。”

“这……”

“你们连付款条件都没写,是不是欺负民工老实?我看你们上个月刚付给莱佛士广场的租金,60万呢。如果没有钱付工程款,我看你们也没必要租这么贵的办公楼。”

“岳先生,我……我们公司是盈利的……”

“噢,那是我小看你们了。你给我听着,告诉你老板史裕昌,这些工程款,有人等着买米下锅,三天之内务必付清,没有钱叫他卖肾!”

★ 24 ★

在淞浦建筑查了一下午的帐,把岳谋忠气得半死。他总共查出了拖欠9个工程队的款项一百多万。每查出来一笔,岳谋忠就当着整个财务部二十几个人的面,拍桌子摔文件,把整个淞浦建筑的财务部办公区域弄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都战战兢兢陪着小心,大气都不敢出。总算熬到6点钟下班,岳谋忠一行人离开,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个阵势已经摆在那里--看样子国家是要动真格的了。不少人下班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留在那里起草或修改简历---财务部的人对公司的运作最清楚,现在看来,恐怕是要树倒猢狲散了。

岳谋忠把周蕙蘅和霍岩送回了宾馆,然后自己直奔医院,看看老贺的手术到底做得怎么样。他在路上买了几包奶粉和水果,又买了些补血和补钙的冲剂,这样提着一大包东西到了外科住院部,找到了老贺的病房,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面有四张病床,但却只住了老贺一个人。他脸色苍白,正靠在床头看电视,看到岳谋忠进来,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岳谋忠连忙把他按住,顺手把东西放在了床头。老贺一眼看见,沉下了脸对岳谋忠说:“岳先生,你的大恩大德,我已经很感激了,你再送这些东西,我以后就没法再见你了。”

“不要这么说,贺大哥。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也少不了让你帮忙的地方。”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作声了。隔了一会儿,岳谋忠问道:“贺大哥,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碍事了。手指都被切开了接骨头,打的麻药,也不咋疼。钱医生说用金属管子把断骨固定了起来,一个星期后就能出院。”

“不影响干活吧?”

“重活以后是干不了了,不过老于让我以后干粉刷,当油漆工,还是能有口饭吃。”

“那就好。”岳谋忠看了看表,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两天有空再来看你。”

“岳先生,别急!祁老二今天来看过我了,您想跟我打听吴有权,对不对?”

“贺大哥,不着急,等你好些了我会专门来找你谈这件事。”

“我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岳谋忠又坐了下来,等着老贺开口。老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听祁老二一说,我就猜到了您要问的是么子。您是在怀疑他那件过失杀人案对不对?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信他会做出那种事。他这个人讲义气,从不做恃强凌弱的勾当。我和他结为拜把兄弟好几年了,对他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你是怎么和他结为兄弟的?”

“06年我救过他一命。他原来在重机厂当工人,后来下岗了。淞浦建筑几年前招推土机手,他不仅会开,还会修,所以就被录用了。当年收入还不错,一个月能有千把块。我们那时候在西藏路上一个项目干活,他负责拆迁那一块,一次他用推土机铲一栋三层楼,铲倒了半边楼了,推土机推上了水泥里的钢筋,被卡住了。他下来看,那时候我在他后面,看到楼上的玻璃哗哗往下掉,就喊他,他那时愣住了,我就跳过去,拉着他就往外跑。刚跑出日头的影子,楼就塌了,他站的地方砸满了钢筋水泥。从那天后,我们就成了兄弟。我大他两岁,就当了兄长。不过说来惭愧,我这个当兄长的,还真没帮过他什么忙。倒是他逢年过节都给我家里寄东西。”

“他出事那天我不在场。后来听说他被抓了,我赶忙跑到拘留所去看望他。他一见我就流泪了,我也掉泪了。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干这种事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对我说大哥你别问了,反正我不想活了。我造的孽太大了,两个老人一个孩子都死了,我要把这条命陪上去。以后你抽空去看看我女儿和老婆,每年祭日到我的坟上添杯薄酒,给我讲讲她们过得好不好就够了。”

岳谋忠听到这里,心里一动,他本来打算打断老贺的话问个究竟,想了想又忍住了。

“我们那时抱头痛哭,拘留所的人不耐烦了,就把我赶了出去。回去后我才听说事情的经过—-他在的那个工地上有一户人家不愿拆迁,上面就给人家停水停电,后来周围的房子全都平了,只剩那一家,我那老弟就想开着推土机吓唬吓唬他们,去推那堵围墙,围墙倒了,没想到那家的地基早已经被拆迁弄松了,楼一下子塌了,砸进去三个人,两个老人,一个四岁的孩子。后来他的案子开庭审判,定了过失杀人,判了5年,我也松了一口气。”

“到现在,他也蹲了两年多的牢。我隔两三个月就去看看他,他的精神还好。难得的是他老婆,不离不弃,一直在等他。他现在整天读佛经,打坐,恐怕心情没一天安稳过。”

“他的女儿一直恨他,从他入狱起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实在是想她女儿,就让我去看她,再回来跟他讲。他女儿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长的也人才,去年考上的大学,还是上海的名牌。我每次到他这里之前,都要到那个大学的女生宿舍前,蹲得远远的等她下课,就这么隔着人群望几眼,然后去跟他说女儿是胖了瘦了,气色怎么样。有一次我看到她和一个后生伢子有说有笑一起走来,很高兴的样子,就告诉了他。他又是高兴,又是悲伤,不停问那个后生长得什么样子,高不高,文气不文气。我是知道,他真是想女儿呀。”

“贺大哥,您为什么不去和她女儿聊聊呢?”

“岳先生,您看我这身打扮,说句不好听话狗都嫌。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我去找人家只会让人家掉价。不瞒您说,三年前我回老家,特地到成都去看我女儿,到了她们学校也是就这么远远看了她几眼,就走了。我是怕让她的同学看到有这样不体面的爹,给人家笑话呀!我是一路掉着泪回去的,谁让咱没本事,开不了小轿车送女儿上学呢?”

老贺声音哽咽了,他举起左手袖子擦了擦眼睛。岳谋忠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的父母如果在世,一定也是这样处处为孩子着想。

岳谋忠见老贺停住了话头,就问道:“那吴有权入狱后,他家里境况怎么样?”

“还行,我有一次去他家看看,正好他老婆在家,就一起聊了一会儿。看样子家里过得不错,他老婆给一家小公司做会计,女儿上学贵些,但看来负担的起,家里的摆设也过得去。”

岳谋忠沉吟片刻,对老贺说道:“贺大哥,我对吴有权这个案子,一直有疑问。我想找个时间,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去看看他,行不?”

“不用等到出院,明天我们就去。”老贺满脸疑惑的看着岳谋忠,“难道您认为他是冤枉的?”

岳谋忠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冤枉不敢说,至少是有隐情。我就是想借您和他的交情,把一些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个星期我很忙,抽不出时间,”他拿出掌上电脑看了看日历,抬头对老贺说:“下个礼拜二如何,正好您出院。”

“没问题,随时听候吩咐。”

“好,贺大哥,你好好休息。对了,见到于大哥帮我交代一声,让他注意查你们的帐户,淞浦建筑欠你们的钱,可能快要到帐了。”

“是吗?那……那可太好了!怎么,刚才你不是从宾馆里来的?”

“不是,我是从外面来的,怎么了?”

“没事,于得福到你们宾馆找你去了,说不定你回去还能碰到。”

“噢,恐怕是为了拖欠工程款的事,我回去找他。如果你见到他,让他放心,一定要的回来!”

★ 25 ★

岳谋忠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多了,他打开自己的房门,看到霍岩正在看电视,他随口问了一句吃过饭没有,霍岩却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朝他诡秘的一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冲着电话里面说道:“回来了。”

他的举动让岳谋忠很好奇,于是问道:“你在跟谁打电话?”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快下楼,有人在小食堂等你。”

二人匆匆下楼,到了小食堂,岳谋忠打眼一看,梁元初,杨兴国,萧卫华,周蕙蘅四个人已经在一张圆桌前坐下了。看到他们来,四个人一齐站起身来,把岳谋忠让到了首座。

岳谋忠一时反应不过来,难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对呀,自己的生日在11月份,那今天还会是什么好日子?难道是周蕙蘅的生日?想到这里,他看了周蕙蘅一眼,恰巧她也在往这边看,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各自觉得脸上发热,都别过了脸去。正在这时,听得拐杖拄地声笃笃传来,众人一起回头,看到陈灵川笑吟吟的提着一个大纸袋,一步一步走过来。

霍岩连忙上去,接过袋子,扶着陈灵川坐下。陈灵川示意霍岩打开袋子,取出了四瓶茅台酒。

“今天大伙凑在一起喝个痛快!我用上个月的工资买了八瓶茅台,今天先喝一半,等结了案,再到我家痛痛快快喝个够,茅台管饱!”陈灵川看着岳谋忠说。“谋忠,你猜猜,今天大家为什么这么高兴?”

“肯定是萧杨两位老兄案情有突破!我真替你们高兴,待会儿一定要多敬你们几杯。”

萧卫华和杨兴国对视一眼,神情却有些尴尬。梁元初在一边发话了:“他们两个的案子迟早会有突破的,今天大家凑在一起喝酒,为的是你!”说完眼光朝墙上看去。

“为了我?”岳谋忠满心疑惑,顺着梁元初的目光看去,一面鲜红的锦旗挂在墙上,上书六个鎏金大字:人民的好干部,旁边一行小字:敬送岳谋忠同志。却没有落款。

一转念间岳谋忠明白了。刚才问老贺于得福在哪里,原来是到宾馆来送这面锦旗了。他心里一阵感动—--这帮农民兄弟真是厚道,自己不过是因势帮了他们两把,人家却如此放在心上。

岳谋忠还在那里胡思乱想,陈灵川早就把各人面前酒杯斟满。他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大家今天为谋忠干这一杯。当得起人民的好干部这个称号的,先有焦裕禄,后有孔繁森,现在,有我们院的岳谋忠!这是大家的骄傲,今天我真高兴,我自80年转业以来,干了三十年了,年年单位开会发上几十上百面锦旗,今天是头一次收到老百姓亲自送来的!谋忠,这可是人家走路送来的呀!别的不多说了,干吧!”

说完,他一仰头,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右手执杯往下一照,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岳谋忠也是十分感动。原来于得福是走过来的!从医院到这里,十几公里的距离,来回怕是要走上半天。他突然想到了,他们买了这面锦旗,肯定是囊中羞涩,连公共汽车都坐不起!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酸,含泪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座中人纷纷起立,举杯饮酒。周蕙蘅也一口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双眼睛看了看岳谋忠,脸色已经是绯红一片。岳谋忠见她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媚可爱,不由得心神激荡,又举杯把霍岩刚给他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梁元初这时持杯离座,走到岳谋忠面前,慈爱的看着他,问道:“谋忠,你是不是给一位姓贺的民工垫了7000元手术费?”

“是的,也不算是垫,他们很困难,反正我一个人工资也花不完,就算是我送给人家的。”

“好!为你这个‘送’,我敬你一杯!”梁元初慨然引杯,一口喝干,然后看着岳谋忠说:“谋忠,这7000元,也是你几个月的工资了。你要给自己的将来打算,总要娶媳妇成家,有了孩子就更需要钱。”说到这里,梁元初斜着眼瞟了周蕙蘅一下。

周蕙蘅听了梁元初的话,早已是神思游离,飘在九霄云外。她对岳谋忠一片深情,却一直在心里苦不堪言---她本性不喜欢四处打听,至今不知道岳谋忠是否有了家室。听得梁元初这一番话,言外之意他岂止没有婚娶,甚至连女朋友都未必有。这怎能不让她心潮澎湃?至于梁元初瞟她的那一眼,却是没有注意到。

但是岳谋忠却注意到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老梁不愧是老江湖了,自己和周蕙蘅眼中所传之情,竟然被他看了个究竟!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耳边只听到梁元初的声音:

“谋忠,刚才我让霍岩和蕙蘅到医院去了一趟,开了一张老贺手术费用的发票。这笔钱出院里的公帐。这个月发工资,那7000块就会打到你的账上,剩下的5000块,过两天送给老贺他们。你不要跟我争,这笔钱师出有名---老贺是我们办案的关键,院里有义务,有责任保护照顾他;再有,这笔钱是国家之财,源自于民,给老贺看病,到主席那里也说得通。这些民工从来没有什么社会保障,医疗保险,可咱们住的房子,哪一间不是他们盖出来!这个机会也是补偿人家呀!谋忠,封建社会还说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哪怕是一滴国恩,也是心意。”

岳谋忠不说话了,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座中诸人纷纷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杯饮干。恍惚间看到周蕙蘅站在面前,皓腕胜雪,素手执杯,盈盈欲语还羞,不由得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倒了满满一茶杯茅台,一口气倒进喉咙里,直觉胃中翻江倒海般的辛辣,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岳谋忠悠悠醒转,一摸身上,已经换了睡衣,这才发觉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醉酒的滋味很不好受,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呼噜声,弄得他睡意全无。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深夜1点钟。他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半阕词来。他想了半天,下半阕怎么也记不起来。手里把玩着手机,他不由得想起了周蕙蘅。心里挣扎了一会儿,他决定给她发条短信:

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一个一个字用拼音输完,也耗了他半天功夫。她收到短信后会怎么想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睡意又渐渐涌上心头,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用毯子蒙住头沉沉睡去。

周蕙蘅收到短信,一夜无眠。词的下半阕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别后,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 26 ★

第二天一早,岳谋忠仍旧带着周蕙蘅和霍岩在淞浦建筑的办公楼里查帐。一到办公室,公关部经理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告诉岳谋忠史裕昌要见他,安排了饭局,问岳谋忠什么时候有空。岳谋忠淡淡地说吃饭是一定不会去的,在办公室见面就行。公关部经理连声称是,说会跟岳谋忠安排。

他们三个接下来几天继续工作,看了一年的收支明细,除了拖欠民工工程款之外,别的倒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岳谋忠看着电脑里浩如烟海的帐务来往记录,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些帐真不好查,没有几年的会计经验,里面的花样可不容易看出来。

几天来史裕昌一直没有和岳谋忠联系,岳谋忠问了几次公关部经理,她都含含糊糊搪塞说很快就会有消息。岳谋忠也没抓到这家公司太大的把柄,一时间也不能轻举妄动。晚上和陈灵川一起吃饭时,岳谋忠请他找上海市审计局的人去详查淞浦建筑的帐务,陈灵川答应了,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岳谋忠回话,一个半星期以后,等枫丹置地的清帐工作一结束,审计局的原班人马就会驻进淞浦建筑,查他个底儿朝天。

转眼间到了周五,岳谋忠在淞浦建筑的工作仍没有太大进展。下了班回到宾馆,正要去吃饭,岳谋忠收到了淞浦建筑公关部经理的电话,约他8点在京华夜总会的1号包房会见史裕昌,岳谋忠答应了。

吃过饭匆匆上楼,岳谋忠锁上房门,打开固定在墙上的保险箱,取出了一把手枪和两个弹夹。他摸着擦得锃亮的枪身,想起来最近一次开枪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把玩了一会儿,又把枪和弹夹放了回去,关上了保险箱。

岳谋忠在通讯班叫了一辆公车,用手机跟梁元初打了个招呼就出发了。车子很快抵达目的地,岳谋忠下了车,吩咐开车的小战士在停车场等,就直赴约定的包间而去。到了那一层楼,他一出电梯就被几个制服保安拦住了。一个人对他有礼貌的说:“先生,我们这里不能带录音录像设备,包括可拍照手机,请您配合。”说完指了指墙上贴的说明。

岳谋忠一愣,随即说道:“我要是有公务在身呢?”

“那就拿公文来。”

岳谋忠在身上摸了摸,偏巧今天没有把工作证带来。他很不情愿的把身上带的录音笔和手机拿了出来,放进了一个标着号码的塑料盒子里。

一个漂亮的迎宾小姐把他领进了1号包房。打开门一看,里面正对门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见他进来,起身走上前来迎接。岳谋忠定睛一看,是一位中年人,约摸四十多岁,穿着整齐,相貌儒雅,乍一看更像是一位学者。岳谋忠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廉政监察院岳谋忠,阁下是史裕昌先生吧?”

“先生不敢当,我就是史裕昌。岳先生的大名久仰了,我一回到上海,就听说岳先生在我的公司很神气,可谓呼风唤雨了。”

岳谋忠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听口气也不像是讽刺,不由得大为警惕。他识人无数,凭他的经验,这种机心深重的人,最不好对付。

“哪里,我可不敢在您那里神气。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以后还会多多得罪,见谅!”

“岳先生真是爽快,来,坐。”

史裕昌把岳谋忠让到了对面的沙发上,给他满满斟了一杯皇家礼炮,亲自送到他的面前。岳谋忠却朝他一拱手,说道:“多谢史先生,不过在下实在是喝不惯洋酒,得罪了。”

史裕昌面色如常,哦了一声,对在沙发后垂手侍立的一个保镖说:“给岳先生叫五粮液,岳先生是四川人,酒是故乡醇,想必爱喝家乡的酒。”这句话到最后,他的眼睛看着岳谋忠,充满了笑意。

“不用了,这位兄弟。我今天只喝白开水。史先生,今天您约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下正好也要向你请教,我们就直说吧。”

“好,痛快!今天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交岳先生这个朋友。”

“道不同,不相与谋。实在是抱歉,咱们不是一路人。”

“呵呵,您怎么这么快就下结论?”

“水火不容,这是天理。”

“哦?天道无常,变幻莫测。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厚德以载物。岳先生可否听说过水火既济?”

“恕在下孤陋寡闻,史先生说得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那我就要问了,贵公司拖欠9家工程队一百多万款项,难道也是厚德载物?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违反国家劳动法的吗?”

“哈哈哈哈……”史裕昌纵声长笑,声震四壁。“劳动法?岳先生,他们哪一个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哪一个是我们公司临时雇用的?我告诉你,我们公司和他们签的,不是雇用合同,而是劳务购买合同!我和他们之间的债务,要用法律解决,只能是用民法!我老实说吧,这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家工程队排着队要和我合作!付款的条件,他们在签合同时自己不提,我凭什么要提?我的规矩就是,开工前付15%,工程结束后3个月,没有质量事故,再付70%,最后15%,要到工程完工一年后付清。他们干这一行的,自己应该打听清楚,现在来怪我,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岳谋忠被这一席话震住了:这个史裕昌,真算是个人物了,这一番聪明才智若用在正道上,难保不作出一番事业。他思索了一会儿,冷冷地回道:“是吗?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了你?”

“岳先生,错怪这两个字,休再提起。”史裕昌看着岳谋忠,诚挚地说。“我只是想让您知道这行业里的规矩,不是我诚心骗他们,而是家家都这么做。他们自己底子薄,工程没完工就撑不住了,当然,我手下的人也有错,财务不该那么严格,多少也该给人家通融通融。这不,我今天就把姓汪那个混蛋给开除了。”

岳谋忠心里一凛,汪经理已经成了史裕昌的出气筒,当了这次调查的第一个牺牲品,原因无非是在他那里查出了拖欠工程款的事。他现在要好好看看这个对手了。

岳谋忠定定的看着史裕昌,却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愧疚之色,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好定力!”

想到这里,岳谋忠说道:“史先生,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手下的人办事不力,你有时候少不了要替他们背黑锅。”

“谁说不是呢?”史裕昌叹了口气,“要是天下人都像岳先生这么善解人意,我的日子不知道要好过多少!”

“史先生过奖了!在下不过是说些实话。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史先生,您提到的付款条件,为什么没有写在你们的财务系统里?”

史裕昌一听之下,心里一惊,不由得脸色一变。他虚着眼看了一下岳谋忠,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提起的心又放下了。“我们的一些规定,是不写进电脑里的,举个例子,我们公司员工上厕所不冲水,是会被罚款的,这些我们就没有写进电脑呀。”

“呵呵,真是文明的公司。那史先生,您怎么知道谁上厕所后不冲水呢?”

“我们在厕所门口安了闭路电视,谁要是不冲水,后面去的员工发现了,就可以找前一个员工要钱,罚款由发现者和公司平分,每次违反规定,罚款500元,所以为了这250元,眼尖的人就特别多。”

“呵呵呵呵……”岳谋忠忍不住大笑起来,“史兄,您可真是管理天才!”

★ 27 ★

车子撞击的动能完全消失了,前面的引擎冒出丝丝白气。岳谋忠挣扎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似乎没有骨折的迹象,但是额头已经撞破了,一摸之下满手的鲜血。小战士一动不动的坐在司机位置上,方向盘上爆出的气囊把他死死的顶在了座椅上。岳谋忠挣扎着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他用脚踢开已经变形的后车门,钻了出去。

他刚一站定,就发现了周围的气氛不对。透过弥漫的蒸汽,他看到四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一律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正站在前方已经撞得车头凹陷的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旁,虎视眈眈的看着他。车上的司机位置上还坐了一个同样打扮的人,也正死死的盯着他看。岳谋忠心里已经明白了,他向右移了一步,身子侧靠在车门上,眼角的余光在打量两翼和后方的形势。看到左右和身后没人,他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仍旧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看看附近有什么可以趁手的东西。

四个黑衣大汉互相使了个眼色,齐刷刷从腰间抽出一把尺许长的砍刀,向岳谋忠冲了过来。岳谋忠只见眼前一片寒光闪动,为首的一人已经杀到眼前,一刀凌空劈了下来,他急速向右闪避,右膝急抬,正中那人心口,那人闷哼一声扑地倒下。岳谋忠立脚未稳,两条黑影分别从左右杀到,他身子一矮,避过了迎头砍来的一刀,顺势侧身左脚狠狠向迎面飞奔而来的膝盖踹去,只听一阵骨头断裂的咔嚓声,一条黑影身子平平飞起,向前摔出三四米远,抱住膝盖满地打滚,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右边的一刀,岳谋忠却没能避过,他清楚地听到刀锋砍到肩骨的声音,饶是他刚才矮身一蹲顺势卸去了不少力道,这一刀也让他右肩鲜血淋漓,刀口见骨。趁着敌人抽刀回锋的当口,岳谋忠用尽全身的力气,右拳直出,狠狠地打在敌人的左腹肝区,左拳自下而上,嘭的一声击在敌人的下巴上,只见敌人身子向后直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是被打晕了过去。

岳谋忠面前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握刀的手已经在颤抖,时不时回头看车上坐的那一个同伴。那个人把车倒了回去一段距离,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手里却提了满满一桶液体。只见他不紧不慢走到岳谋忠的座车前,拧开瓶盖哗哗的倒了上去。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传来,岳谋忠心里暗叫不好。那人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满车的汽油。

岳谋忠的座车很快变成了一个燃烧的金属棺材,卡在里面的小战士被烟熏醒了,在里面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凄厉的呼救声。那个人却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岳谋忠,手里已经多了一把两尺长的三棱钢刀。

岳谋忠心急如焚。自己的右手已经用不上什么力气了。他略一思索,向左边急跨几步,左手已经从墙上摘下了一个灭火器钢瓶。他一个箭步直趋而上,对面的敌人举刀刺来,岳谋忠嘎然而止,手里的钢瓶却直飞出去,正中那人面门,只见敌人脸上鲜血四溅,身子向后颓然倒下。

岳谋忠连上两步,从地上抄起钢瓶,向着最后一个敌人急奔而去。那人一愣,手已经开始有些发抖,但还是保持镇静,扎成一个侧马步,长刀向前,直指岳谋忠的腹部。

岳谋忠身子眼看要撞上刀尖的一刹那,硬生生地停住了,他左手倒置灭火器,右手把喷嘴一按,一股白色泡沫急射而出,把那人的脸盖了个严严实实。趁他回左手去抹脸上的泡沫,岳谋忠已经绕到他身后,用钢瓶狠狠向他后脑砸去。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扑地而倒。

火势越来越大,岳谋忠拿起喷嘴对着车门狂喷一气,却仍然浇不息这铺天盖地的火势。他看到车里小战士因痛苦而变形的脸,深吸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衣,撕下袖子包在左手上,奋力开始拉车门。无奈车门已经由于碰撞而变形,一拉之下纹丝不动,手里的衣服已经开始燃烧,岳谋忠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上传来,他暴喝一声,右脚猛踏车身,门哐的一声开了。他转身在地上捡了一把刀子,一刀刺破气囊,顺势割开安全带,一把将小战士从车里拖了出来。小战士的衣服已经变得焦脆,脸上也灼出了一层水泡,岳谋忠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扛在左肩上,朝着出口处跑去。刚刚转过一个弯,只听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从身后传来,灼热的气流冲击着岳谋忠的身体,把他们两个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滚,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 28 ★

梁元初坐在飞驰的轿车上匆匆赶往京华夜总会。刚才他正在和陈灵川萧卫华在房间里一起审阅工作总结时,接到了岳谋忠的电话。他接通手机,奇怪的是没有听到岳谋忠说话,却听到了一连串刺耳的噪音和撞击声,他正在犹豫发生了什么事情,电话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救,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抓起房间的电话就拨了110,告诉报警指挥中心迅速派人到京华夜总会一带,然后又打电话给上海市公安局长林学恩,要他分派人手前往。安排妥当,他拿起手机,叫上陈灵川和萧卫华,下楼到通讯班叫了一辆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梁元初一直没有挂断手机,他不停的呼唤岳谋忠的名字,回应的只有噼里啪啦的噪音。突然间听筒里传来一阵巨响,随后是电话挂断的忙音,梁元初合上手机,眼泪已经从脸上淌了下来。

京华夜总会离宾馆不远,20分钟后,梁元初一行就抵达了现场。外围已经被围观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在几个公安的引导下,几个人挤了进去,停车场的出口被黄色的警戒线拦了起来,地上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面目由于灼烧已经有些模糊,一个消防队员正在一边给那个人做简单的伤口处理。梁元初想要上前辨认,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陈灵川看了梁元初一眼,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他弯下身去,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回过头来冲梁元初摇了摇头。

梁元初悬的老高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环顾四周,他透过来回移动的人影看到岳谋忠正靠在一辆警车的门上,跟一个公安在交谈。他几个大步走上去,站在岳谋忠的身前,仔细的打量。

岳谋忠也看到了梁元初,朝他艰难的一笑。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浸透了鲜血,脸也由于大火的熏炙变得黑乎乎的。岳谋忠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两张纸,递给梁元初,梁元初接过一看,入手温热,是两张染满鲜血的支票。仔细辨认了一下支票的内容,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局长,您现在就要把史裕昌抓起来,他已经坐实了行贿的罪名。还要问问他我这一档子事儿。”

梁元初点点头,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学恩的电话,林学恩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他立刻答应以涉嫌袭击国家公务人员和涉嫌行贿的罪名把史裕昌暂时拘押。

看到一切安排妥当,岳谋忠才彻底放松下来。他实在是太累了,刚才一幕死里逃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听着远处救护车的长鸣越来越近,他真想就此躺下,好好睡一觉。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问梁元初:“霍岩和周蕙蘅呢?他们在宾馆?”

“应该是吧,打个电话问问。”梁元初拨通了宾馆总机,把手机递给了岳谋忠。岳谋忠拨通了周蕙蘅房间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滴的一声进入了语音信箱。他又拨周蕙蘅的手机,却是关机的提示音。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左手哆哆嗦嗦的又拨了霍岩的手机,这下接通了,霍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岳谋忠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点。

“霍岩,你知道周蕙蘅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应该在房间吧?”

“你帮我去看看。”

“是。”

岳谋忠听到霍岩一路出门,上楼的声音。心里在焦虑的想,或许她在洗澡?在听音乐?所以听不见外面的电话声?一边听着霍岩敲了半天的门,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老板,屋里没动静,也没声音,好像人不在。”

岳谋忠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你知道她家里的电话吗?”

“不知道。”

岳谋忠挂断了电话,他看着梁元初,梁元初从来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的惊慌害怕。他安慰岳谋忠:“谋忠,不要急,我们派人到她家去看看,再让公安和派出所的人帮帮忙,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现在要去医院,救护车已经在等你了……”

“不,我现在到她家去。”岳谋忠转过脸,对站在一旁的萧卫华说:“萧大哥,麻烦你陪我走一趟。”

萧卫华犹豫了,“你的伤这么重……”

“萧大哥,我能撑得住,求……求求你……”

萧卫华被深深感动了。他转过头看着梁元初,眼睛里满是征询之色。

梁元初心里也是唏嘘不已---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把那边的医生叫上一个,带好止血的药。”

汽车沿着高架桥飞驰,岳谋忠的心一直在嗓子眼里悬着。万一周蕙蘅出了什么事,自己都不敢想后果怎么样。按照岳谋忠的指点,车子七拐八拐开到了小区的门前,萧卫华摇下车窗,问了门口的大爷周蕙蘅的家,一路开了进去。
萧卫华扶着岳谋忠上到六楼,按了按周蕙蘅家的门铃,听得屋里脚步声走近,里面的门打开了,一位50出头的妇人站在门口,透过防盗门看见岳谋忠和萧卫华,吓了一大跳,立即就要把门关上,萧卫华眼疾手快,一把撑住房门,低声对妇人说:“大姐,您是蕙蘅的母亲吧,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和蕙蘅一个单位的,这一位,就是她的上司岳科长。”

周蕙蘅母亲面色缓和了下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岳谋忠。见他一身是血,面目黝黑,一付风尘之色,心里在犹豫该不该放他们进来。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周蕙蘅双手沾满了面糊,胸前系了一条围裙,走了过来。她一眼看到岳谋忠,不由得睁大双眼,啊的一声惊呼。

岳谋忠看着周蕙蘅,眼里满是泪水。他心里又是气苦,又是欣慰,想说些话,又不知说些什么,半晌,他哽咽着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离开?”

周蕙蘅已经是泪水涟涟,“我……我在路上给你打电话,手机没电了,回到家又打不通,我原本是要……要一会儿就回去的…..”

周蕙蘅母亲心头一震,原来女儿让自己买小黄鱼,是要给这位岳科长准备的!想起女儿在厨房神不守舍的炸鱼的样子,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向岳谋忠多看了几眼。

岳谋忠和周蕙蘅泪眼相向,眼光里诉不尽的万种情思。岳谋忠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一甜,眼前顿时黑了下来,耳边隐隐传来呼喊自己的声音,整个身子却像坠入了无底深渊,四周一片黑暗,忽悠悠的不知向何处飘去。

★ 29 ★

史裕昌坐在奔驰600的后座上,向浦东机场疾驰而去。他现在心里悲愤异常,自以为算无遗策的一场局,到头来却是这个下场!自己只有选择最不情愿的一条路走---逃亡。他在心里把岳谋忠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真是没想到,中国还有这样的傻*B*,眼前摆了一条发财的光明大道不走,偏要沽名钓誉学那些历朝清官!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后悔异常,在道上混了这二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天被一个小小的科长给耍了,想起岳谋忠刚才劝酒时脸上那诚挚的表情,他恨不得一拳砸他个满脸开花熊猫眼。

他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专门托人精心在道上挑选的刺客,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廉政监察院的科长!按照自己原来的打算,岳谋忠今天晚上识相的话,大家皆大欢喜,和和气气以后共同进步;如果不识相,外面埋伏的人马立刻就把他做掉。现在看来,中间人确实靠不住,以后还是亲自找好些。但是用中间人也有一项好处,彼此不了解,现金电子交易,面都不用见,没人知道是自己干的,就是怀疑也没有证据。

不过自己行贿的罪名,却是铁证如山。且不说自己签名的支票还在岳谋忠手里,就是以后审起案子来,公检法都不会,也不敢向着自己,这一条就是致命的。自己判上几年,出来后公司不知道会被政府折腾成什么样子!如果到了加拿大,还有回旋的余地,资金调度也有后路,看看能不能在那里做些事,实在不行,就在温哥华养老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挣了这二十年的钱,也该休息休息了。他已经是加拿大的公民,凭护照到绝大部分国家都不用签证,预先却没有买机票,现在只有到机场赶趟了,拉住哪个航班算哪个,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中国。

史裕昌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诺基亚的3G通讯器,联上互联网,找到了机票网站,在即时购买一栏里开始查询。看到10点钟直飞多伦多的航班,就选中准备开始预订,一眼看到是国航的班机,他犹豫了一下,退了出来。再重新查询,看到了9:30飞往曼谷的班次,是泰国皇家航空的飞机。他看看表,离现在只有50分钟了,估摸了一下到机场的时间,他选中了这班飞机,输入了自己的信用卡号码和到期时间,几秒钟之后,屏幕上显示了一个6位数的号码,购票成功了。

车子停在了国际出发厅前面,史裕昌下车后一路跑着进了登机手续柜台,把通讯器上的号码给柜台小姐一看,顺便递上了自己的护照。一分钟不到登机牌就打印了出来,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他劈手夺过登机牌和护照,一路跑进了边防检查厅。排队的人不多,很快轮到了他,把护照和机票递上去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见边检人员埋头核对信息,看到他的名字也无动于衷,心脏才恢复了工作。

出了边检大厅,前面不远就是登机口了,他脸上已经有了微笑,30分钟后,自己就会离开这噩梦般的上海,永远向着自由飞去。

★ 30 ★

岳谋忠悠悠醒来,鼻中闻到一股清香,抬起头四处打量,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床头一大束鲜花开的正盛。他隐隐约约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推进了手术室,吸入了一管麻药后就人事不知。他左手摸了摸右肩,伤口已经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试着想活动一下右臂,却感到肩部关节一阵撕裂心肺的疼痛。他停了下来,心里开始有些着急,不知道伤势怎样了。

他用左臂撑着坐了起来,一眼看到正对床尾的沙发上,周蕙蘅和衣而卧,身上盖了一件薄外套,头下枕了一本书,如云的秀发从沙发一侧垂下来,长长的睫毛上犹自挂着露珠。他悄没声息地下了床,轻轻用左手把被单揽在怀里,走到沙发前给周蕙蘅披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眼光中充满了怜爱。她昨天一定没有睡好,眼睛有些红肿,想必是哭过了,今天要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案情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如果史裕昌被抓到,那就大有希望。想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凭他的直觉,史裕昌和史隆昌两个人,一定是这件案子的突破口。

他环顾四周,看到床头的茶几上有一部电话,他走过去拿起了听筒,一转念他又把听筒放下了,他要到外面找个公用电话,自己的声音,会打搅她的清梦。

拿起放在床头的的钱包,他轻轻开了门走了出去。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让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战士看到他,齐刷刷向他敬礼,他把左手放在额前还礼。外面的走廊上很安静,似乎没有多少病人在这里住。他看了看走廊的两边,便朝着人影晃动的一侧走去。走没几步,忽然看到前面的长凳上互相依偎着坐了两个人打盹,定睛一看,却是于得福和老贺。

老贺的手还打着石膏夹板,硬硬的支在胸前,于得福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看起来也还有点派头。岳谋忠心里很感动,他们一定是知道自己受伤,特意跑过来看望的。心里正在犹豫是否叫醒他们,老贺已经睁开了眼,看到岳谋忠站在身前,又惊又喜,连忙用左肘推了推于得福。于得福醒了过来,看到岳谋忠,脸上也是一付说不出的高兴。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岳谋忠问。

“昨天晚上听收音机知道你们的人出了事,我们就赶到你住的地方去了,没想到竟会是你。是杨长官开车送我们来的,他正好也要来看你。后来听说手术进行得不错,缝了好几十针,我们也就放心了。”于得福说道。

“是呀,于大哥,你们请回去,我现在快好了,看看今天能不能出院。”

“不要这么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好好养一段日子,免得以后落个什么不方便。”

“嗯,知道了,多谢!”岳谋忠看着他们两个说道,“于大哥,史裕昌欠你们的工程款,很快就能拿到,我已经把支票给了梁局长……”

“岳先生!我们已经拿到了,梁局长昨天晚上给了我们。我还要替别的一百多位弟兄谢谢你,昨天淞浦建筑把拖欠好几个月的钱一股脑儿都给还了,另外8家工程队的头儿,都给我打电话问这件事,我心里明白,是您帮的大忙。我……我实在不知道怎样谢您才好!”

“别这样,于大哥,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要是敢不还,我有办法叫他倾家荡产,再也干不了建筑这一行!04年国务院通过清理拖欠民工工资的实施办法,不管是雇佣,还是购买劳务,他要是坐实了拖欠这个罪名,法院肯定让他今后生不如死。他是欺负你们老实,不懂法,我要是替你们告他一状,他就再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所以我叫他还钱,他就不敢说半个‘不’字!”

于得福和老贺对望一眼,心里都是感慨万千。

★ 31 ★

岳谋忠心里一惊,仔细回味于得福的话,已经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个人回过头一看,周蕙蘅正急匆匆的向这边走来,看到他们三个,便放缓了脚步。她一双眼睛似嗔似怒的看着岳谋忠,看的他不好意思起来。老贺跟于得福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岳谋忠说:“岳先生,您回去休息吧,周姑娘昨天也伺候了您一夜,让她也好好歇一歇。您的伤好些后,我跟您一起去监狱看望我那个把弟。”

周蕙蘅听到老贺这么说,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岳谋忠没注意到她的变化,想起来下周二的约会,赶忙说:“还是定在礼拜二吧。”

“如果医生同意,我们就去,否则还是多休息几天,养伤要紧。我们就告辞了。”

“好,礼拜一给你准信儿。”

送走于得福和老贺,周蕙蘅和岳谋忠转身朝病房走去。岳谋忠偷着眼看了看周蕙蘅,见她没有愠色,心里踏实了些。他问道:“昨天后来怎么样了?史裕昌怎么跑了?”

“史裕昌的事我还不太清楚。从我家出来你就上了救护车,梁局长不放心,调了一辆救护车跟在你们的后面,没想到真的用上了。那时候你的血压低得吓人,就近送到了瑞金医院做手术,输了不少血。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梁局长和陈局长才离开。咱们项局长今天就要从北京过来看你。昨天晚上可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周蕙蘅心有余悸的样子,岳谋忠心里很是感动。他低声说道:“对不起,昨天晚上吓着你了。”

周蕙蘅听他这么说,心里大为着急,她解释道:“不……不是说你到我家,是你受这么重的伤……”

“别说了,我……我知道。”

周蕙蘅不再说话了,他既然知道自己的一片心,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胜过千言万语。

岳谋忠又问道:“昨天把你妈妈吓坏了吧?”

周蕙蘅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有一点儿,不过没关系。”

“改天真的要到你家给她赔罪。”

周蕙蘅低下了头,这么说来,他是一定要到自己家去的。想起未来能有在家里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心里顿时充满了憧憬。她抬起了头看着岳谋忠:“昨天为什么你那么着急?我在家不会有事的。”

岳谋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没有回答周蕙蘅。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了,觉得自己很好笑---史裕昌一帮人根本不知道周蕙蘅的家,就算知道,她也不会成为袭击的主要目标。但是自己乍逢巨变,一颗心又都在她身上,情急之下实在是想知道她的安危。想到这里他的脸也红了,自己的这些作为,看在梁元初的眼里自然是泾渭分明,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组里的饭后谈资了。

周蕙蘅看到岳谋忠扭捏的样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动。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安危,在对方心里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想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几颗大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赶忙转过身子,在脸上拭了拭。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前,守护的武警战士打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进了病房周蕙蘅轻轻扶岳谋忠坐到了病床上,又拿了两只枕头在他背后垫好。岳谋忠自从父母去世,哪里享受过如此温情?身子俯仰间美人如玉立于眼前,秀发轻扬,香泽微闻,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但觉沁人心脾的一股幽兰之气丝丝透入心际,让他身醉神迷。他真想就此凝固这一刻,恒久保持这一时的欢愉,永远永远不会失去。

★ 32 ★

周蕙蘅打了电话让护工把早餐送到病房,又把护士分好的药给岳谋忠吃下,服下不久他便觉得一阵困意,跟周蕙蘅聊了一会儿工作就支持不住躺下了。周蕙蘅坐在一边看着岳谋忠沉沉睡去,给他掖好毯子,便悄悄掩上门退了出去,她要回家去拿让母亲熬的枸杞红枣骨髓汤。梁元初特意吩咐她这几天在医院照顾岳谋忠,他们这个小组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史裕昌行贿的证据一到手,公安局和中级法院很快就会出具资产清查令,冻结淞浦建筑的所有往来帐户。现在的关键路线就是陈灵川那一路的审计和银行贷款清查了。昨天夜里听梁元初和陈灵川谈话,似乎萧卫华那边还是没有什么结果,看样子上海市土地局的这帮人,真称得上“两袖清风”了。

岳谋忠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床边站着,他努力睁开眼,看到项永良正站在床头,项永良看到他醒来挣扎着要起身,一把按住他的左肩,示意他仍旧躺下。

“项局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一进病房你就醒了,真不好意思,应该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关系,我睡得够多了。”
“昨天晚上我跟老梁打了一个多钟头电话,他对你的表现很满意。史裕昌一抓到,这个案子就有了突破。现在全国都在通缉他,逮着他估计只是个时间问题。你在这里慢慢养伤,最近的调查进度我看了,咱们这里也要等着陈局长那边的结果再确定下一步的计划,他们那边的审计进行了一半了,下午一点要开会,上海审计局的人要给咱们更新调查情况,我已经交待霍岩把会议记录原原本本抄送到你这里,接下来这一个星期,你不能离开医院半步,这是命令,你明白吗?”

“明白!”

项永良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微笑着对岳谋忠说:“刚才我跟外科的主治医生谈过了,看来你的伤很快就会恢复,我这就放心了。这两天趁在医院好好放松放松,等你一出院,不知道多少事情等着呢!”

“项局长,我没事儿,您不用专程来看我,打个电话问问就行了。”

“我也是要来这一带的。淑萍那一组在杭州碰了不少钉子,强龙难压地头蛇呀!我也要到杭州去呆些日子。见你在这里,就转道上海先看看你。”

岳谋忠感动地点了点头。项永良又说道:“谋忠,局里人手紧,一个人要分成三个人用,这你知道吧?”

岳谋忠立刻回道:“是,局长,我要尽快出院。”

项永良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六月底了,我正在准备下半年局里的预算。我向上面要了40人的名额,争取在10月份之前到位。这样局里的编制就多了近一倍。谋忠,咱们局里,要增加一个副局长的空缺。”

岳谋忠心里又惊又喜,项永良一直是个很细心的人,这种话他轻易不会说出口,难道他心里对这个副局长的人选已有所属?难道自己有机会去坐这个位子?但是他脸上仍旧不动声色,静静等着项永良说下去。

项永良却沉默了。昨天晚上梁元初跟他谈了何止一个小时。梁元初四月份已经被确诊了肝癌中期,这件事只有他跟陈灵川知道。但是这次带队,他却非来不可。原本院里有意见让项永良接替梁元初来主管这件案子,梁元初私下里来找他商量,跟他这样说:“老项,我也是快70的人了,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院里效力了。我和邝景贤的私人恩怨,你们也都知道,但我也给国家干了几十年了,你们要相信我,会处理好个人感情和公事之间的关系。”

项永良知道,邝景贤在文革时整过不少人,手上欠了不少人命,当中就包括梁元初的家人。他本来也不会跟梁元初争这个位子,他自己也是个快意恩仇之人,能看到梁元初亲手将邝景贤绳之以法,是件说不出多么痛快的事。于是他马上给院长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表示支持梁元初,也认为老梁能够公事公办,院里不必顾虑,这才成全了梁元初。

昨天打电话,他却知道梁元初的病情加重了,要靠止疼药才能维持正常工作。梁元初跟他谈起了岳谋忠,言语间对他这个部下激赏有加。梁元初甚至提起来政务监察局下半年的人力资源计划,要增加50个名额,然后试探地问项永良愿不愿意把岳谋忠调到他属下去当一个副局长,等一年后梁元初正式退休,想把岳谋忠扶正。项永良听他言语,竟然隐隐有托孤之意,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对自己这个部下也很满意,早就准备几年后退休让岳谋忠坐国土监察局的头把交椅。但是梁元初的心思,他实在是不忍拂逆,于是他定下主意,让岳谋忠先当国土监察局的副局长,然后平级调动到梁元初属下,这样公务上人情上都说得过去。

岳谋中见他半晌不言语,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这种官职升迁的敏感话题,下属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一转眼间他看到项永良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不由得大为好奇。但是即使凭他的聪明阅历,又怎么能想到当中这么多曲折!

★ 33 ★

项永良把自己从渺无边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看着岳谋忠说道:“谋忠,我已经给院里送交了提名,保荐你为咱们局的副局长。老梁和老陈都写了保荐函,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初的院领导会议上就能通过。我要提前恭喜你了!”

岳谋忠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一听之下浑身还是一阵激动。他看着项永良,眼里满是感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项永良凑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要去参加一点钟的会了,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这两个星期都在杭州,需要的话我随时过来。”

从瑞金医院出来,项永良直奔政府宾馆。他要看看梁元初,然后参加下午一点的会。昨天听梁元初谈起来,似乎对这次的审计抱着厚望,要毕其功于一役了。他也很关心审计的结果。到了梁元初的房间,两个人一打照面,心里都是感慨万千,看着梁元初满头的白发,项永良鼻子一酸,胸中说不出的难受。

坐下后聊了几句家常,他们就下楼去和陈灵川会合。中午饭也免了,陈灵川要开完会后和他俩好好吃一顿,叙叙旧。三个人到达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调查组到这里两个星期了,到目前好不容易有些结果,嫌犯却还给跑了,每个人都是憋着长长一口气,今天的审计结果,确实关系到这一役的成败。

吕铭传已经在前排就座,看到他们三个进来,举手招呼他们过来坐到他的身边。三个人依次安座,都是满怀期望的等着贾济世的到来。会议室里除了低声的交谈之外,只听得前排桌子上那部投影机嗡嗡地吐着热风。

过了几分钟,会议室的门开了。贾济世衣冠楚楚地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部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他联好投影仪,调整了一下镜头的焦距,看了吕铭传一眼。吕铭传朝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贾济世清了清嗓子,在电脑里打开一份演示文稿,开始讲了起来:

“这次行动我们动用了超过20位资深审计师,主要集中在枫丹置地成立以来的历年收支上和资产估价上。这里是成立5年来的年度资产负债表和经营损益表,可以看出来,公司的盈利情况还是不错的。五年来共记销售收入163亿7251万元人民币,总利润6亿8490万,上缴利润所得税1亿2735万元。公司现有净资产22亿人民币以上,长期负债约为52亿,主要是向建设银行和中国银行的贷款,用来开发位于浦东的加拿大广场和枫岚豪阁两个大项目。基本上没有短期负债,手头拥有现金约一亿元人民币和800万加元。这两个在建项目的资产估值约为74亿元人民币,除去利息费用,再加上公司在中信广场的办公室固定资产,可以估算出净资产的价值为22亿。”

陈灵川和梁元初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岳谋忠的报告他们是认真看过了的,光是土地价值被低估这一项,就有42亿之巨的出入。然而这家公司成立五年来,却只有6亿多的净利润。单是这一项,就已经有很大的疑问。他们没敢接着想下去,而是凝神静听贾济世的报告。

“这家公司的税务方面我们仔细查过了,算得上是守法企业公民,历年缴税一丝不苟。资产管理也是清清楚楚,没有发现虚报资产价值和折旧费用的情况。近五年来的收支明细也查了一大半,从今年往前算到2007年,除了公关接待费用稍为高一些,平均每年达到180万之外,别的没有发现问题。”

贾济世说完这一句,下面一片叹息声。每年180万的公关接待费不算什么,一个中型的企业即使是为了应酬正常的商务活动,也要花这个数。项永良和梁元初也是喟然长叹,一个念头竟然在梁元初心头升起,难道真的是冤枉了邝景贤?

陈灵川却紧紧抿着嘴唇,脑子里在飞快的盘算着另一件事。银行审计报告他看过不少,动不动就是上百页,企业的审计报告虽然很少看过,但也不至于像贾济世这样,拿一个二十来页的演示文稿来搪塞。想到这里,他抬起头问贾济世:“老贾,根据你的意见,枫丹置地的财务有没有问题?”

贾济世沉思了一下说道:“帐还没有查完,所以我不敢打保票,不过按眼下的情势来看,这家公司的经营是守法的,我们没有查出来任何大问题。”说完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嗯,多谢。”陈灵川朝贾济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子问杨兴国:“兴国,你认不认识上海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人?老贾那里人手不太够,我想找些人帮帮他。”

话音甫落,众人耳中听得哐嘡一声,贾济世手里的茶杯已经掉落在桌子上,茶水四溅,流入投影机中,一股白烟登时从机壳里冒出,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投影仪里面的灯泡,已经炸得粉碎。

★ 34 ★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贾济世,看得他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陈灵川看看吕铭传,再看看贾济世,嘿嘿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吕,老贾,我想请你们在这里住几天,陪我下下棋,行不行?”

吕铭传狠狠盯住贾济世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道:“悉听尊便,正好也想和你老兄拉拉家常。”

“好!老吕,咱们这两天一起多喝几杯!”陈灵川转向贾济世:“老贾,你呢?”

“你……你凭……凭什么扣留我们?”贾济世回过了神,结结巴巴地质问陈灵川。

“凭什么?凭的是国务院去年签发的廉政监察政令!你这种角色,不过是凭我一个签名而已。”陈灵川冷冷地说,“兴国,找人把这两位爷带到楼上去,给他们找两间房养着。”

“是!”

“待会儿你下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好的。”

陈灵川遣散了会议室里的人群,只剩下他和梁元初项永良。三个人心里都是十分的感慨,没想到审计的结果竟然是这个样子。梁元初正想开口问陈灵川下一步该怎么办,杨兴国回来了。

“兴国,这一下,我得真的问你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人了,审计靠不住。你认不认识这几家的高层经理?”

杨兴国是在银行里摸爬滚打过多年的了,经手的商业贷款何止亿万计,对企业审计的套路相当熟悉。他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认识一个上海普华永道的合伙人,一些企业到香港上市,请过普华永道作审计,此人还专门到行里来核对过贷款明细,看起来是个谨慎负责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打个电话问一下。”

“好!事不宜迟,现在就打。”

古祥麟接到杨兴国的电话,颇感意外。那时他正在位于世茂江景的家里给年幼的一双儿女讲故事,杨兴国却希望他到政府宾馆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他匆匆穿戴整齐,拿起笔记本电脑就出了门。一路开车过去,他还在想到底是什么要事,让这位廉政监察院的大将如此匆忙。古祥麟是香港人,现在是普华永道上海分公司审计服务部门的一位合伙人,手下几十位资深审计会计师。时间正值六月下旬,许多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分支机构都到了财政年度末尾,审计工作虽然没有全面展开,可是也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当中。今天好不容易抽了个空陪孩子,却又被杨兴国打搅了。

他很快抵达了目的地,意外的是杨兴国竟然亲自冒着烈日在门口等他。他把车子停好,和杨兴国热情地寒暄了一阵子,两个人并肩上了楼,来到了陈灵川的房间。

一见之下,古祥麟觉得有些惊异,他没想到金融监察局的局长,竟然是一个残疾人。但是他丝毫没有把这惊奇挂在脸上,而是毕恭毕敬的和陈灵川握手,递名片,在陈灵川的指引下小心翼翼的坐下,身子前倾,等着对方发话。

“古先生,今天请你来,是要向你咨询一些事情。我们正在查一家公司,但是审计上出了一些问题,我们想请第三方的会计师事务所帮忙。我想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抽调多少人手,多长时间能够完成,还有……” 陈灵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要多少钱。”

古祥麟看着陈灵川深不见底的眸子,觉得心里一阵寒意。他知道今天面前坐的这个人,绝不简单。他略一考虑,便用稍显生硬的普通话回答道:“陈先生,有生意做,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至于人手和时间的问题,要看那家公司的规模和行业了……”

“噢,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外资企业,年销售额大约50亿人民币。要查过去五年的帐务。”

“那您是打算全面清查呢?还是抽样清查?”

“全面清查,每一笔账都不放过。”

“这样的话,大概要20个人,按每天8小时计算,两个月左右,至于费用,要看审计师的资历了,普通审计师的费率是180元人民币每小时。”说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掌上电脑,点开计算器算了一下,抬头说道:“整个下来审计费用是115万2000左右。”

陈灵川心里也在迅速的算另一笔帐。如果从北京审计总署调派人手过来,20个人的机票住宿饮食出行费用,两个月下来,60万应该拿得下来。可是今年自己手里的预算已经是十分吃紧,怎么也没想到又要多出这笔费用来,现在看来,无论是60万还是115万,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想到这里,他对古祥麟说:“古先生,两个月是万万不行的,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你不用太担心,这家公司的审计,我打算委托几家会计事务所一起做,每家查一年左右的帐务,但是务必在两周内完成。如果你觉得20个人不够,你那边看能不能再增加些人手?还有,这次审计非常重要,你们如果干得好,也算得上是国家的功臣了。至于价钱方面,实话说吧,我没有那么多预算,你要给我一个最体己的报价。”

古祥麟的脑子也在飞快的转着,如果让自己的公司能够拿下这整笔单子?自己的人手是不够的,要赶快召集几个在上海的合伙人一起商量才行。听陈灵川的意思,这几家会计师事务所,不外乎德勤,安永,毕马威,饼就这一块,自己少吃一点,别人就多吃一点,此消彼长。他突然又想到,政府廉政监察何尝不是审计服务的一个大市场?这里面从来没有被国家审计机关以外的人插手过,今天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想到这里,拿起掌上电脑又算了一下,然后恳切地对陈灵川说:“陈先生,如果您相信我们公司的话,请把这次的审计包给我们,普华永道是家有信誉的审计所,一定不会让您失望。至于价钱方面,我这边给您报90万—-不过这个价钱能否通过,要看另外几位合伙人的意见,要两个星期内完成审计,我就要召集至少80位审计顾问,这要别的合伙人的帮忙。”

陈灵川笑了,他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这最后一次审计,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鸡蛋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安达信那么大的会计师事务所,照样也有丑闻,现在都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于是他说道:“古先生,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这次审计对我们这边非同小可,是一丝风险也冒不得的。我的主意已经打定,要找几家一起来做。不过或许有些家的价钱谈不拢,那剩下的任务,我一定优先考虑你这边。不管怎样,我要你们2个星期内一定完成。还有在价格方面,你再考虑考虑,给我一个最低的报价,整个项目90万我出不起。”

古祥麟却还有些犹豫:“陈先生,您要知道,这是一家50亿的大公司,财务交易往来一定很多,我们会努力的完成。我们的审计报告,不仅仅指出有问题的交易科目,还会从资产管理,财务会计,成本会计,现金管理,风险管理等各个方面分析这家公司的运作,给您一个高质量的报告。所以价格方面,已经是很优惠了,您可以参考我们给一些上市公司的报价,例如……”

“古先生,”陈灵川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家公司是房地产行业的,别看销售额挺高,五年来只卖了1万多个单位,平均每个工作日才10 来张销售单子。这点帐要是不好查,那些消费品行业的呢?每天几千张订单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最多能拿出来70万的预算,再多就会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骂了---为什么不用国家审计署的人?偏要用那些贵的?如果你这边拿不下来,我就要找一些规模小一点的,像是浩华、香港正风、香港何锡麟这些所了。”

古祥麟心里咯噔一下,面前这位先生,可真的不像政府的一般官员,为了吸引一个屁大点儿的外商投资项目就贱卖土地,随便免税的,中华之大,毕竟是卧虎藏龙,人才不凋!想到这里,他对陈灵川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当下正色说道:“陈先生为国家考虑,真的是可感可佩,我没得话说,一切听陈先生的安排。70万我们也做。不过还要请您原谅,我毕竟是个商人,公司的审计师薪水不菲,overhead cost(管理费用)也很高,不能每次和您打交道都亏本。”

“古先生真是爽快。以后如果能要来外部审计的预算,肯定不会让你们吃亏。我先给你定下09年到10年6月,一年半的任务,按21万给你。如果别的家不肯来,我会给你增加工作的,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保证按时完成。”

“多谢陈先生,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 35 ★

周蕙蘅匆匆回到家里,周夫人已经把骨髓汤炖好了。看着女儿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她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蕙蘅已经25岁了,现在连个男朋友也没有,虽说女孩子现在结婚越来越晚,现在也应该是开始考虑婚嫁的时候了。何况女人三十岁之后再生孩子可是一件辛苦的事,她当年生周蕙蘅时是32岁,差点没要了命去,现在还落下一身的毛病,一到冬天浑身的骨头就不舒服,当年流失的钙太多了,一直没有补上。

昨天晚上从女儿看那个岳科长的眼神中,她已经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但是她见了岳谋忠之后,无论如何也产生不出一丝的好感。这个浑身是血的不速之客让她大半夜没睡好,而且对她仿佛视而不见,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女儿,真是没礼貌。她在心里已经给周蕙蘅物色好了一个对象,原单位同事田大姐的儿子苏启明,年方三十,前年刚从宾西法尼亚大学拿了MBA学位,然后加入了纽约美林证券,今年年初被公司从纽约外派到上海工作。周夫人看着他从小长大,很喜欢他的聪明好学,而田女士也很喜欢周蕙蘅。眼下到了男女双方都谈婚论嫁的年纪,两个人前些日子串门时私下里一探口风,竟然彼此都有要促成这门亲事的意思,不由得相顾莞尔。

这是周蕙蘅回家的第二个星期天,本来说好在家吃饭的,周夫人也正好想把苏启明请到家里来,顺便跟蕙蘅熟悉熟悉---他们小时候曾经见过,但没有怎么在一起玩耍。昨天那个姓岳的一到家,弄得蕙蘅方寸大乱,昨天更是一夜未归在医院守护。她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个什么岳科长,屁大点儿个芝麻官,工资低不说,还是在廉政监察院这个清水衙门,女儿以后真的跟了他,一定没有好日子过。周夫人靠在厨房门口,冷眼看着女儿用小勺仔细品尝汤的味道,然后小心翼翼一点点加盐的样子,真恨不得拿架分析天平给她。

周蕙蘅仔细地把汤一勺一勺的装到一个保温饭盒里,盖上盖子,冲她母亲一笑,转身出了厨房。在她要拉开大门的一瞬间,周夫人发话了:“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回来了,我大概10点回家。”

“怎么那么晚?”

“探视的家属10点钟要离开医院。”周蕙蘅说完这句话,脸刷的一下红了。她和他无名无分,怎么称得上家属两个字?周夫人听了这句话,脸色也变了变,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蕙蘅莫非跟姓岳的有了床第之亲?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冲口问道:“你和那个岳科长,是不是有了……”

“有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女儿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哐的一声关上了门,转身奔下楼去。

周夫人听女儿的脚步声咚咚走远,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里。蕙蘅的父亲周崇文听到动静,从书房走了出来,看到妻子脸上的表情,不禁问道:“怎么了?”
“还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周夫人没给他好脸色看,转身进了卧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周崇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进了书房。女儿的个性他太清楚了,柔弱的外表下却是一颗钻石般坚强的心。妻子对自己的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周蕙蘅高考报志愿时就跟自己大吵过。也怪当年自己经常给蕙蘅讲历朝掌故,竟让她对中国历史着了迷,七年前放着超出重点线100多分的成绩,却报了历史系。周夫人气得几天吃不下饭,她心里一直想让女儿读财经金融,最好是上海的大学,毕业后就近加入一家外资银行当个白领。可是蕙蘅却一门心思想到南京,长安,北京那几座历朝古都去,他还记得女儿上初中时他给她讲汉书武帝本纪,提到霍去病北击匈奴,至瀚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勒石而还的故事,蕙蘅眼光里流溢出来的向往与崇拜。他还给蕙蘅讲了汉元帝建昭三年陈汤过葱岭(今哈萨克斯坦境内)斩郅支单于,万里传首级至长安阙下,奏“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典故,他对女儿说:“咱们中国人被称为汉人,中文被称为汉语,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女儿忽闪忽闪眨着眼睛,问他:“爸爸,那在海外的中国人被称为唐人,是不是因为咱们的唐朝也很伟大?”

“是呀,汉武唐宗,都是咱们国家历史上不世出的雄主。”

“那他们现在都葬在哪里?”

“都在关中平原上,渭河两岸。民间有句俗语:南方才子北方将,长安黄土埋皇上。”

“那霍去病呢?”

“也葬在长安,就在汉武帝的茂陵旁边。”

女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去长安,去拜拜他们。”

周崇文心里一惊,他知道女儿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儿才13岁,就有这样的胸怀。他点点头,对蕙蘅说:“好孩子,你放了暑假,爸爸就带你去。”

“爸爸!那我能不能把你柜子里那瓶酒带上?”

周崇文的柜子里确实是有一瓶藏了13年的泸州老窖,是和蕙蘅同一天到家里来的。他那瓶酒是给自己留着,准备有朝一日女儿出嫁,自己图谋一醉的,没想到被女儿看上了。

他微笑着问女儿:“你要酒干什么?”

“我想在他们陵前酹一杯薄酒,爸爸,咱们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泪水一下子从周崇文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 36 ★

1998年蕙蘅放暑假,正好周崇文所在的船舶工业系统在西安开会,父女俩人就乘火车从上海出发,经洛阳,过潼关,渡灞河,抵达长安。行李刚放好,蕙蘅就纠缠着父亲带她出去。周崇文极爱女儿,从来不忍拂意,于是父女打车来到了碑林,买好门票进去,一到石刻艺术陈列室,蕙蘅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她站在一尊浮雕前久久不去,抬头问周崇文:“爸爸,这个人为什么给这匹马拔箭呢?”

周崇文也注视这尊浮雕很长时间了。这是唐太宗昭陵六骏之一,飒露紫。面前的一方青石之上,刻着一名武士虬髯毡帽,腰佩箭囊,左手轻抚马头,右手却抓住马胸前一柄箭尾,给马拔箭,武士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痛惜。马儿低头与武士的头轻轻相抵,眼光里也是说不出的眷恋。周崇文知道这是新唐书里的故事,他弯下身子,轻轻对女儿说:“这位武士叫丘行恭,是当年太宗麾下一员猛将,有擎天保驾之功。在洛阳北邙山一战中,太宗乘飒露紫与敌人交锋,混战中与大军失散,只有丘行恭跟从。王世充用箭射中了飒露紫,眼看万分危急时,丘行恭凭手中的一张弓,一把刀硬是把太宗从乱军中救了出来。这上面刻的,就是丘大将军给御骑飒露紫拔箭的情景。”

“那这匹马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

蕙蘅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她默默离开这尊浮雕,走到下一座前站住,问父亲:“爸爸,这匹马为什么碎成了四块?”

周崇文看了一眼介绍的牌子,说道:“这是太宗的另一匹马,特勤骠。原来美国人想把这匹马偷走,就打碎了装在箱子里,后来被发现了没能运走,可是也碎了。”

“那飒露紫为什么没有被打碎?”

周崇文的心里更难过了:“孩子,你看到的飒露紫,是复制品,真品也是被打碎了,藏在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我们怎么样才能要回来?”女儿含着眼泪问。

“要等我们国家强大了,就能要回来了。”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能比美国强大吗?”

“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或许永远不会。能不能要看你们这些孩子了,还有你们的后代。”

周蕙蘅似乎很明白地点点头。

父女二人在石刻室逗留良久,转到了第一陈列室。周崇文一边看放在碑文前的介绍,一边给蕙蘅讲解。他们走到一排石刻碑文前停下了,周崇文对女儿说:

“看,开成石经。”

“上面这么多字!”

“是呀,十三经都在上面刻着,七十万字呢。”

父女二人一个个石碑看过去,到了一方石碑前,周崇文停下来了,他面色凝重地女儿说:“蕙蘅,你不是想中国比美国强大吗?如果咱们国家能做到像这上面写的那样,就会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周蕙蘅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方石碑,父亲的手正指向一段文字: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 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 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 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蕙蘅已经是该上初二了,文言文虽然认识一些,但看起这没有标点符号的繁体字,还是很吃力。周崇文又说道:

“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国家推行仁政,让普天之下想要做官的,都想到这个国家来做官;想要耕田的,都想到这个国家来耕田;想要做生意的,都想到这个国家做生意;想要旅行的,都想到这个国家旅行,别的国家的人厌恶其所在国家的暴政的,都愿意到这个国家来寻求庇护;一个国家的政治如果做到这个样子,没有不强大的,谁也抵挡不住!”

此后的几天周崇文白天开会,早晨傍晚周末就带女儿在长安市内外游玩,看尽了长安八景---雁塔晨钟,曲江流饮,灞柳风雪,骊山晚照、咸阳古渡,华岳仙掌,太白积雪,草堂烟雾。到了回上海的前一天,周崇文特意花200元包了一辆出租车,带女儿去昭陵和茂陵去祭拜唐宗汉武。车子从位于长安南郊的宾馆出发,一路经咸阳到礼泉县,开到了昭陵博物馆。两人下车进了院子,看到的却是徐懋功的墓。沿着石级上到墓顶,昭陵原来还在前方十几里处,因山为陵,巍峨的九嵕山如沉睡的巨人静静卧在关中平原上,唐太宗就长眠在山体深处,黄泉之下。

周崇文带着女儿复又乘车出发,出租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开到无路可走处停了下来。周蕙蘅下车一看到前面不远处树立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石碑,不由得惊喜地叫了一声。她背着书包跑了过去。周崇文环顾四周,位于地表的享殿和配殿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道道残存的地基,湮没于荒草中隐隐可辨。整个偌大的昭陵,历经百余年的营造,千百间的亭台楼阁竟然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眼前这方石碑,还有散落在地表的瓦砾。看着女儿脸上失望的神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方圆几十里的陵园,不知长眠了多少英雄!魏征、李靖、李勣、房玄龄、尉迟敬德等,都埋骨于此,可是陵园里竟然只有他和蕙蘅两个游客。他看着远处半埋在土里的石翁仲,一股无法描述的凄凉之意慢慢弥漫到全身。

父女二人以残瓦为樽,半瓶泸州老窖,就洒落在这九嵕山上的黄土之中。蕙蘅恭恭敬敬的对着昭陵鞠了三个躬,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去。

车子从礼泉回返兴平,抵达茂陵已经是下午。这里一样的游客稀少,他们进了茂陵博物馆的大门,一眼就看到正对面的霍去病墓。墓碑很简单,只写了一行字---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墓。蕙蘅半跪在墓前的砖墁地上,把剩下的半瓶酒慢慢倒入面前的祭坛上。墓旁一座马踏匈奴石雕,马体形健壮剽悍,三蹄着地,提起一前蹄对躺在地上的胡人作践踏状。两人拾级而上至墓顶,右前方卫青墓静静矗立,而左手方就是茂陵的巨大封土。蕙蘅对武帝深深鞠了一躬,一阵风吹来,两个人的衣服猎猎作响。周崇文看了一眼女儿,她的雪白裤子上沾满了青苔。

傍晚时分的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墓后方的田野上,影子周围的土地漫射出金黄色的光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 37 ★

周蕙蘅抱着枸杞红枣骨髓汤来到了瑞金医院。等她抵达时岳谋忠正靠在床头看报纸。见到周蕙蘅进来他兴致很高的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周蕙蘅把汤放好,走过去看岳谋忠指给她看的那一版。报纸上面铺天盖地的在报道昨晚京华夜总会的爆炸案,提到了邝景贤和史裕昌与爆炸案可能的关联,上面还登出了史裕昌的大幅照片和公安局的通缉令。岳谋忠对周蕙蘅说道:“现在民众情绪很高涨,一致强烈要求严惩邝景贤和史裕昌。你看,报社的十几条热线都被打爆了,说是收到了上万通电话,几万封电子邮件。报上说网上的论坛也都在讨论这件事,似乎一夜之间上千万网民都知道了。现在看来,如果我们办不下来这件案子,岂不是要辜负天下人的期望!”

“是呀,岳大哥,不过你放心,这件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周蕙蘅答道。她随即起身把骨髓汤端了过来,打开盖子,先用小勺尝了尝温度,然后倒入一个小汤碗,递给岳谋忠。

岳谋忠感激地看了周蕙蘅一眼,低头一口气喝完了汤,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说:“真香,还甜丝丝的,这是你熬的吗?”

“不是,是我妈熬的。”

“真的谢谢她了,我改日一定登门拜谢。”岳谋忠低声说。

周蕙蘅心里却别有另一番滋味。母亲对岳谋忠的态度,她一眼就看得出来。倒是父亲那边好说话---听说岳谋忠是在廉政监察院工作,昨晚是因公负伤,爸爸的眼光里当时便流露出赞许之意。母亲的心思她也理解,谁家的妈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锦衣玉食的归宿呢?

她没有接过岳谋忠的话头,而是默默地又倒了一碗汤递给岳谋忠。此时此刻,看他痛快地把汤喝完,就是自己最大的安慰。

几个回合下来,岳谋忠把汤喝了个一干二净。周蕙蘅把碗和饭盒收拾好,打开随身的电脑包,取出笔记本放在病房里的书桌上,启动后埋头设置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对岳谋忠说道:“岳大哥,你要是想上网的话,可以用我的电脑。”

岳谋忠不由得有些惊奇:“在病房里也有无线局域网吗?”

周蕙蘅抿嘴一笑,说道:“这是高干病房,是梁局长和陈局长亲自把你送进来的,说是省长级别的人才能住。”

“噢,想不到这次占了国家的便宜,改日得加倍偿还才是。”岳谋忠说道。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周蕙蘅:“对了,昨天和我一起去京华的那个小鬼呢?他怎么样了?”

周蕙蘅的心突的一跳,目光不敢和岳谋忠直视,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开口。岳谋忠一眼看到周蕙蘅的脸色变得苍白,已经猜到了结果,不禁也是一阵难过。他艰难地问道:“是不是他……出事了?”

“是的,右大腿骨折,刺入了腹腔,内出血太多了,又有烧伤,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岳谋忠想起了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就是这位小战士开车把他的家传石砚送还给了刘万里。他那稚气未脱的声音犹在耳边:“只要是来查贪官的,就一定是我们的首长!”

岳谋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万丈怒火从心头腾的升起:一定要抓住史裕昌这个王八蛋!

周蕙蘅见岳谋忠黯然神伤,一时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岳谋忠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看到周蕙蘅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原本应该和家人团聚的周末,却因为自己呆在医院里,十分的过意不去。想起来梁元初下午要来看自己,他有了主意。

“蕙蘅,你现在回家去休息吧,晚上不要过来了。等一会儿梁局长要过来谈工作,一定是很长时间。明天你也在家,我能照顾自己,何况还有护士。”

周蕙蘅听了他的话,面露犹豫之色。自己毕竟是放心不下他,但是梁元初过来,肯定要同岳谋忠谈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事情。她想了想说道:“岳大哥,那晚上我再过来,好不好?”

“不用了!”岳谋忠深深感动,“晚上我叫霍岩过来,一起看看今天下午的审计报告。你一定要好好陪陪你爸爸妈妈。”

“那我明天早上再来吧。”周蕙蘅无可奈何的说,“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 38 ★

岳谋忠目送周蕙蘅的背影出了病房,听到门轻轻合上一瞬间的咔嗒声,一股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两个人见了面往往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分开一会儿却也牵肠挂肚,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岳谋忠坐到了周蕙蘅的电脑前,心不在焉地浏览着网页,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是十八年了吧?1992年的夏天,自己不也是如此的思念一个女孩子?

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时辰,看看3点钟已经过了,梁元初还没有来。估计是审计那边有了突破吧?如果这样就太好了。自己这边已经搜集到了史裕昌行贿的证据,如果史隆昌那边也被揪住尾巴,看邝景贤以后还能不能嘴硬。等自己出院后一定要到提篮桥看看吴有权,这样几路齐下,说不定就撕掳出一件惊天大案。

左等右等,到了5点,还不见梁元初的身影。岳谋忠有些担心了,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情。他给梁元初去了一个电话,却听到手机的铃声就在门外响起。

梁元初和霍岩一起走了进来。看到岳谋忠神采奕奕的样子,两个人都是大感安慰。打过招呼坐定,岳谋忠问:“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梁元初没有开口,霍岩赶忙递上来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岳谋忠一看,是贾济世写的审计报告演示文稿。他粗粗翻了一遍,心里已经凉透了。这份文稿只有22页,其中的十页都是枫丹置地的历年资产负债表,损益表和现金流量表。再加上开头,目录,结语,问答,有内容的正文只有8页!各项财务指标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统统列为符合国家会计制度。岳谋忠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问梁元初:“梁局长,陈局长那里怎么说?”

“重新审计,找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人。我今天来晚就是因为这件事。刚才老陈已经找妥了四大的合伙人,价钱也谈定了,周一就动手。”

“那时间还来得及吗?”岳谋忠很担心邝景贤的扣押期限,两周后如果什么也查不到,恐怕就不得不放他出去,那样一来后果就实在难以预料。

“就看这次的审计了。”梁元初叹了一口气,“现在的腐败手段,真的是越来越高明。明明知道有问题,把柄却弄不到手。咱们的工作,以后可是难做得很!”

岳谋忠不说话了。他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这次铩羽而归,不单单是辜负总理的期望,也对不起普天之下关注这件案子的老百姓。而且以后廉政监察院的声誉和财政预算,恐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明年人大常会要是有几位代表别有用心地在会上参上几本,这个在主席总理力排众议耗巨资成立起来的调查机构就要面对政治上的巨大压力。在国内的官场上,想拆了这座庙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盛宣德说的话,恐怕真的是要应验了。

“对了,谋忠,上海公安局那边也有了消息。昨天刺杀你的5个人死了四个,余下的那一个也被抓到了。审讯了一夜也没有问出来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刺客是通过中间人联系的,他们只是从手机上收到了你的车牌,照片,约会地点,短信是从广州一个网吧的电脑上发出去的。现在广东公安厅的人已经开始行动,就看他们手有多快了。”

岳谋忠感激地点点头。梁元初已经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我让霍岩陪你一会儿,这两天别操心工作。蕙蘅呢?”

“我让她回家去了,她也该多跟家人聚聚。”

“嗯,”梁元初意味深长的看了岳谋忠一眼,“告辞了,你好好休息吧。”

周蕙蘅回到家,给她的母亲带来了一个惊喜。“晚上在家吃饭吧?”她问女儿。

“是呀。”

“好,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周夫人说道,“对了,我本来请了你田阿姨家的孩子,正好你们多聊聊,你要向人家多学习学习。”

“是苏启明吧?他现在在上海吗?”

周夫人心里大为欣慰。女儿还记得苏启明,看样子他们的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是的,他人就在上海。前年他在美国那个什么顿学院拿了文凭,就到了一家特有名的银行,年薪15万美金呢!现在又被公司派回上海了,你田阿姨说光是住房津贴每个月都有五千美元!”

“那又关我什么事?三岁看老,他小时候老是揪我的辫子,长大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这丫头!这点小事都念念不忘,怪不得长大这么没出息!”

周蕙蘅冲母亲做了个鬼脸,转身到父亲书房里去了。

周夫人却开始忙了。她先给田大姐打了个电话,约了苏启明到家里来吃晚饭。然后由出去买菜,回来收拾家,听得女儿和丈夫在书房嘀嘀咕咕时而有说有笑,不由得一股醋意涌上心头。都说女儿亲爸爸,看来这话不假。自己为她操尽了心,却从来没见女儿对自己这么亲热过。想到这里,不由得眼圈都红了。

蕙蘅其实是个孝顺姑娘。她一听到母亲在厨房洗菜的声音,马上就出来帮忙。她在水池边细细地捡着一把豆角,周夫人试探地问道:“你的科长好些了吗?”

“嗯。”

“他叫什么名字?”

“岳谋忠,是岳飞的后代。”

周夫人心里先是一凛,随即暗暗冷笑了一声,“岳飞的后人?怪不得那么愣,敢情是有遗传。是又怎么样?爱新觉罗的后人不也是‘泯然众人矣’了吗?”

周夫人没有把话继续下去。她见过苏启明,身材高挑,气宇不凡,她相信女儿会喜欢上这个小伙子。

★ 39 ★

苏启明五点钟左右抵达了周蕙蘅家。周夫人热情地把他迎进客厅,吩咐蕙蘅倒茶看座。苏启明把手中提的大纸袋递给了周夫人,解释道:“阿姨,听我妈说周叔叔喜欢喝酒,这两瓶美国蒙达斐酒庄的珍酿解百纳,是我前些天到硅谷出差时特地买的,是1991年的佳酿。这一坛青梅荔枝酒,是福建侯官的朋友送的,说是也挺难得的,正好您请我吃饭,不如咱们今天就喝了它。”

周夫人的脸上满是笑意,“看你这孩子,想的这么周到。你和蕙蘅先坐下聊聊天,我去厨房收拾一下就好。”

“您千万别太费心了,不然我真的不好意思再来了。”苏启明一脸诚挚的说道。

“不费事,几个家常菜而已,你们先聊吧。”周夫人说完,给蕙蘅使了个眼色,转身进了厨房。

周蕙蘅已经把茶泡好了,她给苏启明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自己也捧了一杯坐在沙发上慢慢啜饮。苏启明偷着眼打量周蕙蘅,见她端坐椅中,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说不出的端庄肃穆,犹如画中人。他大学毕业后连工作带求学已经八年了,阅历丰富,人又长得漂亮,暗地里倾慕他的女孩子数不胜数,也算得上是历次花丛的老手,今天一见到周蕙蘅,才知道世上诚有绝世佳人---未必是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而是身上的那股书卷清香,就能让人透不过气来。庄周云:‘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待到今天才知道,庄老夫子所言,恐怕有一多半是真的。只是眼前的这位姑娘,无论如何也没法跟十几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爱哭小女孩联系起来。

两个人这么沉默的坐着,终究不是个办法。苏启明有心找些话题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问道:“最近工作忙吗?听说你到了廉政监察院?”

“是呀,我去了一个多月了。最近一直很忙。”

“噢,挺不错的,你们忙些什么呢?”

“查一些案子吧。”周蕙蘅不愿意多说,院里也有规定,她就势转了个话题,问苏启明:“你那里也很忙吧?”

苏启明早就巴不得周蕙蘅问这句话,他把杯子放下,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实在是没办法。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放个长假,到迈阿密的海滩上睡个几天。现在我们正在给网通筹划在香港市场配股的方案,每天都要工作上十几个小时!上个星期刚刚到北京和他们的首席财务官开了几天的会,接下来要到各省的分公司去收集财务数据,核定资产报告---这次融资,恐怕是在几十亿港元以上,网通有了这笔钱,就会大规模在全国扩充3G无线通讯网络,那时国内的电信市场,恐怕又有好戏看了!”

周蕙蘅听他这么长篇大论的一套演讲,觉得多少有些不是味儿,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于是点了点头。

苏启明见周蕙蘅点头,不禁大为得意,在他心里,竟然理所当然的解读为佳人对他的赞许。于是他又顺着杆子爬了上去:“其实在国内做投资银行还好了,我去年在美国做那才叫辛苦。一毕业进公司就赶上了Procter&Gamble (宝洁)收购一家法国公司的项目,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纽约,辛辛那提,巴黎之间飞来飞去,要理清被收购方的债务,资产,股权等等等等,还要向P&G董事会汇报收购献议和融资组合,没有过上一个完整的周末。现在可好,到了巴黎闭着眼都能找到要去的地方,还累积了60万英里的联合航空里程。商务舱和五星级酒店住多了也就没了味道,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狗窝舒服!”

说到这里,他又仔细看了看周蕙蘅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喝了口茶,又说道:“今年年初公司派我回来了,现在国内经济形势一片大好,想到NASDAQ (纳斯达克证交所)和NYSE(纽约证交所)上市的企业排成了长龙。看来以后世界经济的热点,还是在国内呀!一回来我就发现,跟这些企业打交道容易多了,毕竟没有经验,不像国外的大公司,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现在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说完他在脸上换上了一幅含蓄的微笑。周蕙蘅却越听越别扭---苏启明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和小资情怀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些洋买办欺负国内企业没有海外上市融资的经验,就换了一幅仆恶欺主的嘴脸。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有如挂了一层严霜,冷冰冰的一言不发。

苏启明一看周蕙蘅的脸色,就觉得不妙,今天绝对是弄巧成拙了。以往在各种场合,经他这么一番话,众人的眼光里马上都是无限的景仰,想不到今天碰到的这个女孩子,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甚至还有鄙夷之色!他不由得大为沮丧,同时对周蕙蘅的喜爱之情,却又多了几分,甚至还有些佩服了。

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沉默了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夫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招呼他们:“开饭了,过来坐吧。”

周崇文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平生好静,疏于待客之道,见了苏启明只是打了个招呼算是见了礼。等一桌菜上齐,周夫人把酒拿上来时,苏启明连忙起身打开青梅荔枝酒,给各人面前的杯子斟满,一股清香立刻扑鼻而来,周崇文赞了声:“好香!”

“这是启明专门拿来给咱们喝的,很难得的酒。启明,这酒有什么来历?”

苏启明的气焰大为收敛,他毕恭毕敬地说:“阿姨,这酒是福建侯官一个酒坊特出,用上等鲜荔枝所酿,初唐年间就闯出了一番名气。当年唐玄宗命三千里飞骑驿传鲜荔到长安,走的是广东从化,四川清州到长安这条路,而这福建所出的荔枝酒,却可以慢慢从镇江,金陵,扬州等地沿长江西进,到达荆州后转走旱路,自襄阳,南阳,洛阳,潼关一路运抵长安。唐玄宗和杨贵妃都喜欢饮这种酒,因为杨贵妃字太真,玄宗还给这种酒起了个雅号叫做‘醉太真’。自从唐朝以后,这酒也流传民间,尤其是金陵扬州朱门绮户之中,更受欢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曾在康熙皇帝南巡时在南京家里用这种酒供天子御品,圣祖一饮之下,龙心大悦,当即在曹家荣萱堂御笔亲题诗一首:红荔青梅香已沉,凝得玉露醉太真。痛饮千杯方觉少,不辞长醉钟山阴。此酒入口甚平,味道香甜,后劲却很大。康熙当年竟然醉倒曹家,而曹寅则按剑立于御榻门外侍立终夜。皇帝第二天醒来后看到这情形很是感动,又知道自己南巡把银子花得海干河落,都是曹寅东挪西借撑着,回京后立刻传旨令曹寅巡江淮盐务,这是康熙一朝有名的肥缺,每年的入项在几十万两白银以上,曹家的荣华富贵,也就在那时到了顶峰。”

周夫人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你们看看,启明这孩子就是有文化。老头子,这典故你就不知道吧?”

周崇文也是大感兴趣,他是个随和之人,当即赞道:“是呀,启明,你知道这么多,在现在的年轻人中可真难得。”

苏启明心里大为得意,早就听母亲说周家父女家学渊源,今天这一番话可真的说对了路子。这酒的来历,是他特意打听来准备今天派上用场的,没想到一击中的。一股悔意也同时涌上心头:当初真应该多看些史书和风花雪月的掌故以投蕙蘅父女所好,实在不该把时间都花在汽车旅游美食时装杂志上。他瞟了一眼蕙蘅,见她正看着面前琥珀色的酒出神,心里原本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又迅速的回燃了起来---自己刚才的一番话,一定是深深打动了她。

周蕙蘅看着杯中金黄色的醇醴,心里想的却是岳谋忠几天前发给她的半阙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 40 ★

岳谋忠和霍岩正在病房里聊天,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刘万里。

刘万里手里提了一个保温汤煲,一脸关切地走了进来。进门后他顺手把汤煲递给霍岩,快步走上前去把岳谋忠按在了沙发上,示意他不要起来。

“岳老弟,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你出事了,凌晨打电话给梁局长才知道你没大碍,真是让我担心死了。”

岳谋忠听了这话,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真的感动一下。他脸上却满是感激之情,看着刘万里说道:“刘市长,有劳你牵挂了,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原本一早上就打算来看看兄弟你,后来想想你需要休息,就这个时候来了。这煲党参乌鸡汤,是你嫂子专门给你熬了一个下午的。等会儿慢慢用。”

岳谋忠听刘万里左一口兄弟右一口兄弟叫个不停,知道对方是成心跟自己套近乎,他也乐得虚与委蛇,当下很动情地说道:“刘兄,一定要回去代我多谢谢嫂子。我没事,你看,过不了几天就出院了。”

“岳兄弟,自家人别客气。内子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佩服得很呢!现在全国的人民都看着邝景贤这件案子,我可是相信有你岳兄弟在,迟早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你还是要多休息几天,以后国家倚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刘兄言重了,这件案子是梁局长和陈局长坐纛的,我不过是效犬马之劳,而且要不是您的支持,我们可就很难抓到邝景贤批地的把柄。”

刘万里心里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借势给岳兄弟一个方便。等你伤好了,案子有了结果,我会以上海市政府和上海市人民的名义请你和调查组的全体同志们赴庆功宴,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那就多谢了!”

刘万里扫了屋里一眼,问岳谋忠:“周小姐呢?她今天没来?”

岳谋忠的心猛地一沉,周蕙蘅举报了刘万里的那笔交易,应该不会让他知道了吧?这些信息都是机密,按理说不会。但是他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回答道:“哦,她今天在跟着梁局长工作呢。”

“好!有前途,那可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刘万里似笑非笑地说,“好了岳兄弟,今天我就不打搅了,改日再来看望。”

“好的,刘兄自便。”
刘万里从瑞金医院出来没有回家,而是让司机把他送到了金茂凯悦,打发走司机他来到了孟鸿图给他开的套间,开门进去后孟鸿图跟何颐寿已经在屋子里,见他进来都起身迎接。

“怎么样?见到那个丫头没有?”何颐寿问道。

“没有,跟着梁元初工作呢。”刘万里神色凝重地说。

“这个贱人!”何颐寿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跑到了廉政监察院!盛老杂种给我发了个电子邮件就算完事了,他妈的眼里还有没有我?我打国土资源部成立就在里面了,盛宣德是什么东西?现在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总有一天要他好看!”

“何兄别这么大的火气!”刘万里不动声色的安慰道。因为孟鸿图那块地,他是和这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绑在一起了,为此他也深深后悔,但是为时已晚,现在只能稳住他。“凡事不要往坏处想,今天我没见到那姑娘,但是从姓岳的脸色来看,恐怕未必要来查咱们。你想想,廉政监察院那么缺人,从部里调人也算正常。我刚从北京得到消息,7月以后他们那里要增加400个名额,都要各部委推荐业务思想过硬的人才。”

“刘兄,我是担心万一他们要立案动手呀!那个丫头在我手底下干了一年多,最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蠢货,一激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刘万里沉默了,他看了一眼孟鸿图。孟鸿图心里也在紧张地盘算自己公司的账务,过了一会儿,他信心十足地说:“就让他们查好了。”

刘万里和何颐寿都定定地看着孟鸿图,巴不得他赶快说下去。

“我那边的财务上没有问题。近几年的贷款,拆迁偿付,都是仁至义尽。虽然公关费接待费高了点,帐都是做得天衣无缝。只要你们两位老兄不出问题,我是决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刘万里的心马上宽了下来。他在这上面是极注意的人,当区长时为数不多的那点积累,早就通过属下的各级企业洗得一清二白,最近的几笔大入项,孟鸿图已经给他料理得干干净净,在国内无论如何查不出来。现在他和孟鸿图一样的心思,就看何颐寿怎么擦自己的屁股了。

何颐寿的冷汗都出来了。他这些年着实捞了不少,家里的现金恐怕都有上千万。如何处理这些钱确实是件十分头疼的事,万一廉政监察院真的开始查自己,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孟鸿图这小子神通广大,现在这个情形,只好拉下面子来求他了。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顾不了刘万里以后会怎么看自己了,何况孟鸿图和他那么铁,自己这点丑事,日后也瞒不过去。想到这里,他带着央求的口气对孟鸿图说:“孟兄弟,这次要靠你帮一把,把我的帐清一清。”

孟鸿图早料到他家里黑钱无数,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风风雨雨,他现在很讨厌何颐寿,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同舟共济了。于是他问道:“你那里有多少?”

“一千多万吧,最好转成美金或澳元。孟兄弟,无论如何你要帮我这个忙,抽头一定不会亏待你。”

孟鸿图心里冷笑了一声,一千多万老子都看不上眼,你那点抽头算个屁! 这个何颐寿做人实在太失败,跟他混在一起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他自己的路子,可谓是万无一失,但是他不愿意帮何颐寿。

“老何,我知道一家钱庄,往香港汇港币可谓万无一失,只是抽头贵了些,两成。你只要在香港有一个账号就行。”

何颐寿咬了咬牙,两成实在是太贵了。

“孟兄弟,你能不能帮帮我,我给你一成。”

孟鸿图摇了摇头,“老何,我的钱是对敲的,跟香港一家公司有业务往来,什么都好办,你这钱是凭空出来的,不是我不想帮你,如果审计查出来,咱们一块儿玩完。你知不知道,下个星期开始是普华永道这几家大公司去查枫丹置地。”

“好!孟兄弟,请你告诉我那家钱庄的名字,怎么样去找?”

“你是找不到的,只有一个电话,他们上门取现金。”

“那……那他们要是耍花样怎么办?”

“干他们这一行,讲的是信誉。我也不会骗你。”孟鸿图淡淡地说。

★ 41 ★

何颐寿把心一横,对孟鸿图慨然说道:“好!我相信孟兄弟你。”

孟鸿图脸上立刻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何兄!你明天下午回北京好好收拾收拾,我叫他们晚上12点到府上,好不好?如果信不过我,我就把联系电话给你。”

“孟兄弟,你可真会说笑,哪里会信不过你!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12点。不过我还没有香港的账户,下周一我飞过去开一个。”

孟鸿图一时不言声了。如果何颐寿在香港的普通银行开个账户,一下子汇进去上千万港币的现金,这在货币市场上可是一个显眼的交易。这年头信息技术越来越发达,香港中行的那帮人现在也不是吃素的了,要是哪个外汇交易员看到这上千万的人民币汇兑业务忍不住要汇报一下,金融监察局那帮牛头马面说不定就闻声而动。一定要给何颐寿这个王八蛋找一个万全之策。他现在一看到何颐寿那张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脸都像吃了一只苍蝇那样腻味,要不是自己那五十亩地有求于他,早就想在那张脸上一顿左右直拳打他个满地找牙。

想了一会儿他有了主意:“老何,这笔钱,我要分多次兑过去---现在你也知道,生意越来越难做!一定不能让央行那帮市场观察员抓住任何把柄。所以,每次兑换我都要让他们做在50万以下。还有,你明天一早去香港去找一个叫韦迪文的英国人,我待会儿给他打一个电话,他会派人到赤腊角机场接你。他是汇丰私人银行部门的客户经理,你就在他那里开户。还有,不要跟他们说你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说是我的客户,我推荐的。”

“好的!孟兄弟,难得你……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可是明天银行上班吗?”

“自…… 自家人,别这么客气。”孟鸿图忍住强烈的呕吐欲望,艰难的从嘴里挤出来这几个字。“私人银行业务,你要去开的又是VIP账户,是全球七乘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

“那孟兄弟,韦迪文是英国人吗?我英语可不行。”

孟鸿图心里已经很不耐烦,老子什么都给你考虑好了,偏你就生得这一副小肚鸡肠!他强行按下心里的不快,回答道:“那个鬼佬在香港出生,说得一口极漂亮的京腔,粤语就更不在话下。他本名Steven Welch, 后来入乡随俗起了个中文名叫韦迪文,要是你跟他打电话,说不准还以为碰到你的北京老乡了呢。”

“那敢情太好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作东请你们乐一乐。我现在去买机票。”

“不用了”,孟鸿图拦住他,“老殷马上就到了,少了你我们怎么打牌?”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等了几秒钟的功夫说道:“谢云,帮我给老何定张到香港的往返机票,明天早上9点那班国泰的,商务舱。”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刘万里走上前开了门,一个中年人气定神闲地背负双手站在门口,犹如临渊之别鹤,落沙之孤雁。乍一看到刘万里站在门口,他神色一变,立刻伸出双手虚位以待,恭敬中带着惊奇地说道:“刘市长,想不到您也在这里!”

刘万里也微笑着矜持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殷行长,今天有空,专门陪你垒几圈长城。”

孟鸿图跟何颐寿也迎到了门口,孟鸿图指着何颐寿对殷行长说:“殷兄,这是国土资源部的土地爷,何颐寿处长。何兄,这是上海中行行长,财神爷殷玉堂。”

周蕙蘅还没有吃完饭,就接到了岳谋忠的电话。她打开手机的那一刻,脸色立即变得绯红,连眼光里都是说不出的柔情,还有一丝丝的紧张。她知道那是岳谋忠病房的号码。她连声对不起都来不及说,拿起电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切看在苏启明眼里,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这姑娘一定是心有所属,看接电话的样子就能判断是意中人打来的。他同时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这位神仙般的人物如此牵挂?

周夫人却很不高兴,女儿的这个举动太没教养了。长久以来周家也以书香门第自居,蕙蘅在外人面前却做出这样不合礼仪的事,实在是有损形象,等有空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通。正生气间女儿已经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色曜秋菊,容茂春松,翩然在位子上坐下,对母亲说:“妈,我一会儿要回宾馆去。”

周夫人的气再也忍不住了:“今天是礼拜六!你那份是什么工作,连在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苏启明见周夫人生气,连忙打圆场:“阿姨,蕙蘅的工作是这样的,他们其实也是在为国家百姓做事,周末不休息是正常的。说不定哪天她给您捧回来一堆奖状呢!”

周夫人的气消了一些,她问女儿:“你什么时候走?下周还回来吗?”

周蕙蘅眼里泪光闪闪:“妈,我一个小时后离开,到案子结束前都不能回来了。整个调查组的安全都加强了,不许在外面住,哪怕是在家里。”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周崇文对女儿说:“我买了些零食给你,等会儿带去。”

蕙蘅嗯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了。苏启明觉得今天晚上实在扫兴,他也想早点离开,于是问周蕙蘅:“你的宾馆在什么地方?我的奔驰车就在楼下,待会儿我送你过去?”他特地把重音放在了“奔驰”两个字上。

“谢谢,不用了。等一会儿院里派警车来接。”周蕙蘅朝苏启明礼貌地一笑。

岳谋忠接到了周蕙蘅从宾馆里打来的电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实在是害怕刘万里那伙人对蕙蘅作出什么不利的举动。这个星期太累了,今天也没闲下来,送走霍岩他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是几个月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 42 ★

孟鸿图和刘万里,何颐寿,殷玉堂打了一晚上的麻将,输了60多万。这些钱对他来讲是小意思,羊毛出在羊身上,有朝一日还能找回来。他颇感得意的是坐在何颐寿的上家,察言观色,摸清了何颐寿的牌路,让他也陪着输了20多万。四个人打了一晚上,形成了二输二的局面。最大的赢家是刘万里,座中三个人都有心成全他,一晚上让他扫了50多万,殷玉堂也颇有斩获,赢了20多万。到了早上7点钟休战,孟鸿图看着何颐寿哭丧着的脸,不知道心里有多得意。

刘万里伸了个懒腰,表示要回去,何颐寿也要动身,孟鸿图拿出掌上电脑算了一下,笑着对刘万里和殷玉堂说:“两位昨晚是有如神助。今天我和老何就把帐清一下,你们把银行和账户告诉我们,礼拜一准时奉送。”

刘万里看了殷玉堂一眼。这笔钱他并不打算要,先记着帐留待下次打牌也是没关系。但是他知道孟鸿图是有求于殷玉堂,巴不得把钱早点送到。于是他不言声,看殷玉堂怎么说。

殷玉堂是何等聪明之人,昨晚进门一看到刘万里在场,就知道孟鸿图这个人不简单。打了一夜的牌,他处处留意刘万里和孟鸿图说话时的神色,发现孟鸿图跟刘万里的关系更是好到恨不得能穿一条裤子。孟鸿图找他什么事,他也是心知肚明---这小子刚拿了50亩浦西旺地,连拆迁带开发没有十几个亿下不来,贷款是一定要的,还不是想走自己这条路子?话又说回来,他还是挺欣赏孟鸿图的,出手阔绰,急人所难,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他仔细回忆最近一两年跟孟鸿图的交易,一时想不出来贷还款有过什么问题。于是他很干脆的答道:“孟兄弟,何兄,我这笔账先记着,我们又不是这一次过的交情!过两天我作东,到我家去打。你们只要把刘市长那一笔清掉就行了。”


话一说完他立刻瞟了刘万里一眼,看到刘万里一脸赞赏之色,心里忍不住大为得意---这个宝可是押对了。果然听到刘万里说:“自家兄弟,对这点赌帐还挂在心上?就按殷兄的意思办。”

孟鸿图可是急着要拉拢殷玉堂。他已经申请到了拆迁准证,现在是等米下锅---那里的几千户人家,都在巴望着拆迁补偿安置费。孟鸿图在这上面倒是大方,也不胡来,说好发放日期,是一定要到帐的。在原址上12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总共下来就是8亿多的安置费。再加上拆迁工程费,要9亿左右。他自己的流动资金虽然有几个亿,但是还不够建筑装修的费用。无论如何要从殷玉堂这里抠出来15亿左右的贷款。

刘万里已经看出来孟鸿图着急的样子,有心让孟鸿图和殷玉堂单独留下来商量。于是他拍了拍何颐寿的肩:“老何,我送你到机场,司机在楼下等着呢。”

“唉,这……这实在是不好意思。”何颐寿装作愁眉苦脸地说。他心里一万个愿意早点开溜---从香港回来就直奔北京,过两天也要想个办法把牌局推掉,自己那20万的赌帐,很有希望就此赖掉。

送走了刘万里和何颐寿,孟鸿图要和殷玉堂坐下来好好谈谈了。他把殷玉堂招呼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要去倒两杯茶,却被殷玉堂拉住了。

“孟兄弟,你我的交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有什么话直说吧,能帮得上你我是不会打花腔的。”

“殷兄!我要向贵行贷15个亿。”

“只要手续勘合,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看你的抵押,是不是够这个数,这两年银根看得很紧,尤其是房地产开发贷款。”

“殷兄,这个我知道。抵押是没问题的,我最近在浦西圈了50亩地,要发展高层高档住宅,项目计划,建筑设计都差不多到位了,预计第一期面积20万平方米。要是这个项目的地产和房权不够的话,我的公司也值十几个亿。”

“好!只要一切手续齐全,我这边一点问题都没有。”殷玉堂深知孟鸿图不是孟浪之人,在上海地产界也是颇有名气。刘万里这人已经是上海官场的希望之星,年方四十多岁,甚至日后到中央都不无可能,昨天竟然亲自出面陪自己打牌,个中深意瞎子都看得出来。

“殷兄,实在感谢援手。下个周末有没有空?”

殷玉堂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下个周末没问题。前两个星期实在对不住你老弟---你知道金融监察局的人一直像鬼一样缠在我那里,折腾了两个星期还不是屁也没查出来?这个礼拜他们在中行总算是查完了。”

孟鸿图满怀敬仰地看着殷玉堂说:“殷兄实在高明,做的滴水不漏。”

殷玉堂抚着脑门心有余悸地说:“地狱天堂只是一墙之隔呀!当年我给史隆昌那小子说,少拿假按揭贷款来骗我,老子不吃你这一套!最后不知道他坑了哪一家,你想想,他找了那么多身份证,房子没卖出去就开始造假合同骗按揭,这要查出来是会掉脑袋的!”

孟鸿图开始佩服起殷玉堂来了。这在业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开发商和银行之间十有八九都玩这种花样,难得殷玉堂这么谨慎,目光长远,此人以后也不可小看了。想到这里他说道:“殷兄,你真是大将之才!不是我恭维你,上海恐怕也就中行在这上面干净了。这次查完,兄弟我估计你也要被通报嘉奖,说不定还指日高升,到时候我们一定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呵呵,”殷玉堂一脸笑意,对孟鸿图一拱手,“谢你吉言了。”

“下个周末咱们去赌一把如何?顺便为你老兄庆祝庆祝。看你想去哪里?澳门葡京,汉城华克山庄,马尼拉名都酒店,还是马来西亚云顶?”

殷玉堂想了一下,说道:“澳门熟人太多,就去云顶吧,落地签证也方便。”

“好!我这就去安排。不知殷兄还要不要带上夫人?”

“不必了。不过我想孟兄弟再多请一个人,我那里的信贷处处长金满舆。”

★ 43 ★

孟鸿图的心情自四月份以来从没有这样愉快过,殷玉堂那边应该是没问题了,自己又不是骗银行的钱,摆着的利息收入他们不会不要。就看下周末这趟云顶之行能不能把贷款利率砍下来50个基点---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分三年期偿还15亿的贷款,50个基点的利息差一年就是750万,三年下来能给自己节省1500万左右。周一就要打电话给韦迪文从香港汇丰银行汇200万现金到吉隆坡马来亚银行,作为下周末的赌资。至于酒店,机票等,从上海就可以搞定。如果快的话,七月初就可以拿到贷款,然后就要拆迁动工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亲自开车把殷玉堂送回了家,一股股倦意阵阵袭来,自己也该休息休息了。现在谢云那丫头在干什么呢?8点多了,应该还没有醒来吧?想起她那倦起画眉时海棠春睡般的容颜,不由得一股温柔涌上心头。他掉转车子,向着自己的别墅开去。

路上的车辆很少,孟鸿图把奔驰的速度开到了80公里。看着车窗外林立的高楼,心里一阵感慨。自己从杭州一个普通政府职员的儿子一路混到今天这般光景,个中艰辛实在是一言难尽。家乡的众多历史人物,他最佩服的就是号称晚清财神的胡雪岩,而且他这一路走上去,用的也是胡雪岩的那一套---一部红顶商人7本书,他翻来复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自认不像胡雪岩那样死板,有些事明知不可而为之。如果这100亩地开发成功,自己公司的资产也将达到20多亿了,到那时要好好找几家投资银行的人谈一谈,看看有没有到香港或者纽约上市的机会。上市后自己只挂一个董事长的头衔就行了,将来一定要找些老手来管理公司,争取做成一家百年老店。

思索间手机响了,孟鸿图打开一看,竟然是王瀚章打来的。他不由得一阵惊喜,刚才的一点倦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微笑着问王瀚章:“王老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鸿图,我现在在首都机场,8点50的班机飞上海,10点左右到。你方不方便跟刘市长约一下,中午一起吃顿饭?”

“没问题,我亲自去机场迎接。晚上想住哪里?”

“今天不在上海住了,下午就要到苏州去。”

“噢,别这么急,晚上一起喝喝茶吧。”

王瀚章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说道:“孟兄弟,这次非同小可。太湖那边出事了,三爷今晚就到苏州,这次的防洪恐怕是百年一遇。等一会儿见了面再细谈。”

王瀚章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孟鸿图的心霍地一跳,他是在杭嘉湖平原上长大的,太湖估计是撑不过今年的汛期了。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焦虑万分---苏锡常上海杭州嘉兴,这富庶甲天下的膏腴之地,难道要被洪水肆虐不成?

他迅速给刘万里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提防汛的事。刘万里刚睡下,听到王瀚章要来,不由得大为兴奋,孟鸿图都能从话筒里感受到他那高兴的样子。

“鸿图,咱们要给老王准备些什么东西?”

“刘兄,我看这次先不必,他这次到苏州有急事,不太方便带东西。”

“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中午怎么招待他?”

“刘兄,到威斯汀酒店的晶苑餐厅去吃澳洲皇帝蟹吧,咱们在悉尼尝过的,一蟹三吃。”

“好!中午11点半在那里碰头!”

王瀚章和孟鸿图到达晶苑餐厅时刘万里已经在等候了。三个人握手寒暄,落座看茶。孟鸿图点了一只7公斤左右的蟹,吩咐服务生拿来称一称。服务生很快推来一台电子秤,上面卧了一只巨大的皇帝蟹,身子被塑料绳紧紧捆住,只有眼睛不停的转动。王瀚章看到秤上显示7.5公斤,连忙对孟鸿图和刘万里说:“太大了,一个人五斤,怎么也吃不完。”

“王老师,这家伙的壳就占了一半的重量,肉里也是水分居多,一炒之下重量就缩了一半,一定能吃得下。”孟鸿图解释道。

“是呀,您就别操心了。”刘万里也随声附和。“这也是略表心意。”他一眼看到秤上一个标牌,写着单价999.99元每斤,便指着标牌对王瀚章说:“王兄,你看这价格也是好口彩---五个九!吃了一定是会独占鳌头的,今天无论如何要多进些。”

王瀚章饶有兴味的看了刘万里一眼。九五之尊,此人的志向还不小!他也顺着刘万里的话头说道:“谢谢刘公吉言,今天吃了这蟹,大家可都要顺水顺风了!”

三个人都笑了笑。刘万里一脸关切地看着王瀚章,问道:“王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莫非跟着三爷做事太忙了?鸿图说你要赶到苏州去,有什么急事不在上海多呆一天?”

一提到三爷,王瀚章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他满意地看了孟鸿图一眼---这小子显然没把自己的话漏给刘万里,做人有这份谨慎之心,以后可谓前途无量!他把茶杯拿到手里,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眼角的余光扫了屋子里一眼,看到服务生都在远处,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跟着三爷,想不鞠躬尽瘁都难!他可是日理万机,从中央到地方那么多漏子,三爷都要一一过问。我们这些陪值的,更是时时刻刻要被招进中南海问话,有时候干脆就住在办公厅的行军床上。最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刘公,太湖汛情告急呀!”

刘万里的手一阵发抖,端着的一盏热茶泼了一半到腿上。一眼瞥见一个服务小姐走上前来,他挥了挥手喝退:“不叫你们别过来!”然后对王瀚章说:“王先生请接着说。”

王瀚章脸上换了一副从容之色:“从五月下旬到六月中,浙北苏南一带降雨不少,太湖水源荆溪苕溪爆满。今天早上的水情,太湖瓜泾口水位已经是4.55米,你们知道54年那次洪灾吗?当年的水位是4.66米!”

刘万里的头嗡的一声变大了。黄浦江吴淞江的水,就是来自于太湖。54年他还没出生,但是听说那次太湖洪灾,近千万亩良田化为淤泥,几百万人无家可归。如果太湖水位持续上涨,浦江和松江的泄洪压力势必持续变大,如果上海被淹……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王瀚章干巴巴的声音继续传来:“现在只是六月尾,七月的洪峰还没到来。长江上游已是普降暴雨,嘉陵江,岷江,乌江,大渡河都是泛滥成灾,三峡已经承接了200亿立方的洪水,你们知道三峡的防洪库容吗?只有220亿立方米! 川江一带可保无虞,但是从荆江到扬子江这一带,可就命悬一线了。汉江,沅江,湘江,赣江都不乐观,三爷原本希望洞庭,洪泽湖,太湖,巢湖,鄱阳湖能分去不少洪峰,可保武汉,九江,南京,上海一带,今天早上一听说太湖水位都4.5米了,马上召集水利专家到太湖视察。刘兄,这五大淡水湖,就太湖最险,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万里艰难地摇了摇头。孟鸿图在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王…王老师,为什么太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王瀚章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年圈地,东太湖的水面面积,已经从建国前的280平方公里,缩到现在的120平方公里了!

★ 44 ★

孟鸿图和刘万里的心里都是一阵颤抖。东太湖的面积为什么急剧减少,两个人心下都是一片雪亮。这太湖流域3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最为富庶的就是滨湖的杭州,嘉兴,湖州,无锡,常熟,苏州等地。自1992年来,全国兴起的圈地热潮在太湖流域更是不遑多让,几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就这样成了各种名目的开发区,小到连一个镇都有。这一带本来就是江南水乡,为了便利交通,吸引外资,不知道多少河网水道湖面就这样被填平!98年以后又轮上了国家实物住宅分配的结束,房地产开发征用土地比起当年也没差到哪里去,但是谁又会想到应该跟防洪联系在一起呢?

当下三个人都沉默了。刘万里反倒镇静了下来,横竖是要过这一关,不如早点动手准备。他问王瀚章:“王先生,你看这次的汛期,能不能顶过去?”

王瀚章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的茶杯,喃喃说道:“看从上游下来的洪峰怎么样了。本来三爷指望太湖能为长江分一些负担,没想到前几天一阵暴雨,太湖自己就不行了。现在看来,只怕还要从太湖回灌长江保上海这一带,刘公,国家岁收,太湖流域就占了两成还多,说什么也是要保这里的。”

刘万里的心里踏实了很多。王瀚章的话和他的推测完全吻合,国家是不可能让上海受灾的。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感慨万千---治国之道,可不是一言两语说的清楚,现在看来,各项政务岂不是息息相关?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别的上面说不定就出事。以后自己主政,一定要听取各方面专家的意见,科学决策。

王瀚章出了一会神,自己噗嗤一笑,带着歉意说道:“刘公,孟老弟,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该说些高兴的事儿。你们最近怎么样?那块地还有问题吗?”

刘万里向王瀚章感激地一拱手:“有劳王先生牵挂了,那件事可谓是漂亮之极。我们在上海找了几个鼓手在网上跟新民晚报上发表了几篇猛轰邝景贤的文章,立刻就把民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现在舆论看到邝景贤手里翻出来的案子,再也没有人在后面咬我和鸿图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呀!”

王瀚章无声的笑了一笑,他料到事情是这个结果。但是他一打眼又注意到了刘万里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道:“刘公言犹未尽?”

刘万里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一件揪心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国土资源部的人把我们那件案子告到了廉政监察院。如果他们以后要立案调查,事情还是有些难办。”

王瀚章也无言以对。如果真的有人举报,这件案子是非查不可。隔了半晌他安慰刘万里:“刘公,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我还要劝你未雨绸缪,把自己的家务先清理干净。到时候别人抓不住你的把柄,就什么事也没有。还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刘万里一脸殷切的看着王瀚章说道:“王先生,你对我和鸿图,算得上有救命之恩,什么话都不妨直说。”

“刘公言重了。救命之恩万万谈不上,吉人自有天相,离了我你们还是会过得了那一关。”王瀚章神色肃穆的呷了一口茶,徐徐说道:“刘公,看眼下的局势,你要做好准备,鸿图和你的那档子事儿,再也不要做了!”

孟鸿图和刘万里都是浑身一个机灵,耳边听得王瀚章继续说道:“现在廉政监察院的势头正旺,今年下半年要增加400个人,明年还要再增加600人。而且大爷的意思是不要在各地设立分支,而是由中央一手抓起来,防的是地方上玩什么花样。国家审计署那边也是小动作不断,审计的队伍要大规模整肃清理,扩大编制,日后审计的对象不仅仅限于国企和党政机关了,而是包括所有和政府有业务往来的私营企业,像鸿图的公司也是审计对象。以后你们只有一条路,别耍花样,往正道上走!”

刘万里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王瀚章这番话的确说到他的心里去了。孟鸿图跟他的这笔交易足够他下几辈子钟鸣鼎食,犯不着再冒什么险。而且他听孟鸿图的意思,这个项目干完,也有收手的愿望。以前不便唐突在孟鸿图眼前提起自己的打算,今天一个绝好的时机就摆在眼前。他盘算了一下说道:“王先生!今天得聆教诲,实在是没齿难忘。鸿图和我都有收手的意思,以后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就再也不怕鬼敲门了!”

孟鸿图也正有意让自己的公司日后上市,这笔交易做成,对他来讲早点退居幕后不是什么坏事。学陶朱公载谢云泛舟太湖是他的理想,看样子是时候了。他于是也点点头随声附和:“是,王老师,我们以后一定本本分分做生意。”

王瀚章见这两个人一点就透,心里实在是无比安慰。他接着对刘万里说道:“刘公,三爷那里,我是留着心的。最近两个月,你那边的土地,入项是不是大增?”

“实在感谢! 最近两个月批的地都是外资公司的项目,国内的地产开发商似乎都在观望---这个信息系统还真的不好惹。至于入项,的确比前两年的同时期大为增加。”

王瀚章诡秘的一笑,幽幽说道:“刘公,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七月初第五个工作日,三爷定下来和我们一起研究国土资源部的第二季运行报告。你知道么?三爷是对盛宣德寄予厚望呀!据我所知,北京广州那边的土地管理工作,不比上海好到哪里去,如果你这边上个季度的土地批租收入独占鳌头,三爷肯定对你刮目相看。”

刘万里已经是浑身热血沸腾----上海的地价和开发面积在全国绝对是首屈一指,这个季度如果别的省市和自己这边情势相仿,开发商都是在观望的话,上海给国土资源部带来的收入很有可能名列第一。看以后的情势,绝对是为民实心实意办事才仕途光明。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跟着中央的政策走,遇到拦路虎就试着绕过去,实在绕不过去再见机行事。他声音颤抖着对王瀚章说:“王先生!无论如何请你在三爷面前给我美言几句,我……我日后定有重谢!”

“不要提谢不谢的。刘公是难得的人才,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时,伯乐这个名号,我就当仁不让了!”王瀚章平静地说道,“刘公,三爷今天晚上就到苏州,老三爷的八字真经:‘退耕还林,退田还湖’,你一定要好好琢磨琢磨。七月中下旬,你恐怕就能见到三爷了。”

刘万里已经是对王瀚章感激涕零。他眼噙热泪对王瀚章说:“王兄!你的提携之德,我……实在是永生不忘!”他离坐起身,对王瀚章一揖到地。

★ 45 ★

三个人一席螃蟹吃的酣畅淋漓,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尽欢而散。王瀚章婉拒了孟鸿图送他的请求,而是在酒店门口乘了一辆的士直奔苏州而去。刘万里回到家,怎么也无法继续休息,他静下心来,开始在书房起草一份关于如何更好开展上海市土地工作的建议书。

王瀚章给他的提示实在是太重要了。退耕还林,退田还湖是前任总理定下的国策,在近几年的土地工作中大部分省市都把这当作了耳旁风,只有长江黄河上游地区还执行了这一政策。自己是主管土地,城建,环境的副市长,现在一定要按这八字真经来开展工作----眼前太湖的例子就在那里摆着,如果还不开始动手保护土地资源,过两年洪水来了可能上海都保不住。

刘万里的文笔了得,写这样的工作计划根本不需秘书捉刀。他从书架上翻出一份1比50万的上海市分区地图,然后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从中调出近年来的土地开发分布图,细细揣摩了起来。研判良久,他心里有了主意,当下在电脑上写了起来。

他的工作报告是这样的:首先肯定国土资源部在集中土地管理上的正确决策,减少了很多潜在的腐败。但是这个系统的工作流程上还有改进的地方----从各省市提交上去的申请,都没有经过环境,水利,防汛部门的审批,今后建议应该在电脑系统中增加这几个部门的批准工作流。

其次,对于上海市的土地开发工作,今后一定要注意科学决策,听取多方意见,争取向提高土地容积率的方向发展。严格限制新的各种开发区的设立,政府应该有目的地在现有开发区的空闲土地上,联合有资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建设通用性的生产办公建筑,以便于外商进入上海市场,而且可以大大提高土地利用率。

再次,对流经上海境内的吴淞江,黄浦江水系进行大规模的综合治理,严格限制上海市水源淀山湖周边的任何建筑工程,同时会同江苏省开展对太湖,阳澄湖,元荡等上游水系的清淤,确保汛期洪峰能够安然度过吴淞江,黄浦江。

最后,扩大上海市进行工业废水回收利用的范围,除生活用水继续从淀山湖引取之外,工业用水争取在5年内达到100%再生,从而完全避免开采地下水,以防止上海市地表的继续沉降,以稳定市区的地质结构。

写完这份报告后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满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呆一会儿就让侯建国发给光明日报,明天应该能上头版。

王瀚章在路上给总理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得知总理已经到了木渎,他也连忙吩咐司机向木渎奔去。谁知道在路上又接到了电话,总理一行没有在木渎停留,而是直奔鲇鱼口而去。王瀚章也立刻改变行程,向鲇鱼口驶去。等他到了那里却扑了个空,总理一行早乘船从五龙桥出发,到太湖视察水情去了。王瀚章不由得懊悔万分,这么好的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就这么浪费掉了。他打了个电话让秘书通知三爷的行程,好在第二天会合。

总理已经开始同苏州市和浙江省江苏省的官员们登船巡视了。这次遍及两省的暴雨,把太湖灌了个水满潮平,吴江市瓜泾口的水位,已经是有记载以来的第三高峰。船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向南太湖驶去,沿途经过七里港,长桥,三江,观澜,甘泉,白龙,大浦,到达震泽县境,一路所见,触目惊心。印象中的万顷碧波被泥黄色的浊浪取代,暴雨从各个水口流入太湖,把湖底的水藻翻了出来,连成了一望无际的一大片。同行的中科院南京湖泊所研究员顾海靖一路向他解释,近年来太湖水质的恶化导致含磷量的严重超标,这种富营养的水质产生了大量的水藻,从而影响出入太湖的水流携沙功能,湖底连年淤积,再加上周边的圈地开发,造成太湖蓄水量的锐减---比建国初下降了三成。1954年的洪水如果发生在眼前,苏锡常一定是泽国一片。今年的雨量比前几年有所增加,但几天的功夫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是顾海靖始料不及的。总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顾海靖沉痛地说:“往年太湖洪水,都可以通过江南密如蛛网的水道和星罗棋布的湖泊调蓄很大一部分,我们昨天乘直升机在太湖上空兜了一圈,很多水道已经不复存在了,连湖泊都被填的七零八落。有些修成了公路,有些成了住宅,有些成了开发区---区里倒有一大半的地闲在那里。有了这样的情况,太湖不出事也就怪了。”

总理听了没言声。他前些天接到一个汇报,是关于粮食征收的。太湖流域自古是国家粮仓,稻米的三成以上是出在这一带。自90年代以来,国家一直是按政府定价收购粮食,在定额之外的,按低于定价10% 的保护价收购。可是地方政府屡次抗命,在国家定购额完成之后,不再收购农民多余的粮食,弄得各地农民怨声四起。自2001年实行分省责任制收购粮食后,中央对地方实行了粮食风险基金包干,地方有了更大的自主权,粮食的价格也趋于市场化。从大部分地区的执行情况来看,这政策效果显著,农民种粮的积极性有所恢复。但对太湖流域这寸土寸金之地而言,一些花样也露出了端倪。粮食风险基金被挪用的情况时有发生----地方政府为了片面追求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和招商引资,往往挪用购粮基金进行固定资产投资,开发区建设等等等等,结果是粮食收购一拖再拖,很多地方收不足额,却谎报粮情欺骗国家。更为忧虑的是,这一带可耕地面积迅速减少,有些地方为了保持粮食产量,满足国家收购任务,大规模围湖造田,更进一步造成了太湖流域水面面积的急速减少。太湖流域天下粮仓的地位稍有动摇,对国计民生的影响可就难以估计了----这圈地风潮带来的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 46 ★

太湖洪水,一夜之间通过湖东北面的梁溪口、沙墩口、胥口 、鲇鱼口、瓜泾口等溇港,越过京杭大运河入阳澄、淀泖湖群,汇入了黄浦江和吴淞江。刘万里周日下午也没闲着,写完文章后他立刻召集上海市防汛部门有关人员查询水情,在黄浦江和苏州河沿岸严阵以待,并在黄浦公园的大堤上成立了防汛指挥部,由市长和市委书记挂名总指挥,总政委,自己则为名副其实的一线统帅,总篡全局。他在江堤上呆了整整一夜,来回奔波于苏州河和黄浦江,巡视河防,安排人手,有时候还亲自操刀上前搬一两个沙袋,水情更是每小时向中央汇报一次。他连着两天没怎么睡觉,这样熬下来,已经是脸色苍白,眼睛红得跟发情的兔子一样。

上海的各大媒体周日下午陆续接到了太湖汛情的报告,晚上更是知道了黄浦江苏州河水位超过警戒线的消息。自从刘万里的防汛指挥部在江堤上一成立,上百名记者摄影师就聚集在指挥部周围,分分秒秒向市民汇报最新进展。一时间刘万里一身泥水双眼通红的形象,通过电波和网络传向了上海和全国的各个角落。

总理一行人也是彻夜未眠。船行至震泽县太浦河闸口停了下来,听取当地水利专家的汇报。太浦河是黄浦江上游的主要供水口,如果收紧这里的排水流量,上海的汛情就会很快缓解。但是从宜兴荆溪和湖州苕溪的入水流量仍然没有减少的迹象---太湖大堤的设计防洪水位是4.65米,现在水位离堤顶只有10厘米之差了。浙江和江苏省的气象部门呈交的报告显示,今年梅雨季节到目前为止的总降水量比去年多出30%以上,而且还得至少两个星期才能结束今年的雨季。如果不给太湖水找一个出路,后果实在是难以想象。

总理每隔一个小时便收到上海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汛情报告。两河的水位正在以每小时5-10厘米的速度上涨,这种情形再持续一天的话,河水肯定泛滥入市区。事到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倒灌太湖水入长江。

听完在场的十几位水利防汛气象专家的汇报,总理下定了决心,打开北太湖的望亭水闸,通过几十座泵站向望虞河逐级提水,经常熟水利枢纽将太湖水导入长江。10天内通过望虞河往长江输水不少于5亿立方米,以保证太湖出水量大于入水量,同时维持太湖水位不超过4.5米。同时微幅收紧太浦闸,将入浦江,吴淞江(苏州河)的水保持在现有流量。决策一下,立刻通过无线电传到了望亭水闸,顷刻间遍布望虞河两岸的泵站相继开动,咆哮的太湖水随即奔腾向北,朝长江涌去。

总理座船掉头北上,经西洞庭山,缥缈峰抵达望虞河口,离船登岸。夜已经深了,在探照灯的光柱下,看到太湖水浩浩荡荡向东北方向流去,一行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太湖今年应该是无虞了。

王瀚章昨天晚上索性回到了苏州,在政府宾馆好好睡了一觉。三爷的秘书告诉他了这个下榻的宾馆,以便养精蓄锐,等着总理可能的召见。一早上刚吃过饭,他又接到了总理秘书的电话,让他到苏州市政府第一会议厅,总理要在那里向两省官员训话。

王瀚章赶到时会议还没有开始,后排的座位上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前排却空空荡荡,只有省长和书记们战战兢兢坐在那里。王瀚章心里暗暗好笑,自己大大咧咧找了个前排醒目的位子坐下,等着总理的到来。

片刻间听到门外脚步声阵阵传来,门开了,总理秘书扶着门让总理和身后的一群人进了会议厅。这些人拣着前排的空位子坐定,总理手里拿了个打开的笔记本子,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会议开始了。

“各位,今天为什么开这个会,你们心里比我清楚。太湖的情况昨天你们也见到了,如果再不下决心整治,明年说不定我们就没法安安稳稳坐在这里了。”总理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他用手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人们,“我刚才跟农业,环境,水利,气象部门的专家们开了个会,太湖的情况,实在是让人痛心。”他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继续说道:“水质污染严重,蓝藻滋生,进出太湖河道水流速度不到0.1米每秒,泥沙沉积,湖底抬高,再过些年,我们留给儿孙的恐怕是一泓地上湖了!”

坐在前排的省级大员们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一些人开始取出手帕擦汗。王瀚章斜着眼看着他们,把衬衣领子拉紧了紧,这会议室的空调实在是太冷了。

“最为严重的是土地资源的浪费。”总理的声音像结了冰一样的生硬,“这是农业部门的统计数字:建国初太湖流域原有的六百多个湖荡,到今年已经消失了二百多个。这些湖都到了哪里去了?都成了耕地和城建用地。如此说来耕地应该增加了是不是?正好相反,从86年到今天,太湖流域的可耕地只剩下2200万亩,比85年少了五百多万亩!这几百万亩地现在都成了别墅,高尚住宅区,软件园,物流园,电子园,生物科技园,看看这一带,恨不得每个镇上都设一个国家级经济开发区!昨天的水情你们都见了吧?再这么胡乱搞下去,以后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人哪,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为你们的子女儿孙考虑考虑吧?”

“还有粮食征收的问题。一定要落实今年的夏粮征收任务,一两都不能少。如果这一带受灾,粮食问题就更重要。如果有人想弄虚作假玩什么花样,那他自己先掂量掂量后果。”早上他已经打电话给国家审计署署长,要求立刻开始审计这一带的粮食收购基金支出情况,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坐在后排的一些官员就是负责粮食这口的,听了这一席话,不少人开始头晕目眩----挪用粮食收购基金不是什么稀罕事,全年粮食征收主要集中在夏秋两季,其余的时间钱都在帐上放着,不用白不用,但是不少人也因此闹了亏空,到了购粮季节仍然没办法补齐空额。今天总理动了这番心思,说不定回京后就有指示,上头一层层严查下来,日后上吊的人恐怕都有!

★ 47 ★

防洪总结会议开完后,总理和王瀚章一行回到了宾馆,稍事安顿后分头行动,王瀚章和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开始整理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各项政务讯息,以及各地主要报刊的重要报道,然后写成一份政务工作简报呈交总理批阅。看秘书们忙着在网上查各项重要新闻,编辑拷贝打印,王瀚章气定神闲地拿起桌上的一摞报纸翻了起来。太湖汛情已经出现在人民日报的头版,总理视察望亭水闸,太浦河水闸的照片也配发了上去。他打开光明日报一看,头版的大部分篇幅也是太湖汛情, 却在正下方的一个豆腐块里,看到了刘万里署名的文章,标题是:对上海市土地工作的再认识。王瀚章眼前一亮,细细读了起来。

读完之后他对刘万里的佩服之情又增加了几分。这个人果然有经世之才,管理一个上海的能力应该不在话下。而且自己见过刘万里对待孟鸿图的义气,这样一个人物,没有理由日后不飞黄腾达。中央近期的组织工作会议也反复强调,注意建设领导干部的后续梯队,像刘万里这种四十多岁的干部,正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但是刘万里能爬到多高呢?王瀚章也在苦苦思索。总理这个位子断无可能---从前后两位三爷来看,都是响当当的敢于同腐败作斗争的汉子。如果刘万里坐到这个位子上,对国家断无好处,手下的官员日后贪污更是肆无忌惮。这个政府还真的要一些正派的人撑着,不然树倒猢狲散,对大家都没好处。沉思良久,他打定主意,只帮刘万里爬到地方封疆大吏一级,也算对得起他了。

王瀚章主意一定,手下就快了起来,他迅速看完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剪下了刘万里的那篇文章和其他几条重要社论,贴在了一张A4纸上。然后他开始翻阅上海市出版的文汇报和解放日报,一眼就看到刘万里一身疲惫的形象刊发在首页。他看着刘万里通红的双眼笑了笑,拿起剪刀把这篇报道也剪了下来。

转眼到了午餐的时间,总理办公室的秘书把今天的政务简报呈交了上去。王瀚章和其余的工作人员一起用了简单的午饭,各自回房稍事休息。没过多长时间就接到了总理秘书的电话,三爷要在吃晚饭时跟他商量一些事。王瀚章问秘书是什么事情,对方也不知道。他胡乱猜测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干脆躺下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午觉。

到了下午6点钟,王瀚章如约来到总理的房间,沙发对面的茶几上已经摆了一盆炸酱面,一碟清炒豆芽,一碟木须肉,一碟素炒黄瓜,一煲西红柿鸡蛋紫菜汤。总理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今天的政务简报,见王瀚章进来没有起身,而是招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旁边的服务员把面分好,退了出去。

“瀚章,自己动筷子,不要拘束。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怎么样才能科学有效地考察地方官员的政绩?尤其是省市县这几层的领导?”

王瀚章心里一动。看样子总理是在官员素质上动起心思来了。建国以来官员考核就是一笔糊涂账,基本上都是官方组织的,根本不管什么民意,也从来没有一个详细的考察内容体系。中央的能好点,地方上的政绩考核就太随意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定性的考核太多,那弹性系数就没个谱了。近年来定量的考核指标有所增加,不外乎几项:国民生产总值,地方财政收入,出口创汇总值,利用外资数目,技术引进项目数,计划生育完成率等等。但是光拿这几项数字来考核,也是会出大问题的----眼前摆着江苏浙江两省的例子,这里的省级大员,按现有的定量指标考核,没有一个不是优秀卓异的,可偏生太湖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王瀚章的心里在迅速地搜集一切能记得起来的信息,然后紧张地在脑子里进行分析总结。今天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一定要给总理一个满意的答复。

总理也看出来了他的紧张,安慰他道:“瀚章,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我们先吃饭吧。”说完他用公勺向王瀚章碗里放了一大勺木须肉。

王瀚章心里十分感动。他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也是受国土资源部部长盛宣德的启发。盛宣德为人刚峻严苛,又是两袖清风,实在没多少人愿意跟他亲近。但是王瀚章却知道现任总理对盛宣德青眼有加,说不定会将衣钵相授。所以他在日常开会工作中都留意结识,以他的聪明自然是巴结的不留痕迹。王瀚章学识过人,胸中又装了一部二十四史,盛宣德也乐于跟他高谈阔论,几次来往之后就成了熟人。交往之下他发现盛宣德实在是难得的人才,光是起一手构思的土地资源集中管理就令人叹服,那个信息系统他也仔细琢磨过,更是觉得了不起----这种不经过中间代理的做法不知道避免了多少地方官员的戴帽子吃回扣行为!

眼下总理问及官员考评,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也构思一个由中央直接管理的官员政绩考核信息系统呢?只要把相关的考评要素放在一个开放的电脑系统里,评分就可以用国家统计局的硬指标,例如GDP, 招商引资,财政收入等,还有民众的反馈等信息来打分,中间还可以充实防汛,环境,治安,交通事故,计划生育率,操行道德等等指标,这样一方面避免了定性考核中的人为因素,同时又公开在天下人面前,真的能做到相对公平了。想到这里,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好整以暇地说:“总理,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 48 ★

总理很感兴趣的放下了勺子,说道:“但说无妨。”

“其实这个主意,也是从盛宣德部长那里受启发想到的。”王瀚章处处不忘投对方所好,先把盛宣德搬了出来,看到总理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就知道自己这个隔山马屁拍得实在是妙。“我前些天到盛部长那里去,在他的指导下到电脑系统里逛了一圈,感触实在是深哪!首先,土地批准集中在中央这一级,有效避免了地方上搞鬼;其次,批租土地的收入,直接到了国土资源部,然后转交给财政部,这中间又给中央省了不少钱;第三,土地开发商的资格,和土地价格的核定,由电脑来做,可谓六亲不认,这又大大提高了土地的最终价格,增加了国家收入;最后一点,也是我觉得最值得借鉴的一点,是盛部长下令将所有土地批租的信息公开在国土资源部的网站上,每个老百姓都能看到。”

总理微微点头。他对这个系统还不是很了解,7月初盛宣德就要向他专门汇报国土资源部新系统投入使用后3个月的季度报告,本来准备那个时候再细细询问,今天听王瀚章这一席话,看来这个系统的功能确实非同凡响。当初许多人认为花两亿多元人民币建立这个所谓的信息系统是拿人民的血汗钱往火里扔,现在看来,其带来的收益将远远大于当初的投入。

王瀚章不动声色地看着总理的脸色,他知道总理一定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深有感触。当初为了建设这个信息系统,盛宣德不顾一干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只有总理等少数人支持他。王瀚章那时也明哲保身作壁上观,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现在看到了收益,他也不由得佩服总理和盛宣德的远见和决心----商鞅两千多年前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这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王瀚章见总理没有打断他的话的意思,就接着说了下去:“总理明鉴,中央对地方官员的考核,确实应该抓大放小,重点放在省市县这三级。这三级的一把手抓好了,就可以以点带面,提高整体下属官员的素质。刚才您问我官员的政绩考核,我觉得国家也不妨建立一个类似于国土资源部的信息系统,把全国几千万公务员的详细信息都放进去,像是姓名,生日,籍贯,学历,级别,工资等等。我个人的意见,应该设计一个对省市县级官员通用的评分卡,里面包括一些主要的定量考核项目,如果国民生产总值,引进外资,土地使用,耕地面积,粮食产量,市民农民收入绝对值/增幅,治理污染投入,主动环境保护投入,空气污染指数,水污染指数,卫生投入,消防事故,交通事故,治安罪案数,人民受教育程度,自然灾害损失,人口增长率,人均住房面积,绿化造林面积,能源有效转换率等项目。每个项目都应该有不同的权重,这样计算出来的结果才符合科学考察的目的。”

“同时我们也要在评分卡里设计定性考察的部分,也给这部分一定的权重。例如工作态度,工作热情,清廉程度,工作能力等,这一些信息应该来自于下级对上级和上级对下级的反馈。这些反馈信息不能让被考核对象看到,而且所有考评人也不能看到他人的反馈信息。要实现这个目的应该并不难,只要在信息系统里作相应的设置就可以,然后由电脑系统自动计算出得分。总理,我觉得国土资源部的一个做法很值得借鉴,就是接受天下民众的监督。我们也可以在被考核官员的辖区,随机抽取一些民众,让他们也以自己的身份证登录到官员考核系统里对一些指标进行定性反馈,这样的效果会更好。”

总理已经被王瀚章的一番话打动了。用综合评定的方法给官员打分,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王瀚章随口说出那么长一串考核指标,可见此人平时十分留心政务。这个王瀚章倒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可惜一直在学校教书作研究,对管理庶务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否则外放到一省也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他朝王瀚章点点头表示赞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跟您到太湖视察,我也深有感触,用国民生产总值等一套老的评价指标已经不行了。为了增加GDP, 地方官员搞盲目建设,重复建设,用的都是留给子孙后代的那份家业。招商引资也是如此,为了吸引外商投资,不惜贱卖土地,填平湖泊,污染环境。所以我刚才给您提到的那些定量考核指标,是有互相制约作用的。例如国民生产总值上去了,外商投资额上去了,但同时治理污染投入增加了,空气,水污染指数增加了,耕地面积减少了,这样的话,官员的政绩也是不行。因为要通盘考虑诸多因素,才能确定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才干。再比如,官员的招商引资,出口创汇成绩不俗,但是定性考核指标不过关,好比下属认为他不清廉,人民认为他官声不好,也不是好干部。至于如何平衡这么多指标之间的关系,我相信国家统计局的专家们会有办法的。”

王瀚章这一番话字字敲在了总理的心上,他陷入了沉思。怎样把这一番构想变成现实呢?

王瀚章无声的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总理的脸色,继续说道:“还有一层呢,是这些定量指标的核实问题。这些数字是不能由地方官员自己输入到电脑系统里的,而是应该由国家统计局来收集这些数据,放到一个中央电脑数据库系统里,然后每年官员考核的时候,让电脑系统之间进行数据传输,拿到这些信息,然后放到评分卡里进行计算。正因为如此,数据的准确性就显得格外重要。总理,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瀚章,今天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请继续。”

“好!要切实有效地考察官员政绩,这些定量的指标一定要准确。但是这些统计数字是从哪里来的呢?都是从基层来的,从各个乡镇报上来的。如果从这一层起数据都不对,那往后的数字就不用说了。总理,过去几年我也跟您跑过一些乡镇了,自己去的也不少,咱们国家的基层统计工作,实在是不堪入目!”

“我前几个月到了河南的一个镇上,留意了一下那里的统计工作。镇上名义上设有统计站,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专人编制,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经费就更不用提了。最为可笑的是,统计站的统计员竟然是镇长秘书兼任,隶属政府编制。秘书的主要职责是什么?又对谁负责呢?不说他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进行高质量统计调查工作,单就是他负责的对象---镇长,就决定了他在进行统计工作时必然会受到影响。我当时粗略看了一下那个镇的统计数字,像是各种农作物的播种面积,实际产量,家畜家禽饲养量等,都是结合历年数据估计出来的。统计报告都是手工编制,根本谈不上什么信息化,网络化。这个例子不只是一个镇上有,而是全国范围内普遍存在。总理,国家要是根据这些数字来制定政治经济决策的话,实在是岌岌乎危哉!”

★ 49 ★

总理长身而起,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王瀚章刚才这一席话可谓字字珠玑,刀刀切中要害。地方官员欺下瞒上不是一两天的事了,90年代末安徽还制造了轰动全国的假冒国家存粮的惊天骗局,先后瞒过了主管农业的副总理和总理。统计数字和实际严重不符,是建国几十年来的积弊。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所谓三面红旗大跃进时期开始,关于粮食产量和工业生产的卫星就放个不停。九十年代以来,统计工作更是漏洞百出,说句难听的话,连统计局的人都对自己的数字没有信心,真可谓自己家的豆腐帐都记不清楚!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怎么样才能重清政纲,除故排垢呢?统计这一块,历来不被地方官员所重视,连中央都没有把它放到应有的高度。现在看来,岂止是政治经济决策要依靠统计数字?连官员考核也是要用到的。维护统计数据的准确性,完整性可是一篇真文章,怎么样才能把这篇文章做好?

王瀚章早已经闭了嘴。他见总理来回走动沉思,就知道自己最好保持安静。偌大的客厅,只听到脚步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和自鸣钟秒针的咔咔走动。

总理也是在考虑统计局的出路。这个部门绝对要加强,以后万万不能搞什么镇长秘书身兼基层统计员的花样。统计员不能隶属地方政府编制,而是应该由国家统计局自上而下逐级抓起来。小到一个基层的乡镇,都要由专人负责统计这一块儿,统计经费财政上也不能吝啬,别看他们只是报告上来一串串数字,这可是涉及国家前途的大事-----所有的施政方针,都与这些数字有关。

还有一层,为了保证统计数据的准确完整,审计这一块儿也要同时抓起来。国家审计署的职能要进一步扩大,不仅仅要审计与财务有关的数据,一般的统计数据也要查。不管是抽样还是全面检查,这一步是绝不能少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回北京后一件大事,就是要召集国家统计局局长和审计署署长分别开会,部署这两个关键机构的工作,审计和统计工作人员的待遇,也要大幅提高。把钞票花在这上面,日后的回报将是惊人的。

“瀚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统计局的工作,今后应该怎样改善?”

王瀚章的脑子刚才一刻也没有停过。他料到总理会有此问。但是他仍然装作沉吟思考的样子,稍等片刻才开了口:“总理,以本人愚见,统计部门的编制要好好理一理了。基层必须有专人,专项资金投入到统计工作中。而且,从中央到地方,都要突出统计部门的作用,给统计工作人员足够的权限深入到基层记录数据。一定要把统计部门和地方政府分开,用两条线管起来,这两条线只能有一个交汇点,那就是国务院。”

“还有统计数据的可靠性问题。我一时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国家审计署来主要负责监督了,因为只有他们才有遍及全国的触角。但是审计部门又由谁来监督呢?我觉得廉政监察院能胜任,只要在他们那里增设两个局:统计监察局和审计监察局,分别对这两个衙门进行高规格的监管,就能收到震慑的效果。但是反过来呢,国家审计署也应该有权限对廉政监察院进行审查,这种 ……”他几乎将狗咬狗三个字脱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了,“……关系,符合博弈论里面的互相制约原理。”

王瀚章的话,和总理的想法几乎完全吻合,难得的是他还提到了相互监督这一点,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的确不简单。总理心里着实宽慰---国家有如此人才,实在是天下苍生的福气。这些想法都很好,回去后一定要逐项开始调研,争取早日落实。但是这里面环环相套,每个步骤都非同小可,必须要安排得力的人手才能完成。但是谁能担当如此的重任呢?苦苦思索之下,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想看看王瀚章的意思,愿不愿意从幕后走到前台,承担起哪怕一部分重任。

“瀚章,你的建议非常好。难得你这么留心,把这几个机关的弊政看得这么透。我想问问你的打算,有没有兴趣帮我实施你的构想?”

王瀚章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种跑到前台去得罪人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去做的。如果自己去抓官员考核系统的话,那一定会成为政界的全民公敌,日后到地方寸步难行;去抓统计系统,也是一件砸基层官员饭碗的差事,到时候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廉政监察院和审计署更是不好惹,随便一个监察员闲着没事关照一下自己,家里那些价值不下千万的珍宝古玩,岂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这三副担子,哪一个自己都担不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推掉。但是如何开口,就要费一番心思了。

一转念间,王瀚章的眼里已经是泪光闪闪,他站起身来,对总理深深一揖,哽咽道:“您对我的信任,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但是如果让我来实施这些构想,窃以为有三不可:第一,我一直深居象牙之塔,对具体政务并不熟悉,和地方官员打交道更是没有经验,只是纸上谈兵驾轻就熟而已;第二,我这个人在政界无威无信无望,这些大项目,必须要德高望重,杀伐果断的大将来统筹,瀚章只是一介书生,实在无法当此重任;第三,瀚章已经五十多了,近年来跟着您走南闯北,蒙您不弃,得随侍左右,虽无管乐之才,诸葛之智,凡事唯尽心而已,也是从来不敢懈怠。最近经常失眠多梦,看书不多时便头晕眼花,耳鸣心惊。瀚章自己知道,这是油尽灯枯之兆,恐怕是没有精力帮您实现这些宏图伟业了!”

一番话说完,王瀚章已经是泣不成声。总理也心里一酸,想起王瀚章近年来一直殚精竭虑为自己出谋划策,往往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他身体不适而早早退休,自己可就少了一个深为得力的谋臣,不由得深深惋惜,还有一丝怀念之情。但是他刚才的一番话,确实是情之所至,很有道理。看样子这些人选,要从长计议。

总理叹了一口气,说道:“瀚章,你不要难过。身子不舒服,你一定要给我讲,哪怕给你放长假都行,不要累着了自己。这些人选,我们可以慢慢考虑,如果你那里有合适的,一定要给我推荐。”

王瀚章停止了饮泣,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刘万里是不行的,让他去做这件事,不异于把他往火坑里推,想来想去只有盛宣德有这个魄力。他在心里暗暗说道:老盛,不要怪我,也只有你能当此重任了,为了国家前途,你就多受些委屈吧。他心里打定主意,抬头对总理说道:“我倒想起来一个人,盛宣德。”

“嗯。”

“盛部长德高望重,威严果断,而且官声极好,在群众当中享有盛誉。他也刚刚完成了国土资源部的信息系统建设,对这种项目很有经验。他建的那个系统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盛宣德确实是个人才,但是要说他那个信息系统是天衣无缝的话,那也言过其实了。”总理微笑着对王瀚章说,他随手从沙发上拣起了那份政务简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了王瀚章,“你看看,有人还是指出了系统的不足嘛,他的那件宝贝,还是要再琢磨琢磨的。”

王瀚章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从光明日报上剪下来的那篇刘万里的文章。上面用红笔圈圈点点,附加了不少批注----总理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这篇文章了。王瀚章在心里无声的笑了一笑:刘万里,你的好运来了。

★ 50 ★

刘万里在位于黄浦江堤的防汛指挥部又熬了一夜。这是他连续第三个不眠之夜了。这两天他确实忙得够呛,苏州河黄浦江双双刷新历史最高水位纪录,站在江堤顶,望着几乎溢满河道的洪水滚滚向西北方向流去,他的心一直悬的老高。

现在已经是周二的早晨,刘万里和一行随从沿着浦江防汛墙向下游走去。江水奔腾翻滚,从上游冲下来的蔬菜瓜果和各种垃圾漂得到处都是。这百年不遇的洪水给上海市造成了空前的紧张,几千万人都在关注着流经市区这两条河的水位。几百公里长的防汛堤上,到处是抗洪的人群。刘万里把这些人编队后分片包干,在各自的堤段上严阵以待。浦江水位已经高出市区地面4米多,水流湍急,加上上海市区这一段江道蜿蜒曲折,洪水受到束缚,也给防汛堤带来的巨大的压力。刘万里现在十分关心太湖上游地区的降水,梅雨季节还未结束,下游入海口未来几天的天文潮讯还没有汇报上来,接下来几天的局势,实在是难以预料。

刘万里一行走到杨浦大桥一带时,收到了早上九点钟的水情报告。从步话机的扬声器里传来侯建国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水……水位开始回落了,多个观测站的平均记录是,苏州河比7点钟下降2厘米,黄浦江下降3厘米,太湖那边,开始引洪水入长江了,太……太……太浦闸排水量,从昨天晚上12点起减少了10%,最后一波洪峰,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度过市区,洪峰之后的水位,平均每小时将下降了8-10厘米……”

听完这个喜讯,两天来没怎么吃东西的刘万里,眼前一阵发黑,咕咚一声栽倒在防汛堤上。


刘万里悠悠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坐起身来,但觉神清气爽,两天来的疲劳一扫而尽。他的夫人正坐在旁边,见他醒转,神色如常,不由得又喜又悲,忍不住掉下泪来。他连忙安慰太太,等到她止住哭泣,便问道:“汛情怎么样了?”刘太太告诉他说:“已经没事了,现在的水位,比早上下降了1米左右。具体的情况,让小候告诉你吧。”
侯建国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听到门开的声音,转头一看,刘万里正站在门口,他连忙抢上一步扶住刘万里,把他让到屋里。

刘万里细细询问,片刻间便知道太湖的水情已经缓解,难得的是,未来几天的梅雨量也不大,下游的天文潮位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这今年入夏的第一次险情,总算是过去了。

“恭喜刘市长。”侯建国低声说道,“您现在已经是全国著名的抗洪英雄。刚才总理亲自打电话给市委书记,询问您的病情。现在圈里都说,您病好后肯定有大用。”侯建国从腋下的文件夹里抽出当天的新民晚报,递给了刘万里。

第一版就是他昏倒在堤上的大幅照片。标题触目惊心----刘市长操劳过度晕倒在抗洪一线。报道中提到了他两天来没喝几口水,没吃几口饭,分分秒秒和洪水作斗争的事迹,读来实在是催人泪下。刘万里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不禁被自己的事迹深深感动,落下了两行热泪。

他落泪还有别的原因。总理亲自打电话询问病情,这可真的没白费自己这两天来受的苦。两天来他有意不喝水吃饭,果然没有逃过媒体的注意。想想这点苦能换来总理的亲自垂询,还是万分划得来的。

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那就干脆有始有终,索性现在就直奔江堤,继续视察水情。想到这里,他对侯建国和他太太说道:“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小侯,你现在给我准备车子,我要回到岗位上去。”

“你疯了!”刘夫人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血糖低,血压低,还心律不齐,你还要不要命了?”

刘万里长长叹了口气,“我没事,倒是这上海市几千万人重要啊!管不了那么多了,小侯,给我叫车。”

“这……”

“没什么这不这的,赶快!对了,现在大堤上谁在负责?”

“是高书记。”

刘万里一下子不吱声了。市委书记在堤上坐镇,自己抱病前去,那不是明摆着要太岁头上动土抢风头吗?他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往前迈了一步,马上用手扶住头,轻轻呻吟了一声。

刘夫人看到丈夫不适,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头晕,一会儿就好了。”
小侯和刘夫人连忙扶他躺下,刘夫人急急对小侯说道:“快,快去叫大夫!”

★ 51 ★

刘万里在医生的吩咐下,在医院多住了三天。他住的是瑞金医院的内科高干病房,入院第二天,医生开放了家属亲人探视,一时间瑞金医院冠盖云集,香车玉马,雕鞍金辔络绎不绝,送来的鲜花堆满了整间病房。开始刘万里坚决不收任何营养滋补品,自从市长和书记前来看望,送上了几罐参汤后,也不由得放开了原来的架子,几乎来者不拒了。两天下来,收到的营养品足足够开一家滋补品批发店。他住的病房里早已经放不下,院方特意打开隔壁的两间空病房,专门存放这些礼品。

周四的晚上,刘万里送走了最后一批探视的人,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门铃响了起来。在一边陪着的侯建国连忙前去开门,却看到岳谋忠左手持一束鲜花站在门口。刘万里一眼看见,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但是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连忙起身迎接。

“岳老弟,你怎么这么客气?我原本打算抽空去看你的,还让你跑上来一趟!”

岳谋忠脸上也是一付浅笑,“刘市长,来而不往非君子。上次您看望之德,不敢有忘。”

“唉,你看你,还这么客气,来来,坐下,小侯,给泡两杯茶。”

岳谋忠在沙发上坐下了。刘万里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寒意-----眼前这个人,也是个心机深重的角色。自己上一次亲自送他的家传砚台到宾馆,空等了一个多钟头不说,最后竟然被他原封不动派人退了回来。打那一次他就知道这个姓岳的不好惹。但是眼下对这个催命无常又不得不刻意巴结,打起十二万分小心虚与委蛇,这个滋味的确不好受。

岳谋忠眼光只在病房里一扫,就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满屋子的鲜花,空气中弥漫的香味简直能凝成露水落下来。比起床头堆成一人多高的一个巨大花篮,自己搁在桌上的那一束简直是寒酸。他端起侯建国送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微笑着对刘万里说:“刘市长,今天我可要好好恭喜你一番。你看了今天早上的内参吗?”

刘万里惊慌的连忙摆手:“不要说笑,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再也提不起什么高兴的劲头,岳兄弟,内参我还没看呢。”

“刘市长真是虚怀若谷。内参上刊发了您的大作,从光明日报上转载的。我仔仔细细拜读了几遍,可谓是一针见血,切中时弊。刘市长,在您的领导下,上海市的土地工作要是做不好才怪!要是全国的土地口主管都像您这样,我们局就该撤了。”

刘万里心里一惊,他故作镇定地看着岳谋忠的眼睛。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子里若隐若现闪耀着点点银芒,看得刘万里寒彻脊骨。但他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顺手端茶杯的当口,把视线移到了茶杯上,避开了岳谋中的直视。

“岳兄弟可真会开玩笑。正因为你们坐在那里,我们才不敢不兢兢业业。要是国家土地工作做好了,算起来头功,我一定投你们一票。”

“哈哈,刘市长太谦虚了。我看您才应该拔得头筹。盛宣德部长已经是威震四海了,到了您这里不照样能挑出毛病来?而且挑的让人心服口服!”

刘万里心里又是一阵紧张。这个姓岳的狗*杂*种,敢情是来挑老子的毛病来的?说话句句带刺,让人听了极不舒服。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岳谋忠一眼,迎着他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刘万里十几年前曾在杭州灵隐寺找到一个云游挂单高僧给他看相。老和尚看看他没说话,只是提笔在纸上歪歪斜斜画了一个“知”字。刘万里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四处找人询问其中的禅机。最后在镇江请到了一个游方道士,号称吴铁口的,给他来测这个字。吴道士看完后微笑不语,刘万里再三恳求,吴铁口终于开了口:“刘先生,这个‘知’字,歪歪斜斜,立根不稳,似有先天不足,久病生疠之意。如果加个病字旁,就是一个‘痴’字。而且此‘知’字写作扁平,显而易见下方之依托没有写上。”

吴铁口没再往下说。刘万里已经是怒火万丈---这个贼秃竟然把‘智’字的下半部分抹去,明摆着笑话自己是个半吊子二百五,神经发育不健全。他这一口气实在难平,多少次梦里火烧灵隐寺,遗憾的是这个梦想至今没有实现。

吴铁口也看出了刘万里的愤恨,他眼珠一转安慰道:“佛法那东西,是从西天来的,到我中土已经走了不少样儿。现时佛法,还不是历代所谓高僧闷着头写出来的?真正出自佛祖之手的又有几部?不如贫道以麻衣相法给施主略观一二,这才是咱们的国粹,真真正正老祖宗传下来的。”

吴铁口端详刘万里半天,临走留下一句断语:“方额阔口,隆鼻凤目,日后定是起居八抬。再往上就要看造化了。”刘万里心里也明白,这八抬也是封疆大吏的威风了,作为当时一个小小副局级干部的他,已经是上上断。当下给了吴铁口三千元润口,欢欢喜喜把他用专车打发回了镇江。

吴铁口一路回去,还在心里想着那个老和尚的字。智字去掉日,分明是说刘万里此人工于心计,见不得光的小聪明太多,可谓是一针见血。但是眼下的时局,也就是这种人得势。国运至此,吴铁口心里也感到一阵阵的惆怅,但是摸摸口袋里的三千元钱,这股悲天之意,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从此之后,刘万里却迷上了一阵麻衣相法。此刻看到岳谋忠的眼睛,眼梢微微上翘,眼睛浑圆饱满,黑多白少,瞳仁炯炯有神,精光内敛,不经意间眼芒如电般射出,就知道这是相书上所说的虎目,为人最是顽固不化,心里的一股怒气也就消了一半。跟这种愣头青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能智取。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岳兄弟,我也是侥幸从太湖汛情这上头找了些蛛丝马迹,但是挑毛病可万万不敢。盛先生是国之栋梁,我可没法与人家比,也从来没有存心去挑他的毛病。我这些一己之愚见,不过是想让他那边做得更好,都是为国家办差,存心都是一样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说完,他一脸诚挚地看着岳谋忠,等着对方答话。

岳谋忠似乎也被刘万里的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他向刘万里一颔首,说道:“刘市长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要是人人这样,不愁中华不强盛。今天有幸跟您聊天,得益良多,日后有机会,还请多多赐教。您早些休息,我告辞了。”

“岳兄弟言重了,有空一定要多聊聊,是互相进步嘛。对了,看你这两天恢复得不错,住院这几天,是不是休息的好了?”刘万里微笑地看着岳谋忠问道。

“有劳挂念了,休息得还好。如果你老兄这里少来些人,说不定会休息的更好。”岳谋忠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万里说道。

刘万里的脸一下子红了。岳谋忠住的外科病房,就在楼下,估计这两天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搅乱了他的清静。他冲岳谋忠一拱手:“实在不好意思,我立刻叫人不要来了。”

“哪里哪里,刘市长,我只是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我这个人要是瞌睡起来,天上下刀子都睡得着。对了,这是我托人给您挑的一束波斯菊,要是没精神了闻一闻,那味道去烦醒脑。”

“实在是多谢了,岳兄弟可真有心。”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回到病房岳谋忠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把自从他到上海以后和刘万里打交道的种种细节都想了个遍。这几天的报纸电视上都是一片对刘万里的称颂之声,刘万里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他也细细看过,觉得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难道蕙蘅的举报是冤枉了他?以前上海土地管理有那么多的问题,到了刘万里手里局面大为改观,那第一笔交易,或许只是以往的惯性?

沉思良久,刘万里晚上和他谈话时一个躲躲闪闪的眼神电光石火般映在了他的脑海里。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案子,一定要查下去,邝景贤这边一有结果,立刻动手。

★ 52 ★

史裕昌在曼谷只呆了一个晚上。他住进半岛酒店后立刻通过酒店的旅行专柜定了第二天一早从曼谷到温哥华的机票。他原本想好好睡一觉,但是昨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想起来下半生要背井离乡在异国度过,叶落凋零也不得归故里,一股难言的惆怅便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熬过了无眠的一夜,史裕昌一大早直奔机场而去。他特意要了头等舱靠近左舷的窗口位置。巨大的空中客车A380腾空而起,掠过暹罗湾的上空,然后掉头向北方飞去。

史裕昌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看着舷窗外一碧万顷的大海。海面上星星点点缀着一些小岛,能看到一条条洁白的沙滩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远洋轮船在海面上行驶划出的白色尾迹也清晰可辨。左边的地平线就是台湾,以后自己思念故国时恐怕只能到这里来聊作安慰了,可是几年后呢?台湾迟早是要回到中国的怀抱的。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从今后年年端午,恐怕只能在异国遥知亲友登高处了。

他极目远眺,但是怎么也看不到大陆的海岸线。

飞机经停东京,然后又向太平洋彼岸飞去。东西两半球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史裕昌到了温哥华仍然是上午。他走出抵境大厅的那一刻,一眼看到自己的堂兄史隆昌和儿子站在出口处等着他。他的双眼顿时模糊了,迎着他们的身影向前走了过去。

陈灵川上个周日也忙了一天。周六见过古祥麟后,他马不停蹄地约见了另外三大会计师事务所的负责人,试探他们愿不愿意插手对枫丹置地的审计。安永,毕马威和德勤的合伙人自然不愿意让普华永道一家大包大揽,再加上各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这国家廉政风暴中少不了用到财务审计,国家审计署不可能独霸这个领域,况且针对外资企业,上市公司,私营企业的审计本来就是四大的强项,日后从廉政建设中培育出来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未可知,于是都十分爽快地达成了协议。陈灵川当即让秘书从北京准备好采购订单,传真至上海,签名后各自分发给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四大的人也不敢怠慢,周日晚上连夜开会部署,以便周一早上开始工作。

周一一早,陈灵川便来到宾馆的大会议厅,准备给聚集在这里的审计员们作一番战前动员。他跟外企员工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加入金融监察局起,就跟外资银行,保险公司进行过不少接触。他原本准备了一套振奋人心的说辞,但是到了会场一看,台下坐了一片莺莺燕燕,百十号人中十之七八都是女士,原来的那番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靠在讲台上向众人一拱手,说了一句:“这是给国家正本清源,烦请各位操心了!”

台下的人听了这句话后都沉默不语。他们静静地离开,到楼下乘坐上海市公安局的大客车前往枫丹置地开始长达两周的审计工作。陈灵川原本希望古祥麟等人给他每天一个简报,古祥麟却认为前几天都是进行数据收集,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可以汇报,不如从周五开始每天进行,陈灵川答应了。

银行那边的检查也一刻没有停止。陈灵川已经指示杨兴国会同上海银监局的人一起彻查枫丹置地在上海的每一笔贷款,这次连其所开发项目的住户按揭贷款都不放过。岳谋忠请陈灵川把周蕙蘅和霍岩也暂时安排到杨兴国麾下工作,陈灵川一诺无辞。

这个周五的晚上对调查组至关重要。时间已值七月,全体人马来上海近一个月了,目前还没有太大的进展。邝景贤被双规的期限眼看就要到头,如果还是没有眉目的话,就只好先放他出去。而案情一旦有了突破,就可以马上申请延期,继续把他关在这里审查。

陈灵川吃过晚饭已经是七点了,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干脆走到梁元初的的房间来坐一会儿。他按了半天门铃,才看到梁元初脸色苍白地前来应门。陈灵川一阵紧张,他问道:“老梁,你的肝病犯了?”

梁元初艰难的点点头,把他让到了屋里,陈灵川挪进房间,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一个瓶子,弯腰拿起来看了看,转过脸惊疑地看着梁元初问道:“你要靠止痛药撑着?”

梁元初拿出一方手帕颤巍巍的抹了一把汗,点了点头。

“不行,你这样子要马上去医院。”

“不,不行,”梁元初慢慢走上一步,紧紧抓住了陈灵川的胳膊,“我要办完这件案子,结案后一定去医院,老陈,你……一定要帮我!”

陈灵川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终于又点了点头。他把脸别向窗户,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他却不愿意让梁元初看到。

两个人这么僵立了一会儿,梁元初说道:“咱们去会议室吧,坐在那里歇着也好。”

陈灵川没有说话,俩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向会议室走去。

他们两个抵达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都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这次再没有好消息,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在宾馆的调查组成员在8点之前几乎已经全部来齐,就等着晚上的主角杨兴国和古祥麟登场。

一屋子人等到八点十分,两个人都没有来。有些人沉不住气了,会议室里开始有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陈灵川看着窗外,天已经黑透,对面大楼的灯光通过窗子清晰可见,绵绵的细雨依然落个不停,玻璃上的水蜿蜒而下,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半。陈灵川掏出手机,他要给杨兴国和古祥麟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号码还没拨出去,门开了,杨兴国带着他的整组人马进了会议室,最后面是霍岩和周蕙蘅。等到他们一行人坐定,古祥麟也神色匆匆跑了进来。陈灵川和他打了个照面,古祥麟看着他一点头,眼光里满是自信的神色。陈灵川心里一阵安慰,这个古祥麟一定是找到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三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等他们也安然落座,陈灵川示意杨兴国开始汇报。

杨兴国把电脑连上一台崭新的投影仪,屏幕上顿时出现了一张表格。行标为银行名称,列标为贷款申请数和金额。杨兴国拿起激光笔点着表格名称说道:“这是枫丹置地08年在浦东开发的一个高档项目春申嘉园的个人住房贷款申请明细。我们请了上海银监局的同志们帮忙,彻查了上海市所有银行对这个项目的个人按揭,从第一列可以看到,建设,工商,交通,浦发,农业,光大这几家银行,都对这个项目提供了个人按揭贷款。但是问题是,这个项目总共只有840个单位,几家银行却提供了979个按揭。这多出来的139个按揭,是从哪里来的呢?这139笔按揭,总计金额一亿五千多万,钱又到哪里去了呢?”

杨兴国话音刚落,下面的人已经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杨兴国继续说了下去:“这个星期银监局帮我们逐项核实了贷款,发现春申嘉园的有些单位,几个月之内有双重按揭的情况。查了查这些单位的双重按揭详情,里面的猫腻不可谓不大。第一次按揭,只集中在一家银行---xx银行上海分行,这第一次按揭,全都是假的,我们逐项清查了办理贷款时申请人所用的资料,除了身份证是真的之外,收入证明,预售房合同都是伪造的。这些身份证的来源,所有人我们已经委托公安部门去清查了。伪造收入证明和预售房合同也正在调查之中。”

陈灵川内心激动不已。好个杨兴国,把枫丹置地这些家底都抖了出来,要是调查结果落实了是枫丹置地触犯贷款诈骗罪的话,史隆昌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和邝景贤之间的关系,恐怕也能水落石出。但是史隆昌早早闻到风声跑到了加拿大不回来,这可实在让人头疼。

“为什么他们要造假按揭呢?”底下有人问道。

“想把资金早日回笼,用来开发别的项目。”杨兴国抿了一口矿泉水答道,“像枫丹置地这种大玩家,玩的是资本运作。国家前几年严格控制房地产开发专项贷款,使得利率高居不下,现在还维持在5.4%左右。但是个人住房按揭贷款管得就松了,现在的利率是4.6%左右。这当中0.8%的利率差,对于动不动贷款几个亿甚至十几个亿的开发商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他们用从假按揭贷到的钱来偿还房地产开发的钱,每年能省下来上千万。”

底下顿时嘘声一片,又有人问道:“那如果真的购房人也到提供假按揭的银行去贷款,冲突了怎么办?”

杨兴国叹了一口气,“银行和开发商是串通好的,要么找个理由不贷,要么照常吃下,银行多了一分利息收入,还管他什么黑与白?更有甚者,有些银行为了追求业务量,也为了照顾大客户,主动跟开发商配合干这些勾当。”

★ 53 ★

陈灵川心里是洞若观火。这种假按揭的把戏,前些年就有了,没想到枫丹置地也玩这一套。他原本以为史隆昌也是一世奸雄,看不上眼这些小打小闹,而是会在大的贷款项目上做文章,例如在抵押质押上动手脚。查了这几个星期下来,房地产开发贷款上没出问题,却在这里找到了把柄,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眼前的情况来看,枫丹置地几乎是坐实了骗贷这个罪名,按当前刑法的规定,如此大的金额,判无期徒刑都不是难事。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收集证据,今天晚上就要把枫丹置地在上海的办公室封起来,一片纸都不准带出去。想到这里,他低声跟梁元初耳语了几句,梁元初会意,拿起一张稿纸在上面写了些东西,交给坐在身边的萧卫华。萧卫华看了一眼,把纸折好,起身离开了房间。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大为活跃,人人胸中都是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杨兴国已经汇报完毕,把他的电脑收了起来。陈灵川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杨兴国颔首表示还礼,然后从讲台上退了下来。

接下来轮到古祥麟了,他不紧不慢的走上前去,把电脑接上,打开一份演示文稿,上面醒目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标志赫然在目。

“各位女士先生,晚上好。”他还没忘记这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十分感谢陈先生给我这个机会,向各位汇报一下这个星期的进展。这份演示文稿呢,不仅仅有普华永道的部分,也包括了友行迄今为止的审计结果。很感谢陈先生给我这个荣幸,代表几家友行来作今天晚上的简报。”

陈灵川关心的是审计的结果,这番客套话其实是画蛇添足。他朝古祥麟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古祥麟马上领会,翻到了演示报告的第一页,一个表格出现在屏幕上。他用激光笔点着第一列,解释道:“这是枫丹置地的资产负债表,第一列是具体资产负债项目名称,第二列是2009财政年度的结果,我们从目前调查的进展来看,没有虚报资产的情况出现。第三列往后一直到第五列,是我们选择的几家规模类似的房地产公司的相应财务指标,主要是用来跟枫丹置地作比较。从第二行的固定资产来看,枫丹置地的固定资产不算少,有将近75亿元,但是各位请留意----第三行的固定资产明细是‘在建房地产项目’---这单独的一项就占去了74亿元,所以这家公司的固定资产其实是很少的,只有区区几千万。诸位请看后面几家公司,他们的年销售额与枫丹置地相仿,都是在30-40亿左右,但是这几家公司都有自己的长期投资用房地产,例如自有办公楼,长期出租办公楼等,这一部分固定资产可以占到总固定资产的50%左右,枫丹置地却没有这一项。”

陈灵川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枫丹置地敢情是没打算在上海扎根?自己建的楼盘都卖出去快两百亿了,自己的办公楼却是租的。他盯着那张资产负债表,看到上面固定资产部分里的无形资产和金融资产两个部分,心里迅速算了一下,这家公司在上海的真正实物固定资产只有一千多万!

一千多万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信息系统,办公家具这两项随随便便就可以把这个数填满。对于一家总资产七八十亿的房地产公司来说,这太不寻常了。

没容陈灵川再往下细想,古祥麟又翻了一页,指着流动资产那一栏说道:“枫丹置地的流动资产同样不合常理,竟然没有待售房产。别的几家都有不少待售房产记录在流动资产项目下,而且数目不小。这当中的原因还不清楚,下个星期我们会着重查这一点。”

陈灵川和杨兴国对这当中的原因却清清楚楚---枫丹置地造假售房合同,骗取银行按揭贷款,当然就没有待售房产这一项。难得的是古祥麟这几家审计所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两下对比印证,更增加了破案的信心。

“流动资产下的现金项目,也有问题。枫丹置地总共有800多万加拿大元的现金,可是这笔钱全部存在位于香港的加拿大帝国商业银行亚洲分行,另外将近7000万的人民币也存在那里。真正有记录在大陆中国银行和建设银行的现金只有3000多万元。这三千多万的现金,似乎只是用来支付在大陆的一些后勤性财务支出,如水电费,办公楼租金,员工工资等等,真正的大笔交易,都牵涉到进出口业务。”

陈灵川的头嗡的一声大了。这个枫丹置地竟然是个皮包公司!具体的操作虽然还不太清楚,不外乎拿到土地批文,然后去向银行贷款,拿到钱后开始建房,卖房后资金回笼。但是从资产负债表上来看,卖出的房款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到了海外,八成是香港,但会是什么途径呢?香港是全球资金流动最为自由的地方,从香港划款到世界各地,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我们仔细查了查枫丹置地结算外汇的情况。自从2004年开始国家允许拥有进出口权的企业自主购买外汇,而这家公司从成立之初就申请到了进出口权,历年兑换外汇数额巨大。具体的外贸交易明细,我们还在查,争取下个礼拜全部完成,初步看到的情况是枫丹置地基本上只跟一家位于香港的公司进行交易。这是我今天简报的全部内容,如果有问题请随便问。”古祥麟说完,看了陈灵川一眼。

陈灵川的脸色很难看。他勉强向古祥麟笑了一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台下的人也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陈灵川见没有人发言,便站了起来,挪上前去跟古祥麟握了握手,向他表示感谢,同时示意他今天到此为止。

送走古祥麟,陈灵川把萧卫华和杨兴国留了下来,跟梁元初一起总结今天的会议。四个人都知道情况不妙---案情倒是有了突破,可是岳谋忠清查出来42亿之巨的土地批租暴利,恐怕已经转移出了大陆。

“今天晚上枫丹置地的办公室就要被封了,所有往来资金账户也全都冻结。我和老梁已经委托上海公安局和银监局那方面动手去做了。”陈灵川淡淡地说,“没想到史隆昌这杂种从一开始就扎着架子要从大陆骗钱,恐怕现在什么也没留下。”

梁元初心里也是一阵刺痛。就算最后抓到史隆昌,钱恐怕还是要不回来。看样子经济上的损失已经不可避免,就算最后能把邝景贤依法处置,也聊作挽回一些面子而已。制度上体制上的漏洞不堵,总是有人会铤而走险。

★ 54 ★

四个人沉默相对,无语坐了良久。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潮湿,房间外面雨声淅淅,隐隐可闻。陈灵川看着窗外,慢慢地开口问道:“兴国,你是金融科班出身,有没有什么想法,怎样才能加强个人和公司信用的监管?”

杨兴国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看来是要建立一个通用的信用记录体系才行。咱们局查了不少案子了,很多骗贷案都是一个模子---用同样的抵押质押多次向不同的银行贷款,就像枫丹置地的个人假按揭,一套同样的房子,先跟一家银行勾结,伪造雇用证明,收入证明,预售房合同,虚报房价,贷出来的款项比房子的实际价值还高。真的买主再向别的银行贷款时,用的也是同样的抵押品---这套已经被抵押给别的银行的房子,贷到款后付给开发商,开发商再用这笔钱填平假按揭。这当中有很大的风险,枫丹置地这个案子,还算是最好的情况,毕竟史隆昌是在玩资本运作,而不是存心骗取贷款不还。如果遇到一些开发商楼盘卖不出去,采用这个办法骗走按揭款后逃跑,那银行损失可就大了。”

看到另外三个人凝神倾听,杨兴国接着说道:“这个通用信用记录体系,是针对个人和法律实体如企事业单位的。我也是近年来看到金融体系里弊政太多,闲着没事的时候自己揣摩出来的。简单的说,就是每个人一到18岁,就应该给他创建一个信用记录,而企事业单位等法律实体呢?也是从一成立开始,就给它建立一个类似的信用记录。这些记录都不是在纸上,而是在电脑系统里。这些记录里应该包括什么内容呢?首先是一个唯一的标识,作为主索引,例如如果是人的话可以用身份证号码,如果是公司的话可以用在工商部门的注册号。其次,要有收入,资产的记录,这是信用评估的主要依据。再次,要有现有信贷的记录,这些就要从银行的系统里拿到了。最后,要有信用评级,这不仅仅可以作为银行的参考依据,对社会保障,保险,税务,公安等部门都有很大作用。”

“这些信息,不应该让银行的人看到,而只是作为参考。举个例子来说吧,一个刚参加工作5年的年轻人,月收入大概5000元,工作以来一共存下了15万元。他想在北京郊区买一栋房子,100平方左右,大概要50万。首期准备付30%,也就是15万,余下的35万,要向银行贷款。按现有利率4.7%左右计算,15年期的贷款每个月大概要还2000多元。假如他一直能维持这个收入水平的话,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假定他向中国银行贷了款买这栋房子,在里面住了5年。但是5年后北京的房地产被炒了起来,房价看涨,他又动了投资房产的念头。”

“这五年内他又有存款10万左右,便想用这笔钱在市区内购买一个50万左右的小户型,以便日后出租套利。他这次知道中国银行是不可能给他贷款了,因为自己的信用限额已经不足以支付第二套房子的分期付款。但是他自己有信心,买下房子后出租的租金足足可以支付分期付款。他于是找到了建行,希望在那里申请贷款。”

“但是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新的通用个人信用管理系统。这位年轻人的收入和信贷详情都在里面记录着。建行的个人信贷部开始处理他的贷款请求,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身份证号码输进这个系统,找到相应的记录---请注意,为了维护个人的隐私,建行的人看不到里面的详细信息。然后在电脑的界面上输进去准备在建行申请的贷款总额,还款年限以及月付金额,电脑系统就可以自动根据当前的信用情况来判断出能否授信给这位年轻人。咱们在这里举的例子,是不可能通过授信的,所以建行当即就拒绝了给这个年轻人贷款。”

“这个年轻人可能感到很沮丧,但是对他来讲未必是件坏事。严格的信用控制,可以大大降低公民破产的可能性。对房地产行业而言,也能减少不少银行信贷资金的流入,稳定房价---前些年在上海,海口,珠海等地发生的炒楼风潮,很多人都是多重贷款,把房价抬得太高,后来房价回跌,不少人不就这样破产了吗?银行业更是损失惨重。稳定房价也是国民经济中的重要一环,日本历经了近20年的经济萎缩,房地产泡沫起到了很坏的作用。要防止房地产业的泡沫,这个办法不能说是根本解决之道,但是会很有帮助。”

“对于企业贷款来说,也是和个人贷款类似,银行在信用控制系统里检查企业的信用额度,不足的话不给批准。更上一层楼的话,把这个企业信用控制系统和银行的贷款流程结合在一起,信用额度不够,电脑就可以否决贷款,这样对减少银行坏账,促进企业进步也很有帮助---可以最大限度排除贷款申请中的人为因素。”

另外三个人已经听得入了神,连一句嘴都没有插。杨兴国索性继续说了下去:“现在国家的银行体系,已经到了非痛下决心改革的时候了。四大银行的股份制改造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而且在海外上市,就要接受符合国际标准的审查。但是上市后呢?总不能年年交给股东千疮百孔的财务报告吧?建立一个银行通用的信用体系,会对银行的运营带来很大的改善,也能大为减少坏账发生的可能性。这个系统不仅仅能给银行也带来益处,甚至能够促进国民守信的美德。这些年大学收费暴涨,不少人批评这是建国后一大弊政,几乎断绝了低收入阶层子弟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从我个人看来,很多西方国家的大学收费也很贵,但是他们有完善的教育贷款和助学机制。助学机制是教育部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牵头改善教育贷款这个环节。目前的教育贷款普遍存在抵押不确定的问题---申请人毕业后往往找不到人影了。如果我们在个人信用系统中加入失信管理,好比你申请了高等教育贷款,毕业后没有偿还,贷款行会自动把这种情况反映到你的个人信用记录里。今后你要是再申请金融信贷的话,电脑系统会自动核对你的信用历史,发现你有失信纪录,是不会给你任何信贷的,这包括住房,汽车,教育,个人贷款等,而且你今后想创业的话,也没法融到任何资金。如果想管得更严的话,索性连招聘找工作都要核对,那这个社会守信用的风气,也会大大改观了。”

这一番话说得陈灵川深深点头。他没想到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部下竟然有如此的才干,这般洞察力实在难得。他不由得多看了杨兴国几眼,今后退休,说不定能把肩上这副重担交给此人。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杨兄,果然好才干!”萧卫华赞道,“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这个系统由谁来建?个人的收入和公司的财务状况都是在不停变化,怎么样保证数据精确?还有,这个会不会影响个人和公司隐私权?”

“问得好!” 杨兴国的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从容答道:“这个系统可以由央行牵头,也可以由各地公安部门负责。公安部正在建立全国范围内的居民信息系统,在这个基础上会更容易。个人收入的确是在不停变化,对于被雇佣人士来说,由其所在单位统一汇报收入情况,一有变动马上通知相应的公安部门。这个过程听起来复杂,其实只要想一想现在的个人所得税征收流程,就不觉得是件难事了。对于自雇人士来说,就要让他们自己拿收入证明例如报税单每年更新一次。对于企业来说,可以每季度按审计师事务所签名的财务报告来更新信用信息,我们不必太过要求数据时效上的准确,按季度应该就可以,这也是现在银行发放贷款的依据。至于贷款情况,我们可以从银行那里得到记录,每当一笔贷款发出,银行的电脑系统就自动更新贷款人的信用记录,例如可用信用额度,还款情况等。因为这个系统是对所有的银行开放,所以可以最大限度减少银行的贷款风险。至于隐私权,我不觉得是个问题,因为咱们以前都有档案,据我所知,公安部门和你所在的单位是有权限查你的档案的,档案里也有你的收入详情等信息。只要我们立法建立这个系统,并立法保持数据的隐秘性,只有在法律允许必要的时候才能查看这些信息,隐私权就有了保护。”

“好!那这个系统会不会太大?全国十几亿人口,几百万家企事业单位呢。”萧卫华问道。

“没问题。我们可以分省市来存储数据,把它做成类似银行的分布式系统,就没关系了。全国上千个县,人口最多的县不过几百万人,现在首都图书馆的电子文档都上千万件了,个人信用记录不会比电子图书容量大吧?”杨兴国微笑着答道。

坐在一边一直沉默的梁元初开口了,“兴国,你可真有一套!有没有国家在用类似的系统?”

“没有。起码我没听说过。”

梁元初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没有前人经验借鉴,会不会太冒险了?”

“梁局长!老子说我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以我的愚见,这句话流传了两千多年,不知毒害了多少中国人!应该改为曰慈,曰俭,曰敢为天下先才对啊!咱们已经输在了工业革命上,又输在了信息革命上,如果在所有的领域都仰人鼻息的话,中国是永远也赶不上美国的。”

梁元初浑身如电击一般颤了一下,他望着杨兴国,赞许地点了点头。

★ 55 ★

坐在一边一直沉默的梁元初开口了,“兴国,你可真有一套!有没有国家在用类似的系统?”

“有。美国加拿大和西欧都有类似的系统,但是和我们的不一样的是,我在这里举的例子更自动化,银行的交易直接转到信用记录里面,基本上是实时的,而且我们针对所有银行的累积信用进行计算,不仅仅包括长期贷款,还包括信用卡信贷。例如申请人的信用卡透支额度,一般银行是2倍的月薪,我们就在系统里设置2-3倍的月薪作为其持有所有信用卡的透支顶限,这样可以有效避免持卡人的恶意透支,所以信用控制更加严格,可以说是西方国家信用系统的改进。”

梁元初沉吟片刻说道:“还是先按照西方国家的来吧,如果一下子增加太多功能,又没有前人经验借鉴,会不会太冒险了?”

“梁局长!老子说我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以我的愚见,这句话流传了两千多年,不知毒害了多少中国人!应该改为曰慈,曰俭,曰敢为天下先才对啊!咱们已经输在了工业革命上,又输在了信息革命上,如果在所有的领域都仰人鼻息的话,中国是永远也赶不上美国的。”

梁元初浑身如电击一般颤了一下,他望着杨兴国,赞许地点了点头。

陈灵川微笑着插话道:“兴国,你回去后写一个总结,把这个系统的构思和控制要点好好描述一下,回头咱们在人大年会上当提案交上去。下半年争取组建一个队伍到美国去学习一下。咱们要向人家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是!”

盛宣德在周四晚上拿到了国土资源部四到六月份的季度运行报告。这是土地资源管理系统投入使用来的第一份季报。他看完报告,心情再也无法平静。自己给总理立下的承诺---每年向国家财政上缴5000亿的土地资源有偿转让收入,是可以实现的了。周五一大早,自己就要带着这份报告,到中南海国务院办公厅向参加季度国民经济总结会议的各省省长汇报,总理也会列席会议。当年自己力排众议撑下来的这个系统与流程,真的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片苦心。

盛宣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很久了。明天的会一定是场鸿门宴,不知道多少地方大员对自己恨之入骨。土地批租划归中央,地方财政的收入大为减少,更有一层是,原本土地批租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也少了很多可乘之机,这无异于抢人家的别墅,拆人家的金阙。他原来就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一定会得罪朝野上下一片,但是自己问心无愧:自己考虑的更多的是普通人的安居,考虑的是金融体系的风险问题。当前金融业已经面临全面对外资开放的生死关头,国家银行的坏账不减少,万一日后发生什么危机,货币一贬值,通货膨胀控制不住,几十年的经济建设都说不定毁于一旦。基于这方面的原因,就算得罪了满朝文武,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千秋史笔如铁,若干年后有人为这个时代立传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了。

他走到窗前站住了,五十出头的人,在窗玻璃的影子中已经须发全白。此时此刻的他,深深体会到作为一个孤臣的落寞。自古变法者不少,成功者寥寥。两千多年前的商君变法似乎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例子,但是秦孝公身死,商鞅也遭车裂。可是他的死是值得的,身后留下了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民怯于私斗,勇于公战的秦国。西汉武帝时期的孔仅桑弘羊,开创盐铁专营,均输平准制度,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国有企业和中央宏观调控了吧,这些措施为武帝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作为北征匈奴,东平朝鲜,南服百越,西拓丝绸之路的资本。武帝一死,这些措施除了盐铁专营一直沿用到清以外,别的也都被废除了。

北宋年间的王安石变法更是让人扼腕叹息。除了沿用西汉的均输作为中央政府调控物价以外,还有让后世称道的青苗法---这可能是最早的个人信贷了。可惜的是,当朝文官纷纷反对,理由竟然是朝廷应“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节,然后教化可兴”,不应广开财源,采用宏观调控的那一套!

这当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司马光,苏轼,韩琦等人。这几位编书赋词吟风咏月都是好样的,谈到经世济民却是抓瞎,其反对富国的做法,引发了无穷的后患。北宋年间国库本来空虚,再加上几位艺术家皇帝花石纲,生辰纲折腾几下,在这些文人的支招下,让北宋一个泱泱大国竟然被芝麻大的西夏硬生生拖垮。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人民再富又有什么用?空留下“遗民泪尽胡尘里,北望王师又一年”的千古悲音而已!

正是: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周五一大早,盛宣德就赶到了国务院,今天是他第一个给各路诸侯作简报。他的秘书把一切准备就绪,给与会的各人发了一份彩色激光打印的报告,退了下去。

盛宣德已经看到总理坐在前排,后面坐了几十位省长书记。一边的角落里坐着几大部委的人,央行和四大银行的行长,政治局的几位大员也到场了,和总理坐在一排。远处坐着的还有国务院的经济智囊班子,他看到王瀚章也坐在那里,神色肃穆地注视着他。

盛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些,然后打开电脑,把自己的报告投射在讲台旁的大屏幕上。

“各位,这是国土资源部本年度第二季的运行报告。”盛宣德的开场白几乎是单刀直入,“这张表格上列出了不同种类土地的使用情况,对于无条件征用土地和居民经济适用房用地这两项,报告上写得很明白了,请自己看一下。我今天着重想说一说有偿转让土地这一项。”

“这是本季度有偿转让土地的详情,全国共计批出22万6千余亩,比去年同期的61万亩下降了63%。更为可喜的变化是,这22万多亩土地,都是通过拍卖的方式售出的,比去年同期30% 的比例上升了很多。地价也有井喷式的增长,去年同期全国除上海北京外的平均地价约为25万每亩,而今年通过拍卖地价达到了70万每亩。”

“北京市上季度总共出让土地6300余亩,平均价格260万每亩,总收入约164亿元人民币,上海出让9750余亩,平均地价290万每亩,总收入约283亿元。全国其他地区共计出让21万余亩,平均价格是70多万,总收入1500多亿,加起来的总收入是将近2000亿元人民币。这是去年同期总收入的120%,但是批出去的土地只占去年同期的37%。我们用比原来少得多的资源,实现了收入的大幅增长。由于新的信息系统采用严格的开发商回款控制---两个星期内地款必须到帐,否则收回土地,我们已经实收到超过1900亿元的现款,而且昨天已经划到了财政部的账上。”

底下的省长们已经在议论纷纷,总理坐在前排也是心潮起伏。好个盛宣德!当初为了争取建这个系统的2亿元预算都和财政部吵得不可开交,现在一个季度就给国家财政上缴了2000亿!他原来给自己立的军令状,看来还是打了埋伏的,此人做事倒是稳妥,不愿意大吹大擂。

在总理身边坐着的财政部长也是心潮澎湃:这老盛真是好样的。当初是自己太多虑了,回头一定好好请他喝几杯,向他赔个不是。

盛宣德待到下面稍微平静一些,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却听到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盛宣德,你这可是劫贫济富呀。”


盛宣德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华东某省的省长谭久霖。谭久霖的脸上宛如挂了一层严霜,盯着盛宣德说道:“你们把这笔钱都拿走了,用的地却是我们的,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们是被卖了还要替你们数钞票。地方上要用钱的地方那么多,你们每年还从我们嘴里抠出去上百亿,这种日子以后怎么过?”

盛宣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后排又站起来一个人,是华南某省省长卢家麒,只听他声如洪钟地说道:“老谭说的对!钱是一方面,还有批地的问题,现在地是管得越来越严了,我们省的申请,被驳回了一大半,开发商没有地盖房子,一个省的下游产业都在那里晾着---钢铁,水泥,建材,装修,建筑,几百万人靠这个吃饭,没有饭吃闹起事来,我们找谁去?”

卢家麒话音刚落,另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现在地都不让批了,我们省的固定资产投资大幅下降,今年的GDP(国民生产总值)要不下降才怪!我们的政绩到了年底评比时怎么办?不如现在把我们这一省官员都开除了算了!”

众人回头看去,是华东另一省的省长钟毓秀。底下的人听到这几个人发难,顿时嗡作一片,人人都在叫苦:

“是呀,总理,你可要多为我们想想。”

“我们省也是,投资一下降,经济滑坡了可了不得!”

“谁说不是?老卢说得好,那么多人靠房地产业养着,出了事怎么办?”

总理心里一片平静,他早料到会有这一番波折。王瀚章的话很对,不能单单靠GDP这种简单的指标来衡量地方大员的政绩了,否则房地产业这种投资集中,对GDP增长见效快的产业必定被这帮人捧住不放,不到弄得经济和金融体系濒临崩溃不罢休。日本的房地产泡沫拖得这个国家十几年萎靡不振,这种事情决不能在中国重演---幸好中国是土地国有,要像日本那样土地私有还真不好收拾。

但是他没有站起来给盛宣德解围,他要看看盛宣德怎样处理这种局势。王瀚章坐在后排也在紧张地注视着局势的发展,他倒完全可以驳斥这几个人的说法,但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帮盛宣德---得罪了这些省长可不是好玩的。他偷着眼看了看旁边的另外两个经济学家赵致平和孙修涵,看到他们两个也在观望,就进一步打消了替盛宣德出头的念头。

盛宣德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也知道今天的报告不会平静,眼下的情势只能各个击破,不把这些人的气焰打下去,以后的土地工作根本就做不好。他看着谭久霖开口了:

“老谭,别这么说。劫贫济富这个名声我可当不起!这笔钱虽然由我们收过来,但还是要用到各省去的,比如粮食收购基金,各省的驻军,教育,体育,卫生机构费用,大项目的投资,都是中央给地方划拨,就算有些项目不是全部中央拨款,也占了大部分的比例。而且中央这么多部委,科学院,社科院,哪一个不要用钱?这些年中央财政上的赤字你们比我更清楚,但是地方政府有没有赤字,你们比我更清楚。穷中央富地方会有什么后果,你们也肯定知道。”

“这笔钱我们是暂时拿了过来,怎么用还要跟财政部和国务院一起研究。财政有盈余,恐怕中央的财神爷也会考虑和地方分成的事。”盛宣德看了坐在台下的财政部长一眼,继续说道:“国家的赤字是怎么来的?前些年借债进行大项目的建设,像青藏铁路,三峡工程,小浪底工程,南水北调,还有补社会保障的漏洞。有一项我实在不想提---银行的坏账。各大银行的坏账是怎么堆起来的?总不是中央弄出来的窟窿吧?”

底下坐着的省长们耳边都是嗡的一声。四大国有银行上市前补了几千亿美元的坏账,都是中央出钱。这些坏账的来历个人都是心知肚明:从93年那次圈地开始,各地竞相建立开发区,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房地产泡沫的破灭就造成了数以千亿的银行不良资产;其后历经国企改造,国有资产的流失更是造成了天文数字的呆账;到了98年以后,遍及全国的圈地又一次推动了房地产业的疯狂,各种骗贷活动层出不穷,许多楼盘卖不出去,套进去的也都是银行的钱;这还没完,因为房地产业的兴旺,带动了下游产业如钢铁,水泥,电解铝的疯狂扩张,各地政府为了追求GDP数字,不惜强行干预银行的贷款行为,大力建设这些产业项目,几年间造成了严重的供过于求,又一次积累了如山的坏账。这几轮下来,国家银行体系摇摇欲坠,要不是中央政府给钱买单,现在后果实在是没法想象。

盛宣德看到谭久霖已经张着嘴呆在了那里,知道自己这番话中隐含的威慑已经立竿见影。要是中央算起老账来,真不知道底下这帮人有几个能幸免。他把语气放缓,平和地说道:“这次我们确实是从地方上拿了一些钱,但是大家都要有一个全局观,不能只看着自己眼皮底下那一块儿。没有国哪有家,是吧?老谭,我们这样做,不是劫贫济富,而是均富济贫呀!你那里是膏腴之地,但是西南西北这些地方,要用钱的方面太多,那里一个省的财政收入都不如你那里一个市多。一家兄弟,我们就忍心看着有人吃肉有人喝汤,但还有人忍饥挨饿吗?现在东海南海都不平静,国防也要用钱,你们还想今后再来一次淞沪抗战吗?”

一番话说的谭久霖深深低下了头去。盛宣德的语气更为柔和:“卢省长,钟省长,房地产已经形成泡沫了,现在房价和家庭收入的比率已经是十几比一,比欧美发达国家高了几倍。现在不动手遏制,恐怕以后哭都哭不出来。这个阶段我们还能控制,不会让其崩溃,再晚些时候恐怕就不行了。银行里面近三万亿的房地产贷款余额,一旦房子没人接手,抛售风潮一来,想卖都卖不出去,那时候银行的坏账恐怕要达到上万亿。咱们国家的居民储蓄总额不过8万亿,银行贷出去的钱又不能说要就要回来,一旦有挤兑风潮,资金链条一断裂,咱们国家会是什么样子?”


钟毓秀和卢家麒都不作声了。耳边只听盛宣德还在滔滔不绝:“各位也不能把GDP当作衡量政绩的唯一标准,还要考虑环境,可持续发展呀!要是我们这一代把子孙的家当都挥霍了,后人会怎么说我们?身前身后的名声,都要兼顾。我也当过省长,一个地区不能只靠一个行业撑着,除了房地产,还有应该有很多别的增长点,这种一窝蜂的跟风行为,对经济的危害最大。以你们三位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找出来别的路子。”

最后一顶高帽子戴得恰到好处。三个人都是既惭愧又佩服,互相对望几眼,一齐站起身来,向盛宣德一拱手,谭久霖低声说道:“多谢盛部长教诲。”

央行行长望着盛宣德,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感激。坐在一旁的总理看着盛宣德平淡如水的脸色,深深感佩---此人终可委以大任。

众人耳边突然听到一阵掌声,转头一看,原来是王瀚章站起身来,正在拼命鼓掌,口中说道:“听盛先生一席话,不虚此行!”

下面的掌声顿时如雷般响作一片。

★ 56 ★

周六一早,孟鸿图和谢云就开车把殷玉堂接上,在他的指引下直奔金满舆家。两个人在车上互相道过早安,孟鸿图问殷玉堂:“殷财神,金融监察局在您那里完事了?”

殷玉堂满脸得意地说道:“是呀,我那里当然是滴水不漏,有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那帮牛头马面可在有家银行翻出来不少东西---上百个假按揭!过不了几天,孟老弟你就等着瞧吧,这上海银行界要不地震才怪,有人的乌纱帽肯定是保不住了。”

孟鸿图笑了一笑,出事的是哪家银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于是他趁机恭维道:“殷财神,你老人家可是料事如神,史隆昌那点把戏,怎么能瞒得了你?我早就说过,你老兄升官指日可望。国家要是真的下了狠心,一个个银行查过来,也就你那里能平安无事。”

殷玉堂斜着眼看着孟鸿图说道:“老弟,说老实话,你有没有玩过这花样?”

“殷兄,我可是守法商人。这种事是触犯刑法的,抓出来就是无期,我也要给自己想想吧?”

殷玉堂也不由得也佩服起孟鸿图来了,地产商能有这份警惕,不跟风乱来,实在不多见。不由得也衷心赞道:“老弟真是人中之龙,从几年前认识你开始,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以后老弟你发达了,可别忘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兄长。”

孟鸿图诚恳诚惶地说道:“殷老兄!我还不是你拿钱提携上来的?这般大恩大德,鸿图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后我们兄弟不分彼此,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才是正理。老兄以后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

殷玉堂心情复杂的看了孟鸿图一眼,点了点头。

谢云很快把车开到了金满舆居住小区的大门口,他已经在门口等了。三个人全部下车跟他打招呼。金满舆满脸堆笑的和孟鸿图寒暄,互相道过久仰久仰便上了车。他见到谢云风姿撩人,眼光便一刻也不愿意从她身上离开。谢云在反光镜里看到金满舆正盯着她看,便冲他嫣然一笑,金满舆的魂马上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行四人抵达浦东机场,谢云把车停好,孟鸿图从行李箱里拖出一个小箱子,便向国际出发厅走去。他们办好登机手续,来到马来西亚航空的头等舱候机室休息等待登机。时值七月初,上海的天气已经开始炎热起来,梅雨季节还没有出透,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潮湿之中。金满舆五短身材,体形肥胖,虽然坐在空调房里还是不停的拭汗。坐在一边的谢云递上来一方雪白的棉质手帕,金满舆接过来,口里说着谢谢,眼光却停留在谢云衬衣领口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上,看得她心里一阵厌恶。但是她这种人见得多了,脸上照样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份杂志看了起来。

金满舆看了她半天,见她没反应,便悻悻地收起了那方手帕。帕上的余香却深深沁入了他的心里。

孟鸿图在一边不停小声地和殷玉堂交谈,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一切。殷玉堂脸朝向这边,看到金满舆这个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便在此时,广播里传来了登机的呼叫。四人离座走进了头等舱,找好各自的位置坐下,舱里的空姐早端过来香槟葡萄酒果汁饮料伺候,各人拿了各自的饮品后便在座位上等待出发。

飞机从浦东机场起飞,途经五个小时的飞行,越过南海抵达了马来半岛,降落在吉隆坡梳邦国际机场。四人在国际抵镜厅办理落地签证,谢云说得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很快全部办妥,孟鸿图吩咐他们在出口处等待,他自己拿着行李箱到海关申报处填了些表格,又打开箱子让海关人员看了看,然后也跟了过来。

让殷玉堂和金满舆惊奇的是,他们并没有出机场,而是乘坐机场内的轻轨到了另外一个登机口。从那里的电梯下来,他们下到了一个停机坪上,眼前是一架银白色的直升机,在热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飞行员正站在机旁等着他们,谢云走上前去拿出一份文件给了他,飞行员看了后点点头,谢云回头示意他们三个登机。

金满舆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转头问孟鸿图:“孟老板,怎么想起来坐直升机了?”

“过一回赌神的瘾,香港的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孟鸿图微笑着对他说道:“赌神出场,坐一辆劳斯莱斯也不够面子,也顺便讨个口彩---一飞冲天,好让两位大赢特赢。”

“嗬嗬,孟老板,你可真有心。”金满舆满面油光地说道。

在一边站着的殷玉堂也很感动。这直升机倒是个稀罕玩意儿,国内的航空管制很严,直升机这东西平时只有地方行政首长一级才有机会坐,银行界的官员,好车都不希罕,就这东西还真没有怎么坐过。坐直升飞机到赌场去,亏孟鸿图想得出来!

★ 57 ★

直升机从梳邦机场起飞,向着东南方向飞去。殷玉堂透过舷窗极目远眺,连绵不绝的吉隆坡城市建筑群蜿蜒在左手方的平原上,中间最为夺目的便是世界第二高楼的马来西亚国家石油公司双峰塔,巨大的塔身反射着阳光,显得格外抢眼。正前方是一带山岭,半掩在云雾之中,风吹流云,一排排高楼隐约可见,宛如蓬莱幻境。在苍翠的山谷中间,一条索道从山脚延伸上去,上面的缆车像一窜铃铛挂在半空随风轻轻摆动。

直升机很快抵达高原酒店的顶楼停机坪,四人下了飞机,已经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在那里恭候。一行人通过贵宾电梯来到位于三楼的赌场,进了国际厅,在休息室刚一坐定,就有人推来一车的精致饮品点心,摆在茶几上。那位小姐吩咐身边的人取来三只精致的袖珍皮箱,放在孟鸿图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孟先生,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已经分好了100万零吉的筹码,都是500元和1000元的,两箱40万的和一箱20万的,您打开清点一下,没有问题的话请在这张纸上签名。”

孟鸿图微笑着对那位小姐说道:“清点就不必了,你们林老板是何等人物,我还敢信不过?”他拿过那张纸,一眼也没有多看,随手在下面签了个名,递给了那位小姐。然后他把两只四十万筹码的箱子推到殷玉堂和金满舆面前,说道:“金兄,殷兄,这是让你们今天玩的,待会请自便,想玩什么玩什么,要想和高手玩showhand 也行,要是找不到人就告诉我一声,我来陪你们。”

殷玉堂和金满舆两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和庄家推牌九。孟鸿图于是便带领他们走进了国际厅,前往贵宾室。几个人放眼望去,一间上千平方米的大厅里,摆了各种各样的赌台,有轮盘,骰子,啤牌,和外面的大厅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人少得多,厅里还摆了很多食物和饮料,共赌客享用。他们没有在大厅里停留,而是穿了过去直奔一间包房,门口的侍者打开门把他们让了进去,里面一桌牌正打到关键时刻,对着门口的一个人正把牌小心翼翼捏在手里观看,见到他们进来,脸色一变。

殷玉堂和金满舆也是十分尴尬。对面这位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周边某市副市长叶云鹏。殷玉堂更是懊悔万分---女怕撞衫,男怕撞场,这场就是赌场和风月场。他在澳门就遇到过这种尴尬事儿,赌的兴高采烈时一眼看到同桌上还有熟人,马上运气就转了,一定会连输下去。金满舆和他是一起混出来的,自然没有芥蒂,这叶云鹏表面上倒是一本正经,廉政建设叫得比谁都响,没想到也在这里。更想不到的是,他身边还坐了一位风情万种的妙龄女郎。

金满舆也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前两天他在一家夜总会娱乐,喝得差不多时去上卫生间,正好碰到另一家证券公司的副总,两个人都是脸上发烧,没想到才这么几天,又遇到了这档子事。老子来这里赌也就罢了,反正老子也不是政府官员,你叶云鹏是优秀干部,还跑来凑这个热闹,太虚伪了。

那边叶云鹏早急出了一身汗,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两个扫把星。这两个人只算是认识,谈不上什么交情,就怕他们回去后乱说,毁了自己一世清名。但是自己这把牌打得正顺,赌场的规矩也不让离座去和他们打招呼,算了,谁怕谁呀,他们来这里难道还是为了散步不成?他们自己屁股不干净,应该不会乱咬别人。

孟鸿图也看出来了气氛不对,他眼光扫视了一圈,牌桌上已经没有什么空位置了,他向二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退了出去。

“真他妈的不是东西!”金满舆一出门就愤愤不平的骂道,“这个姓叶的也太虚伪了,没在圈里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早些年还组织学习过他的‘论县级以下干部的廉政建设’那篇狗屁文章,你看看,今天你们都见了,桌上的筹码有一尺高!”

“老金!说话注意些!”殷玉堂低声喝道,“这里可不是咱们的办公室。”

金满舆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孟鸿图已经明白这次的美丽之行出了意外,得赶紧想个办法补救才行。自己还指望通过这次出游好好把贷款利率砍一砍,如果两个人败兴而归,自己说不定就要多付上千万的利息。他赶紧盘算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殷兄,金兄,要不咱们去玩些别的?或者我再找个场子,咱们自己玩一玩?”

“咱们自己打打麻将算了,”殷玉堂安慰孟鸿图,“这种事可不能怪你,是我找的这个地方,没想到还是扫了大家的兴。”

“殷兄,别这么说,咱们要不然到吉隆坡去,住到东方文华酒店去搓个痛快?我还带了一付麻将过来。”

“好主意,去打麻将吧。”金满舆也在一边说道。

直升机从高原酒店的顶上腾空而起,十几分钟就飞到了吉隆坡的上空。孟鸿图已经让谢云在双峰塔旁的东方文华酒店定了三间套房。直升机在酒店上空悬浮,徐徐降落,巨大的双峰塔近在咫尺,里面办公室里人们的走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玻璃和不锈钢建成的塔身反射着令人目眩的阳光,照的他们睁不开眼睛。金满舆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孟老板,什么时候你在上海也建一个,把金茂那家伙比下去?”

孟鸿图也是感慨万千,以往只是远远经过这座大厦,体会不到其雄伟之处,今天乘直升机从高空一层层落下,才感到这钢铁巨人的气魄。庞大的直升机与其相比,也显得何其渺小。如果自己的公司壮大了,也要盖一栋比这个还气派的大厦,就是不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不能办得到。他嘴里却说道:“金兄,这可是要花上百亿的,我可盖不起。”

“没有钱向我们借嘛!我们几百亿还是拿得出来的。”

“借?说得容易。”孟鸿图心里苦笑了一声,哪里来的抵押呢?但是在他心里隐藏已久的另一件事也冒了出来---回国后真的要找几个投资银行的人来谈谈了,如果能在证券市场上圈到一大笔钱,慢慢发展,以后也不是不可能的。

★ 58 ★

几个人安顿妥当,在殷玉堂的房间里开始打麻将。等孟鸿图取出一付牌来,金满舆的眼睛马上就亮了,他拿起一张牌端详良久,问孟鸿图:“孟老板?这牌是犀角的?”

“金兄好眼力,这正是苏门答腊犀角刻成的牌。”孟鸿图答道。

殷玉堂也不由得拿起一张牌细细把玩,牌体入手冰凉,握得一会儿便感温润,深棕色的表面一层层的栗纹清晰可见。八个角都已经磨得锃亮,正面的花色雕刻得极为精细。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孟老弟,这牌可是难得,到哪里才能搞到?”

“是从北京琉璃厂一个古玩店淘来的,说是前清一位王爷家的东西,辛亥革命后流落民间,有一次正好被我遇到了,”孟鸿图不动声色地说,“殷兄,你如果喜欢,这付牌就送给你了,连带这付象牙筹。”

“不行不行,”殷玉堂连连摆手,“这是孟兄弟的宝贝,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孟鸿图诚恳地看着殷玉堂说道:“殷兄,咱们兄弟还分什么彼此?这付牌放到你那里,以后我也少不了去玩两把,而且我杂事多,一忙起来没日没夜,在你那里才是物尽其用啊!”他转头看着金满舆说道:“金兄,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付,不同的是材料---你的那付是爪哇犀,但是雕刻做工都一样,全是出自前清紫禁城造办处名匠之手,唯求精良,不计工本,这一付皇家的气派,实在难得。实不相瞒,兄弟我见过不少牌了,金陵竹雕、嘉定木雕、吴门玉雕的成品都见过,纤巧有余,排场不足, 还真没有比得上这两付的。”

金满舆刚才听到孟鸿图要把这付牌转送殷玉堂,不由得满心懊恼---自己要是先开口,说不定这牌就归自己了。现在听到还有一付,不仅喜形于色,连连说道:“让你费心了,让你费心了。”

殷玉堂暗自叹了口气,金满舆这么一说,自己这付牌是非收下不可了,否则也不给金满舆面子。自己原本就喜欢这付牌,担心的是抢夺孟鸿图所爱,如今看来,原来他已经把什么都准备的妥妥当当,专等自己和金满舆上钩。以后和这个人打交道,还是要留个心。

四个人坐下打了十几圈麻将。孟鸿图和谢云配合得天衣无缝,心甘情愿输掉了一百多万。金满舆和殷玉堂大有斩获,不由得红光满面,金满舆的眼睛和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盯着谢云的脸和胸脯一看就是半天,往往连出牌都忘了;一圈打完,趁和牌之机,手还有意无意间碰谢云的素手几下。他这些小动作看在孟鸿图眼里,觉得十分生气,但是眼下有求于他,不便发作。孟鸿图留意谢云的脸色,看她一如往常,心里稍稍安慰,但一阵阵的愧疚仍旧如潮水般袭来。

殷玉堂在一边看不下去了,这个金满舆,一出来就给自己丢人,要不是这姓金的后台硬,他早就想把他换到内勤部门坐办公室了。他在桌子底下踢了金满舆一脚,旋即给他一个眼色。金满舆知道是老板动了怒,马上乖乖的老实了。

孟鸿图知道是殷玉堂在教训金满舆,心里一阵感动。手里面的牌丝毫没缓,接连跟谢云配合放了几个冲天大炮,让他们两个赢得手软。眼看面前的一摞象牙筹码一个也没剩下,孟鸿图把面前的牌一推,笑道:“两位真是好手气,今天我们可是栽了,输得心服口服。现在快十点了,咱们去吃吃饭,回头接着打,如何?”

座中诸人都感到一阵饥饿。原来自从下了飞机,到现在还没怎么吃东西,于是一并起身。孟鸿图叫了酒店的车,四人开赴香格里拉酒店的香宫去用晚餐。四人进了芙蓉楼包间,客气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孟鸿图点了砂锅一品大群翅,醉虾,蟹粥,魚翅灌汤包,干烧石斑球,蜜枣枸杞炖燕窝,待他还要点下去时,殷玉堂一把按住了他:“这些已经够了,吃不完浪费!”

孟鸿图最后点了一瓶法国极品解百纳,菜很快上齐,四个人把盏言欢,甚是其乐融融。正餐吃完,侍者送上蜜枣枸杞炖燕窝,殷玉堂一看,不由得赞道:“好燕窝!”

孟鸿图也喝了声彩:“殷兄好眼力!”金满舆燕窝吃得多了,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品质好坏,他往碗里看去,只见几粒金丝蜜枣,一层枸杞卧在碗底,一片洁白的燕盏半浮在上面,占据了半个碗口。他用汤匙一捞,那片燕盏散作几片,仍旧丝丝缕缕相连。金满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洁白的燕窝,不由得叹道:“好洁白的燕窝。”

“是呀,这是东南亚一带特产的贡燕,以往只有皇帝才吃得上,一斤恐怕十几万都不止。今天算是你有福气了,这东西滋阴补阳,润肺养颜,男女皆宜,好好吃一吃补补吧。”殷玉堂看着金满舆说道。

“噢,怪不得孟老板要点这道甜品,你和谢小姐晚上是有事干了,可是我和老殷怎么办?孟老板,你也要考虑考虑我们呀!”金满舆愁眉苦脸地说道。

殷玉堂见金满舆言词间越来越不检点,正要发作,却看到孟鸿图递过来一个眼色,于是硬生生忍住了,低头喝了一口燕窝汤。

“金兄,这是个回教国家,对色这一行管的还是挺严的。如果下周末有空,我带你到香港转一圈,管教你饱尝人间美色。”孟鸿图对着金满舆说道。

“孟老板,如何个美法?”金满舆大感兴趣,马上追问道。

“从大陆妹到鬼妹,甚至港姐和三级明星,应有尽有。”孟鸿图说道。

“港姐?真的假的?”金满舆有些不相信。

“那些进入三甲的自然没法请到,往往是有价无市---大多嫁入侯门豪宅了,但那些落选佳丽就多了去了,难免有坠入风尘的。你要真的想要,我试着跟你联系。”

“那……那怎么好意思,”金满舆抓耳挠腮地说道,“那些落选港姐,一定很贵吧?要是你有空,咱们一起去?”

“看了,一般来说一个小时一万港币。”孟鸿图淡淡答道。“金兄要是想去,钱根本不是问题,我下周末有空,可以跟你老兄一起去。”说完他瞟了一眼身边的谢云,她凝脂般的脸上仿佛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孟鸿图却深深感到她心里的落寞---几道极细的皱纹从她的眼角放射了开来,又隐没在云鬓之中。

金满舆心里也很感动,这个孟老板做人实在漂亮,在商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出色的人物。看他这么年轻,今后的前途更是无量。他也动容道:“多谢孟老板一片美意,这件事以后再说。这趟马来之旅,实在痛快,孟老板,我听殷行长说,您要向我们贷款?”

“金兄,殷兄,多谢你们关照,既然这样,我也就直说了吧,我要向贵行贷15亿人民币,越快越好。”孟鸿图迅即换上一付整肃的神色,恳切地说道。

“孟老板,只要手续一应俱全,我这边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你和我们已经有了业务往来,这就更好办,你要把房地产经营许可证,拆迁准证,你那个项目的预售资格证明拿来,还要保证自有资金不少于贷款额的20%,我们就可以动手。至于时间,我会尽量往前赶。不过您也要知道,现在审批贷款比过去严多了,我们信贷处审查完毕,还要过风险管理处,授信管理处两道关,最快也要半个月。”

孟鸿图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半个月已经是很快的了。这个金满舆看起来迷迷糊糊,谈起自己的业务倒真不含糊,而且也确实是在帮自己,他不由得收起了对他之前的厌恶之情,温言说道:“金兄,真的很感激你的帮忙了。还有一点,利率方面,务必请给我最好的优惠!”

金满舆喝了一口燕窝,略一沉吟,说道:“孟老板,前几年国家开始限制房地产开发贷款,现在市场上是奇货可居。我给你最优惠的利率,4.9%,怎么样?最近在上海市场上没有低于这个的。”

孟鸿图深知金满舆此言非虚,他之前打听过好几家银行,给的都是5.2%。虽然他估计通过公关努力还能再打下来一些,但确实没有把握。金满舆的一口价就超过了这个数,他心里一阵高兴,但是没有透到脸上。

“金兄,殷兄,现在央行的法定利率是5.4%,但是可以往下浮动0.9%, 你们能不能给我4.5%这个价?”

金满舆和殷玉堂同时大摇其头。金满舆说道:“孟老板,除了房地产开发贷款,我们别的倒是可以商量,但是如果给你这个利率,我们马上成了众矢之的,说不定就有人来查。你也要给我们些余地呀!”

孟鸿图也知道他们所言不假。他略微停了一下,问道:“4.7%怎么样?兄弟我这个项目完成后,定有重谢。”

殷玉堂和金满舆对视了一眼,殷玉堂缓缓点了点头。

★ 59 ★

四个人用完晚餐回到酒店,孟鸿图准备继续打牌,殷玉堂却开始推辞了:“孟老弟,今天一大早就出来了,午觉也没有睡,我现在实在是乏得很。不如早点歇息,明天早上再到周围转转,买些东西晚上就回去了。这一趟玩得实在开心,我和老金都很承你的情。”

“那样也好,殷兄,明天你想到哪里去都可以,就是到周围这几个城市也是片刻的事,我们租了两天的直升机。”

“噢,那太好了。”殷玉堂想了一下,“如果方便,咱们到槟城去一趟吧?明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我想到那里看看孙中山先生的遗迹。”

“一定方便。”孟鸿图也很感动,难得殷玉堂有这份心思,“从这里过去,不过半个多小时的光景。我回头安排,明天早上9:00出发,好不好?”

“有劳兄弟费心了,没问题。”

四人互相道别,各自回房就寝。看到孟鸿图和谢云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殷玉堂低声对金满舆说道:“老金,来我屋里一趟。”

金满舆一看殷玉堂的脸色,料知事情不妙。他在行里最怕的就是殷玉堂,以前他想做好几笔贷款,都被殷玉堂枪毙了。那时候心里堵得厉害,觉得这个人专跟自己过不去,后来银监局在上海各大行清理违规贷款,抓了不少信贷口的人,才知道殷玉堂实际上是保了自己。对于一般符合政策的贷款,殷玉堂批得十分爽快,也没让自己少捞油水,这么两年配合下来,他在整个行里唯独服气殷玉堂,还带着几分敬畏。

进了房间一关门,殷玉堂的脸马上就板了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金满舆,看得他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殷玉堂开口了:“老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啊,那谢小姐是孟鸿图的女人,你少在她身上打主意。以后离她远点,言词间也要放尊重。不然以后你万一出了事,可别怪我没说在前头。”

“什么什么?”金满舆听到“留枕”两个字,十分感兴趣,一看殷玉堂仍旧冷冰冰的看着他,才知道跟自己没关系。他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老殷,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那就好。”殷玉堂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这位孟老板,可不简单,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去休息吧。”

孟鸿图回房间没有立刻休息,他端了一杯茶站在窗前看着面前的双峰塔出神。塔身被灯光照的雪亮,像一个威武的巨人站在面前。他抬头向上望去,塔顶避雷针的顶端也是一团晶莹,上面的灯光柔和地散射到周围的夜空,给整栋建筑似乎披上了一层银雾。

他悄立良久,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谢云刚沐浴完毕,披了一件浴袍静静地走到了孟鸿图的面前。

“云儿,咱们以后也盖一栋比这个还气派的大厦,好不好?”孟鸿图微笑着看着她说道。

谢云没有说话,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滚过如玉般的脸颊,落在胸前纯棉浴袍的纤维上。窗外灯光射入,映在泪滴之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一瞬间的功夫,泪珠渗入浴袍,刚才的夺目光华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孟鸿图也是一阵心痛。面前的女人跟了自己十年了,一生的韶华都陪着自己度过,可是自己什么承诺也没给过她。自己何尝不是深爱着她呢?无数次在欢场眠花宿柳,半夜醒来望着身边的陌生面容,心里想到的还是她。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孟鸿图放下手中的杯子,一把将谢云搂在了胸前,柔声说道:“云儿,不要难过。我刚才想通了,盖什么沪上第一高楼?成与不成,对咱们来说也不过是红尘一梦而已。这次回去把手上的项目做好,再看看能不能到海外上市,几年以后把咱们手上的股份卖掉,安安稳稳到悉尼过余生,钓钓鱼,种种花,生几个儿女,好不好?”

谢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无声的抽泣着。孟鸿图感到胸前的衬衣湿成一片,冰凉的感觉慢慢扩大到腹部。他把谢云搂得更紧,脸贴在她湿漉漉的秀发上,眼前也渐渐模糊了,那是她发上的水汽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听到嗤的一声轻响,窗外双子塔的灯光全熄,冰凉的不锈钢塔身淡淡反射着月亮的清光,显得如此的静谧。只有塔顶上的两盏红灯忽明忽暗,提醒着夜航的飞机。

第二天一早,一行四人从吉隆坡出发,向西北方向飞去。槟城距吉隆坡约300公里,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便抵达了乔治城喜来登酒店,直升机在顶楼降落,他们下机后来到酒店大堂,登上早在那里等候的一辆奔驰,向目的地驶去。

大概开了十分钟的样子,车子七拐八拐驶入了一条小巷。开车的华人司机把车在路边停好,带他们下了车。几个人沿着小巷走了100多米,司机指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门洞说道:“是这里了。”

几个人看过去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座低矮的二层楼房,显得有些破败了,夹在旁边的两栋房子中间,多少有些寒酸。二楼临街的窗户紧闭,一楼的门被锈迹斑驳的铁栅门关了起来,门上一方黑漆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透过门上的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门里面摆着一扇屏风,上面贴了一些照片。铁门深锁,没有一个人参观。

“庄荣裕,难道这户人家姓庄不成?”金满舆看着匾额问道。

“是裕荣庄,要从右往左看。”殷玉堂答道。

司机上前按了半天门铃,才从里面颤巍巍走过来一个老头,腰驼得厉害,手里拄了一根拐杖。老头慢悠悠打开门锁,把他们让了进去。房间里很暗,老头打开了电灯,屋里一下子明亮起来了。

“你们是从中国来的?”老头用带着浓重闽南味的华语问道。

“是的,老先生,我们是从中国来的。”殷玉堂恭恭敬敬答道。

“好,好,好!现在从中国来的只认云顶赌场,一年到我这里的也没几个。难得你们有这份心,难得呀!”

四个人脸上都是一阵发烧。那位老先生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幅老花镜戴上,指着第一幅照片说道:“从这里开始看。国父孙逸仙先生,同治五年(1866年)出生于广东香山县翠亨村,先祖孙俐,唐时从河南陈留迁居到江西,后人又迁居到福建,最后在乾隆年间到了香山。”

“翠亨村?”金满舆插嘴道,“那里的脆皮乳鸽可是呱呱叫,没哪家饭店做得更好了。”

“老金!”殷玉堂转身怒目而视,“你少说两句,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 60 ★

金满舆浑身一个哆嗦,再也不出声了。老头转过身来,一双眼睛从老花镜片上面望了他们一眼,回头继续讲道:“这张照片,是八国联军在前门阅兵的情况。那个时候,老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老百姓见了官要下跪,官呢,见了洋人却俯首贴耳,有个叫李鸿章的,就是最丢脸的官。中国人在老英雄冯子材的率领下,打败了法国人,李鸿章这个不要脸的还不敢相信中国能打败法国,硬是签订了丢人的中法新约。”

“洋人看扁了一朝的官,却不敢小看老百姓。三元里,义和团,黑旗军,都是老百姓弄出来的。光绪三十年(1904年),日本和俄国在中国东北打仗,都是想瓜分满清的龙脉,一朝的官员厚着脸皮宣布中国是中立国。那一仗惊醒了四万万中国人,什么保皇,君主立宪都成了笑话,老百姓就把希望寄托在了革命党人身上了。”

“这一张照片是国父年轻时照的。他不是什么神仙,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凭的是一腔爱国的热血,百折不回的毅力,敢于献身的勇气,大公无私的真诚,团结了成千上万的仁人志士,唤醒了无数迷茫的灵魂,推翻了满清,建立了中华民国。”

“这一张也是孙先生年轻时的照片,摄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是他在香港西医书院毕业不久照的。孙先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考到了香港政府的内外科兼妇产科行医执照。他随后到澳门开了一家中西药局,悬壶济世。因为医术高明,一年内就收到了一万多元的诊费,他全用到了革命上。对于穷人,他不但分文不取,还从镜湖医院以月息一分贷了2000大洋,给穷人免费送药。”

“这张照片上可是群英荟萃。这是光绪二十年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时的合影,共有25人。正是这25人,掀起了近代史上的革命浪潮。孙中山的哥哥孙德彰和另外一个志士邓荫南,变卖家畜和农场,凑了一万多港元,用来发动广州起义。1895年,孙先生联合洪门兄弟亲自在广州城里指挥了第一次起义,可惜由于枪没有运到,起义失败了。很多同志被害,孙先生逃到了香港,又被香港政府放逐五年,于是他来到了日本,成立了兴中会横滨分会。后来又辗转到檀香山,旧金山,纽约,伦敦,在伦敦他去了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多次,吸收了大量的西方民主革命经验,并在此基础上创建了三民主义。”

“后来孙先生又到蒙特利尔,横滨,这边一张照片,是孙先生和支持中国革命的日本人的合影。孙先生在日本认识了政治领袖犬养毅,犬养毅也很热心于中国的革命,但是在九一八事变后因为反对日军侵华而被杀害。1898年,孙先生委托这名叫宫崎寅藏的日本人从香港护送康有为逃亡日本,后来又安排平山周到天津把梁启超救了出来。在东京孙先生与梁启超深谈一夜,说的都是中国的时局。后来康有为到了新加坡,梁启超到了檀香山,梁启超到了之后篡了孙先生成立的兴中会,把它发展成一个保皇会了,并在会中募集了十几万港元。康有为也在新加坡募集了60万银元,却拥资自肥,没把钱全用到革命上。康梁二人成立了自立会,也发动了一次起义,可惜失败了。”

“从1900年起,孙先生又发动了九次起义,这张表上有起义的详情。”老头指着墙上一个表格说道,他们凑过去看,依次是:1900年惠州起义,1907年5月,潮州黄冈起义;6月,惠州七女湖起义;9月,钦州、廉州、防城起义;12月,镇南关起义;1908年3月,钦州、廉州起义;4月,云南河口起义;1910年2月,广州新军起义;1911年4月,广州起义,在这些起义的感召之下,1911年10月,终于爆发了由湖北革命同志发起的武昌起义,随后彻底推翻了满清统治。

四个人看了都是默不作声。殷玉堂喟然叹道:“真是不容易,十六年,组织了十次起义。孙先生真是有毅力!”

老头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中国人要是有孙先生这样的毅力,什么事情干不成?哪里还会有这么多贪官污吏拿着成箱的钱到这里来赌?”

最后一句话听到几个人的耳朵里,宛如一阵炸雷轰然作响,人人脸上都是一片苍白。好在老头背对着他们,没有看到。金满舆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老*乌*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幸好老子没在政府当差,否则就被他骂了。”

恍惚中又听到他继续说了下去:“这张照片上是槟城两个华人富商黄金庆和吴世荣。他们在槟城听了孙先生的演讲,知道只有推翻满清才能救中国,就变卖家产投身革命。尤其是吴世荣,散尽家财,后半生穷困潦倒。宣统二年(1910年),孙先生就在这间房子里召开广州起义准备大会,随后他远赴加拿大筹集起义经费,在温哥华受到一千多位洪门兄弟的迎接,再后来孙先生到了维多利亚城,也受到热烈欢迎。这次加拿大之行,为日后的广州起义筹得了八万元。再加上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侨捐助的七万元,经费上比历次起义都充足很多。可惜这次起义还是没有成功。失败后广州市民收集了七十二位烈士的遗骨,葬在黄花岗,这就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由来。”

老人带着他们往下走去,到了一张照片前站住了,“这张照片,是汪兆铭(汪精卫)夫人陈璧君。陈璧君是槟城人,受孙先生感召加入了同盟会,是当时这里最年轻的会员。她当年也曾冒着生命危险直接参与广州起义,没想到后来当了汉奸,五十年代死在了上海提篮桥监狱。人这一辈子,走正道邪道也就是一念之差,实在难说。”

殷玉堂看着面前这位无甚姿色的圆脸少女像,长叹一声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汪精卫后来的所作所为,可真的让人想不到当初竟是刺杀摄政王的英雄。老先生,听您今天的解说,可让我们眼界大开,没想到华侨给革命作了这么大的贡献。”

老人赞许地看了殷玉堂一眼,说道:“作贡献是应该的,对我们这一代华人来说,中国是真正的祖国,马来西亚只是家国。祖国有难,回去效忠是天经地义的事。比如这次广州起义,从新加坡和槟城回去的义士就有五百多位,抗战时候回去的更多,光是我在的南洋机工队,就有3千多人,都是从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自愿回去的。”

殷玉堂心里一震,面前这位老人,竟然是威名远扬的南洋机工队的。他于是问道:“老先生,您贵庚了?”

“我今年86了,民国13年出生在这里,从小父亲就让我到私塾读十三经,后来学会了开车。民国27年响应陈嘉庚先生的呼吁,报名参加了抗日机工队。民国28年(1939年)到了昆明,学修车,打枪,然后就跟兄弟们来回奔波,从仰光往国内拉弹药,军械,粮食,一干就是好几年,后来内战爆发,我不想打自己人,就回来了。”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肃立在一旁听老人娓娓道来:“那时候局势真惨。国家的海路全都被日本人封了,地上就剩下两条主要通道,滇缅公路和西北阿拉山口。西北那条路后来也没用了,苏联一直惨败,在41年跟日本签订了苏日和平条约,哪里还会有东西运过来?民国27年(1938年)龙云开始修滇缅公路,20多万人硬是用手一点点在怒山,云岭中间,穿澜沧江,怒江两大峡谷抠出来这条两千多里长的路, 那都是些妇孺老人啊,每天都有人死。民国三十年(1941年)初日军飞机轰炸我们,一段路面被毁了,鬼子飞机一走,路两旁跑出来的都是孩子,抱着石头块儿填弹坑,真是罪过。”

“滇缅公路上每天几千辆车来回跑,小日本鬼子飞机一来,我们就知道有兄弟要走了,说不定就是自己。但是货还要拉,我那时候含着泪开车,沿途看到被炸毁的车子,心里的恨是没法形容。民国三十年(1941年)底,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来了,第一次上天就打下来9架鬼子飞机,我们在地上看着,不知道有多解气!”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初,十万远征军从云南出发,开往缅甸。我们那时要停车给大军让路,先后看到孙立人将军,戴安澜将军乘吉普车路过。两位将军都是少见的美男子,我们在路边给他们行礼,他们还都还礼呢。戴将军不久就在东瓜大败日军,敌人五倍的兵力,却被他率弟兄们打死了5000多鬼子,让英国佬从包围圈中逃跑了。可惜的是他没多久就中了埋伏,以身殉国,遗体是他的弟兄们抬着走回国的。孙将军后来转战到印度,多次打败小日本,杀了三四万鬼子。那时候英国佬根本不管用,枪一响就跑,跑得只剩下内裤,哪里有咱们的人能打仗?”

“一次我们的车队到了腊戌,小日本飞机又来了,沿途扫射,我们一个车队20多台车,转眼被毁了一大半,我的右胸前也中了机枪,躺在座位上没法动了。眼见大伙儿都活不了,咱们的飞机来了,一阵交火,我躺在那里数,一共打下来22架鬼子飞机,咱们的一架都没损失。后来救护车队开过来,大夫给我看了看,把我送回了昆明。伤养好了没法开车,肺不如以前了,就留在昆明专门修车。但是我一个队四十几个弟兄,只剩下了……七个人。”

老人的泪水,顺着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蜿蜒滑落。他索性闭上眼,再也不说一句话。

孟鸿图的眼圈早就红了。他哽咽着对老人说:“老先生,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请受我一拜!”

他和殷玉堂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向着老人深深一揖。

★ 61 ★

岳谋忠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星期,熬到礼拜一终于要出院了。上个周二老贺跟于得福又来到了病房看他,提了一大篮子的营养品和水果。岳谋忠没有推辞,但是心里着实感动。于得福见了他甚为歉疚---他的兄弟们至今没有打听出来史裕昌的下落。岳谋忠看出来他的不安,安慰道:“于大哥,不要为那件事揪心,全国的公安海关也还没有找到他,咱们慢慢来,总有一天会把那个王八蛋抓出来。”

于得福点了点头表示会意。二人没有多停留就走了,约好下个周二一早到提篮桥监狱去看吴有权。

接下来的近一个星期,岳谋忠都是在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周蕙蘅被他从家里叫到了宾馆去住,为的是她的安全,以后却再也没有送汤过来,只是周日晚上跟着梁元初霍岩来过一次,把他的电脑送了过来,顺便换回了自己的。

岳谋忠每天上网看看新闻,读读邮件,项永良为了让他安心休息,只让人把每天的调查工作总结发给他,刚开始看到仍旧是没有头绪,他也不免感到心烦意乱,只是周六一大早,他看到了古祥麟的报告,精神才为之一振。

几天来上海的梅雨一直落个不停,从电视里和报纸上他也看到了刘万里的抗洪事迹。这些信息和他以往对刘万里的印象在脑子里翻滚不停,始终没办法融合在一起。后来他也干脆不多想,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对着窗外发呆。楼下一方翠绿的草坪,被一带盛开的月季丛围了起来,雨不紧不慢的落在上面,越发洗得那些花儿娇艳欲滴。偶尔几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麻雀落在草坪上踱来踱去,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在草里找虫子。他的心绪也和这无边的丝雨一样,点点滴滴都是离愁。

几天来他无数次想到周蕙蘅,想到他们两个之间多少有些不合适的感情。自己整整比她大了十五岁,可是从外表上来看,似乎比她的父亲还老。她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女孩子,诗书满腹,风华正茂,更难得是一番高贵朴素之范,竟然如此完美的融合在她的身上。

但是最吸引自己的却是她身上那一股正气,那股上为日星下为河岳的浩然之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敢把堂堂上海市的政治明星,连同国土资源部的红人,甚至副部长一并有名有姓的写到了举报文档里,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的纤毫毕现。从他打开举报电子文档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女孩子深感兴趣---如果九州之内人人像她一样,那些乱臣贼子,魑魅魍魉,哪里还会有容身之地?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自己对她的好感已经演化的一发不可收拾,满腔的爱似乎无法控制时时刻刻要喷薄而出。但是即使日后两个人在一起了,会不会让她幸福呢?岳谋忠不敢想下去了,因为他知道结果---她是不会过上安稳的日子的。无时无刻隐伏在四周的危险会包围着她,丈夫长期在外的奔波也会让她感到深深的落寞。十几年工作下来,自己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有,存款更是少得可怜。自己这副样子,如何能让这样出色的女孩子托付终生?

岳谋忠就在那时打定了主意,从今以后,对蕙蘅只能以普通上下级身份相待。自己这两天把她暂时托付给了杨兴国,最近跟老杨通话询问她的工作进展,觉得杨兴国是说不出的满意,言辞间赞赏有加。为何不把蕙蘅转到杨兴国麾下?女孩子在金融监察局能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工作环境好得多,不用像自己这样三天两头还要到土地现场视察。一年后就算盛宣德真的把她要了回去,有了这两个部门的磨练,也能在国土资源部堪当大任了。只是……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到她了……

他呆呆地看着楼下花丛边被雨打落的花瓣。一阵风吹来,花瓣在湿漉漉的地上几欲起身,满是迟睡的美人不愿起身的慵态。风越来越强,花瓣终于被托到空中,翻滚着向岳谋忠飘来,噗噗几声轻响,沾在了窗玻璃上。粉红色的花瓣上经络清晰可见,似乎能透过玻璃闻到上面带着泥土的芬芳。岳谋忠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 62 ★

岳谋忠就在那时打定了主意,从今以后,对蕙蘅只能以普通上下级身份相待。自己这两天把她暂时托付给了杨兴国,最近跟老杨通话询问她的工作进展,觉得杨兴国是非常的满意,言辞间赞赏有加。为何不把蕙蘅转到杨兴国麾下?女孩子在金融监察局能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工作环境好得多,不用像自己这样三天两头还要到土地现场视察。一年后就算盛宣德真的把她要了回去,有了这两个部门的磨练,也能在国土资源部堪当大任了。只是……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到她了……

他呆呆地看着楼下花丛边被雨打落的花瓣。一阵风吹来,花瓣在湿漉漉的地上几欲起身,满是迟睡的美人不愿醒来的慵态。风越来越强,花瓣终于被托到空中,翻滚着向岳谋忠飘来,噗噗几声轻响,沾在了窗玻璃上。粉红色的花瓣上经络清晰可见,似乎能透过玻璃闻到上面带着的泥土芬芳。岳谋忠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此情何处是归休?

岳谋忠从医院回到宾馆,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落寞。所有的人都在忙,唯独自己无事可做。霍岩和周蕙蘅也跟着杨兴国在枫丹置地查帐,估计要到很晚才能回来。他索性躺在床上看报纸,到了晚饭时间,他下楼和梁元初一起吃饭,才知道陈灵川周六就回了北京,这个周五再来听古祥麟的审计总结。晚上10点照样有例会,梁元初问他是不是要把霍岩和周蕙蘅要回去,岳谋忠摇摇头,表示等到审计结束后再说。

晚上的会上并没有披露太多的新东西。审计工作进行了一大半,已经发现了不少问题。现在几位高级合伙人和资深审计经理正在把零零碎碎的财务信息综合分析,希望在周末能给出一份有分量的报告。岳谋忠坐在前排,看到周蕙蘅进来,与她的目光一碰,便急闪开了,但是她眼神里的关切却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的痛。

开完会岳谋忠把周蕙蘅和霍岩叫到了房间,询问两人最近的工作进展。霍岩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老板,什么时候你把我叫回来吧,查账这些活儿,真不是男人干的。不仅仅要在电脑里找交易记录,还要对实物票据,这些天都是头晕眼花,偏偏管我的那个审计所的小丫头片子还不满意,老嫌我干得慢,可是想想咱们是查几亿大项目惯了的,那里受得了这些琐碎?”

岳谋忠微笑道:“霍岩,琐碎中见真功夫啊!一个公司的运作,就是这一笔笔碎帐积累起来的。你再多查几天,学到的知识说不定就能帮你今后当上一个好的企业经理---处处留心皆学问。蕙蘅,你这两天怎么样?”

周蕙蘅还没来得及开口,霍岩在一边插嘴道:“她?我看恨不得加入那几大会计师事务所呢。我们的组长很看重她,成天拿她给我做榜样。老板,有空你去看看,她的办公桌上堆了一摞书,什么会计学原理,高级财务管理,企业分析与评估,投资学,看着我就头疼。”

周蕙蘅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岳谋忠心里大感安慰,目光却没有在她脸上停留,而是望向了霓虹灯闪烁的窗外:“蕙蘅,你这样很难得,多学些知识绝对有好处。霍岩,你今后也要向蕙蘅学习,不要老是成天想着你那些网友。一上班我就看到你电脑上一串窗口在闪,有那功夫聊天不如多去看几本书!”

霍岩脸色苍白地说:“是!”

“你们回去休息吧,下周的工作安排,等审计完了再说。”岳谋忠冲他们挥挥手,“好好睡一觉,看你们都没精神了。”

第二天一早,岳谋忠乘坐调查组的车到了老贺的工地,把他从霉气熏天的窝棚里拉了出来,直奔提篮桥监狱而去。梁元初事前已经通知了上海市公安局和监狱方面,到了约定的时间,吴有权已经在一间单独的会面室等候他们了。

老贺跟着岳谋忠进了房间,跟吴有权打了个照面就出去了,坐在外面的长凳上等候。岳谋忠有些惊疑,吴有权已经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岳先生救了我的把兄,这个大恩,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上次您来,我的态度不好,实在是对不起!”

岳谋忠已经知道老贺来过了,也肯定给他说了史裕昌的事情。他略一沉吟,说道:“吴三哥,不要说什么报不报的,那是我份内之事---我跟你把兄又是同乡。今天我们来,是想问问……”

“岳先生,我也正要告诉你。”吴有权看了看身边肃立的两个警察,又望着岳谋忠不言语。

“吴三哥,你放心吧,今天的事情,没有人敢到外面乱说。”岳谋忠冷冰冰地说道。

“好!事情要从3年前的冬天说起。枫丹置地在浦西开发的一个项目,是由淞浦建筑总包。地批下来之后,开发商却和居民在拆迁协议上有了矛盾---赔偿费太少,不少人也得不到临时安置的住处,有些住户就不干,拒绝在协议上签字。但是枫丹置地也有一套,连蒙带哄再加上恐吓,最后那里的居民都走了,只剩下了一户。”

“那户人家算是有骨气的。夫妇俩人把协议撕了,然后到处上诉。但是枫丹置地的后台是谁?是大名鼎鼎的邝副市长。公*检*法一律沉默,人*大*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见这一户人家就是不搬,当时拆迁指挥部的人就想法断水,断电,可怜那个四岁的孩子,还要跟着爷爷奶奶走好远去提水,爷爷奶奶提着大桶,他就抱一个可乐瓶子,小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晚上一家人就点着蜡烛照亮,有时候我们在外面远远看到窗户里的烛光,觉得他们真是可怜。”

“但是房地产公司肯定是等不及了。他们贷了那么多钱,听说一天的利息就有十来万。这么拖了两个星期,拆迁的预定期限早到了。”

“那天是礼拜五,我上午8点多到的工地。拆迁指挥部的负责人把我叫去了,让我开着推土机去把围墙推倒,吓他们一吓。这种事我原来是说什么也不干的,但是他们逼我,说……说不去的话立刻把我开除,再找一个推土机手是现成的事,我……我……”

吴有权泣不成声,慢慢的蹲在了地上。他两只手把脸紧紧捂了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滑落到锃亮的手铐上。

岳谋忠想到当时情形,也不禁满腔愤恨。这帮鱼肉百姓的王*八*蛋,真恨不得用刀把这些人剁碎了喂狗!

吴有权慢慢平静了一些,他站了起来,抹了抹眼睛,继续说道:“我下岗了好几年,家是靠老婆撑着。女儿也上高中了,转眼要考大学。她的成绩一直很好,我不愿她考得上却没钱上。找这一份工作不容易,我就昧着良心答应了。”

“他们让我推倒外面的围墙,给那户人家点颜色看看。那天早上拆迁指挥部的人都说房子里没有人,老头老太太一早带孙子出去了。我就去发动了推土机,开到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那是一座三层的连排石库门房子,就在里弄的入口。跟那家连着的房子都被拆了,只剩下弄口的围墙还跟房子连着。”

“我慢慢把推土机开上去, 用铲斗把墙推倒了。墙倒下后一片烟雾,前面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烟雾渐渐散去,我抬头看那栋房子,从二楼的窗口里却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正惊恐的看着我。我……我万万没想到里面还有人。”

“那个孩子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眼里满是悲伤,愤怒,还有一丝失望。他认识我,有一次我给他买过棒棒酥,他到了第二天却在巷口等着我,给了我一盒爷爷奶奶做的生煎包。从那以后,他经常远远站着看我用推土机铲拆迁造的建筑垃圾,有时候歇工,我把他抱上来,让他摸摸推土机里面的东西。”

“他……他再也没能想到是我害了他们。他怔怔地看着我,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却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直扎到我心里去。就在那时听到前面一阵喀喇喇的声音,等我再抬头,面前已经是一片烟雾。”

“我跳下推土机,向烟尘里面跑去,房子塌了,砖头木片撒了一地,我脚下一绊,身子就向前飞了出去。等我爬起来,定了定神,就开始用手在瓦砾中扒拉,我要把他找出来。在后面看的工友见出了事,也都跑过来帮我。不知道扒了多长时间,我看到了渗出来的血,再往下扒,见到了那个孩子,眼睛紧闭,脸已经模糊了,额头上一个大洞,汩汩往外冒血。我抱起来他大声呼唤,可是他再也不能答应了。”

“我和两个工友抱着他拦了一辆车,就往医院赶。他的身子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凉下去。到了急救室医生一看,就摇了摇头。孩子流血太多,已经……救不回来了。”

“不久爷爷奶奶也被送到了,两位老人早已经咽了气。看着祖孙三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实在是不想活了。但是一转念想起我女儿老婆,却又没了去死的勇气。”

“当天我就被关了起来,公安机关要向检察院拿文件,全面开始侦查。不久公司的人事部汪经理赶来了,还带了一个律师。他们给了我一封电脑打印的信,信上警告我不要攀咬别人,这件事只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别人都没关系。信里提到了我老婆女儿,说是要想她们安稳过日子,就照信里说的办。他们还说要给我家里一笔钱,让女儿读书用。我看完那封信他们就要了回去。我想了几天,觉得怎么也斗不过那帮人,就昧着良心答应了。”

“后来案子在区中级法院开审,区检察院提出的公诉。案情很简单,那帮证人也众口一词说是我开推土机去推围墙,没想到楼就塌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一审下来,我就被判了,我在的公司也要承担经济赔偿责任。”

“但是受害人家那对夫妇不认为案子这么简单,他们又向市高级法院上诉,可是一审时的证据和供词都没什么可挑剔的,高级法院也维持了原判。后来听说他们又上访去了,但是这个公司的后台那么硬,他们是扳不动的。”

“从那天出事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她原来最疼我,知道我干了这种事,肯定很难过,估计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了。这近三年来,每天我都受着煎熬,一合眼就看到那个孩子临死前望着我的眼神。这般罪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消去。前几天我把兄来了,告诉了我您的事,我也知道你们正在查史隆昌。岳先生,我已经想通了,我坐牢是罪有应得,但是有一帮坏人还逍遥法外。您来查这帮坏蛋,无论如何我要帮您这个忙。请你告诉我要怎样做,我一定配合。”

屋里四个人都已经是泪痕满面。岳谋忠望着吴有权双手上一道道深深的伤疤,缓缓开口了:“吴三哥,这件案子一定要从头审。现在上海市虽然已经做出了二审判决,也产生了法律效力,但是你这个案子里有这么大的隐情,我们这方面要立刻同上海高级法院的院长谈谈,把你的这些案情告诉他。他是有权召集审判委员会重新议定的。你这个案子要重新翻过,那个拆迁指挥部的人,涉嫌教唆罪,案发后不少人涉嫌妨害司法公正罪,我们会让公安机关和检察院的人一层层查下去。吴三哥,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也有妨害司法公正罪的嫌疑,这个案子重新审理,你的罪恐怕会加重,你要心里有数。”

吴有权摇了摇头:“我知道,就是把我枪毙了也不会有怨言。岳先生,你们一定……要把那帮人绳之以法。你要不要我写份材料给你?”

“好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清楚,人名不要有错。涉案这么多人,你都还认得吗?”

“化成灰我也认得。”

周五下午陈灵川又回到了上海。古祥麟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审计工作已经大致完成,一些边枝末节的东西还在查,但是中间的曲折已经大致明白了。陈灵川问是什么样的结果,古祥麟沉默了一会儿,在电话里说恐怕是金融洗钱案。陈灵川心里咯噔一下,他放下了电话直奔机场而去。

晚上的审计总结会议照例在宾馆会议室召开。古祥麟和另外几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早早到了场,等专案组的成员陆续到齐后,会议开始了。

“各位晚上好。”古祥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的审计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审计出来的问题细节都在这份报告里,400多页。”他用光标指着一份PDF文档,“但是今天我只给各位讲一下这份高级总结报告。”

古祥麟翻到了第一页,上面是一个三角形的图,每个角上都有一个圆形标示。

“请各位注意这张图。最上面的圆形代表位于香港的南华贸易有限公司,左下角的圆圈代表枫丹置地上海公司,右下角的圆形代表温哥华枫丹贸易有限公司。这三家公司之间的资金往来密切,根据我们整理出来过去五年的财务数据来看,温哥华枫丹在05,06 年汇到上海枫丹大量的资金,共计一亿两千万人民币,这些钱成为了上海枫丹置地发展初期的主要资本。06年以后随着在上海地产项目的发展,银行贷款成了最大的经营资金来源,目前枫丹上海的商业银行贷款余额约为52亿人民币。”

“从05年开始,枫丹上海和香港南华贸易之间的交易就十分引人注目。到今年上半年为止,累计贸易额约82亿元人民币,从电脑系统的交易明细和发票存底来看,几乎100%的建筑装修材料都是从南华贸易进口的,涉及的品类有:大理石,花岗岩地砖,木地板,高级壁纸,灯具,排水设备,成套浴室设备和厨房设备等,甚至连窗帘都是进口的。”

“这些交易让人感到有些不解。我们也给不少大的地产公司做过审计,一般的开发商是不直接从事建筑装修原材料的采购的,而是采用总包的方式,让建筑公司承担装修的任务,枫丹置地是个例外。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从我们审查的实物交货单据上来看,这些装修材料都是直接运到一家名为松浦建筑的公司,保管在那家公司的仓库。”

听到松浦建筑,岳谋忠的心里一阵紧缩,他转头望向陈灵川和梁元初,他们也正在互相交换眼色。三个人目光先后相接,都点了点头表示会意。

古祥麟看了一眼下面的反应,他已经听到传来的耳语声,知道自己的话必定是有所触动。等到下面稍微安静了一点,他继续说道:“这种做法让人有些费解。我知道一些大的房地产公司也从事建筑,装修业务的自营,但是枫丹置地并不从事这两项业务,而只是进行装修材料的采购。这种商业模式倒是第一次见到,仿佛是淞浦建筑的保姆一样。”

“根据我们的了解,这种商业模式并不触犯我国的法律。但是这当中的花样,却是和国家的税法有抵触的。贵院的杨先生一直在和我们一起工作,他看到这种情况,就派人到淞浦建筑的仓库察看了一些实物样品,也带回来了几样东西,我今天也带来了。”

古祥麟弯腰从地下的一个提包里拿出了一个水龙头,一片木地板。他拿起那个锃亮的水龙头,问道:“各位估计这个水龙头要多少钱?”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那个做工精美的水龙头,有人开了口:“国产的100到120元之间吧,我们家刚装修过不久。”

“对,这位先生说得对。杨先生特意派人到市场上去问了问价格,这种档次的产品,20只以上只卖90元,大批量购买的话,价格肯定更低。但是在枫丹置地的采购账目上,这种水龙头的单价是780元一只,而且类似的水龙头就先后采购了10万只。枫丹置地在上海总共开发了一万来个单位,每个单位能用到10个水龙头吗?就算能用到,哪这当中的6000多万差价到哪里去了?”

陈灵川已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这明摆着是洗钱的勾当---在香港设立一个贸易公司,高价向国内出口商品,国内公司的利润就这样通过外汇流了出去。

“这是从北欧进口的实木地板。国内的价格是260元每平方米,连带安装。枫丹置地从南华贸易买进来的价格是1500元每平方米,几年来类似的木地板共计购买220了万平方米,总金额为33亿人民币左右。这当中的差价,是27亿多人民币。这27亿,又到哪里去了呢?”

“南华贸易。”有人在下面小声说。

“对。这家公司是个关键。”古祥麟向着声音传来处望了一眼,“虽然现在不能完全断定这是洗钱,但是根据我们发现的事实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通过公司间关联交易输出大量公司利润的案子。枫丹置地在上海发展了近两百万平方米的地产,五年来共计销售收入163亿,却只有6亿多的利润,上缴利润所得税更是只有1亿多一点,获利能力比同等规模的公司差了很多。现在看来,利润都是这样转移到了香港。我们综合枫丹置地成立以来的财务信息研究了一下,发现这家公司总共通过进口商品虚报差价转移出大陆的税前利润约有60多亿。”

陈灵川望了岳谋忠一眼,他算出来的土地批租价格差就有42亿,再加上别的应纳税额,60多亿的国家财产就这样通过一个公司流到了海外。用这60多亿,足足可以把整个太湖流域的防汛能力提高一个档次。现在案情越来越明朗,手上已经拿到的证据绝对可以让上海检察院起诉枫丹置地洗钱罪和逃税罪,但是流到香港的资金又会到哪里去呢?应该是枫丹温哥华。现在不能再犹豫了,马上联系香港廉政公署内地联络组,明天开始查南华贸易。

想到这里,陈灵川站起身来,向古祥麟说道:“古先生,你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到楼上细谈,不少细节还要向你请教。”他转过身来,对着专案组的人说道:“今天的会到此为止,大家给这几位审计所的先生女士们鼓鼓掌,感谢他们的帮助!”

下面的掌声立刻潮水般响起,几位合伙人站到台上,向众人深深一躬。

陈灵川一行到了楼上的小会议室,安座妥当,他向几位合伙人拱手为礼,说道:“多谢各位的帮助。现在我们已经是十拿九稳可以通过检察院上诉了。这两天我就把你们整理出来的调查报告当作证据归类,还要请你们把实物票据也分拣出一部分有代表性的,我们过两天转给检察院。”

几位合伙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陈灵川又问道:“我想请教各位,明天我要到香港去,会同廉政公署去查南华贸易的帐,你们能不能给我贵公司在香港的联系方式?说不定也要用到你们的人。”

几位合伙人互相看了几眼,古祥麟苦笑着对陈灵川说道:“陈先生,不瞒您说,前些年廉政公署确实也请我们帮助查帐,不过几年前廉署成立了财务调查组,专门负责审计这一方面。我看对于南华贸易这种规模的公司,廉政公署应该很容易对付。”

陈灵川心里一阵宽慰,如果这样的话这次去香港更有胜算了。廉政监察院也应该成立一个财务调查组,这样在遇到小规模案件或者需要快速反应的时候,更能应付自如。想到这里,他撑着站起身来,对面前的几位说道:“各位,你们这次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也无以为谢,原本想明天中午置一席薄酒略表心意,但是现在案子到了节骨眼上,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去香港。现在不过9点多钟,我刚才让人在楼下食堂安排了一桌宵夜,请移步过去,我们小酌几杯。”

众人没有推辞,下得楼去,杨兴国已经在餐厅等候他们了。众人依次入席,面前已经摆上了几道精致江南风味---芙蓉醉鸡,五香豆干,八宝熏鱼,水笋千层肉 ,蟹粉狮子头,桌上还摆了一瓶茅台。服务生给各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陈灵川举杯说道:“这第一杯是敬各位的,漂亮话就不多说了,总之心意都在这杯酒里,谢谢各位!”他仰头一饮而尽,座中诸人也纷纷干杯。

等到第二杯酒斟满,陈灵川又要举杯敬席中诸人,古祥麟先站了起来。他酒量不太好,一杯下肚已经是满脸通红,他看着陈灵川说道:“陈先生,这一杯是我特意敬您的。您不仅是实心实意给国家办事,也还是个大英雄。听杨先生说,您当年在越南战场上打死过六个鬼子。为了您的英雄气概,我敬这一杯!”

在座的几人纷纷起身举起了酒杯。陈灵川望着杨兴国,眼神复杂得无法形容。杨兴国看着陈灵川,眼圈竟有些发红,他什么话也没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灵川转过了身子,面向西南方向肃然而立。那里有他的战友,有他的青春,有十几万年轻军人的热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些从凭祥到友谊关,再到谅山的烽火岁月。自己的右腿,跟同一个连七十多个兄弟的生命,都永远的留在了谅山外一个标号为471的高地上。

陈灵川闭上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眼前顿时一片黑暗,顷刻之间一道道亮光突然从眼前划过,耳边又传来隆隆的炮声,仿佛在他心里一阵阵炸开。

眼前又出现了那面崎岖的山坡,我军的炮弹曳着橘红色的尾迹倾泻到山顶敌人的阵地。山上一片火海,炸起的泥土石块像雨一样落在山下,落在自己和周围战友们的身上。一个连一百多位勇士,就匍匐在山下的长草丛中,听着头顶山崩地裂的爆炸声,眼睛却望着西边的天际。山上的爆炸声渐渐平息,一串绿色的信号弹出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上,他们一跃而起,向山上冲去。

陈灵川刚跑到一半,眼前一片桔红色的萤火虫飞快的飘了过来,左臂上一麻,他知道自己负伤了。手里的冲锋枪也同时响了起来,一片密集的火网向山上飞去,山头上顿时尘土四溅。而这一瞬间的功夫,自己的人已经冲了上去,枪声和手雷爆炸声响成一片,火焰喷射器发出的烈焰偶尔把整个战场照的彻亮,清楚地看到敌我双方战士近身肉搏时脸上狰狞的表情。

经过一夜的激战,阵地完全被我军控制,但是陈灵川带的一个连也减员一半,只剩下七十多人。战友的遗体还没来得及清理,越军的重炮弹就象雨点一样落下。巨大的爆炸声让人们完全丧失了听觉,气浪把人的身体像纸一样撕裂,飘散在空中,整个阵地上弥漫着一层粉红色的雾,空气中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 63 ★

经过一夜的激战,阵地完全被我军控制,但是陈灵川带的一个连也减员将近一半,只剩下七十多人。战友的遗体还没来得及清理,越军的重炮弹就象雨点一样落下。巨大的爆炸声让人们暂时丧失了听觉,气浪把人的身体像棉布一样撕裂,飘散在空中,整个阵地上弥漫着一层粉红色的雾,空中充斥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陈灵川的听觉几乎丧失殆尽。他感到大地的震动慢慢消失,从战壕里抬起了头。炮弹炸起的浮尘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他从土里探出头往左右看了一番,阵地上的战壕几乎被尘土填平,只能从地上隆起的部分看出来是战士们的钢盔。幸存下来的战士们已经摆好了战斗姿势,眼睛死死盯着从山下潮水般涌来的越军。

陈灵川把左手高高举起,伸出了四个指头。面前的越南人越来越近,等到了距阵地40米开外的时候,陈灵川手猛地一挥,暴喝一声“打!”,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跑在前面的敌人迎头遇上了这阵弹雨,身上飞溅出的鲜血像夏日里盛开的玫瑰一般,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艳丽。

短短几分钟,阵地前留下一百多具敌人的尸体,枪炮声渐渐消失,四周的静谧却蕴含着巨大的杀机。正在那个时候,陈灵川似乎听到了炮弹呼啸而来的尖利哨音,他凝神倾听,没错,是苏制152毫米榴弹炮。他从战壕里一跃而起,大声喝道:“退到山坡上去!快退,快!”

几十个战士还没来得及全撤出山头,重炮弹已经如雨点般落在了阵地上。整个山顶到处是炮弹落地盛开的绚丽火光,硝烟覆盖了半个高地。战士们趴在地上感受着地动山摇,偶尔看到炮弹落在身后炸起的泥土冲天而起。陈灵川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不到50人了。他把余下的人分成三队,两队人各带两挺重机枪安排在高地的左右侧翼埋伏,自己只带了十几个人准备等炮击一停,冲到高地上正面作战。

炮声停了。陈灵川带领战士们又冲到了阵地上,还没来得及全部进入战斗位置,敌人又像潮水般涌了过来。陈灵川透过准星看着眼前一张越南鬼子的脸越来越近,他扣动了扳机,那张脸向后一仰,鲜血从他的脑后飞溅而出,直扬到碧蓝的天空。

隐蔽在高地左右两翼的轻重机枪也同时响起,在阵地前的几百名越南人已经被四处传来的枪声打懵了,到处端着枪开火。眼前的敌人像风吹落叶般被弹雨打得千疮百孔,顷刻间一个活人也没留下。陈灵川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苏制榴弹炮的破空声就在头顶响起。他刚想喊“撤出阵地”,却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被托了起来,一股灼热的气浪裹住了他全身,钻心的疼痛从大腿上传来,紧接着又是一股气浪从身后汹涌而来,把他像一块石头似的抛出十几米远,直落在阵地后的山坡上。

透过硝烟的缝隙,他看到了一碧如洗的天空。红土纷纷扬扬落下来,溅到他的脸上。山顶上的爆炸声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多少发炮弹同时炸响。自己的弟兄们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及时撤出来?

北方的天际出现了成千上万的亮点,拖着长长的尾迹向这里迅速飞来,越过自己头顶的天空,向南方呼啸而去。那是咱们的火箭炮弹,炮兵侦察员一定就在这附近。火箭弹拖出的浓烟瞬间把头顶的蓝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几秒钟后听到远处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山顶上的炮击就在那一刻完全停止,陈灵川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合上了双眼。

众人站在那里,看着陈灵川纹丝不动的背影。古祥麟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句话,却勾起了陈灵川心里最沉痛的往事,不由得大为失悔。他想再多说两句话安慰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良久,陈灵川向西南方向举杯过头,弯腰一躬,把一杯茅台酹在了地上。他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古祥麟说道:“古先生,我不算什么英雄,我的百十个兄弟们杀了八百多敌人。真正的英雄,已经长眠在地下了。来,我跟你干,为了那些英雄们。”

古祥麟看到了陈灵川眼里隐隐的泪光。他也鼻子一酸,举杯和陈灵川一碰,把酒倒进了喉咙。

第二天一早,陈灵川和杨兴国就搭乘东航班机到了香港,在出境厅迎接他们的是廉政公署对外联络处的曾翠珊小姐。三人驱车直奔廉政公署总部大楼,到了廉署执行处的楼层,一位中年女士已经在会客厅等他们了。

“陈先生,杨先生,我是林佩君,私营机构执行处助理处长。我们昨天晚上收到了你们的请求,今天早上,我们已经收集到了一些南华贸易的资料。等一会儿财务调查组组长蔡仲杰先生会过来和你们见面,我们已经签署了文件,命令南华贸易配合我们调查所有的财务和银行账户记录。你们从今天下午就可以进驻公司,开始查账。财务调查组会在公司里收集到银行账户后到各个开户银行查询资金往来记录。”林佩君说完,递过来厚厚一叠文件。

“谢谢!”陈灵川感激地看了林佩君一眼,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第一份是南华贸易在香港的注册证书,上面附有注册人的护照复印件。陈灵川一看就愣住了,呆立在那里不作声。杨兴国凑过来一看,也是浑身一震: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国内正到处通缉的淞浦建筑老板史裕昌。再往下看,护照上的名字却是James Bernard Chi,生于1966年4月1日,出生地中国上海。

★ 64 ★

范睿哲接到林学恩的电话,多少有些意外。周六晚上了还能有什么事情?一路开车过去,他心里一直在揣摩林学恩的话:“睿哲,北京那边有个案子,需要咱们这里配合,你马上到我办公室一趟。”林学恩只说了这么一句。

范睿哲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林学恩从来不直接过问自己这一摊子---他是刑警出身,对经济犯罪这方面并不精通。今天直接找自己办案,倒是几年来的头一次。但是从语气里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反正是要去的,小心一些就是了。

公安局大楼里仍旧是灯火通明。范睿哲泊好车,向三楼局长办公室走去。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袭上心头。到了办公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林学恩正在办公桌后面坐着,戴了一副老花镜在看文件。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敲了敲门。

“进来。”林学恩的声音在屋里回响。

范睿哲推开门走了进去。只往前跨出一步,他僵住了。左手边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活脱脱像尊瘟神窝在那里。沙发后面却有两位全副武装的刑警,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林学恩走上前来,利索地从范睿哲腰间除下手枪,合上保险,把子弹全退了出来,放在了他自己的办公桌上。

“请坐吧。”沙发上的人住着拐杖站了起来,指着房子中间一把椅子说道,“今天请你范先生来,是要问你些问题。六月十八号晚,你专门带人在浦东机场登上泰航220班机去查嫌疑逃犯,可有遇到什么熟人?”

范睿哲的头轰的一声似乎要炸开,他们怎么会查到自己头上?史裕昌的英文名字,全上海没几个人知道,就连淞浦建筑的营业执照,也是用他出国前的真实姓名注册的。边防检查更不用说了,史家兄弟向来低调,很少参加公众活动,不可能被海关认出来。想到这里,他强作镇静地说道:“没有。我们是去查史裕昌的下落,那班飞机上没有史裕昌。”

“哈哈哈哈,”对面的人纵声长笑,屋顶的吊灯被震得簌簌作响,“那班飞机上没有史裕昌,但是有一个James Bernard Chi! 你去查的头等舱,不可能不认识吧?”说着,他手里拿出两张纸,对着范睿哲扬了扬:“这是那个人的护照,不管他叫什么史裕昌还是什么007,样子错不了,生日错不了,出生地错不了!这张纸上是曼谷半岛酒店传真过来的电话单,六月十九日凌晨3点,007还给你打了个电话,说的是什么?他倒是挺念着你。”

范睿哲脸色苍白,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抬起头哆哆嗦嗦地问道:“可不可以……把那两张纸让我看看?”

林学恩从那人手里拿过两张纸,走了过来,递给范睿哲。范睿哲右手伸出准备接过,等林学恩的身躯完全遮住了对面那个人的视线, 他突然变掌为爪,牢牢扣住林学恩手腕,左手猛地向林学恩肘部扣去,接着右手向上猛提,左腿抬起,手里已经从小腿上撕下一把手枪,顶在了林学恩的后脑上。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两名刑警还来不及反应,长官已经落入敌手,他们往前疾冲几步,端枪瞄准范睿哲的脑袋。

“王八蛋!”范睿哲大声骂道,“给我退后。死瘸子,给我滚远点,你们要敢过来,我一枪毙了他。”

两位刑警后退两步,枪口仍指着范睿哲。那瘸子也后退几步,靠在了桌子边上,顺手抄起范睿哲的佩枪,装弹匣,开保险,端枪瞄准范睿哲,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漂亮之极。

范睿哲看呆了,原本以为前边两个警察是最大威胁,没想到侧面的这个人竟有如此身手。他身子也侧了过来,仍旧用枪顶着林学恩的后脑。

“范睿哲,把枪放下。”瘸子冷冷地开口了。“你跟史家兄弟是老交情了吧?那天一开始通缉史裕昌,你就主动要求带人到机场,是因为你知道史裕昌的英文名字---恐怕国内也只有你知道了吧?但是史家兄弟的样子还是有人认得,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你到机场航管处查询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是乘坐泰航220班机,然后你就自己带人到那次航班上,又支开了你的手下,自己去查了头等舱。你一定见到了史裕昌,不然他为什么到了曼谷还给你打电话?是说谢谢还是报平安呢?”

范睿哲浑身冷得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耳边又听对方说道:
“范睿哲,原来我们也只是推断你和史裕昌的关系,但是你今晚的表现太精彩了,到目前为止,你自己算算坐实了多少罪名?危害社会安全,袭击警务人员不用说了吧?你还涉嫌触犯国家边境管理罪,司法公正罪,渎职罪,贪污贿赂罪。六罪齐判,说不定就是死刑。今天我给你指点一条生路,你要是不愿走,那也由得你。以现在你的所作所为,要是你能主动配合,给我们提供史隆昌史裕昌的犯罪证据,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否则,你就是上海警界永远的耻辱。”

“耻辱……我……给警界抹黑了……对不起……”范睿哲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有词,似乎在自言自语,“活不了……肯定活不了……”他眼里突然有了神采,右手猛地把林学恩向前一推,左手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林局长,我对不起大家,我要先走一步了!”他闭上眼,左手扣动了扳机。

众人耳边只听到三声巨响,范睿哲手里的枪已经飞了出去,肩头和前臂喷出的鲜血飞溅到了天花板上,整个人也向后直摔出去,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两位警员迅速冲上去,枪口指着躺在地上的范睿哲。

瘸子手里的枪口仍旧冒着烟,他合上保险,拉出弹夹,潇洒地把枪放在了办公桌上。林学恩走过去从地上捡起范睿哲的手枪,看着他冷冷地说:“陈先生当年是广州军区有名的神枪手,要不是你还有点良心自杀,说不定早就要了你的小命。”

★ 65 ★

杨兴国周六下午跟着廉政公署财务调查组组长蔡仲杰来到了南华贸易位于中环的办公室。电梯在30楼停了下来,一行人一出电梯,便已经有人在公司门口迎接,他们进到办公室里,朝北的落地玻璃窗外就是维多利亚港的美景。杨兴国不由得叹道:“这里风景真美。跟太平山顶有的一比。”

蔡仲杰朝他笑笑,开始用粤语吩咐手下各司其职。一转眼的功夫,位于办公室财务部门区域的电脑已全部被打开,几位财务部的职员也开始从靠墙的文件柜里往外搬一摞摞的发票凭证。杨兴国见这些人这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不由得在心里暗自佩服廉政公署的办事效率。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唯独他无事可干,便踱到窗前站住,往外看阳光下蓝宝石般的维多利亚港。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口渴,于是回头四处打量饮水机的位置,他看到不远处一道走廊,就走了过去。

到了走廊的入口,他停住了。走廊很长,沿着一侧共有四道门,门与门之间远远相隔。他走到最近的一道门前转动把手推了一把,里面是锁上的。他招呼南华贸易的人来开门,那些员工都犹犹豫豫不肯动,最后还是有个人出去到了门口接待那里拿了把钥匙,战战兢兢地过来开了锁。

厚重的实心柚木门在杨兴国面前无声的打开了,站在门口向屋里望去,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房间里面富丽堂皇,哪里是什么办公室,分明是一间近百平方米的套房。宽敞的客厅里沙发茶几餐桌一应俱全,沙发对面是42寸等离子宽屏彩电,博士环绕声音响,客厅里还有两道门,一道里面是厨房,冰箱微波炉等全套厨具不在话下,另一道里面是卧室,巨大的床就占据了半个房间。卧室里的卫生间整洁豪华,杨兴国仔细看了看浴盆和洗脸池上的水龙头,竟然是镀金的。

更难得的是,无论卧室还是客厅,一律是面向维多利亚港的无敌海景。

岳谋忠周五晚上跟杨兴国聊了一会儿,恭贺他取得财务审计和银行贷款清查上的突破,也顺便问了问周蕙蘅和霍岩的工作表现。杨兴国告诉岳谋忠是周蕙蘅发现枫丹置地的采购价格有问题,然后上报给他和审计方面的人,他们又去市场上详查了商品价格,才明白中间这么多曲折的。岳谋忠点点头,这个女孩子确实心细。他也顺便给杨兴国说起了想把周蕙蘅转到金融监察局的想法,杨兴国奇怪地看了看他,问到底为什么,岳谋忠也是满心的凄楚,嘴里却说是为了她好,多学些东西今后回国土资源部有好处。杨兴国沉吟片刻后答应了---他那里也缺人,巴不得多要些周蕙蘅这样的得力部下。他也让岳谋忠知会陈灵川和项永良,待到他们同意后就可以着手处理,等杨兴国从香港回来正式签字就差不多了。

周六白天岳谋忠没有召集霍岩和周蕙蘅询问工作进展,他有意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到了晚上三个人一起在小食堂吃饭,岳谋忠告诉他们明天到同里去玩,霍岩和周蕙蘅都很高兴。

周日一早,三个人打的来到上海体育馆搭乘旅游客车前往同里。经过近一个半小时的旅程,三个人在镇口下了车,步行入古镇。沿途只见粉墙黛瓦,古桥碧水,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临街的民居多有雕花门楣窗楹,路旁河道里不时摇过一只船,橹声入耳,别有一番悠闲之意。岳谋忠和霍岩跟着周蕙蘅往前走,不一会儿到了退思广场,蕙蘅回头微笑道:“同里一园二堂三桥,今天我们争取看个遍,买票进园吧?”

岳谋忠见周蕙蘅一路毫不犹豫地走来,料想她是否来过,霍岩已经开口问道:“哎,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什么时候来过?”

“这是第三次了。我爸爸小时候带我来过,上大学后又和同学来了一次。”

“既然你来过这里,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还可以找个别的地方。”岳谋忠略带歉意地说道。

“不要紧。”周蕙蘅连忙答道,“我也很喜欢这里,就是天天来也不觉得烦。”

岳谋忠无话。三个人买票进园,在门厅内宅留连许久,来到花园之中。眼前一方太湖石,上书退思园三个大字。左手方一曲回廊,直通到一座水榭,右手方也是一条蜿蜒长廊,沿着园中一泓碧波引到水塘对面的一座青瓦敞轩之上。三人顺着右方九曲长廊前行,经过闹红一舸,向退思草堂走去。沿途只见樟叶轻扬,怪石嶙峋,鼻中隐隐香兰之气,耳边啾啾群鸟之鸣,树荫遮盖下暑气全消,不由得大为畅快。

到了塘北,穿轩而过,来到一方平台之上。放眼四面望去,亭台楼榭,水木山石交相辉映,错落有致,塘中百十条红鲤悠然悬于水中,好一幅着色泼墨山水。岳谋忠不由得叹道:“别看这院子不大,可是移步换景,精妙得很!”

“是呀,”周蕙蘅微笑着答道,“园子主人跟设计者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她用手指向园中各处,继续说道:“那边坐春望月楼、菰雨生凉轩、桂花厅、岁寒居,正应了春、夏、秋、冬四季,这边琴房、眠云亭、辛台、览胜阁也对了琴、棋、书、画四艺。园子的主人可是个风雅之人呢。”

“坐春望月楼,菰雨生凉轩,好!也难为古人能想出这么美的名字。”岳谋忠不禁赞道,“这园子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任兰生,淮军将领,清末曾署理安徽兵备道。后来被弹劾革职回乡,花十万两白银修了这座园子。园子还没有建好,他又被朝廷启用,不久死在了任上。”周蕙蘅回答道。

“原来也是个贪官。十万两白银,可真有钱。”霍岩愤愤地说。

“那也不一定。清史稿里说此人倒是个实心实意给百姓做事的。他宦海沉浮多年,以他那个位子,每年的养廉银子就有几千两,他家本来就殷实,拿出十万两银子也不是太难。”周蕙蘅微笑着答道。

“是吗?可是我在《文化苦旅》里看到他是个贪官。到底你对还是那本书里对?”霍岩挠了挠头皮问道。

“你自己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三人从退思园出来,又来到嘉荫堂和崇本堂,瞻仰了一番雕梁画栋,然后就近到三桥上走了一圈。长庆桥和太平桥仍旧是古朴本色,吉利桥却是崭新面貌。看看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周蕙蘅带他们进了一条小弄,弄口正对一条小河,出来向右拐,就是一个小饭店。他们落座后周蕙蘅点了状元蹄,清蒸白鱼,果仁白虾,银鱼蒸蛋,又给各人要了一碗芡实羹。等菜上齐,霍岩和岳谋忠一尝之下轰然叫好,霍岩嘴里塞满了蹄肉,含混不清地对周蕙蘅说:“以后到哪里去都要把你叫上,每次都能吃上好东西!”

周蕙蘅嫣然一笑,低头喝了一口水,夹了一片虾仁放到口里慢慢品着。岳谋忠却心下凄然,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了。他埋头吃饭,眼光再也不忍与蕙蘅相碰。

用完午餐他们来到了三元街陈去病故居。这位民主革命先驱的书房叫绿玉青瑶之馆,1930年陈去病拒绝出任江苏省政府主席,而是在这里编写了《孙总理家世表》、《癸丑革命史料》等著作。1933年这位前非常国会秘书长就病逝在同里。三人仔细看完陈列的史料,都是感慨不已。国家能有这样的忠良之人,实在是幸事。

从陈去病故居出来,他们顺着小路向西边走去,走了好半天才到了一座石桥边,周蕙蘅指着桥下的刻石说道:“这里是古代吴越的分界地。一镇跨两国,在历史上也很少见。”

岳谋忠和霍岩看过去,石上一联:一线睛光通越水,半帆寒影带吴云。登桥远望,湖水烟波浩渺,远处青山隐隐。夕阳斜挂天际,片片舟影缓缓往来,碾碎了一湖的点点金光,风中吴歌若隐若闻,好一幅渔舟唱晚图。

他们三个凭栏远眺,不知不觉都入了神。

他们回到上海已经是10点多了。岳谋忠把周蕙蘅叫到了一间小会议室,问她愿不愿意到杨兴国那里工作。周蕙蘅很诧异,她问岳谋忠为什么。岳谋忠告诉她能够在金融监察局学到很多东西,日后与土地资源联系在一起的金融犯罪肯定很多,要是最后回国土资源部工作的话,这方面的知识会对今后的发展很有帮助。

岳谋忠说完就把眼光移向了别处,但是仍旧能够感到她目光里的不舍。过了半天,周蕙蘅小声问道:“那杨科长知道吗?”

“他恨不得开口把你要过去。我们已经谈好了,只要你同意,等他回来就可以办理调职手续。”

周蕙蘅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同意了。

岳谋忠回到房间后一头钻进了浴室。他没有给周蕙蘅说最主要的原因---他不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只有自己远远离开,她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他呆坐在马桶上,望着镜子里黝黑憔悴的脸,那上面竟然有点点泪痕。唉,怎么这样不争气?快四十的人了,却仍旧会这般柔肠百转,情丝难断?

转眼到了周四,杨兴国之前每天通过电话给陈灵川作简报,这天下午却要通过视频会议给全体调查组的人作总结汇报了。陈灵川根本没有想到会这样快结束一次全面审计,他仍旧半信半疑,梁元初却安慰他廉政公署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到了预定时间众人都来到了会议室,萧卫华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了宽带网络和投影仪,等着杨兴国打进来。

电脑上铃声响起,萧卫华接受了呼叫请求,摆了摆放在桌上的摄像头。投影屏上出现了杨兴国和蔡仲杰,两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背后是维多利亚湾。会议室里的人顿时一片嘘声,有人高声叫道:“老杨,廉政公署的景色可真美呀!”

杨兴国往背后看了看,笑道:“这里不是廉政公署,这是南华贸易的、海景套间,就在办公室里。先说正事,一会儿给你们看更好的。蔡先生,我们开始吧。”

“好。”蔡英杰共享出了一份演示文稿,光标指着上面的几条说明说道:“这家公司不是一个正常的商业组织。有下面几个特点:第一,商业来往交易金额巨大,但是交易笔数很少,五年的时间才总共有12笔售出交易,不到一百笔买入交易。这种贸易公司我们见过一些,基本上都是从事洗钱活动的壳子。第二,这家公司很不注意供应商交货日期,它的供应商80%在广东,从签订合同到交货往往是几个月甚至一年多的时间,而且交货延迟很常见,但是这家公司似乎也不在乎。第三,这家公司只有一个客户,在上海注册的枫丹置地,看来这家公司也就是为了枫丹置地而存在的。接下来这张表,列出了南华贸易与枫丹置地的所有业务往来明细,请看一看。”

陈灵川手里拿着岳谋忠刚刚给他打印的枫丹置地在上海开发所有12个项目的单子仔细对照,两家公司的合同定单日期简直跟在上海的地产项目批准日期丝丝入扣,最多只有一两天的差别;商品发货日期也跟项目动工日期一一对应。蔡仲杰说的对,这家公司就是为了枫丹置地而存在的。

★ 66 ★

蔡仲杰翻了一页,继续说道:“南华贸易从广东买进香港的货物,都是在保税区进行简单加工,多数情况下只换一个包装,甚至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是让货物从大陆到香港兜一圈。这种货物流通方式符合香港政府的转口加工税收政策,关税很低。货物然后再从香港运到大陆,因为枫丹置地是一家外资公司,还可以享受到内地的优惠关税税率。我们大致查了一下,不锈钢厨房浴室制品的税率大概在18-20%之间,而木制品的优惠税率只有8-16%。从我们查到的商品交易价格来看,内地供应商和南华贸易之间有一定的免税分成协议---内地出口产品是免交17%增值税的,我们大致估算出省下来的税款当中有10%左右以商品价格折扣方式给了南华贸易,供货方则拿了7%。供应商也乐于这样做,南华贸易的付款很及时,大多数情况下竟然是预先付款,我们可以在电脑系统和采购订单中看到供应商的折扣条款---预先付款可享受10%的折扣,这也是我们估计双方免税分成的基础。”

“从采购价和售出价来看,这家公司是暴利。以木地板为例,从欧洲买来的抵岸价是25欧元每平方米,转手给上海就是1500元人民币,翻了6倍。从广东买来的不锈钢水龙头,是85元一只,卖到上海就是780元。这几年南华贸易总共申报了四十多亿港币的利润,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到20人的小公司能做的到的。因为香港的公司所得税是全球最低的地区之一,只有17.5%,这些年南华贸易的税后利润总额也有将近40亿港币。”

会议室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听着屏幕上人继续讲下去:“从这家公司的财务系统里我们找到了所有的账户,然后在香港的各开户行拿到了近几年的详细资金往来记录。公司的财务管理很规范,应收账款却只有一个账户,开在加拿大帝国银行香港分行。但是根据往年的资金流动情况来看,从上海枫丹置地汇过来的资金大部分都陆陆续续转到加拿大帝国银行温哥华分行的一个账户上去了,最后一次资金流出是在两个星期前,四千多万港币,目前账户余额只剩下不到一万元港币。”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账户例如差旅、促销与公共关系、信息系统、办公与租金、工资与福利等等。这些帐户大多采用预算制,财政年初放进去一笔钱,然后随着费用的发生慢慢扣下去。这种模式说明南华贸易的资金流动性很足,根本不需要在日常经营中产生的现金来支付这些支出。除了差旅和工资账户尚有200多万港币余额外,别的账户也都在两个星期前被清空了,都是转到了温哥华同一家银行。值得一提的是促销与公共关系账户,开户行是渣打银行,五年来共支出三亿多港币,也就是说每天都有二十多万港币的开销---请注意,这笔开销是在所有的正常经营费用之外的,不包括工资、租金、差旅、项目等。但是这家公司的销售部只有两个人,而且长期在上海出差。这些钱不可能用在供应商身上吧?我们询问了这里的员工,具体的情况他们不甚清楚,但是这里时不时有人居住,有时晚上加班还能听到屋里有打麻将的声音。另外这家公司在港岛的高尚住宅区长期包租几栋豪华公寓和别墅,看来是接待访客用的。杨先生可以带你们参观一下这里。”

杨兴国微笑着起了身,把无线摄像头拿在手里在屋里走了一圈。这边人人看的触目惊心,有人小声说道:“那床能睡6个人。”

画面在镀金的浴盆前面停下了。有人叹道:“杨贵妃怕是也没有用过这东西。”

众人都明白这家公司的作用了,不仅仅是洗钱,还负责接待内地的重要“客户”和权势人物。陈灵川对着屏幕缓缓说道:“兴国,你要把哪些人去过南华贸易查出来,咱们随后跟蔡先生和林女士开个会,看看怎么去查加拿大那边的情况。”

“是!”

陈灵川和梁元初宣布散会后把岳谋忠跟萧卫华留了下来。梁元初用笔在白板上画出了南华贸易、枫丹上海和枫丹温哥华的关系,转过身肃然说道:“你们看,现在清楚了,南华贸易是座桥,国内赚来的钱都在那个黑窝洗得干干净净,成了合法经营利润转到了加拿大。现在很多疑问都豁然开朗,比如我们为什么在国内查不到邝景贤受贿的证据?为什么上海审计局几十号人也没一个敢站出来说枫丹置地是犯法的?这帮混蛋太狡猾了,肯定是在加拿大或者香港分赃,这种洗钱方式要不是通过跨地区跨国合作是很难查到究竟的。现在案子已经明朗,接下来要有几步同时的动作,第一,老陈和兴国继续查证资金流动情况,争取尽快到温哥华去一趟;第二,我们留在上海的人,抓紧把手头收集到的证据汇集在一起,按照检察院要求的格式分类存档,过些天正式交给检方准备公诉。谋忠,现在人手紧,你把这一块儿抓起来;第三,卫华,你要跟上海公安一起把范睿哲的犯罪详情搞清楚,他那里的信息会很有用,应该可以指控史隆昌行贿的罪名。第四,”他把手里的笔重重往桌上一拍,“我们马上跟司法部和检察院的人联系,看怎么样把姓史的那两个东西抓起来,不管他们躲到哪里!”

“好!”其余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第二天一早,梁元初和陈灵川来到了上海市公安局的电视会议室,跟北京最高人民检察院的代表律师冯从义开会。三个人在电视上见面后问候两句,便转入了正题。

“冯律师,今天有些事要向你请教,我们怎么样才能把史隆昌和史裕昌这两个人从加拿大抓回来?还有我们想到温哥华加拿大帝国银行去查帐户资金流动情况,应该怎么样着手?”梁元初问道。

冯从义思索了一下答道:“梁局长,我昨天晚上看了案情节略,把他们两个从加拿大抓回来的可能性很小。第一,我国和加拿大之间没有引渡公约,他们就没有义务把嫌犯遣送回来;第二,那两个人都是加拿大公民,即使有引渡法,按照国际惯例,加拿大也会把他们留在国内审判,用本国的刑法惩罚他们。要想让他们回来,除非我们能说服他们回国受审。至于查询账户,你们可以通过司法部外事局和外交部跟加拿大警方联系,根据2003年生效的《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加拿大方面应该会给以配合。但是我看到你们写的案情节略里提到廉政公署在帮你们查询香港方面的账户资料,所以我建议你们通过廉政公署照会加拿大警方。据我所知,廉署跟国际刑警组织联系很紧密,他们每年也都和外国警方驻港机构联系,例如加拿大皇家骑警、澳大利亚国民警队、美国联邦调查局等。由他们出面跟加拿大警方联系,应该会方便很多。”

梁元初苦笑了一下,接着问道:“他们在加拿大,我们怎么样才能让那边的警方起诉他们?如果在加拿大受审,刑罚会不会比我国轻?我们怎么样才能跟加拿大签订引渡条约?那么多贪官藏在加拿大,不会人人都能拿到加拿大护照吧?”

“我们要先收集这两个人在国内犯罪的证据,例如我看到你们拿到了史隆昌亲笔签给一个叫范睿哲的人的支票,这就是铁一般的行贿证据。这些证据到手后,我们这边就可以会同公安部经济犯罪侦察局和司法部外事局跟加拿大的司法机关交涉了。不管是钱流到了香港,加拿大,还是别的地方,根据03年生效的公约,我们就可以跨国起诉。但是加拿大的刑罚普遍比我国的轻,他们那里没有死刑,而这两个人按我国的法律处罚的话,很可能被枪毙。”

冯从义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梁局长,你说得很对。咱们国家的贪官最爱去的就是加拿大,美国和澳大利亚这几个地方,但是没有一个国家和我们签订过引渡条约。我想请你这次办完案后抽个时间跟我好好聊聊,我要收集一些数据,写一个提案交给司法部,也抄送最高检察院、最高法院、人大和中纪委,促使司法部尽快开始和这几个国家进行引渡公约谈判。”

“那太好了,回头一定要跟你好好聊聊。咱们这边由谁出面去谈引渡条约?”梁元初问道。

“应该由司法部的人吧,不过事前我们要请主席和外交部签署授权书,派出代表团去谈判。谈好的条约经过国务院和人大常委会批准就可以生效。”

“好!冯律师,事不宜迟,等我过两天回北京即刻动手!”

“没问题。”

陈灵川中午乘坐国航的班机从上海直飞加拿大,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飞行到了温哥华却还是清晨。在机场他遇到了前来迎接的驻温哥华领事程九思,时值七月下旬,上海的天气十分炎热,温哥华却凉风习习,宛如北京的秋季。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陈灵川暗自叹服这里的环境---空气质量比起北京上海不知好了多少倍。

到了领事馆他的临时住处刚刚安顿好,杨兴国和蔡仲杰也来了。三个人匆匆吃完早餐,便来到市区加拿大皇家骑警的办公大厦。正准备在接待处登记时,一个高个子白人走了过来,用标准得难以置信的普通话问道:“三位可是从香港和中国来的?我姓王,哪位是蔡先生?咱们通过电话的。”

蔡仲杰也很吃惊。在电话里他确实跟一个操地道台湾口音国语的人联系过,却没想到会是眼前的这位。他回答道:“你好,王先生,我姓蔡,幸会幸会。”

“蔡先生,请把你的证件给我看一下。”

蔡仲杰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了王先生。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部巴掌大的惠普掌上电脑,在蔡仲杰证件上的条形码上一扫描,几秒钟后听到嘀的一声,王先生脸带微笑地把屏幕转过来,上面蔡仲杰的详细信息一览无余,还有他的一张照片。

他也看了看陈灵川和杨兴国的证件,然后就带他们向电梯走去。蔡仲杰问他:“王先生,你有华人血统吗?”

王先生笑着回答道:“我没有华人血统,祖先是爱尔兰人。我在台湾大学念的博士,论文连着三年都没有通过,但是也有机会学了不少中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吧?”说完他眨了一下眼睛。

三个人都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王先生却递过来几张名片,“失敬失敬,忘了给你们名片了。我的英文名字叫威廉∙瓦格纳,你们叫我比尔好了。中文名字叫王必仁,取的是四书里面‘王天下者必仁义也’这层意思。”

“你还读四书?”杨兴国十分好奇。

“读!十三经楚辞都读,那么美的文字,实在是佩服得这个……这个五体投地。”

杨兴国无言以对。他儿子正上小学,前些日子每天吃饭上厕所手里都捧一本史记,杨兴国看到后十分高兴。一天无意中打开来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是日本人出的漫画---内容却一应俱全: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孔子世家、刺客列传等历历在目。杨兴国合上漫画书后心里一阵刺痛,祖先留下来的无韵离骚却要经过日本人的加工再传给中国的孩子们,现在的教育界除了知道年年提高学费外还能干些什么?

转眼间他们到了一间会议室。比尔出去抱了一大摞文件进来,笑着说:“你们的证据可真充分,联邦快递来这么多审计报告和发票,我们看了整整一个星期,不过幸好也看明白了。昨天我们刚拿到温哥华地方高等法院的检视令,约的是今天下午到帝国银行去。这份文件上记录的是枫丹贸易有限公司在温哥华的所有账户号码,还有你们在香港查到的可疑账号。我们通知了银行要查过去五年的数据,他们昨天开始已经在做一些数据恢复了。”

吃过简单的午餐,他们来到了帝国银行大厦。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对外关系部的一位女士。看过法院检视令和个人的证件后,她带领众人到了信息技术部的楼层,把他们让到了一间小会议室后出去了。稍等片刻,她带了两个亚洲人进来,介绍其中的一位说这是信息技术部门的张先生,由他负责数据查询,另一个是车先生,配合他们的查询工作,然后就退了出去。

张先生打量了他们几眼,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陈灵川:“您是从中国来的?”

陈灵川微笑着点点头,问道:“你是哪里人?”

“天津。我来这里有5年了,您叫我张立鑫就行了。”

“立鑫你好。银行的工作不错吧,我看这里的办公环境很好。”

“噢,我不是这家银行的员工,我在惠普工作。帝国银行和惠普签订了七年的信息技术外包协议,我是常驻这里的员工,负责数据库的管理。”张立鑫指着旁边一位亚洲人说道:“这位是帝国银行的信息技术经理,车在熙先生,他会和我们一起查你们想要的信息。”

陈灵川微笑着向车在熙点头致意,对方也还以微笑。陈灵川明白这个人是银行方面监督他们不要乱搞的,于是也打起精神准备应付。张立鑫打开随身的平板电脑,通过无线局域网连接到数据库上,众人见他登陆进了一个黑色背景的字符界面,然后又打开一个文字处理窗口,埋头看着比尔给他的那份文档沉思了一会儿,双手飞快地在电脑键盘上敲了起来。

杨兴国看到文字处理窗口上出现了几行类似于程序一样的东西,张立鑫一边输入,一边给他们解释:“这是结构化查询语言写的脚本文件,我们一会儿把它粘贴到操作系统里去运行,就能拿到这上面列的所有账户在过去几年的交易记录。这个程序可能要运行一会儿,数据库太大了,又进行的是索引区间扫描,等一会儿我给你们倒几杯咖啡去。”

“不用了,谢谢!”杨兴国连忙说,“张先生,为什么你不在图形界面里查这些信息呢?那样更简单吧?”

张立鑫看了看比尔和车在熙,低声对陈灵川和杨兴国说道:“这帮鬼子太小心了,他们特意吩咐我到操作系统层面去查询,如果在图形界面里查,会留下安全日志文件的,日后审计的人说不定能看到客户的账户资料被读取了。虽然我们有法院的授权,银行还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毕竟隐密性还是客户很看重的一个方面。”

“是呀,那帮鬼子太小心了。”比尔在一边插嘴道,“张先生,我叫王必仁,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张立鑫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咳了两声,干笑道:“王先生,幸会幸会。”然后再也不多说一句话,盯着屏幕紧张地操作。

程序运行了十几分钟有了结果,从二十多个账户里收集出了上万条记录。几个人看到屏幕上输出的几百页阿拉伯数字,顿时觉得头晕脑涨。杨兴国看了半天,除了账号和金额外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张立鑫:“能不能把转入账号的所有人名称、证件号码、地址和联系电话也输出来?”

“没问题,只要是在本银行开的账户间进行交易,都可以查到。我要修改一下程序。现在的信息是从交易主数据表格中拿到的,我要做一个表间联结读取客户主数据表格,不过运行时间会更长。”张立鑫一边说着,手下却丝毫不停,片刻之间改好程序,放到了数据库操作系统界面开始执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众人的眼光都死死盯住黑色屏幕上闪烁不停的光标。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所有的输出结果飞一般地开始在屏幕上滚动,到了最后一页停了下来。陈灵川凑过去看了看,还是不得要领,便问道:“立鑫,有没有办法排序查找?”

“有!”张立鑫把输出结果转存为一份文本文件,又通过文件传输协议上传到了他的平板电脑中。他用电子表格打开了那份文件,给每一列加上标题后他问道:“现在你们要按哪一列排序?”

陈灵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说道:“按姓所在的那一排,找邝的拼音。”

十几秒钟之后,屏幕上出现了长长的一列输出结果,第一页上所有的交易都在两个人的名下:ZHENG QIAN KUANG 和 XI QING KUANG。没错,这就是邝景贤的儿子邝正乾和女儿邝溪清。

王必仁嘴里啧啧有声,赞道:“这名字起的好,挣钱筐。挣得可真不少,老是听人说温哥华最有钱的是中国人,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这句话听到杨兴国和陈灵川的耳朵里,实在是说不出的尴尬。张立鑫的脸色也很难看,他翻了一页,第一行里赫然是JINGXIAN KUANG的名字,他对这些输出结果求和,在返回值的单元格里,瞬间出现了一长串的数字:120,000,000。

★ 67 ★

梁元初带着岳谋忠和萧卫华一阵风似的走进了关押邝景贤的房间。邝景贤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他们进来,把报纸一摔,冷冷地说:“梁元初,规定让我交待问题的日子早过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你给我听着,一出去我就找律师告你们,你们现在是非法拘押!”

梁元初一脸歉意地说:“邝老弟,我们是争得有关部门的同意才这么做的。今天我们来要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说不定就可以出去,请坐。”

邝景贤气咻咻地坐下了。“你把文件拿来让我看看!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马上要休息了。”

“邝景贤!你给我规矩点!”岳谋忠在一旁暴喝一声,震得邝景贤一个哆嗦。他抬头看了岳谋忠一眼,坐的端正了些。

梁元初慢慢戴上了老花镜,拿出一份文件摆在了邝景贤面前,指着上面一幅照片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邝景贤一看照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强作镇定地说道:“不认识。”

“哦,哪这幅照片呢?怎们你们两个会在一起?”

邝景贤看过去,是电脑打印的保安系统监视录像。照片上有三男三女站在电梯口等电梯,女人都是如花似玉,站在中间的男人正是自己。

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慢慢渗了出来,自己身边站着的正是刚才照片上的人。他结结巴巴地说:“刚才……刚才那个人好像在那里见过,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那个人名叫范睿哲。这张照片是今年春节后在香港南华贸易的办公室外拍到的。你们后来还到澳门去赌了一把,听范睿哲说你输了50多万?”

邝景贤身上的汗开始急涌而出,一件衬衫转眼湿透。看样子范睿哲已经被他们抓了起来,自己被关在这里,手机也被没收了,外面的情况是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正七上八下,犹豫着该怎么样回答,只听“啪”的一声,一份文件已经摔在了自己面前的茶几上。邝景贤打眼一看,几乎要晕过去。文件上是一条条的存款记录,正是自己和儿女在温哥华帝国商业银行的所有账户资料。

恍惚中又听到梁元初的声音冷冷在耳边响起:

“邝老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想问问你,这一亿多加币是你通过工资挣来的吗?”

邝景贤脸色苍白,身子坐在沙发上摇摇晃晃,终于支持不住靠在了一边。梁元初对萧卫华使了个眼色,萧卫华会意,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放在了邝景贤的面前。

邝景贤茫然地看着那张纸,这是中国银行多伦多分行的授权提款本票,提出行是帝国商业银行温哥华分行,金额是七千五百六十二万九千三百加拿大元。邝景贤一阵揪心的疼痛---这帮催命鬼要打自己养老金的主意了!

“邝老弟,我们要你帮忙在这张纸上签个名。”梁元初平静地说,“我们还给你的账户里剩了四毛三分加币,留着有空买根冰棍吧。”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恶气突然涌上邝景贤的心头,他突然来了精神,看着梁元初恶狠狠地说道:“我要是不签呢?”

“那也由得你。加拿大皇家骑警正在向我们收集证据,证明这是你的非法赃款。这笔钱要回来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主动退赃,你要是不识抬举,”梁元初眼光移向了别处,停了一会儿接着开了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千秋史笔如铁,有些事实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几世。过些年后人给我们这个时代立传,你真的想遗臭万年,自绝于国家吗?你要是自己把钱汇过来的话,说明你还有些良心,史官笔下说不定会委婉一些。否则你就是铁板钉钉的佞臣一个。你还记不记得贰臣传?说不定今后还有贪官传、污吏传!你要想在那里面独占鳌头、名列前茅,为你的后世子孙代代蒙羞,你就别签这个名!”

“我……签。”邝景贤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我要是把钱还回来,能……能不能只在党内处分?”

“做你的梦去吧。”梁元初冷冷地答道。

邝景贤一瞬间瘫在了沙发上,他右手挣扎着想去拿笔,可是抓了几次都抓不住。萧卫华走上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颤颤巍巍在本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梁元初看着窗外的晴天,心里感慨万分。这个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地方大员如今像一滩泥堆在那里,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几十年来自己对他的刻骨仇恨也就在刚才的一霎那烟消云散,尽归尘土。他弯腰拿起银行本票放在文件夹里,深深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邝景贤,转身走出了房间。

没走几步梁元初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肝区传来,他强忍着痛苦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疼痛越来越重,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慢慢倒了下去,耳边只听到几声呼唤,身子仿佛被人抬了起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68 ★

孟鸿图一早上接到了刘万里的电话,问他能不能陪同到北京去一趟。这次是要参加总理亲自主持的国家环境工作会议,刘万里想趁这个机会见见王瀚章,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孟鸿图作陪。孟鸿图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也要北上咨询一下王瀚章,看看自己的公司上市应该怎样操作。

二人分别动身北上,刘万里住进了钓鱼台附近的国谊宾馆,孟鸿图则下榻于王府饭店。甫一抵达便电话约好晚餐在王府饭店聚头。

到了晚上王瀚章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进了凰庭的包间,刘万里和孟鸿图客气着让王瀚章点菜。王瀚章也不推辞,微笑着说道:“二位江南风味吃得多了,今天尝尝御膳的滋味如何?这里虽然以粤菜为主,几样宫廷菜做得也很地道。”

孟刘二人抚掌道妙。王瀚章点了三鲜鸭子、五绺鸡丝、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又要了一窝荷叶香梗米粥。孟鸿图问要什么酒,王瀚章摆了摆手,说道:“晚上还要熬夜工作。暑假快过了,下学期的教学计划还没着落,总不能误人子弟。”

刘万里和孟鸿图都是一脸敬佩之情,刘万里动情地说道:“天下为人师表者要都是像王先生这样,中国的教育无论如何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言罢他长叹了一口气。

“刘公言重了。不谈这个,最近两位过得好吧?”

“托王先生的福,生意上大有起色。”孟鸿图答道。

刘万里微笑着举起了茶杯,向王瀚章一照,“王先生,一切都在不言中了,我们以茶代酒,干这一杯!”

二人将杯中茶水饮完,相视一笑。不一会儿菜陆陆续续上齐,三个人别后重逢,都有说不尽的话。

吃过晚饭王瀚章要离开,刘万里和孟鸿图却把他请到了楼上孟鸿图的套房。关好房门孟鸿图从衣柜中捧出两个檀木匣子,放在了书桌上。他拧亮台灯,神色肃穆地打开了第一个匣子。

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绢静静的躺在盒中。孟鸿图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也顺便递给了刘万里和王瀚章各人一副,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方黄绢。

绢上是整整齐齐的楷书全本道德经,字体开始俊秀飘逸,看到后来却隐隐生出一股悲怆之意,字体渐渐疏狂,几近行书,满卷的忧伤散于绢上,让人胸中为之一闷。

王瀚章凝神注视,眼里似乎有隐隐泪光。他戴上手套,用手展开绢本细细观看,良久不语。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放下了绢本,轻轻摩挲卷末一方朱砂篆印,低声叹了口气。

“王老师,这是真迹吗?”孟鸿图小心翼翼地问道。

“假不了。这的确是赵孟頫亲笔,书于至治元年六月二十八日,那时离他去世也不到一年了。自从延佑六年他夫人去世后,他一直郁郁不乐。这部道德经,后人或许能模仿得了他的字体,但是模仿不了失去夫人后心中的悲戚。孟兄弟,这部经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是从湖州他的后人那里辗转求得的。”孟鸿图答道。

王瀚章点了点头,孟鸿图又打开了另一只檀木匣,血红色的丝绒上静静躺了一把长约八寸的精致小刀,景泰蓝的刀鞘上包金刻成二龙戏珠的图样,刀柄上镶得一块晶莹通透的绿玉,玉上刻有“长白”两个篆字。

这是旗人身上常见的解手刀,王瀚章却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他问孟鸿图:“孟兄弟,这把刀可有什么讲究?”

孟鸿图拿起小刀引刀出鞘,刃薄如纸,淡蓝色的流光在刀身上游移不定,细细看去,似乎有隐隐血光凝于刃上。孟鸿图倒转刀柄递给王瀚章,说道:“这是吴三桂随身的解手刀,他兵败岳阳自尽时这把刀就带在身上。”

王瀚章接过来反反复复端详了一番,把刀还给了孟鸿图。他沉吟片刻说道:“孟兄弟,这把刀不要留在身边。兵者,不祥之器也。这把刀上的怨气太重,找个机会尽快处置了吧。”

孟鸿图点了点头,他把解手刀收好放进衣柜,又把绢本道德经小心翼翼折起来放进檀木盒子,用纸袋装好递给了王瀚章。

★ 69 ★

第二天一早,刘万里接到通知,原定于明天在北京召开的环境工作会议延期了。同时他也接到消息,长江中游普降暴雨,洞庭湖以下的形式都不乐观。他心里随即一阵阵隐痛,刚刚度过一场危机,千万别这么快再来一次。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却接到了盛宣德的电话,约他在国土资源部的办公室叙一叙。

刘万里心里一阵兴奋。他知道自己关于改进国土资源管理系统的条陈已经转发到了内参上,盛宣德这次应该是找自己商量一下改进的意见。他如约来到盛宣德的办公室,一见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盛宣德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要老的多,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一点也不像刚刚五十出头的人。

盛宣德看着刘万里也是感慨万千,面前这位江南红员、沪上能吏、抗洪英雄、土地管理明星,一脸和气谦恭之色,让人一见之下竟有温柔可亲之感,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周蕙蘅举报文档中描述的事情联系起来。他把刘万里让到屋里,落座看茶。

一切客套活计应酬停当,盛宣德发话了:“刘副市长,前些天看了你写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土地工作的建议,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我是很有感触呀,尤其是把环境和防汛工作跟土地管理结合在一起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势在必行。昨天听说你在北京,就想趁这个机会见见面,征求一下你的具体意见,怎么样才能把纸上的意见落到实处。”

刘万里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别人称呼他从来都是刘市长,面前这个老家伙还忒较真,嘴上都不愿抬举一下。但是他不敢把不快露在脸上,坐端直了身子答道:“盛部长过谦了,我不过是蝼蚁之资,写了一些粗浅之见,蒙您看重,实在是万分感激。既然您有垂询,不敢不竭力回答。以鄙人管见,土地批准也要经过专家的签名---现在不能简单地用行政那一套来管理了,专家的意见越来越重要。上个月太湖汛情告急,最后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可是给我们的教训却是永生难忘。按我的想法,应该在电脑系统里加上各地环境部门和防汛部门的批准流程,再跟现有国土资源部的电脑地理信息系统结合在一起,把具体的经纬度值加到土地信息中去。举个例子,当一个土地使用请求被地方土地管理部门原则上批准后,转给当地的环境部门,那里的专家到实地勘察后再决定是否批准。这一关过了之后,再转到防汛部门,防汛部门根据这块土地的经纬度值在国土资源部的地理信息系统中查询所在地的地貌特征,是否属于湖泊河道山川等等,然后根据这些特征决定是不是批准。国土资源部也要定期进行卫星拍照检查,现在国家的湖泊面积是再也不能减少了!”

一番话说得盛宣德深深点头。他缓缓说道:“刘副市长,你这可谓是珠玑之见。我们已经开始和航天总公司合作用卫星资源来监控土地使用情况了。但是你这个把地理信息系统和土地管理系统结合的建议很好,我们会尽快对这个系统作出改进。”

七月下旬到八月初,一场遍及长江中下游的暴雨铺天盖地浇在了湘鄂赣皖四省的大地上。长江各大支流几天之内水满潮平,湖北境内汉江、香溪、漳河、清江的洪水在大堤的约束下咆哮翻滚着向长江涌去;湖南境内湘江、沅江、澧江、资江四水泛滥,携带着席卷两岸的大量泥沙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入洞庭湖,与经城陵矶三江口注入的长江水一起搅黄了万顷湖水。自岳阳以下,洪湖、武汉、黄石、武穴等各大城市全线进入警戒状态。与此同时,江西境内赣江、抚河、信江、修水、饶河五河之水也如蛟龙一般翻滚着冲入鄱阳湖,再经湖口入长江。两股水流在九江汇聚,上冲下托,长江顿时在九江一带形成地上悬河,日夜不停向东流去。

总理在国家防汛总指挥恽世国的陪同下冒着风雨来到了九江段临湖口的长江大堤上。看着江湖交汇处水流激撞而产生的巨大漩涡,一行人都是头晕目眩。上游的暴雨已经缓解,由于三峡大坝的庇护,荆江河段一直到岳阳城陵矶都保得住,而下游的武汉到江西一段也暂时无虞,唯独九江一带,上下游洪水汇合一处,浊浪滔天,一些迎风浪堤段经过两个礼拜的冲刷,已经出现不少泡泉、塌坡等重大险情,洪水如果再这样肆虐下去,万一九江段出现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总理一行视察完毕,回到了位于浔阳楼上的临时防汛指挥部。这里已经是一片繁忙,各类物资人员的调度都在这几百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进行,三面墙上贴满了高倍率的水文军事地图,屋内的桌子上摆满了连在无限局域网上的笔记本电脑。临江的窗口边放置了一台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是长江上下游个水文站的动态水情。在靠近一个角落的临时会议电视室,众人和远在北京的国家气象局专家准备召开视像会议,了解一下未来几天的降雨情况。

双方接通后直接进入了正题。恽世国询问北京方面对未来雨情的预测,对方展示了几张卫星云图,标出了云层移动的方向,告诉恽世国在接下来的两周江西一带还会有平均300毫米的降水,局部甚至能达到700毫米,恽世国立刻紧张了起来。

“今年的累计雨量已经超过多年平均值的50%,什么原因造成这么多的雨水?”恽世国问道。

“气候反常。去年我国发生了厄尔尼诺现象,造成夏季风较弱,季风雨带偏南,南方便容易发生洪涝灾害。我国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急剧增长,造成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在我国上空行为异常。今年副高脊线位置持续徘徊在南方,使长江中游地区一直处于西南气流与冷空气交汇处,暴雨不断,而华南受副高中心控制地带则持续高温干旱。这种降雨的趋势应该还会维持两周左右,主要集中在湖南、湖北、江西、安徽一带。”

“那估计的雨量会有多大?”

“应该在180亿立方米左右。湖南湖北约100亿立方米,江西安徽约80亿。”

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沉默了。180亿立方米,相当于整个三峡大坝的防洪库容。这股洪水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如果不好好约束,整个下游的局势将不堪设想。

刘万里刚刚回到上海就接到了通知,各省市环境防汛口的负责人立刻到九江集中召开环境工作会议。他匆匆准备了一下就乘飞机到了九江,一下飞机便转乘南京军区陆航部队的直升机直飞防洪大堤。直升机轰鸣着向靠近湖口段的目的地飞去,从舷窗放眼向外望,长江在蓬蓬细雨中犹如一条黄龙东流而去,浩浩荡荡的鄱阳湖在湖口与长江相会,浅黄色和深黄色的交汇处宛如一线清晰可见。大堤内侧一字排列了数不清的推土机和其他工程机械,橘红色的帐篷沿堤而建,直向上游蜿蜒几十公里。直升机片刻工夫便在堤内的临时机场降落,刘万里和一帮地方大员下了飞机向堤上的临时抗洪指挥部走去,一上大堤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江湖两水交汇处浊浪滔天,直径几十米的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在江中翻腾,江水距大堤顶端不到一米的高度,时而一个大浪扑来,泥水便直溅到人的脸上。身边人来人往,背着沙袋土石钢筋水泥不停忙碌,江水拍岸,似乎整条防洪堤都在瑟瑟发抖,让人肝胆俱裂。

到了下午各省代表陆续到齐,恽世国竟然宣布会议就在风雨交加的大堤上召开,别说茶水,连一个座位也没有。众人肃立在堤上望着面前的江水,各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到了三点整总理一身泥水地从上游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军人,原本黑色的陆战靴已经被染成了泥黄色。二人都是浑身湿透,帽子沿上兀自不停往下滴水。刘万里认得那位老兵,正是现任南京军区司令员薛应魁,三十年前对越战争中攻取谅山的前线指挥官之一。薛应魁在总理侧后方站定,威风凛凛立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

蒙蒙细雨依旧落个不停,总理站在众人面前,眼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大家都不敢和他的目光相碰,纷纷低下头去。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听得他说道:“今天辛苦各位,到这抗洪一线来开会,就是让你们看看,国家的环境问题已经是到了不容再拖的地步了。前些年的高增长,有多少是拿着留给儿孙们的家业折腾出来的!各省都在上汽车、水泥、钢铁、房地产这些项目,难道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是靠这些发达起来的吗?到处乱砍乱伐,各大水系的上游水土流失严重,下游入湖入海处泥沙沉积,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你们往右手看看,这是鄱阳湖,建国前五千多平方公里,现在只有三千多!这些年没有再围湖造田了,而是开始退田还湖,但是为什么成效还不显著?是因为上游几大河的水土流失没有受到重视,泥沙冲入湖中,沉积成一片片的三角洲。几十年前入鄱阳湖的水,一大半都被湖吸收了,现在倒好,一大半进了长江!现在湖口流量三万立方米每秒,比1954年多了近一半。要是这段大堤出了事,你们谁敢留在这里与大堤共存亡?”

一道闪电从天际掠下,直打入众人面前的江中,耳边听得一阵轰然巨响,人人都是心惊肉跳。从上游漂下来的一艘巨大驳船倒覆在水中,突然被前面不远处的漩涡卷入,打了几个圈便不见了, 众人面对长江,个个看得头晕目眩,一个胖子支持不住,扑通一声仰天倒在了泥水里。

正在这时,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刘万里愿与大堤共存亡!”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一人从队中跨步而出,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激动地活像一只刚被阉过的小公鸡。此人正是眼下江南官场第一红人---上海市副市长刘万里。

★ 70 ★

总理看到刘万里通红的双眼,心下一阵感动。他是知道这个人的,最近一个季度上海市的土地管理大有起色,就是在这个人的领导下取得的成绩。上个月太湖流域洪水,也是此人在堤上严防死守,让上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后竟然累得晕倒在了大堤上。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就站在面前,目光坚定地望着自己。官场上要都是一些这样的人,国家能不强盛?

他朝刘万里点点头表示赞许,刘万里退后一步,又回到了人群中,眼睛兀自死死盯着面前翻滚的长江作悲愤状。他身边的不少官员都把肠子悔青了---刚才这么好的一个出风头机会,偏偏就被此人抢了去,一时间望向刘万里的的数十道眼光当中,不知有多少怨毒。

众人看着两名战士把躺在泥水中的胖子抬了下去,耳边又传来总理冷冷的声音:“按今年的雨量计算,放在建国前都不会出问题。从三峡以下、九江以上流入长江的洪水只有200亿立方米,江西境内迄今为止也不过是不到50亿立方米。但是为什么九江段的大堤就告急了呢?建国以来洞庭湖面积少了近一半,湖北省的湖泊面积减少了七成。这些原本与江河贯通的天然水库蓄水能力下降,洪水无处可去,只能流到长江里。原本属于水的空间被咱们占了,水最终还是要把它们找回来。我这里有一个环境总局给的数字---近四十年来,长江中下游的湖泊河道面积减少了1.2万平方公里,丧失了622亿立方米的调蓄能力,这差不多是三座三峡大坝的防洪库容量 !你们知道为什么现在年年暴雨,年年成灾了吧?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几道闪电扯亮北方的天空,雷声随之滚滚而来,各人均是一阵心惊肉跳。

“下一步环境工作的重点,是退田还湖,退耕还林,天人合一,注重可持续发展。这是上任总理留下的基本国策,我们今后永远不会改变。长江黄河上游已经推行封山育林一段时间了,成效显著。现在也要在中下游地区大力开展,不仅仅是干流,对支流更要加强。洞庭湖也实施退田还湖几年了,效果还不错。接下来几天的降雨,恐怕就要指望洞庭湖了。”

总理说完,抬头仰望西方天际。乌云如墨山般低压在滔滔洪流之上,仿佛随时都要把里面的水泼将下来。

刘万里是当晚排在最后一个单独会见总理的。他猫腰走进泥泞不堪的临时帐篷里,只见一盏明晃晃的灯泡挂在帐篷顶,几张椅子摆在地上,还有一张行军桌撑开了支在一边,附近发电机传来的轰鸣声隐约可闻。总理示意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万里心下是说不出的感动。他捧着温热的杯子,一下午风吹雨淋聚集在身上的寒气瞬间一扫而光。

“你的事迹我看到了,在防洪工作中能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有这份心是很难得的。今天抽这个机会和你们这些主管环境工作的人见个面,是想告诉你们国家已经把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和经济建设同等重要,今后你们要注意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另外中央也在考虑官员政绩考核中环境保护方面的成绩应该占的比重,这个指标很快会落实。另外最近你主管的土地工作也很有起色,比你的几位前任要强,要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争取更大的成果。”

刘万里深深一稽首,说道:“多谢您的鼓励,我会狠抓环境方面的治理。至于土地工作,我一定不会懈怠,努力做得更好。”

“好!”总理话音未落,帐篷的门掀开了,恽世国和总理的秘书匆匆走了进来。他们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刘万里,恽世国低声说道:“总理,请您坐直升机离开这里,东面的大堤……塌坡了。”

刘万里心里猛地一惊。这种险情他是知道的,前些天临时抱佛脚恶补了一阵水文知识,晓得塌坡对于土质大堤尤其危险。他冲口而出问道:“是内坡还是外坡?”

恽世国满脸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内坡。”

“有没有用钢石结构搭坡稳固?”刘万里继续问道。

“有,但是水流太大,一放上去就被冲走了。”恽世国回答道。

“走,去看看。”总理拿起雨衣披上,要出门时却被恽世国拦住了。

“不行,您要尽快离开这里。”

“不,我要看着你们把大堤弄好。”总理微笑着看着恽世国的眼睛,“放心吧,这么多的军民,不会有事的。”

一行人走出帐篷,冒着漫天飘落的雨丝来到了一段大堤前,黄色的隔离带把他们隔在了外面,不远处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几台巨大的怪手正夹着一排排钢架,试图锲入塌坡周围的江底。几百名战士已经下到了江水中,身子被绳子牢牢系住,固定在堤外的军车上。他们从岸上人的手中接过沙袋、石块、速凝水泥,一轮轮倒入江中,试图在钢架内侧形成一道防波围堰,以减缓水流速度,减轻洪水对大堤的冲击。不一会儿工夫一道防波堤已经初具规模,众人正要长出一口气,有人大声叫道:“快上来!漩涡来了!”

浸在水中的战士们迅速爬上岸,十几台探照灯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一个直径十几米的漩涡带着隐隐的风声向岸边慢慢移动,不一刻工夫便到了刚铸成的防波围堰前,漩涡受到阻挡,稍停一会儿,猛然发力把一道钢石堆成的防波围堰卷的无影无踪,然后停在离江岸不到十米的地方旋转片刻,慢慢消失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些战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了大堤上。第二预备队又开始准备往江里放钢架,准备再次尝试修筑防波围堰,怪手刚刚抓起钢架,耳边又听到有人大喊:“又来了一个漩涡!”

这次的漩涡小一些,但是速度快得多,片刻工夫便转到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开始像电钻一样钻起大堤来。人们只见面前二十米开外的江水迅速浑浊,片刻工夫漩涡渐渐失去了动能,消失在人们眼前。

恽世国身上的汗一层层地渗了出来。这种漩涡是最可怕的大坝杀手。九江一带江坝虽然厚实,坝顶十余米宽,坝基可达到三十米,但要是这种漩涡在坝体上不停的钻洞,塌坡肯定止不住,三十米厚的大坝这样一层层被侵蚀下去,再加上两个多星期的江水浸泡作用,决口是迟早的事。整个浔阳江段,最危险的就是鄱阳湖和长江交汇这一段---水流相激,产生出无数的漩涡。长江水势和鄱阳湖出水势均力敌时,漩涡往往在江心,现在看来鄱阳湖水势有减少迹象,漩涡都向江边靠拢,这对下游来说是好事,对这段大堤来说,可就凶吉难测了。

正出神间又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又来一个!”恽世国望过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漩涡更大,直径怕是有20米,漩涡中心下陷,足足有两米深,缓缓向江边扑来。眼看漩涡边缘都快到了岸边,听到有人大喝一声:“把钢架插下去,扔沙袋!”

这一声暴喝让众人清醒了过来,指挥怪手的战士们连忙打着旗语忙碌起来,几排钢架照着漩涡的中心便插了下去,耳边只听得咯吱吱的金属扭曲声和机器轰鸣声,钢架竟然像麻花一样被洪水扭得歪歪斜斜。岸上的战士们忙不迭地往漩涡中抛掷沙袋、石块、水泥袋,不一会儿工夫,漩涡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刚才发号施令的正是刘万里。消灭了眼前的威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看得他心里发毛。这时不知是谁带头给他鼓起掌来,瞬间大堤内外都是潮水般的掌声。

大堤的威胁仍然没有消除,恽世国迅速调来了声纳探测漩涡的移动情况,但水中泥沙太多,即使在江中投入大量的泡沫塑料微粒也看不甚分明,屏幕上只能出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打电话给长江水文局求助,水文局的水流专家彭伯年迅速带了几名助手从武汉乘坐直升机出发了。恽世国同时从九江调来几艘几十米长的千吨平底驳船,一等到彭伯年测定漩涡流动的精确位置,他就要把这几艘船沉下去,挡在大堤前防止漩涡的钻蚀。

彭伯年的直升机一个多小时后抵达了现场,他匆匆下了飞机直奔大堤而来,上岸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膝上工作站,吩咐助手把十几纸箱蚕豆大小的黑色薄片运上十几艘冲锋舟,开到江心分五次均匀抛入江中。他把一条长长的黑色软质天线放入江中,打开一个应用程序,细心调试片刻,通过步话机通知位于江中的冲锋舟开始抛洒薄片。

众人围在他身后,看到19英寸的液晶显示屏上瞬间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绿色光点,朝着右方涌去。片刻工夫便抵达屏幕中间偏右一个区域,除了极少部分光点像流星一样继续向右流去,绝大部分却形成了几个圆圈,在屏幕中打转,并开始慢慢向下方移动。彭伯年在屏幕上放大图像,然后翻转九十度,一幅由无数绿色光斑组成的三维立体漩涡造型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漩涡与水平面呈70度锐角,慢慢向岸边移动,只见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漩涡逐渐缩短,彭伯年抬头望着探照灯光聚集的江面,大声说道:“就是它了!”

人们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向岸边缓缓移来。彭伯年又开始埋头计算,电脑屏幕上立刻标出了漩涡底部所在位置的坐标---以电脑天线为原点的三维坐标。

屏幕上方几个类似的漩涡也逐渐形成,都落在了相同的地方。彭伯年迅速在纸上写了几个数字,负责测绘的工程兵指挥官接过纸片,就地开始操作。几分钟后,他向下游走了几十步,面对江水伸出了右手,漩涡的作用点,就在他前方十几米的水下。

一时间装满石块的驳船全部到位,从所确定方位往下游湖口几百米的距离,沿堤排了整整齐齐的一列船。船舱中电光闪闪,工程兵部队正在切割船体,准备沉船扰流。这样一来,漩涡再也不会直接冲击大堤了。

总理站在彭伯年的身后,很感兴趣地问:“那些放到江中的是什么东西?能发出信号吗?”

彭伯年并没有认出身后的人,他头也不回盯着电脑答道:“那是西方国家超市里作后勤跟踪用的射频芯片,能发射出无线电波,我们把天线放到水里,是为了避免信号折射引起的误差。追踪这些芯片的位置就能了解漩涡的形态,这些东西可不便宜,2美元一个。刚才放了三万多片,就花了五十多万人民币。”

“哈哈哈哈,”身后的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这钱花的值!呆一会儿你通知恽世国,这东西要用多少买多少,让他给你报销!”

彭伯年转过身来,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身后的人,点了点头。

八月下旬,湖北湖南两省承接的百亿立方米暴雨,经各大水系浩浩荡荡流入了洞庭湖。经过近十几年来的经营,洞庭湖的防洪容量比起90年代初增加了80多亿立方米,冲入湖的洪水灌满了不少堤垸,八百里洞庭的壮观景象,也在这一年的夏天隐隐重现了。江西安徽两省的雨水,也安然通过了鄱阳湖、安庆、芜湖、南京、镇江,经崇明流入了东海。举国上下悬了近一个月的无数颗心,也在一刹那间恢复了平静。

★ 71 ★

孟鸿图一回到上海就给XX证券公司的投资银行总经理钱荣禄打了一个电话,向他致以问候,并同时表明是王瀚章介绍的,想咨询一下公司上市的具体问题。钱荣禄二话没说就来到了孟鸿图的办公室,孟鸿图把他让到金碧辉煌的会客间,倒了两杯马提尼酒,又点上了两支上好雪茄,两人在宽大的羊皮沙发上坐定,喷了一阵云雾后,钱荣禄看着落地窗外的浦江发起了感慨:“孟老板,不是我夸你,你这座楼的风水真好,坐坡拥水,自然是财源滚滚。”

孟鸿图仰天打了个哈哈,半开玩笑地说道:“钱总,不如把你的公司搬到我这里来?这栋楼上有三层的租约年底到期,就怕我这里庙小不容神哪。”

钱荣禄也打了个哈哈,然后换了一付肃然的脸色,问孟鸿图:“孟老板,王老师给我打过招呼了,听说您打算把公司弄上市?既然是王老师的熟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您想圈多少钱?”

孟鸿图近期也留意了一下公司发行股票的相关法规,心里多少有些底儿,上市筹资额是要根据公司的资产来确定的,猛一听钱荣禄问这句话,他心里不由得犯了两下嘀咕,但是他何等聪明,马上领会到这当中大有文章,于是不动声色地回答道:“钱总,这筹资额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这里面有些窍门,不足为外人道也。”钱荣禄压低了声音说道:“融资额是根据孟老板你的公司净资产算出来的,但是这净资产包括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在你已有会计账目上的固定资产,折旧和现值是不容易戴帽子的,至于无形资产,那就好说了。另外对于你现在开发项目、将要开发项目的土地价值和房产价值,处理起来也容易得很,关键是找对资产评估师。估价中到底能戴多大帽子,我不敢乱说,百分之十是有把握的。”

孟鸿图也有些动容了,难得钱荣禄这么够朋友,初次见面能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来。他现在十分感激王瀚章,一定是他在其中说了不少好话。自己公司的净资产在十几个亿左右,这百分之十的帽子也够他和谢云的退休金的了,要是再加上无形资产,那就更是妙不可言。想到这里,他满脸感激地对钱荣禄说道:“钱总,十分感谢你的指点,但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这估价的结果,有没有审计所来查呢?”

钱荣禄嘿嘿一笑,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含在嘴里片刻缓缓吐出,不紧不慢说道:“孟老板,我们是一条龙服务了,从股份制改造,资产评估,审计所出具验资报告,到市里和证监会申请发行额度,律师出具招股说明书、上市公告书,到最后股票代销、包销,全给你搞定。我们已经包装过上百家企业了,您的公司我心里有数,管理算是很规范的了,不知道比有些已经上市的强多少!如果您的公司我都卖不出去,我姓钱的也不打算在这一行里混了。不过有几件事您得给我漏漏底,第一,过去三年公司是不是都赢利,第二,过去三年有没有重大法律诉讼,第三,有没有在财务上弄虚作假被查出来。”

“第一点和第二点都没有问题,”孟鸿图沉吟着说道,“至于第三点,要看什么标准了,虚报资产、收入、利润的情况是没有的,就是有些帐走的擦边---您也知道,在咱们国家做生意,花花绿绿的费用总是少不了的。”

“孟老板你多虑了,我问的是有没有被查出来。既然这样那再好不过,一些特殊的费用,我跟您提个醒,必须要有票据凭证冲销,我不是怕我们这边出事,怕的是您那边出事。现在这年头,说不定就有人上门来查,您要做的滴水不漏。”

“多谢!拿到发行额度上市后,什么时候可以转让出售股份?”孟鸿图问。

“从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三年之内不能出售或转让。”钱荣禄答道。

孟鸿图点了点头。

送走钱荣禄后孟鸿图忙了一上午,到了下午两点约定的时间,谢云把孟鸿图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那里已经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在等着了。见到孟鸿图进来,他连忙起身,亲热地和孟鸿图握手,顺便递上了一张名片。

孟鸿图招呼他坐下,看到名片上全是英文,他笑了一下把名片放到了文件夹里。

“苏先生,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咨询一下到香港上市的事。”孟鸿图微笑着开口了。

“孟先生,以后叫我Anthony (安东尼)好了。 ”年轻人答道,“您想问什么尽管开口。”说完他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准备回答孟鸿图的提问。

孟鸿图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快,明明是个中国人,偏要人叫他什么鸟洋名。到香港上市老子是一把瞎,你就不会大概先讲一下?但他是极有涵养的人,脸上平静如水地问道:“好!安先生,请问到香港上市和在国内上市比有什么优点?”

“孟……孟先生,我姓苏。”对面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说道。

“噢?我还以为您是日本裔呢,”孟鸿图翻出名片,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原来是安桃泥•酥,不好意思,刚才看成了安桃泥桑,日本人的名字后面就爱加个什么‘桑’。好了,安桃泥……”

“孟先生,叫我苏启明好了。”对方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道:“到香港上市比在内地上市有很多优点,第一,根据现行税法规定,经国务院批准到香港上市的公司有所得税优惠,高达18%,这对您的公司是一个很大的节省;第二,香港没有对股息及任何售股的利润征税,这又是另外一个利好;第三,在香港上市会给公司在商业及金融界大大增加知名度;第四,配股容易卖出去,再融资方便;第五,”苏启明看着孟鸿图的眼睛缓缓说道:“香港没有任何外汇管制条例。”

这最后的一条好处,正是最让孟鸿图心动的----他早有打算把今后股票市场上套利的资金转到悉尼去。他也开始佩服起面前这位年轻人来了,把两地市场的优劣看得一清二楚。他停了一下又问道:“启明,在香港上市也要经过国务院批准、资产评估、审计那一套吧?能不能用内地的资产评估师?”

苏启明对孟鸿图的这点心思也是洞若观火,他不紧不慢回答道:“孟先生,无论是请香港的还是内地的资产评估师,我们都不会让您吃亏。在符合规定的限度内,我们当然是要帮您争取最大的评估价值----这样我们也能多拿承销费用,这上面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孟鸿图深以为然,他继续问道:“你们是不是从申报到承销一条龙服务?还是要我们自己去跑一些环节?”

“到证监会申请和股份制改造原则上要您自己去办,不过我们这边可以找专门的人来代理,您只要多付些费用。”

“嗯。从头到尾要多少手续费?”

“大概是最终占到总发行额5%。”

“太高了,国内发行只要2%-3%。”

“这个……梅林是国际性的大公司,您15亿港元的募集额度,我们可以联合几家国际知名的大投资银行包销,保证不会跌破发行价,有了这些大公司的托市,您的股票肯定在市场上受到追捧。”苏启明顿了一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公司在香港的股票分析员很有威望,到时候他们也会配合上市有所行动。您在香港市场上的股票溢价,很容易把承销费用这一块赚回来。”

孟鸿图已经完全动心了。但是他仍旧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点了点头说道:“让我再考虑考虑吧,启明,多谢你今天来访,我们保持联系。”

苏启明却有些急了。他在美国一直做的是并购业务,回到中国也只做过配股,IPO (首次公开募集)直接发行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做。眼前这个机会他可不愿失去,于是起身说道:“孟先生,至于承销费用,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我这就回去给您作出一套方案来。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约上公司的律师专门跟您详谈?”

孟鸿图心里暗笑了一声,仍旧不动声色地说道:“噢,那也行。你回去等我电话吧,我还有几家要谈。”

“是是是,请您尽快跟我们联系,什么都好商量。”

★ 72 ★

陈灵川带领专案组在上海忙碌了近一个月,直到九月初才把所有的证据全部理清,然后把工作移交给了上海高级检察院。高检立刻着手提出公诉,自邝景贤以下涉案几十号人,包括范睿哲、贾济世、上海市土地管理部门的一些官员、淞浦建筑的人事经理、拆迁指挥部的几位负责人,全部被拘押起来等候审判。案子至此可谓大功告成,陈灵川买了好几瓶茅台在宾馆食堂大摆庆功宴,席间又叫了不知多少啤酒红酒,一顿饭吃下来,大部分人都是醉眼朦胧,没剩下几个清醒的。

与此同时,岳谋忠也请示陈灵川和项永良,即日起立案调查周蕙蘅几个月前提出的举报。陈灵川和项永良原则上同意了,但两人却另有顾虑。刘万里官声正隆,目前不宜大张旗鼓,也不能打着查刘万里的旗号进行工作。目前除了周蕙蘅的举报外,从民间官场传来的反馈竟然是对刘万里的一片叫好声。双规的手段眼下是绝对不能用的,只能旁敲侧击,查查与刘万里此案相关的地产公司。

陈灵川和项永良于是命令岳谋忠暂时成立一个小规模的调查组,给了他六个人的名额。岳谋忠却觉得用不了那么多,如果只是清查一家公司的话,连带他四个人就够了。上海审计局那边的人除贾济世外也都还给了清白,查帐时完全可以向吕铭传求助。陈灵川和项永良同意了,除了霍岩继续留用外,他请求陈灵川和项永良再给他找两个金融和政务方面有经验的调查员。人员很快就给他安排好了,政务监察方面是萧卫华的得力干将陆庆丰,而金融监察方面则是周蕙蘅。

拿到人员名单后岳谋忠心里只有无可奈何的苦笑,越是想疏远的,反而越避不掉。他本来想去找陈灵川给他换一个人,但是又觉得这样做是欲盖弥彰,反反复复下不了决心。彷徨间思及以前和她相处的日子,却又是万分怀念。想到最后,竟有些期望相见之意了。

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陈灵川便率领专案组大部人马撤回北京,把岳谋忠一行留在了上海。临行前陈灵川和项永良到医院跟梁元初告别,看到他在化疗作用下日益消瘦的面容,两个人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凄凉。

上海九月的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凉爽下来,早晚的温差越来越明显。从八月初以来,孟鸿图的生意就忙得不可开交---贷款全部到位,拆迁准证早已到手,和当地居民的补偿协议也达成的十分痛快---他开出的条件相当不错,补偿价高,也安排了临时过渡住处,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家都高高兴兴地搬了出去。在拆迁工地上看着成片的房子被推平,孟鸿图感到离自己退隐江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他的宏图地产有限公司的股份制改造也进行得热火朝天,他很顺利地找到了五位合伙股东,把自己公司的一部分权益转让了出去。董事会、监事会已经初具规模,总经理人选也在物色当中。他最终和梅林公司达成了在香港上市的承销协议,按最终发行额度的3.5%支付承销费用。在苏启明的安排下,资产评估事务所也开始给他的公司估价了,为了配合无形资产的评估,苏启明给他联系了一家外资公关公司在全国开展了一系列的造势和宣传活动,公关公司同时安排各大媒体的记者对孟鸿图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采访,一时间孟鸿图的盛名直冲九霄云外,翻开沪上的各大报纸,到处都是他微笑的容颜,那份潇洒含蓄的帅气不知道占据了多少少女的梦。

眼看着到了九月中旬,资产评估的结果最终出来了,他的公司净资产高达24亿元人民币,其中有形资产16亿,无形资产则高达8亿。在这8亿的无形资产中,光是自己公司的品牌价值就占了7亿多。孟鸿图拿着评估意见书感慨万千,这专业公关人士还真不是吃素的:精心策划的一连串媒体曝光让他和他的公司名声大噪,而处心积虑组织的有史以来最为声势浩大的“沪上最有价值房地产品牌评比”,也在各方打点通融之下,让孟鸿图的公司一举夺魁。当晚颁奖的特邀嘉宾是上海市副市长刘万里,从刘万里手中接过奖杯的那一刻,孟鸿图几乎忍不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刘万里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两人之间的千般默契,也都凝在这一握当中了。

孟鸿图和刘万里执手相望,无法说出的话语只能发酵成心里的万般感慨。一时间闪烁的镁光灯在台下亮成一片,经久不息。

岳谋忠吃过晚饭独自一人来到了梁元初的病房,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梁元初正靠在枕头上看新民晚报,见到他进来,冲他微笑一下,示意他坐下。

岳谋忠把手里的一大束菊花放到了床头的案上,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梁元初经化疗变得日益稀疏的头发,他心里一酸,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他。

梁元初却看出了岳谋忠的心思。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慢慢开了口:“谋忠,我这病自己心里有数,是没法治的了,眼下是能拖一天算一天。你不要难过,我都七十岁的人了,现在撒手而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人到了这个岁数,生死就看得开了。我老婆和女儿已经等了我几十年,要不是有些工作和心愿未了,我其实早该去陪陪她们。”

岳谋忠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他紧紧抓住梁元初露在外面的左手,强忍着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咱们这几个局里的中层干部,你算是出色的了。我手下的萧卫华为人谨慎负责,老陈手下的杨兴国,细密深刻,这是他们比你强的地方。尤其是兴国,为人聪明而不张扬,自己的专业吃得很透,这一点你尤其要向他学习。”梁元初满目慈爱地看着他缓缓说道,“至于你,则有满腔热血,有扶危济难的豪侠之气,这是我最欣赏的,也是为什么格外看重你的原因。但是你今后为人处事,也要再沉稳一些,凡事要站住两个字---法和理。要是能做到这点,我今后也不会再担心你了。”

岳谋忠唯有使劲点头,梁元初又继续说道:“最近你的升职令就要下来了,为了这件案子,耽误了一两个月。原本我倒想让你到我这里来负责一摊子,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无论在哪里,只要你实心实意办事,总会有上去的那一天。我们这里本来也是清水衙门,希望你不要把升迁看得太重。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和蕙蘅现在怎么样了?我看你最近一个多月像是在故意避开她?”

岳谋忠摇了摇头,隔了半晌说道:“我们不合适。”

梁元初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的事我也管不着,不过那的确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姑娘。如果人家对你不感冒也就罢了,在我看来,她可是对你挂念得很。原本我还想有一天能喝上你们的喜酒,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岳谋忠没有接过话去,他的心又飞回了和周蕙衡朝夕相处的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梁元初沉默良久,又开了口:“谋忠,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要是觉得为难办不到,也不要紧。”

“梁局长,您请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尽力办到。”

“好!那我先谢谢你。我死后,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和我太太女儿葬在一起。我这些年下来也有些积蓄,你帮我处理一下,随便拿出一部分算是我给你今后成亲时的贺礼。另外的你就看着办,有急需用钱的贫困人家你就接济接济,或者捐给慈善福利机构也行。”梁元初从枕边拿出一个大信封,递了过来:“这是我家的钥匙和银行提款卡,密码我写在了里面。”

“不!您会好起来的!”岳谋忠红着眼睛,几乎是喊了出来。

“拿着!”梁元初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把信封一直递到了岳谋忠面前。

岳谋忠接过信封,背转身子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刘万里接到王瀚章的电话后激动不已,王瀚章说有好消息告诉他,等到了上海见面再谈。刘万里自然是约上了孟鸿图,在金茂凯悦酒店他的包间里见面。王瀚章一进门便笑嘻嘻向刘万里道贺:“刘公,天大的好消息。”

刘万里连忙把他让到沙发上,孟鸿图已经把一杯茶端了过来,王瀚章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刘公,最近国务院刚开过一次组织人事会议,讨论了近期国务院直属部委和地方行政首长的调配问题,你可是大出风头,不少人都是赞赏有加。按照初步的打算,上头是有意叫你出任水利部副部长,兼任国家防汛抗旱副总指挥,现在虽然还没有最后敲定,但迟早是跑不了的事。过些天上头可能会找你谈话,你要有个谱儿。”

听到是这个职位,刘万里刚才的兴奋转眼消失了一大半。他脸上还是装作很领情的样子勉强笑道:“谢谢王老师,这也是个好消息。”

王瀚章却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心里慨叹了一声----此人毕竟不是个本本分分一心一意为国效力的主,但是自己和他的交情也在那里放着,便有心开导他一番,当下问道:“刘公,是不是觉得这个位子不合心意?”

“哪里哪里,”刘万里连忙说道。孟鸿图却知道刘万里的算盘,一门心思要当沪上的正选大员,于是便在一旁插了句嘴:“王老师,不知道刘兄有没有戏坐上海的头把交椅?”

王瀚章摇了摇头。看来刘万里此人小聪明太多,却没有那份舍己忘我的精神,也没什么真正的宏图大志。坐国家防汛抗旱副总指挥这个位置,是真的需要些大禹治水的精神的,此人绝对没有天下为公的胸怀,这点跟盛宣德比差太远了。他不打算告诉刘万里有人向总理提名由他来出任国土资源部副部长,但是被盛宣德否决了这段曲折,他同时也很佩服盛宣德,能把刘万里这个人看这么透。

“刘公,请你想一想,现任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恽世国是什么来头?”王瀚章不动声色地问道。

“原水利部长,现国务院副总理。”刘万里回答道。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年多大岁数?”

“应该快六十了吧?”

“已经六十二了,比你大了近二十岁。他这次在九江跟你患难与共,对你很欣赏。你再回想回想,上两任防汛抗旱总指挥都是些什么人?现在在哪里?而且,”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每年用于防汛抗旱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几句话说得刘万里茅塞顿开,他的心一下子又激动了起来。上上任总指挥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总理,至于上任,也已经是人大副委员长了。他心里登时一片豁然开朗,当下冲王瀚章说道:“王老师,我明白了,指点迷津之德,实在感激!”

王瀚章见刘万里一点就透,也是很满意,他继续说道:“上头的用意很明显,是拿你去历练历练,看看究竟是不是可塑之材。刘公,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的局势越来越明显,信息流动也越来越透明,天下人都不是傻子,十几亿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唯有死心塌地给老百姓办事,才是正道。如今当官,是要拿出些尧舜遗风才行啊!”

刘万里细细揣摩王瀚章的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孟鸿图接到岳谋忠签发的检视通知,心里不禁一颤,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躲得过去,看来真的应了何颐寿的推断,有人举报了他们,或许就是何颐寿提到的那个丫头。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财务上的作业,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便放下了心,准备打起精神应付这场风暴。

岳谋忠一行四人早上抵达了孟鸿图的办公室,孟鸿图亲自在接待处恭候。见了面打过招呼,孟鸿图把他们请进了一间装修豪华的会议室,会议室内一面墙上挂了幅国画,几乎占满了半面墙壁。周蕙蘅一眼认出来是林峦积翠图,不由得盯住看了半天。孟鸿图见她对这幅画很感兴趣,顿时便另眼相看了。

周蕙蘅看完对孟鸿图一笑,说道:“想不到孟先生这里也有这幅画。”孟鸿图连忙答道:“小姐好眼力,这是江参的林峦积翠图,原本在美国,这是一付赝品,不过也有七八分意思。”

周蕙蘅笑着点了点头,岳谋忠也开始注意起那幅画来了。他望过去,只见纸上江流蜿蜒,峰峦如聚,林木苍翠,江上渔舟往来,山中溪桥点缀,实在是气势不凡。不由得赞了声:“好山色!”

孟鸿图仔细打量岳谋忠,此人身高与自己相仿,但要魁梧一些,脸色黝黑,满是风尘之色,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全是清正之气,扫过来的眼神似乎像刀子一样。身边的年轻姑娘意淑态娴,让人一见忘俗。余下两位,一个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另一个神色肃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给各人递上名片,却不主动打听对方的名字,吩咐谢云好好照看,然后就告辞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岳谋忠一行在宏图地产查账很是顺利,对方甚至像是在刻意巴结,要什么给什么。这家公司刚刚经过股份制改造,算是脱胎换骨重新开始,新公司的会计帐薄可谓一丝不苟,电脑打印出来的各项报表历历在目。周蕙蘅委托上海审计方面的人留心一些特殊的现金收入和支出,重点放在是否有制造假按揭上面,也特别嘱咐要注意和境外公司的关联交易。查完新公司的账目,周蕙蘅要求孟鸿图把过去两年的财务资料也呈交出来审核备案,孟鸿图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一时间审计局的几十号人开进了公司,占据了两间大会议室,分秒不停的工作。那边厢上市的准备工作也是如火如荼,律师、上市验资的另一方审计师、投资银行的财务顾问、上市保荐方的人员占满了一大片办公区域。孟鸿图的公司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刘万里那边暂时还无法动手,岳谋忠让周蕙蘅和陆庆丰留在宏图地产继续监控审计工作,他和霍岩到土地管理局把有关宏图地产的批租档案也调了出来,看到以前的几个批准价格,岳谋忠感到一阵高兴,他把档案复印了一份,直奔孟鸿图的办公室而去。

孟鸿图照例客气了一番,岳谋忠也虚与委蛇,说了不少客套话,然后二人进入了正题,岳谋忠把几份土地批准文档的复印件递给孟鸿图,问道:“孟先生,你在08年和09年生意兴隆吧?难得你能拿到这么便宜的地。”

孟鸿图接过来一看,心里不免有些发毛,那几笔交易都是在胡光平任上通过关系弄到的。这帮人看来是存心找茬,以前的旧账也不放过了。

岳谋忠冷眼观察孟鸿图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也不免暗自佩服他的定力。孟鸿图一页一页仔细看完,把文件往桌上轻轻一放,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岳先生,不瞒您说,我拿到的这些价格算是高的了。您这两天既然在查过去的档案,一定知道拿到更低价格的大有人在。我是一个守法的公民,我的公司更是一个守法的企业公民,偷税漏税这种勾当我是从来没有干过。您给我的都是一两年前的项目了,那时候国家的土地管理工作可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土地批不批,都是在地方政府作主,所得的收入呢,由地方和中央七三分成。国家上面有土地法总领,地方上也有不少土规定。我跟您说掏心窝子的话吧,为了拿到这些地,我也没少请客吃饭喝酒----既然干了这一行,这些都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这违反国家干部行政纪律,但是犯法的事我可没干过。什么强行拆迁逼死人命啦,送礼行贿啦,拖欠补偿金啦,统统与我无关,如果不信的话请随便查。我拿到这些地可能您会有怀疑,不过我确实是通过正当手续、符合国家和地方规定拿到的。至于价格,您可要跟国内企业比,不要跟那些外资公司比---国家把地高价卖给他们是天经地义的,要是把地高价卖给我们那就要欲哭无泪了,我们在资金上、税收优惠上、管理上都没法和他们竞争,地方出于保护民族产业考虑,是会给我们优惠的。”

岳谋忠听他这么长篇大论的讲了一通,也知道他的有些话不假,尤其是地价和以往的土地批准原则,地方上确实可以灵活处置。他原本想拿这些文件敲山震虎吓他一下,保不准就有突破,谁知这孟老板也不简单,并不吃他这一套。

★ 大结局 ★

岳谋忠听他这么长篇大论的讲了一通,也知道他的有些话不假,尤其是地价和以往的土地批准原则,地方上确实可以灵活处置。他原本想拿这些文件敲山震虎吓他一下,保不准就有突破,谁知这孟老板也不简单,并不吃他这一套。至于孟鸿图说他自己从来没有送礼行贿,也亏得他脸皮厚,说出口来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但是岳谋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眼看着审计工作继续进行,岳谋忠打算到福州和杭州去看看当时和孟鸿图一起竞标的那几家公司。他打算让陆庆丰和周蕙蘅一起去杭州,他跟霍岩到福州,但是陆庆丰坚决要去福州,而让他和周蕙蘅一起去杭州。

岳谋忠多少有些难为情,但是也不好拗陆庆丰的意思。他知道陆庆丰和霍岩肯定是私下商量过,有意成全他和周蕙蘅,看来自己和她的情谊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想到这里他脸上一阵发烧,竟然有些后悔当初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含着对她的关切---自己本来和人家并不般配,却无端沾上了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缕缕情丝,又带出来这许多烦恼。

岳谋忠和周蕙蘅周五早上到的杭州,立刻便奔赴那家房产公司,出示了检视证明后查了查当时竞标的情况。这家公司的竞标代表向他们出示了几百页的标书、设计方案、项目计划书,又复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他们看了看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只好作罢。等一切工作完成,竟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岳谋忠见天色已晚,就和蕙蘅一起到省政府招待所住下,准备休息一晚再动身回上海。

他们回房稍微梳洗一下,然后相约到餐厅用餐。吃饭的时候岳谋忠话很少,周蕙蘅也早就察觉出来对方有意回避自己,也只是默默低头进餐。等到会钞时岳谋忠问周蕙蘅:“你想不想明天到西湖去转转?反正回上海也没事,都是一样休息。我想顺便去给岳王墓上添些香烛。”

周蕙蘅眼里掠过一丝喜悦,她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乘车到了湖边的岳王庙,庙门初开,游人稀少。岳谋忠来到岳鄂王墓前点燃香烛,放到了一边的香炉中,然后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二人从庙门出去,向左转(此段未完成,二人情定西湖,周蕙蘅回到上海在孟鸿图的办公室见到了苏启明,一番言词让他不敢继续包装孟鸿图的公司)


审计工作在历经两个星期后基本完成了,周蕙蘅拿着厚厚的一叠审计报告看了一个下午,时不时用红色记号笔在报告上画一画。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终于看完了报告,就在餐桌上给岳谋忠他们开始汇报审计结果。

“这家公司在08年和09年有过几笔和一家香港公司的业务往来,总共付给对方两千多万港币,都是通过在中行购买外汇支付的。这几笔交易是购买咨询服务和电脑软件,我看咱们要让廉政公署帮忙查查那家公司。公司的获利情况还算不错,2年下来有两亿多的利润,税后也有一亿多,他们缴税还是很规矩的。税后利润绝大部分都留在了公司内的账户中,但也有五千多万打入了两个私人帐号---这两个账号都是外汇帐号,可以向海外以人民币兑换的方式汇款。这两个账号的详情,我们也要查一查。公司老板孟鸿图,是澳大利亚永久居民,中国公民,而她的秘书谢云,则是澳大利亚公民,出生在上海。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这家公司股份制改造前,谢云的职务是总裁高级行政助理,现在成立了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她的头衔变成了董事会董事。原来她就在公司里占有15% 的股份,现在仍持有15%,但是价值却增加了很多。你们想一想,两年前这家公司的净资产已经有14亿了,15%就是2亿多,这么有钱的人甘于只当一个总裁行政助理吗?”

其余的人都在紧张地思索,周蕙蘅继续说道:“看来我们接下来要做两件事,第一,在国内中行查公司税后利润流入的那两个私人帐号的资金流动情况,第二,委托香港方面查询那家跟宏图地产有关联业务的公司,看当中有没有鬼。”说完她望着岳谋忠,等待他发号施令。

岳谋中听完周蕙蘅这一番分析,心里十分安慰。她果然有心,在杨兴国那里干了一个多月,对审计和财务分析已经是驾轻就熟。他略一思考,便有了主意:“蕙蘅和霍岩你们两个到中行区查询近两年来这两个私人账户的所有资金流动情况,我和老陆这就联系香港方面,查那家公司!”

第二天各人分头行动开展调查。岳谋忠通过杨兴国联系到了蔡仲杰,蔡仲杰很爽快地答应了去调查那家公司的请求,岳谋忠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没到一个小时蔡仲杰就打电话给他,说那家公司已经在年初倒闭了。

岳谋忠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这当中的蹊跷实在耐人寻味,不能不令人起疑。两年前还能收入几千万的公司,说垮就垮,当中一定有鬼。他于是直奔孟鸿图的办公室,拿出审计报告指着那几条交易问道:“孟老板,能不能告诉我这些采购合同里面具体是什么?上面只写了咨询服务和电脑软件,你能不能给我仔细解释一下?再让我看看电脑软件?”

孟鸿图拿过审计报告仔细看了看,然后两手抱头像是在绞尽脑汁回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对岳谋忠说道:“噢,我记起来了,是我们购买的企业战略和财务管理咨询服务,那家香港公司派了几个顾问过来,在我们这里断断续续呆了几个月,写了几份报告,又给了我们一套软件,就狮子大开口要了我两千万!后来看看那些报告屁用也没有,我自己用每天坐马桶的工夫都能捣鼓出来。岳先生,不瞒您说,我那次可是上了大当了,听信了他们寄过来的广告。今后我再也不会听信什么战略管理咨询了,他们那帮菜鸟,哪里有我们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丰富?”

岳谋忠听他这么说了一大通,却知道里面没有半句真话,他也没法直接揭破,便接着问道:“孟先生,你知不知道那家公司倒闭了?”

孟鸿图一愣,脸上迅即又绽开了笑容:“岳先生,他们真的倒闭了?好,真是活该!那帮骗子我就知道没有好下场,你看看报应来了不是?他们有没有被抓起来呢?”

岳谋忠听他这么不着边际的一顿闲扯,心里有气,明知道他在胡扯,但是手头上什么证据也没有,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那你还有没有当初他们卖给你的软件?”

孟鸿图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找找看。”他马上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好半天的功夫才从紫檀木文件柜里找出一张光盘,递给了岳谋忠:“呶,就是这个。”

“谢谢。”岳谋忠接过光盘,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孟鸿图的办公室。

岳谋忠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放入了光盘,打开一看是一个名叫金算盘的财会软件,他试着安装了一下,发现电脑提示输入注册码,他在光盘里找到了一个输了进去,屏幕上却提示他请使用正版软件,安装失败。他气得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端起桌上的一杯凉茶咕嘟嘟全倒进了喉咙里。

当天晚上周蕙蘅和霍岩却带回来了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在中行查到了那两个外汇账户的交易历史记录,其中一个账户属于谢云,另一个账户开在孟鸿图的名下。谢云所开账户的交易历史很简单,每年只有不过几笔往澳大利亚的汇款,以人民币支付给中行,然后在澳洲转换为澳币。孟鸿图的账户里面交易繁杂,两年多的时间竟然有几千笔转帐,平均每天都有几笔。转出的账户也是五花八门,有往国内银行的人民币汇款,也有往香港的港币汇款,转出账号更是多得叫人头疼,总共不下几百个。

岳谋忠仔细看了看谢云账户的记录,沉吟片刻问周蕙蘅:“从这个账户上流出去了近三千万人民币,银行那方面为什么没有控制?”

周蕙蘅看了霍岩一眼,然后回答道:“今天我们在中行也有这个疑问,但是银行方面告诉我们因为客户是澳大利亚公民,所以她在中国投资产生的收益可以在相关资料的证明下汇到澳大利亚。我后来又查了查现行的外汇管理法规,也看了看谢云提交给中行的证明资料,银行这么做是符合规定的。”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孟鸿图也是澳大利亚的永久居民,所以他也可以自由往海外汇款,例如香港。”

岳谋忠点点头不再言语,他们接下来仔细研究孟鸿图的账户清单。几个人看了几个钟头也没什么头绪,都感到身心疲惫眼花缭乱。岳谋忠看看时间已经快到12点,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把这些帐号分类一下,等一会儿发给你们。对国内的账户,蕙蘅和霍岩接下来几天到各大银行去,查出来开户人的姓名、地址、身份证号码、联系方式等,至于国外的银行账号,我和庆丰会跟外面联系,看看怎么样去查。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早上见。”

周蕙蘅却对岳谋忠说道:“让我来做吧,我想把这些记录在电脑里处理一下,然后再分类,说不定会简单一些。”

岳谋忠想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让霍岩和陆庆丰先回去休息,他却留下来陪周蕙蘅,转身去沏了两杯浓茶端到了书桌边。

周蕙蘅低声说了句谢谢,岳谋忠看着她,目光里说不尽的怜爱。周蕙蘅冲他一笑,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工作了起来。岳谋忠见她登陆进一个界面,然后把存有账户交易记录的电子表格导入了界面中。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国土资源部的一个Oracle测试系统,用来进行数据挖掘和分析的。”周蕙蘅眼睛仍然盯着屏幕回答道。

“噢,那我们不会把里面弄乱吧?”

“不会,我们登陆的这个系统,是整个信息系统开发、测试、生产三层结构中的测试层,不是真正用来分析国土信息数据的,真实的数据都在生产系统中。这三层结构是为了满足项目不同阶段实施和运行维护用的,很多初次开发的应用程序不能直接放到生产系统中,而是要在测试系统中反复运行确定无误才行。”

“嗯。想不到你对信息系统也很熟悉。”

周蕙蘅冲他一笑,“我花了两年时间跟这个项目,算是我看着它建起来的呢。”

岳谋忠不再说话,他已经看到周蕙蘅在分析系统的表格中进行操作了。她把所有的数据分成三列,第一列是账户号码,第二列是金额,第三列是日期,然后她又打开一个窗口,在上面定义了X、Y、Z三个对象,分别对应于日期、账户号码、金额,然后她点击了几个工具按钮,几秒钟之后,一幅彩色的三维立体图形出现在他们两个的面前。

岳谋忠凑上去仔细看,只见图中出现了一条条的柱状标志,以不同颜色标记,每一种颜色对应着一个账户。柱体的高低代表金额,纵坐标Y轴代表账户,横坐标X轴代表时间,图上星星点点散布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柱体,唯有在Y轴的中间,一堵由高低不一鲜红色柱体构成的、时断时续的墙格外引人注目。

周蕙蘅把光标移动到那堵墙上,光标上立刻显示出了属性:香港道丰银行账户xxxxxxxxxxxx, 她接着对每一段连续的墙体求和,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几个数字:6,000,000,7,500,000,7,500,000, 8,000,000, 4,000,000, 总计三千三百万人民币。

岳谋忠望着图形上显示的一切,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这个孟鸿图太狡猾了,大笔的外汇流动会引起央行和中行外汇监管部门的注意,他竟然这么有耐心,不惜用连续几十天分批小金额转移的方法往香港注资。这个道丰银行的账户,看来是突破的关键。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望了周蕙蘅一眼,看到她眼里的血丝,一阵疼惜顿时从心里传来。他离座把她轻轻扶了起来,右手拢了拢她的秀发,柔声说道:“快去睡吧,明天晚点起来。现在重点是香港道丰的那个账户,明天早上我就去香港,或许还有悉尼。你在这里跟庆丰和霍岩一起查国内账户,你们三个不要单独行动。我等一会儿就通知公安方面,从明天起到结案为止让他们全程陪同保护你们。每天我会给你打电话,看看你们的进展,我那边的情况也会让你们知道。”

周蕙蘅望着岳谋忠的眼睛点了点头。看到她眼光中的依恋和不舍,岳谋忠感到一阵心酸,当中却也夹杂着些许宽慰,一丝丝柔情蜜意从心里缓缓渗出来,一时间竟然百感交际。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脸,然后目送她的背影出了房门,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远,最后终不可闻。

他在自己的电脑前坐了下来,还很多事情要做。明天要乘早班飞机,现在要在网上订票了,还要写一个总结给项永良和陈灵川,顺便把这个图形屏幕拷贝下来,当作附件给他们发过去,他隐隐觉得这又是一件大案,先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也好准备以后可能发生的大规模人员调动。

岳谋忠忙了一个晚上,到了凌晨才和衣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早上六点半他的手机闹钟响了,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护照、工作证和信用卡,提上笔记本电脑和两件随身衣物出发了。到了机场进行安检,这才发现枪还带在身上,他在机场警务处把手枪和持枪证寄存了起来,然后匆匆登机而去。

到了香港机场他在抵境大厅和蔡仲杰会合,然后开车直奔港岛的道丰大厦。蔡仲杰告诉他那个账号已经查明了是孟鸿图名下的私人银行VIP账号,道丰私人银行的高级客户经理韦迪文开始不同意廉政公署查账,后来蔡仲杰找到了廉政公署的代表律师,给韦迪文出示了相关的法规,韦迪文这才无话可说。

二人很快抵达道丰大厦,到了私人银行部门所在的楼层,接待小姐带他们来到了韦迪文的办公室。岳谋忠见了面才知道对方是一名英国人,但是其一口标准的国语也让他暗自佩服不已。察看了他们的身份证明后韦迪文说道:“蔡先生、岳先生,账户你们可以查,但是按照我们和客户签订的服务协议,一旦你们看了他的账户资料,我们必须知会客户,我也要让你们明白这一点。”

岳谋忠心里一动。如果他立刻通知孟鸿图的话,那个老狐狸说不定马上就逃得无影无踪。于是他问韦迪文:“韦先生,如果我们不看他的账户,你就不会通知他,对不对?”

“对,一旦你们看到,我就可以立刻打电话给我的客户。如果你们没看到,我就不会通知他。”

“谢谢,明白了。”岳谋忠冲他点点头,然后掏出手机当着韦迪文的面按了半天,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对韦迪文说:“韦先生,我们稍候再开始,先给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不好?”

韦迪文点点头,带他们到了一间会客室。岳谋忠一进门就看到不远处熠熠生辉的中银大厦,通过林立的高楼之间的空隙,维多利亚港的一角就躺在眼前。岳谋忠不由得称赞道:“好风景。”他转身问韦迪文:“韦先生,您是怎样学得一口这么好的普通话的?”

这一问正好搔到了韦迪文的痒处,他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在香港出生,从小学开始学中文,后来在港大读的大学……”

韦迪文这一顿滔滔不绝下来,从小学背诵唐诗开始,讲到中学读史记、淮南子,上大学又选修中文,诵四书五经、老庄墨韩,一直说了大半个钟头。岳谋忠似乎很感兴趣,不住随声附和,一直到他握在手中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看发过来的短信,很委婉地打断了韦迪文的回忆演说,请他配合开始查账。

从道丰大厦出来,岳谋忠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和蔡仲杰不仅查到了从年初已经倒闭的咨询公司在08、09年间陆陆续续转到孟鸿图账上的两千万港币,还发现了孟鸿图往澳大利亚国民银行和马来亚银行的大量转账。转往马来亚银行的钱是到孟鸿图自己的账户上,汇到悉尼的就看不出来了。蔡仲杰拿着打印出来的清单对韦迪文说:“韦先生,我们现在怀疑他涉嫌洗钱,你要是还准备告诉他的话,以后一旦他的罪名成立,我们就控告你妨害司法公正。你要自己斟酌斟酌,是你们公司和客户的约定重要还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重要。”韦迪文吓得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岳谋忠接着打电话给陈灵川汇报,陈灵川吩咐他请求蔡仲杰帮助到悉尼去一趟,廉署和澳洲国民警队联系紧密,只有他们帮忙才能尽快去悉尼查账。

蔡仲杰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同时让秘书帮忙定三张次日飞悉尼的机票,也给岳谋忠在港丽酒店以廉署优惠价定了一晚住宿,然后约定第二天一早在机场见面。

岳谋忠回到酒店后给周蕙蘅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已经有了突破,从道丰银行开出来的资金收支证明已经拿到,光是2000万港币的关联交易就能让孟鸿图背上骗汇和洗钱的罪名。从香港一回去他就要把这份证据转给上海检察院,检察院立刻就可以批准逮捕孟鸿图。周蕙蘅听了十分高兴,要他一路上注意安全。

放下电话岳谋忠想睡一会儿,躺在床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他干脆起身出了酒店,打算到周围转转。从酒店大门走出去不远,他看到太古广场正在前方,于是便走了过去。在里面转了一大圈,感到有些累了,他正想找个餐厅吃晚饭,却看到前面有一家谢瑞麟金店,他心里一动,径直走了过去。

门口的小姐热情地把他带了进去,柜台里面一位导购小姐起身迎接,请他坐下,又给了他一瓶矿泉水,用生硬的国语客气地问道:“先生想要看些什么?”

岳谋忠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实在不知道从何看起,正犹豫间小姐又微笑着问他:“先生是不是要给太太买东西?”

岳谋忠想说不是,又想说是,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僵在了那里,导购小姐不再言语,微笑着给他用丝绒托盘拿出了一枚戒指,一条项链。

岳谋忠把戒指托在掌中细细观看,白金的戒身做得十分精巧,莲花一般的戒面上镶嵌了一颗晶莹通透的钻石,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夺目的光华。岳谋忠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枚戒指,他问道:“请问这枚要多少钱?”

导购小姐拿出计算器算了一下,对他说道:“原价两万四千港币,现在我们有促销,打八折后是一万九千二百,我们再给您优惠二百元,一万九千港币好了。”

岳谋忠点点头,他拿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了导购小姐。她道了声谢谢便到一边的收银机上去刷卡,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问岳谋忠:“先生还有没有别的卡?”

岳谋忠猛然醒悟,自己的这张卡上余额已经不够了,上次替老贺垫付的7000元一直忘了还上,不知道现在被收了多少利息了。他又取出另一张卡,略带窘态地对导购小姐说:“请在刚才那张卡上刷一万二千元,在这张上刷七千元。”

孟鸿图周四打算调动他香港道丰银行账户上的资金支付一笔费用,却发现他的互联网界面提示资金暂不可用。他一阵惊慌,立刻给韦迪文打电话,听韦迪文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浑身都冰凉了下来。他接着试图通过互联网订购到悉尼的机票,电脑也提示自己不能购买国际机票。他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帮狗日的,现在要赶尽杀绝了。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了片刻,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眼下有几件事要赶紧处理,首先要通知有关的人员尽快离开中国,刘万里和胡光平是一定要通知的,何颐寿呢?反正自己行贿的证据是肯定被他们抓住了,何颐寿跑不跑都没关系,就让他陪自己一起死吧,不对,自己是行贿,罪不致死,最了不起不过是无期徒刑,何颐寿却逃不了。想到这里他阴阴一笑。

接下来要让谢云赶快离开。他试着用谢云的名字和护照号码定当天晚上到悉尼的机票,竟然顺利通过了。他在网上付款,拿到了电子客票号码,抄起桌上的电话拨通谢云的分机,让她进来。

孟鸿图已经换上了一幅悠闲自得的样子,把打印出来的电子客票递给了谢云,柔声说:“云儿,最近你太忙了,我想给你放几天假,你去悉尼住几天吧,咱们再邦代海滩的房子好久没回去了,你帮我收拾收拾,过些天我忙完这摊子事,马上去陪你。”

谢云却不接过机票,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要你在我身边陪我。”

孟鸿图心里有些着急,但是仍强装平静地说道:“别担心,我心里可只有你,过些天我就去了,我保证。”

谢云仍旧是摇头,孟鸿图却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喝道:“今晚你必须走!听我的!”

谢云后退一步,惊恐地望着他,声音颤抖着问道:“是不是……他们找上来了?”

孟鸿图缓缓点了点头,把机票递了过来。谢云不再拒绝,她接过机票,看着孟鸿图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鸿图,我有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孟鸿图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坐倒在地。他强自稳了稳心神,结结巴巴问道:“几个月了?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有三个多月了。你最近太忙了,我也不想让你分神。”谢云眼望别处,幽幽说道。

孟鸿图已经完全恢复了清醒。万万没想到她还给自己留下了一线血脉,此时此刻,心里对她只有无尽的感激。他沉吟了片刻,慢慢说道:“云儿,事已至此,我也就不瞒你了。那帮人把我们在香港的账户已经冻结了,我也被限制离境。眼下只有你能出去,今后咱们的一切都要指望你。我希望你能撑起来,把孩子抚养成人。按目前看来,我很可能被判无期,以后设法在牢里慢慢减刑,熬个十几年说不定就能出来。你不要等我,在那边找个本分老实、喜欢咱们孩子的人嫁了吧。我是不会有一句怨言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能给你个名分,我实在是愧疚得很……”

“别说了!”谢云已经扑到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孟鸿图紧紧搂着她,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她的秀发上,哽咽着说道:“孩子生出来跟你的姓,日后别让他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爹……”

一起陪同岳谋忠和蔡仲杰到悉尼的还有廉政公署对外联络处的曾翠珊小姐,她同时也担当这次任务的翻译。三人抵达后很快和国民警队有关部门联系上了,但是对方让他们暂时等候,这个查账的请求要经过几层的批准。岳谋忠一行于是在万豪酒店住了下来,等候澳洲方面的通知。岳谋忠每天和周蕙蘅通话了解国内的情况,知道他们那边进行得并不顺利。这也在他意料之中---现在行贿的手段越来越高明,钱都在境外进行转移,象孟鸿图那么狡猾的角色,更不可能让人在国内抓到把柄。

到了周四的下午,澳大利亚方面终于来了通知,获准他们在周五一早会同澳州警方到国民银行去查帐。到了指定的时间他们来到警察总部会见对方的代表约翰,验证完身份后约翰带领他们到了国民银行的数据中心。

一行人在银行方面接待代表的陪同下穿过一面是玻璃墙的通道。岳谋忠看到里面数不清的大型服务器和存储设备一排排整齐的列在那里,面板上到处是闪烁的指示灯。他们进入一个办公区域,银行的代表介绍他们和里面的几位员工认识,约翰跟各人打了一圈招呼,便开始工作了。

岳谋忠看着大型液晶显示屏上出现的一幅幅图形界面,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这次铁证如山,孟鸿图行贿的罪名再也无法逃掉,难过的是他没想到孟鸿图竟然有这么大能量,牵扯到这么多人。身边的激光打印机嘶嘶作响,一张张交易记录的屏幕拷贝都原原本本被打印了出来,摞成了厚厚一叠。

岳谋忠拿到国民银行和澳洲警方签字认可的转账记录,当即便赶往机场,搭乘下午一点飞往上海的航班。在候机厅他通知林学恩把刘万里、孟鸿图、胡光平、何颐寿、秦世贵等人全部监视起来,并请他知会边防检查严禁这些人出境。等他把手上的证据带回去呈交给检察院,立刻就可以批准逮捕嫌犯。

他接着拨通了周蕙蘅的手机,电话接通后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听到她兴奋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岳谋忠心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我给你买了件东西。”岳谋忠低声对着话筒说。

“什么东西?”她很感兴趣地问到。

“到了上海你就知道了。”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道,“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给爸妈说一声。”

“哦,要不改天,今天太仓促了吧?”岳谋忠问道。

“没关系,我给他们提过了,我爸爸还想跟你喝几杯呢。”

岳谋忠拿着电话的手有些颤抖,这一天比想象中的提前到来了。丑女婿毕竟还是要见泰山,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出了机场就到你家去。”

“我到机场去接你。”她在那边低声说道。

“不用不用,不要多跑这一趟。”岳谋忠连忙说道。

班机在太平洋上飞行了9个多小时,抵达上海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岳谋忠在机场警务处取回了佩枪,他把枪身和弹夹放到了包里,然后想了想又拿了出来,装好弹夹,合上保险放在了胁下的枪套中。他刚刚装好,林学恩亲自率人到这里和他会合,带走了岳谋忠在香港和悉尼收集到的证据。岳谋忠辞别林学恩便径自向出口走去,下了自动扶梯后他朝外面望了一眼,一位年轻姑娘身着白裙俏然立在远处,艳若出渌波之芙蓉,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周蕙蘅。

他几个大步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放开手,两人对面而立,四目相接,道不尽的别后重逢之情。

出租车在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岳谋忠低声跟周蕙蘅讲这一路上的种种细节,听得她入了神。岳谋忠又问这几天在上海的情形,周蕙蘅也一一回答,二人喁喁而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周蕙蘅家的小区门口。周蕙蘅摇下左边车窗,跟看门的大爷打招呼,让他打开大门好让车开进去。

正在这时岳谋忠听到一阵发动机的轰鸣,耳边一声轰然巨响,他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就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后抛去,脑袋狠狠砸在了座位头枕上,身后的车窗玻璃碎成无数片飞溅了进来。陡然间一个黑影出现在右手车窗边,岳谋忠闪电般的从左肋下拔出佩枪,推开保险,左手猛地把周蕙蘅向远处一推,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右车窗玻璃顿时一片白花花看不清楚,他只觉左臂上一麻,血肉已经在眼前飞溅开来。他右手同时连续扣动扳机,第一枪把玻璃打了个粉碎,第二枪飞出去的子弹正中黑影的下巴,穿脑而过,那人身子向后仰天便倒,岳谋忠强忍着疼痛用左手拉开车门正要出去,听到身后蕙蘅一声惊叫,他转过身来,却被她扑过来一把抱住,耳边听到几声巨响,胸前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透过她秀发的空隙,岳谋忠看到一个蒙面黑影正站在左车窗外,手中的枪仍一下下吐出火舌,车厢里血雾弥漫,胸前一片温热正在慢慢扩大,他左手紧紧抱住蕙蘅的身躯,右手举枪狠狠扣动了扳机,第一发子弹穿过敌人的颈部,一股动脉喷出的鲜血在路灯的照耀下直冲天际,第二发子弹正中前额,骨头碎片和脑浆随着子弹从后脑喷泻而出,那人身子向后直甩出去,重重倒在地上。

岳谋忠听到外面一阵倒车的声音,他猛然坐起,右手枪口朝外,瞄准后面那辆车上正在急速倒车的司机,连续开枪射去,只见对面前窗玻璃上一片殷红,车子失去了控制,狠狠地撞在了马路对面的墙上。

岳谋忠俯身抱起周蕙蘅,察看她的伤势,六发子弹全部穿胸而过,她的鲜血流在自己身上,刚才的温热已经化作了一片冰冷。岳谋忠嘶声喊着让司机开车到医院去,已经吓呆了的司机这才回过神来,掉头向医院开去。

岳谋忠左手抱着周蕙蘅,右手紧紧地按在她胸前的伤口上试图止血,可是伤口太多,哪里止的住?他不停的用手擦去蕙蘅嘴边流出的血沫,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能说出来。岳谋忠泪如雨下,洒落在她血迹斑斑的面容上,冲出一道道粉红色的痕迹。

她无声地望着他,眼光中满是爱恋和依依不舍。车窗外路灯照进来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脸上掠过,明灭相间中她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最终慢慢合上了。岳谋忠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可是她再也不能醒来了。

车子仍旧在路上飞驰,岳谋忠怀里的身躯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他万念俱灰,右手哆哆嗦嗦在座椅上摸到了手枪,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却只听到一声撞针空击的咔嗒声。岳谋忠再也忍不住胸前的气血翻腾,只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激射而出,染红了前座上雪白的枕套。他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觉得灵魂像是出了窍一般,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

孟鸿图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外滩思绪万千。他实在想不通,自己通过中间人找的所谓金牌杀手,竟然连一个小科长都摆不平。他举起手机又望了一眼,上面只有‘跑路’两个字。他知道这次是失手了。如今自己又加上了谋杀这个罪名,几刑齐判,死罪难逃。要不了多时警察就会一窝蜂涌进来,把自己五花大绑,与其受辱,不如自己了断。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方极精致的檀木匣子,他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一柄小刀。孟鸿图引刀出鞘,蓝森森的刀身反射着冰冷的寒光,刀刃上的殷殷血迹隐约可见。他望了外面的万家灯火最后一眼,干净利落地切开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和静脉。看着身体里的鲜血喷涌而出,他渐渐感到头晕目眩。现在悉尼应该是深夜了吧?谢云和她腹中的孩子,睡得可否安稳?

刘万里在悉尼心惊胆战地呆了几天,孟鸿图的死讯传来,让他悲伤不能自已,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对镜顾影自怜,他才知道当年伍子胥一夜白头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他明白国内那帮人迟早会找到这里来。自己仍旧是中国公民,签证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期限。逾期拘留会被抓起来,国内检察院收集足够证据提交过来,他也会被抓起来。现在中国正在和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进行引渡公约的谈判,被抓回国绝对免不了一死。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恰如红尘一梦。荣华富贵也享受得差不多了,现在去死,唯一的遗憾是儿子身上。

但是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和在悉尼的一帮国内贪官污吏的公子小姐们鬼混。昨天还嫌自己的宝马745i不够时髦,非要换一部奔驰SLK 硬顶自动折蓬跑车不可。他吵得刘万里心烦意乱,劈手就是一个巴掌。儿子捂着红肿的脸恨恨地跑开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回来。在他的眼中,有老爹的位子吗?

刘万里枯坐良久,终于颤巍巍站了起来,到镜子前梳了梳头发,把衬衣领子扣好,整整齐齐的系上了一条红色领带。他穿上自己心爱的杰尼亚西装,在镜子前转了几个身看看是否合身。正是这套藏青色西装,见证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留下了无数女人的香氛。他走出别墅,跨过枯黄的草坪,沿着屈臣氏湾断崖公园的小道走去。时值澳洲的冬季黄昏,公园里没有几个游人,刘万里踟蹰来到眺望太平洋最美的那段,往下看去。几十层楼高的断崖下惊涛拍岸,激起千堆雪。黑色的岩石默默躺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投入怀抱。他跨过围栏,站在崖边想往下跳,可是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跨出那一步。冬季的寒风吹到他的脸上,感到丝丝寒意。千古艰难唯一死,他想想这句话果然不假。

正当他转过身准备往回走时,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喊叫,他心里一惊,莫不是来抓自己的不成?他转身就逃,脚下一步踏空,他感到身子一轻,下面的岩石和海浪迅速扑面而来,他在空中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国庆节一过,中南海国务院办公机关又热闹了起来,到处是人来人往忙碌的身影。园里的菊花渐次盛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盛宣德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总理办公室外的休息室等候,秘书却把他领到了怀仁堂东休息室,让他在那里待命。
稍等片刻,盛宣德听到怀仁堂主会议厅里人声鼎沸,不少人从那里出来经正门出去了。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总理从屏风后面的侧门走了进来,直接站到他的面前,微笑着问道:“这个季度有没有好消息?”

盛宣德把手中彩色激光打印的国土资源部第三季度运行报告递给了他,回答道:“收入大幅度增加。这个季度我们没有批准一项农业转建设用地,在现有资源的基础上共计批出27万多亩,商业用地都是过拍卖的方式,上个季度在观望的开发商这个季度也开始动作了。至于这个季度的收入,则达到了2700多亿。”

总理心里一阵感动。两个季度国土资源部就给财政增加了近5000亿元的入项,盛宣德给自己的承诺几乎是提前半年完成了。他一页一页翻看明细,到了最后一页,他指着表格中一项‘其他收入’问道:“这十几亿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

盛宣德看了一眼,眼圈竟红了,他回答道:“这是廉政监察院从那些贪官的嘴里……抠出来的,只是……可惜了一位姑娘……”

一长串晶莹的泪珠从盛宣德脸上滑落,滚过他白衬衣的前襟,溅落在怀仁堂深红色的驼绒地毯上。


author:故垒萧萧芦荻秋    source:文学城   last updated:07/31/04    visited:4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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